第十九章 丝网
「还要走多远?」
「再一段路,跟上。」朱比特大步走在又暗又脏的隧道中,地上铺着灰白的瓷砖,天花板的灯光时明时灭。他照旧走得很快,莫莉安小跑步努力跟上,不时抬头看朱比特的表情,却丝毫看不透他的心思。
途中他几乎没说话,只在出门时告诉芬涅丝特拉他们要去哪里。魁猫闻言,脸色一变,让莫莉安吃惊的是,她的神情中也掺杂了忧伤。芬一句话也没说,但莫莉安跟在朱比特身后走出前门时,芬用那颗灰色大头轻柔地蹭了她一下,发出微弱、伤感的声音。莫莉安用力眨眼,死命攥住手中的油布雨伞,头也不回地走出去。
他们经过渐暗的街道,搭乘伞铁到达最近的幻铁车站,走进迷宫般的隧道和楼梯,一路向下,穿过几扇隐蔽的密门,来到昏暗污秽的走廊。莫莉安从没走过这条路,不过朱比特似乎对这个路线烂熟于胸。
转过无数个看不见前路的转角,经过二十分钟,他们又拐过一个急弯,来到一个空旷的站台。墙上贴的一张张海报早已褪色,边角绽裂,风格过时,上面打广告的商品全是莫莉安没听过的东西。
他们头顶上有个标志,宣告此处是「丝网轨道」的出发点。
「妳确定要走?」朱比特的目光牢牢钉在地砖上,尽管他说得很轻,话音却在宽广的空间中回荡。「不回去也可以。」
「我知道。」莫莉安说,想到霍桑,想到自己再也没机会和最要好的朋友道别,也想到杰克,他还在杜卡利翁熟睡,醒来就会发现她不见了──蓦然间,一阵难过涌上。她压下情绪,紧紧关上内心的盖子。她不能留下来,看着朱比特因为她失去所有。「我确定。」
朱比特点点头,伸手要取走她手中的雨伞。莫莉安抓着伞不放,「我可不可以……」
「伞要留下来,对不起。」
莫莉安松手,注视朱比特将伞的银柄勾在站台旁的栏杆上,内心隐隐浮现一股失望与怨气。毕竟,那把伞本来是她的生日礼物,也为她留下了许许多多美好的回忆:从杜卡利翁的屋顶一跃而下;搭乘伞铁呼啸穿越旧城;还有开启阴影室……(过了很久,莫莉安才问朱比特这件事,他招认说他觉得这样挺好玩的,他老早在等莫莉安发现自己手上有个通往密室的秘密钥匙。他还说,要是莫莉安更爱刺探隐私一点,她早就发现密室了。)
「准备好了吗?」朱比特牵起她的手,两人跨越黄线,来到站台边缘。「闭上眼睛,不要睁开。」
莫莉安闭上眼。空气彷佛凝结,静默良久。
再来,她听见远处传来声响,越来越大,是一班火车猛然加速的声音。她感到隧道呼地喷出一阵凉风,听见火车停在他们正前方,车门开启。
「大胆前行,莫莉安‧黑鸦。」朱比特捏捏她的手,领她走上火车。
「可以睁开眼睛了吗?」
「还不行。」
「我们要去哪里?丝网是什么?它会直达豺狐镇吗?还是我们要换车?」
「嘘。」他又捏了一下莫莉安的手。
车程很短,不出几分钟,可是车厢左摇右晃,莫莉安开始发晕,暗自希望可以张开眼。
火车停下,车门打开。莫莉安与朱比特走出去,迎面扑来冰寒刺骨的空气,有雨水和泥巴的味道。
「睁开眼睛。」
莫莉安怀着发自内心深处的强烈恐惧,发现自己站在黑鸦宅邸的前门外。她到家了。
这是妳自己想要的,她提醒自己。
短短几分钟之内,丝网便将她从永无境带来豺狐镇。莫莉安转过身,可是火车已然消失无踪,身后只见一座高耸的铁门,将黑鸦宅邸与外头那片森林区隔开来。她摇了摇头,这怎么可能?
熟悉的银色乌鸦门环睥睨着她。她抬手想拉门环,朱比特却直接穿过坚实的木门,没了踪影。
「不可能。」她悄声说。
朱比特的手又从木门穿回来,将她拉进光线昏暗的走廊,回到她儿时的家。
「怎么会……怎么……刚刚是怎么回事?」
朱比特斜斜瞥她一眼。「严格说来,我们还在永无境,至少应该说,我们的身体还在那里。本来丝网已经除役了,不过我是能够来往各界的探险者,拥有九级权限,所以我……有一些特权。」
莫莉安暗忖,不知道他这次所谓的「特权」会不会害他被抓。「我们怎么可能还在永无境?我们明明在我奶奶家里。」
「不算是,我们正在丝网上通行。」
「丝网是什么?」
「丝网是万事万物,是……该怎么说呢?」他停下话头,深吸一口气,抬眼往上看。莫莉安想起,他曾经试着解释,却根本说不清。「我们都是『丝网』的一部分,丝网就在我们周遭。那些我看得见的东西,譬如妳的恶梦,还有那只绿色茶壶的历史,这些都存在于丝网上,就像一条条看不见的细线,编织成一张隐形的广大蜘蛛网,把一切事物相互串联在一起。至于『丝网轨道』,只是让我们能够在这些丝在线通行,前往我们想去的地方,这算是界际探险的副产品,是大约十三、十四个世代以前,探险者联盟创造出来的。妳的躯壳还安全地留在永无境,但妳的意识已经来到共和国,谁也侦测不到。这是非常厉害的系统,而且是天大的秘密,所以求妳不要告诉任何人。这不能给大众使用,它太不稳定了,现在,连最高阶的军官也受到禁止,不得使用丝网轨道。」
「为什么?」
朱比特脸色变得不太好看。「不是每个人都适合这种交通方式,有些人搭了丝网轨道回来以后就……怪怪的了。他们的身体和心智一旦分离,就再也无法完好无缺地合而为一,从此无法同步,结果被逼得陷入疯狂。假如不明白自己在做什么,使用丝网是非常危险的事。」
「我不明白我在做什么啊!」莫莉安有些惊慌:「你为什么要让我用?」
他嗤之以鼻。「要是有谁能够搭乘丝网轨道,那就是妳了。」
「为什么是我?」
「因为妳是……」他打住,似乎意识到自己差点说溜嘴什么。「因为妳……是跟我一起的。」他转开视线,「我们不能留太久,懂了吗?」
莫莉安说不清自己是失望还是松了一口气。「但我不是要回来玩,我是想要永远回到共和国。」
「我知道这跟妳想要的不一样,我只是希望妳真的拿定主意,再──」
「圣诞欢乐!」艾薇从走廊另一端快步奔来,脸上挂着灿烂的笑容,莫莉安上前一步,正想解释,她继母却直接和她擦身而过,只听见缎面布料的摩擦声,所经之处留下甜腻的香水味。「各位,圣诞欢乐!」
莫莉安跟在她后面,走进客厅。客厅里挤满了人,纷纷举起酒杯,向光彩照人的女主人致意。艾薇向坐在钢琴前的年轻人打了个手势,他立刻弹起活泼的圣诞歌曲。柯维斯身穿晚礼服,下领片夹着一朵玫瑰,站在客厅另一头,高兴地对妻子微笑。
「他们在办宴会。」莫莉安说:「他们从来没办过宴会。」
朱比特一言不发。
她注视艾薇跟她父亲在宾客拍手鼓噪下,兴之所至地跳了支舞,有个男人在柯维斯踩着舞步经过时,不知说了什么,惹得柯维斯仰头大笑。莫莉安听她父亲这样笑的次数,一只手就数得出来。其实,她一根手指就数得出来。而且是包括这一次。
「他们看不见我吗?」
朱比特在后头徘徊,靠着墙边。「妳希望他们看见,他们才会看见。」
莫莉安拧起眉头,「我希望他们看见。」
「妳显然不希望。」
艾薇把家里重新布置过一番,换了新窗帘、新椅套(是长春花蓝),还贴了花朵图样的壁纸。家中每一吋可见的平面上,满满的全是相框,每个相框中都是柯维斯、艾薇跟新生儿──确切说来,是新生的双胞胎,一对长相几乎相同的男孩,双颊嫩红,头发跟妈妈一样是浅金色。一个双相框底下,用花俏的字体刻了两个名字:「沃夫朗」和「贡特朗」。
所以,莫莉安有两个弟弟。宴会的人群在她四周流动来去,她试着消化这个消息,脑袋却始终转不过来。我有两个弟弟,她思量,翻来覆去地想,我有两个弟弟……可是这个念头轻如鸿毛,毫无重量,毫无意义,最后,莫莉安任它随风而逝。
她心想,不知道奶奶在哪里,接着恍然明白,其实她知道。
***
「挂点黑鸦纪念厅」漆黑而肃静。这里与莫莉安记忆中的样子如出一辙,阴冷、空旷、有股霉味,唯一的变化是,如今挂上了她自己的肖像。
这个地方其实不是叫「挂点黑鸦纪念厅」,只有莫莉安会这样称呼。正式的名称很无聊,就叫「肖像厅」,不过,能挂在这里的肖像只有黑鸦家族的人,而且要等死掉才会挂上。不知是什么缘故,奶奶最喜欢这里,她有时候会接连好几小时不见踪影,如果要找她,来这里找就对了。你会看见她站在这个房间,凝视壮观一字排开的画像,最前头是凯里恩‧黑鸦(莫莉安的曾曾曾祖父,在一次打猎出游时,遭随从误射致死),最尾端是干酪‧黑鸦(莫莉安的父亲珍爱的格雷伊猎犬,不慎误食一盒肥皂水,口吐白沫而死)。
让莫莉安诧异的是,奶奶给了她一个特等席。在她的肖像两侧,一边是德高望重的弗罗娜姑婆,死因是从赛马摔下来;另一边是贝特罕叔叔,他年纪轻轻就发高烧过世了。奶奶极度讲究这些死掉的黑鸦谁该挂在哪里,她这份计较是出了名的。莫莉安的已故生母挂在遥远的一头,旁边要不是比较不得人疼的宠物,就是差了两个辈分的第三代堂兄弟姊妹。
受托替莫莉安绘制肖像的画家已经替黑鸦家族服务超过六十年,这也代表他年纪一大把,动作慢得要命。当时,莫莉安被迫动也不动地站上好几个小时,看画家用颤巍巍的手摆弄画笔,不时吼几句:「不要动!」或「那个阴影是哪来的?」或「不要抓鼻子,没家教!」
那天是夕暮日,他们临时叫莫莉安画肖像,画到一半,艾薇走进来,手上拿着卷尺,耳朵和肩膀之间夹着话筒,替莫莉安量尺寸。「一百二十公分长……对,我想是这样,至少……喔不,比那更宽,她的肩膀挺宽的……桃花心木多少钱?那我想就松木吧。不──算了,柯维斯会想要桃花心木,我们绝对不能显得太寒酸。内衬当然要粉红色的,再加一个有荷叶边的枕头,下面要绑一条粉红色缎带。你们会直接送来宅邸吧?什么叫『哪时送』?明天一大早啊,这还用说!」
随后,她一阵旋风似地走出房间,一句话也没对莫莉安跟画家说。等莫莉安想通这通电话是在谈什么,她整个下午都暗自气恼,自己的棺材居然会有这么多粉红。这也造成此刻挂在肖像厅的画中,莫莉安不仅面色不悦,双手还挑衅地交叉在胸前。
这是莫莉安首次看到肖像的成品,她很满意。
「是谁?」
奶奶站在窗边,室内昏暗,只有一盏走廊的灯光充作照明。她像往常一样,身穿正式的黑色礼服,颈间挂着首饰,深灰色头发高高盘起,空气中飘着熟悉的木质调香水味。
莫莉安谨慎地走近她。「奶奶,是我。」
奶奶瞇起眼,扫视幽暗的房间。「那里有人吗?回答我!」
「为什么她看不见我?我希望她看见我!」莫莉安着急地用气音对朱比特说。
「继续试试看。」朱比特回答,温柔地推她向前。
她深呼吸一口气,捏紧拳头,全神贯注地想着──看见我,拜托看见我。「奶奶?是我,我就在这。」
「莫莉安?」奶奶沙哑地低语,睁大双眼,一面走向孙女,一面摇着头,彷佛想甩掉迷雾。「是妳吗……真的是……?」
「妳看得见我?」
奥涅拉‧黑鸦的浅蓝双眸聚焦在孙女身上。有生以来,莫莉安第一次见到那双眼睛饱含惊恐。「不。不。」
「没事的,」莫莉安伸出双手,有如在安抚受惊的动物,「我不是鬼,真的是我,我还活着,我没有──」
奶奶不断摇头:「莫莉安,不行,妳为什么在这里?妳为什么要回共和国?妳不应该回来,它们会来找妳,烟影猎手会来找妳!」
莫莉安犹如被一盆冰水当头浇下。她回头看朱比特,他站在后头,双手插在口袋中,视线黏在地板上。「她怎么知道烟影……」
但奶奶随即转头瞪朱比特,突然变得怒气冲冲:「你!你这蠢货!为什么要带她回来?你保证过要让她留在永无境,你保证过她永远不会离开自由邦,你们不应该回来的!」
「黑鸦夫人,我们不是真的在这里。」朱比特连忙说,伸出一只手,直接穿透奶奶的身体。奶奶打了个颤,退后一步。「我们是利用丝网轨道过来的,我们的身体不在……说来话长。莫莉安想来,我觉得也该让她……」
「你保证过不会让她回来,」奶奶重复道,眼神狂乱:「你对我发过誓。这里不安全,这里不……莫莉安,妳快走──」
「莫莉安?」门口传来一个嗓音。有人打开电灯开关,挂点黑鸦纪念厅霎时大亮。柯维斯迈步走进房间,蓝眼含着愠怒,莫莉安张口想说话,可是他径直走过莫莉安,握住奶奶的肩膀,一阵摇晃。「母亲,这是发什么疯?您是怎么了?偏偏在这个时候,今晚可是圣诞晚宴呀,老天爷。」
奥涅拉‧黑鸦越过儿子的肩膀望去,目光紧张地飘向孙女。「这……没什么事,柯维斯,只是我恍神听错了。」
「您说了那个名字,」柯维斯轻声说,语气压抑着愤怒:「我在走廊听到了。万一经过的是我同事,刚好听见了怎么办?」
「没有──没事,亲爱的,没人会听见,我只是……想起……」
「我们发过誓,绝对不提那个名字。我们发过誓了,母亲。」
莫莉安宛如被人抽走了空气。
「我现在最不需要的,就是在我铺路进入联邦政府的紧要关头,让大家想起以前那些事。万一冬海共和国有人……」柯维斯打住话头,抿紧双唇。「母亲,今晚对我来说非常重要,请不要用那个名字毁了一切。」
「柯维斯──」
「那个名字已经不存在了。」
柯维斯‧黑鸦转过身,直直穿越他女儿的所在位置,丝毫看不见她站在那里,就此离去。
***
莫莉安冲出屋子,直奔到大门,才感觉到冷空气弄得她胸口发疼。她倾身向前,试着平抚喘不过来的呼吸。
她暗想,为什么她感觉得到?为什么她感受到刺骨寒风吹在脸上,脚下踩着坚硬的地面,鼻子闻到雨的味道和奶奶的香水,她父亲却完全看不到她就站在面前?
她听见朱比特踩在碎石路上的脚步声。他伫立良久,耐心等待莫莉安宣告下一步,没有一句建言,没有一句安慰,没有一句「我就说吧」。他只是在原地等候,直到莫莉安终于站起身,挺直背脊,颤抖地深吸一口气。
「她知道。奶奶知道我没死。」
「对。」
「她知道烟影猎手。」
「对。」
「怎么会?」
「我告诉她的。」
「什么时候?」
「在夕暮日前。我必须找人签妳的契约。」
噢。所以契约上那个认不出来的签名是奶奶的,在投标日那天,把信封偷偷塞进来的人也是奶奶。「为什么是她?」
「她似乎喜欢妳。」
莫莉安发出哽咽的笑声,用衣袖抹鼻子,掩饰抽泣声。还好朱比特很有礼,假装一时被自己的鞋子吸引了注意力。
「跟我回去吧,」他终于开口,轻轻地说:「好吗?妳奶奶说得没错,这里对妳不安全。回去杜卡利翁吧,那里已经是妳的家了,我们是妳的家人,有我、有杰克、有芬,还有大家。那里是妳的归宿。」
「直到我在展现考验被淘汰,被驱逐出境,」她又吸吸鼻子,「然后你会因为叛国罪被逮捕。」
「像我之前说的,到时总有别的办法。」
莫莉安把脸擦干。「要去哪里搭丝网轨道?」
「不用去哪。」朱比特说,眼眸因为喜悦与安心而亮起来,拍拍莫莉安的背,莫莉安回以泪眼汪汪的笑容。「丝网轨道会来到我们所在的地方,所以才需要一个锚点。搭乘丝网轨道之前,一定要先下锚。」
「什么意思……什么锚?」
「就是我留在站台的东西。」他露齿而笑,「出发前,我留下一件珍贵的私人物品,用一条隐形的丝线将妳和永无境联系起来,等着拉妳回去。妳能不能回想它的样貌?」
莫莉安想了一下。「你是说……我的伞?」
他点点头。「闭上眼睛,尽可能清晰地回想它的样子,回想它挂在栏杆上的景象,还有每一个细节。保持住那个影像,莫儿,妳想好了吗?」
莫莉安闭上眼,在内心看见那幅影像:带着光泽的油布伞面,银色雕花手柄,小巧的蛋白石小鸟。「想好了。」
「不要让它淡掉。」
「不会的。」
她感到朱比特温暖的手指牵起她,远处传来火车汽笛声。
***
杜卡利翁饭店的走廊温暖而熟悉,莫莉安浑身疲惫,拖着脚步走回房间,向往地想着床上的许多枕头跟厚棉被,暗自期望壁炉还生着火焰。不知为何,她知道炉子里还会有火。
正要打开房门时,一只骨节嶙峋的冰凉手掌抓住她的手臂,她倒抽一口气,往后跳开。
「噢!是妳啊,香妲女爵。」
「亲爱的孩子,我不是有意吓妳。」歌剧女高音说:「我正打算就寝,我们可真是一对夜猫子!妳也是因为圣诞节大餐太丰盛,吃多了睡不着,是不是?」
莫莉安勉强露出微笑,她还记得米范跟香妲女爵那段尴尬的对话,脑中闪过片段:要是他搞砸杜卡利翁,事态还算不上多严重。「喔,对啊。」
「嗯,因为我睡不着,所以我在自己的旧书跟唱片盒里找了一下。」香妲女爵抽出一张揉皱的纸,将之摊开,轻柔地抚平。「我想或许妳有兴趣瞧瞧。之前我就在想,我似乎有张画像,不确定收去哪里。当然,这有点年代了,上面的他想必才二十几或三十几岁,现在他的年纪早就破百了。妳看,这个臭名昭彰的埃兹拉‧史奎尔,年轻时长得倒很端正,不过我这句话铁定会惹人不快,老天,千万别告诉别人我说一个杀人魔长得帅,他们会拿着火把跟耙子来追杀我。」她挑起一边眉毛,露出跟莫莉安共谋似的微笑。「给妳留着,这张只是翻印原始的油画。我很高兴妳有兴趣了解永无境的历史,虽然这段时期的历史极为惨烈。晚安了,莫莉安小姐,也祝妳耶鲁节安好,亲爱的。」她临走前轻捏莫莉安的手,眼神中流露亲切之情,像是她知道莫莉安毫无希望进入学会,所以想善待这个可怜的女孩。
不过,莫莉安难得没想着她通过考验的可能性。
她说不出话来,彷佛喉咙锁住了。
画中的男人沉静地微笑,偏灰的棕发向后梳起,老式西装一丝不苟,无疑极为昂贵。那双深色眼眸,那身浅到几近透明的皮肤,那副弯起的粉红色薄唇,以及带有棱角的轮廓……全都和她上次见到的一模一样。还有那道伤疤,像条白色细线,干净利落地将一边眉毛一分为二……她认得这道疤,认得这个男人。
这是琼斯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