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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天使伊斯拉斐尔

  首年之冬,冬暮

  莫莉安‧黑鸦自伞铁一跃而下,牙齿打颤,紧握油布雨伞的双手已然冻僵,狂风将她的头发吹得奇乱无比,她尽力将之梳顺,一面快步追赶她的赞助人。那个人早已迈开好几码远,迅速穿梭在波希米亚吵嚷、稠密的大街上。

  「等等我!」她叫道,奋力挤过一群身穿缎布长裙与厚实天鹅绒披风的女人。「朱比特,走慢一点!」

  朱比特‧诺斯转过头来,脚下丝毫不停:「慢不了,莫儿,我天生慢不下来。快跟上来。」

  说完,他继续往前走,直接穿过往来如织的行人、人力车、马车及汽车。

  莫莉安连忙追过去,不料迎面撞进一团宝蓝色烟雾,味道甜腻,冲着她喷这团蓝烟的女人手持金色细雪茄,指尖已被染蓝。

  「呃,好难闻。」莫莉安咳了一阵,挥掉烟雾。在这团迷雾中,有那么一瞬间,她似乎跟丢了朱比特,但没过多久,她便瞥见那颗鲜亮的红棕色头顶在人潮中载浮载沉,当即直奔过去。

  「小孩!」蓝指尖的女人在她背后喊道:「宝贝,你看,竟然有个小孩在波希米亚!好吓人!」

  「那是行为艺术表演啦,宝贝。」

  「噢,也是。好新鲜!」

  莫莉安暗自希望可以停下来四处转转,她从没来过永无境的这一带,要不是她很怕在人群中跟丢朱比特,她铁定会无比兴奋地东张西望,看看宽敞街道两旁的剧场、戏院、音乐厅,欣赏眩目缤纷的明亮灯光与霓虹招牌。在各个街角,身着华服的人步下马车,由工作人员引进豪华剧院;路旁摊商有的吆喝,有的吟唱,也有店员负责招揽行人走进喧闹的小酒吧;有些餐厅挤满用餐人潮,甚至将餐桌摆上了人行道,尽管天寒地冻(毕竟今天正是冬暮,也就是冬季最后一日),这些餐厅依然座无虚席。

  莫莉安总算追上朱比特,他正站在一栋建筑外头等莫莉安。这栋建筑是整条路上最拥挤的地方,却也最富丽堂皇,由白色大理石与黄金构成,闪耀动人,莫莉安觉得这幢楼宇既像大教堂,又像个婚礼蛋糕。建筑顶部,一个闪亮的招牌写道:

  新德尔斐音乐厅隆重巨献

  琪琪‧葛兰德

  与

  阴沟五人组

  「我们要……进去吗?」莫莉安喘着气说,肋骨之间有些抽痛。

  「什么,妳说这地方?」朱比特仰望新德尔斐,脸带轻蔑。「老天啊,不是,我死也不要进去。」

  他鬼鬼祟祟回头瞄了一眼,领着莫莉安拐进新德尔斐后方的小巷,远离人潮。巷子很窄,他们只能一前一后,踏过无法辨认的垃圾堆与从墙壁剥落的碎砖。路上没有灯光,飘着强烈的恶臭,越往前臭味越浓,像是有蛋馊掉了,也像是有动物尸体腐烂发臭,或是两者混合在一起的味道。

  莫莉安掩住口鼻,这阵味道实在太冲,令她有点想吐。她只想折返原路,可是在她身后的朱比特持续向前,一路轻推着她前进。

  「停,」就快走到巷底时,朱比特开口。「这个是……?不,等等,这是不是……?」

  她回过身,只见朱比特正在察看墙上某个区块,但那里看起来跟其他地方毫无二致。他以指尖轻压砖块之间的泥浆,凑上去嗅了嗅,然后略带犹疑地舔了一下墙壁。

  莫莉安面露惊恐:「恶,不要这样,你在干么?」

  刚开始,朱比特没说什么。他注视墙壁好一阵子,皱起眉,接着抬头,凝望夹在两侧建筑中间的狭窄星空。「嗯,我就知道。妳感觉到了吗?」

  「感觉到什么?」

  他牵起莫莉安的手,按住墙面。「闭上眼睛。」

  莫莉安依言照做,心里觉得有点蠢。有时候,她很难分辨朱比特到底是认真的,或者纯粹是逗着她玩,她怀疑这次八成是朱比特要对她开什么白痴的玩笑,毕竟今天是她生日。虽然朱比特保证过不会给她惊喜,但要是他设计了一连串复杂又尴尬的噱头,最终带莫莉安走进一个挤满了人的房间,大家一起对她唱生日快乐歌,这种事的确很符合朱比特的作风。就在她正想说出内心的怀疑之际──

  「噢!」她的指尖传来非常幽微的麻痒感,耳边也传来隐隐约约的嗡鸣声。「噢。」

  朱比特抓住她的手腕往后带,稍微和墙壁拉开一段距离。莫莉安的手感觉到一阵抵抗力,彷佛那些砖块具有磁性,不愿意放她走。

  「这是什么?」她问。

  「一个小小的机关。」朱比特喃喃说,「跟我来。」他略略往后仰,一脚踩上砖墙,再来是另一只脚,然后──他轻松写意地违反地心引力法则,继续沿着墙壁往上走,特意缩肩拱背,以免自己的头撞到巷子另一侧的墙。

  莫莉安盯着他,惊愕无言,过了一会才甩甩头,逼自己清醒。她如今也是永无境的市民了,是杜卡利翁饭店的永久住客,更是幻奇学会的一员,她真的不能一遇到有点出人意表的事情就这么惊讶。

  她深吸一口气(不料吸进恶臭,差点又一阵反胃),接着模拟朱比特的动作,分毫不差。就在双脚踩上墙壁的剎那,整个世界猛然倾斜,随即回正,让她站在上面十分轻松自在,可怕的臭味也随之消失,变成清新干爽的空气。忽然之间,迎着眼前那一方延展的星空,走在巷子的墙壁上,似乎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莫莉安笑出声来。

  走到这条垂直巷子的尽头时,整个世界再度倾斜,回复正常。

  莫莉安原以为他们会走上屋顶,没想到他们却身在另一条巷子,这条路喧嚣热闹,浸淫在诡谲的绿光之中。她和朱比特走向一条长长的人龙,排队的人群被挡在一条绒绳后方,显得很是兴奋,激动的情绪散播开来,莫莉安也沾染上一丝期待,踮起脚尖,想看看他们在排什么。最前面有一扇磨损的浅蓝门扉,贴着一张潦草的手写公告:

  旧德尔斐音乐厅

  舞台后门

  今日演出:天使伊斯拉斐尔

  「谁是天使伊斯拉斐尔?」莫莉安问。

  朱比特没有回答,只是将头一偏,示意莫莉安跟着他,然后大摇大摆地走到排队人龙最前方。有位一脸无聊的女子站在那里,确认清单上的姓名,她穿着一身黑,从脚上厚重的靴子,到挂在颈间的羊毛耳罩,全是黑色。(莫莉安觉得很棒。)

  「请排队。」她头也不抬就说:「不能拍照,演出结束前别想找他签名。」

  「我恐怕等不了那么久,」朱比特说:「方便让我现在进去吗?」

  女子叹了口气,敷衍地瞄了他一眼,面无表情,嘴巴半张,嚼着口香糖。「什么名字?」

  「朱比特‧诺斯。」

  「你不在名单上。」

  「不。我是说,对,我知道,希望妳可以替我安排一下。」他从那把红胡子底下露出笑容,含蓄地轻点领子上的金色「W」字小别针。

  莫莉安不禁一抖。她明白,幻奇学会成员身为菁英,在永无境备受景仰,经常享有一般市民作梦也得不到的特殊待遇;可是,她从没见朱比特这么明目张胆运用「别针特权」。她暗忖,难道朱比特常常这么做?

  女子丝毫不显动摇(莫莉安觉得这也是情有可原)。她蹙眉瞪视那枚金色小别针,再用画着浓重金葱眼线的双眼,瞥向朱比特满怀希望的脸庞。「但你不在名单上啊。」

  「他会见我。」朱比特说。

  她勾起上唇,露出一嘴镶钻牙齿:「证明给我看啊。」

  朱比特微微偏头,扬起一边眉毛,女子模仿他的表情,满脸不耐。最终,朱比特叹了口气,从大衣内掏出一根带有金色斑点的黑羽毛,在指间来回转动,一次,两次。

  女子的双眼略为睁大,张口结舌,莫莉安看见她齿间的鲜蓝色泡泡糖。她有些紧张,看了看朱比特背后越排越长的人龙,推开褪色的蓝门,头一歪,示意他们进去。「那就快点,演出五分钟之后就开始了。」

  ***

  旧德尔斐的后台很暗,黑衣工作人员安静而有效率地来回奔走,四周寂静无声,弥漫着期待的氛围。

  「那根羽毛是什么?」莫莉安小声问道。

  「显然比别针更有说服力的东西。」朱比特喃喃回应,听起来有些丧气。他从一个标示「员工专用」的箱子中拿出两副耳罩,将其中一个交给莫莉安。「来,把这戴上,他等一下就要唱了。」

  「谁?你说那个伊斯……什么的天使?」她问。

  「伊斯拉斐尔,对。」他用手梳过红棕色头发,莫莉安看出那是他紧张时的小动作。

  「可是我想听。」

  「喔不,妳不会想听的,相信我。」朱比特透过布幕间隙,从他们所站的位置观望外头的观众席,莫莉安跟着飞快偷窥了一眼。「莫儿,妳绝对不会想听他们这一族唱歌。」

  「为什么?」

  「因为,那会是妳这辈子听过最美妙的声音。」他说:「那个声音会触发妳脑内的某个东西,带给妳无可破坏的全然宁静,那是妳一辈子体验到最美好的宁静。它让妳明白,妳是一个完整的人,妳的人生完美而圆满,妳拥有了渴望的一切,需要的一切。寂寞与悲伤都会变成遥远的记忆,妳的心会感到满足,让妳觉得这个世界绝不会再令妳失望。」

  「好恐怖喔。」莫莉安说,语气毫无起伏。

  「确实恐怖。」朱比特坚持道,神色凝重。「因为那稍纵即逝。因为伊斯拉斐尔不可能永远歌唱。当他停止唱歌,那种完美的幸福感终究会消逝,妳会回到真实世界,必须面对现实中的困难、瑕疵跟脏污,令人难以负荷。妳会感到极度空虚,就好像妳的生命停止了,好像妳被困在一个泡泡中,周遭的世界却仍然不完美地转动着。看到外面那些人了没?」他稍微拉开布幕,两人再度望向观众。

  空旷的乐队池设有灯光,照亮底下那许多张脸孔,人人脸上都是相同的神情──万分急切,但却莫名空洞,充满匮乏,饱含渴求。朱比特继续说:「他们不是为了欣赏艺术飨宴而来,不是因为喜爱大师级演出而来。」他低头看着莫莉安,悄声说道:「他们是毒虫,莫儿,他们每一个都是。他们来,是为了再次享受快感。」

  一名女性的说话声划破空气,观众迅即静默下来。

  「各位先生,各位女士!在今夜的旧德尔斐,为您献上他第一百场荣耀超凡的演出……这位举世无双,绝尘拔俗,出神入化的演唱家……」经过扩音的声音骤然降为戏剧化的低语:「让我们热烈欢迎,天使伊斯拉斐尔。」

  寂静瞬间被打破,音乐厅欢声雷动,观众纷纷鼓掌、欢呼、吹口哨。朱比特用手肘猛力推了莫莉安一下,她急忙紧紧戴好耳罩,隔绝了所有声音,只听得见耳边隆隆的血液奔流声。莫莉安明白,他们来这里不是为了观赏演出,而是为了一件更重要的任务,可是就算如此……这样还是有点讨厌。

  纯净的金色光芒点亮幽暗的音乐厅,莫莉安迎着亮光眨眼。在整个华丽空间的中央,从人群上方接近天花板之处,射下一道聚光灯,照亮一名男子。他美得如此奇异、脱俗,莫莉安不禁倒抽了一口气。

  天使伊斯拉斐尔飘在半空中,支撑他的是一双精实而强力的翅膀,羽毛漆黑如夜,点缀着闪烁流光的金线。这对羽翼自他的肩胛骨中间延伸而出,以缓慢的节奏拍动,翼展少说有三公尺。他的身躯同样拥有强壮的肌肉,却显得轻盈健美,皮肤是冷冽的黑色,勾勒着细致的金色流线,彷佛他曾经像花瓶一样遭到击碎,事后以珍贵的金属黏合修复。

  他垂眸注视观众,眼神既有几分慈爱,又掺杂几分冷淡的好奇。全场抬头凝望伊斯拉斐尔,一面流泪颤抖,一面紧紧交握双手,以求镇定;有的人竟当场晕厥,倒在音乐厅的地板上。莫莉安忍不住心想,这未免太过头了,他连唱都还没开口唱呢。

  然后,他开了口。

  所有观众瞬间冻结。

  有如再也不会动弹。

  一阵悠长、凝滞的平静气氛,如雪一般飘落。

  ***

  莫莉安很想整夜留在这里,躲在舞台侧边,旁观这幕沉默诡谲的奇景,可是没过几分钟,朱比特就无聊了。(果然是朱比特,莫莉安想。)

  朱比特在烟雾缭绕的幽暗后台,找到了伊斯拉斐尔的化妆室,两人开门进去等伊斯拉斐尔。沉重的金属门严密关上之后,朱比特才示意说可以拿下耳罩了。

  莫莉安环顾化妆室,皱起鼻子。房里垃圾成山,随处摆着空罐空瓶、几盒吃到一半的巧克力,另外还有十几个仍插着花的花瓶,有的花早已枯萎凋谢,有的则是半死不活。地板、沙发、梳妆台、椅子全堆着衣服,屋里飘着衣物久未清洗的味道。天使伊斯拉斐尔居然是个邋遢鬼。

  莫莉安困惑地哼笑一声:「你确定是这间?」

  「很不幸,就是这里。」

  朱比特在沙发上清出一个空间,好让莫莉安坐。他小心翼翼拿起各式各样的垃圾,放进垃圾桶……之后他就停不下来了,足足花上四十分钟动手清扫、擦拭桌面,尽可能将这个房间恢复成适合人住的样子。他没问莫莉安要不要帮忙,莫莉安也没主动插手。就算给她一根十来呎长的竿子,她也宁死不碰这个有害健康与人身安全的鬼地方。

  「我问妳,莫儿。」朱比特一面打扫,一面说:「妳现在怎么样?妳感觉还好吗?妳高兴吗?妳……冷静吗?」

  莫莉安蹙起眉头。她本来沉着得不得了,朱比特这下一问,她反倒开始觉得不对劲。要不是有什么不该冷静的理由,谁会没事问别人冷不冷静?「为什么这样问?」她瞇起眼,「怎么了?」

  「没有怎么了!」他回答,音调却有点高,隐约带着防备:「完全没有,只是……要见伊斯拉斐尔这样的人,保持好心情很重要。」

  「为什么?」

  「因为伊斯拉斐尔这样的人……会吸收其他人的情绪。要是你在特别难过或生气的时候去见他们,这是……呃,很没礼貌的,因为你会害他们心情很差,毁了他们的一天。而且,坦白说,万一伊斯拉斐尔心情很差,我们就糟了,事关重大。所以,呃……妳觉得怎么样?」

  莫莉安装出灿烂无比的笑容,竖起两根大拇指。

  「好……」他慢慢地说,略显不安:「也行,总比没有好。」

  后台的广播系统宣布中场休息二十分钟,几分钟后,化妆室的门便被猛力推开。

  今晚的演出主角大步走进来,他浑身是汗,翅膀收拢在背后,一进房间便直奔小推车,那车上摆满许多深浅不一的黄褐色酒瓶,不住叮当作响。他倒了一小杯琥珀色的酒,喝完又倒一杯,第二杯喝到一半,他总算注意到房里有外人。

  他瞪着朱比特看,把剩余的酒一饮而尽。

  「捡了只流浪动物回家啊,亲爱的?」他终于问道,头往莫莉安一点。他说话的声音同样低沉悦耳,在莫莉安心中微微勾起一股奇异的感受,像是怀旧、乡愁或渴望,卡在她的喉头。她用力一咽口水。

  朱比特弯起一边嘴角。「这是莫莉安‧黑鸦。莫莉安,这位是天使伊斯拉斐尔,他的歌声无人能出其右(注1)。」

  注1「他的歌声无人能出其右」一句出自爱伦坡的诗作〈伊斯拉斐尔〉(Israfel),全句为:「天使伊斯拉斐尔/歌声无人能出其右,/传说,连活泼的星辰/也停下吟唱,默然聆听/他以歌声施下的魔咒。」

  「很高──」莫莉安正要说。

  「很高兴认识妳。」伊斯拉斐尔打断她,笼统地朝整个化妆室挥了挥手。「我没想到今天会有客人,恐怕没什么能招待,不过……」他往小推车比划,「请自便。」

  「我们不是来吃吃喝喝的,老朋友,」朱比特说:「我想拜托你一个人情,事情有点急。」

  伊斯拉斐尔一屁股瘫进一张扶手椅,双腿悬在扶手边,盯着手中的酒杯,显得郁郁不乐。他那双翅膀不住抽动,自动重新排列整理,铺挂在椅背上,有如一件蓬松的羽毛斗篷,滑顺优雅,有几处从底下冒出几根绒毛。莫莉安好不容易克制住伸手抚摸的冲动,暗忖:可能会被当成怪人。

  「我早该知道你不是单纯来看我。」伊斯拉斐尔说:「毕竟,你现在都不来找我了,老朋友。从十一年之夏开始,你就没来找过我了。你错过了我那场盛大的启幕夜,你知不知道?」

  「我很抱歉,你有收到我送的花吗?」

  「没有。我不知道。大概吧。」他闹脾气地耸耸肩,「我三天两头收到花。」

  莫莉安敢说,伊斯拉斐尔就是故意要让朱比特内疚,偏偏她自己也不禁内疚起来。她原先根本不认识伊斯拉斐尔,但一想到伊斯拉斐尔不开心,她就难以忍受,内心涌起一种奇特的冲动,很想给他一些饼干、送他一只小狗,总之要给他点什么。

  朱比特自大衣口袋抽出一卷破烂的纸、一枝笔,一言不发递了过去。伊斯拉斐尔不加理会,朱比特说:「我知道你收到了我的信。」

  伊斯拉斐尔不吭声,摇晃手中的酒杯。

  「你愿意吗?」朱比特依然没收回手,简单地问:「拜托?」

  伊斯拉斐尔耸肩。「我为什么要帮你?」

  「我想不出什么好理由,」朱比特承认,「但我还是希望你点头。」

  此时,天使转而注视莫莉安,脸上不露情绪,态度戒备。「能让伟大的朱比特‧诺斯愿意当赞助人,我能想到的理由只有一个。」他啜了一口酒,目光移回朱比特身上,「欢迎告诉我我猜错了。」

  莫莉安也望向她的赞助人。三人就这样坐着,冻结在难熬的沉默中,伊斯拉斐尔似乎将此视为默认。

  「幻奇师。」他压低嗓音怒道。接着,他长叹一声,疲惫地一手抹了抹脸,一把抢过朱比特手中的纸卷,不理会他递出的笔。「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也是我所认识最蠢的傻子。对,好啦,我当然会帮你签你的白痴防护契约,虽然这一点意义也没有,我说真的。幻奇师!简直荒谬。」

  莫莉安在座位上动了动,觉得有些尴尬,又有些忿忿不平。这人的化妆室简直就是个猪圈,他还好意思说莫莉安荒谬,实在令人火大。她吸吸鼻子,摆出一副高傲、毫不在乎的模样。

  朱比特皱眉。「小伊,我说不出我多感激你,不过你要知道,这件事是最高机密,只有你跟──」

  「我守得住秘密。」伊斯拉斐尔厉声说,一手往后探,从翅膀上拔下一根黑羽,吃痛地一缩。他将羽毛往梳妆台上的一瓶墨水沾了沾,在纸卷底部签了个鬼画符,沉着脸交给朱比特,随手就把羽毛一扔。那根黑羽飘落地面,金斑反射光泽,看来十分美丽,莫莉安很想将之拾起,带回家当成宝贝收藏,不过她觉得这种行为可能有一点类似偷人家的衣服。「说实在,我本来以为你会更早来找我,你应该听说卡西尔的事了吧?」

  朱比特正往纸上的墨水吹气,好让它快点干,头也不抬地说:「他怎么了?」

  「他不见了。」

  朱比特停下动作。他对上伊斯拉斐尔的双眼,愣愣反问:「不见了?」

  「凭空消失了。」

  朱比特摇头,「不可能。」

  「我也这么说。但就是发生了。」

  「可是他……」朱比特开口,「他不可能就这样……」

  伊斯拉斐尔神情肃穆,看在莫莉安眼中,他彷佛有些惧怕。「就是发生了。」他又说了一遍。

  沉默半晌,朱比特站起身,拎起大衣,示意莫莉安也准备离开。「我会打听看看。」

  「真的?」伊斯拉斐尔面露怀疑。

  「我保证。」

  ***

  他们走下巷子墙壁,走进灯火通明得宛如白昼、缤纷灿烂的波希米亚大街,穿越人群,前往伞铁站台,脚步比来时和缓自在得多。朱比特一手牢牢按在莫莉安肩上,似乎总算想到他们正身处人潮汹涌的陌生地区,而他很该顾好莫莉安。

  「卡西尔是谁?」在伞铁站台上等候时,莫莉安问。

  「伊斯拉斐尔的族人。」

  「以前厨娘说了好多关于天使的事,」莫莉安说,想起她的老家黑鸦宅邸。「死亡天使、慈悲天使、失败晚餐天使……」

  「那不一样。」朱比特说。

  莫莉安满腹困惑,「他们不是天使的化身吗?」

  「那大概是把想象给夸大了,不过某方面来说,他们确实是神仙。」

  「神仙……指的是什么?」

  「喔,妳知道的,就是那些天居者,那些会飞来飞去好像很厉害的人,那些有翅膀、会用翅膀的家伙。在神仙的圈子里,卡西尔是个重要人物,万一他真的失踪……嗯,反正,八成是伊斯拉斐尔哪里搞错了。要不就是他夸张了点,小伊总是喜欢添油加醋。车来了,准备好了吗?」

  伞铁呼啸而过,莫莉安与朱比特把握恰到好处的时机,以雨伞勾住伞铁架上的钢圈,死命抓紧,一路飙过永无境迷宫般的村镇。伞铁的缆线遍布全市,勾勒出了不可思议的路径,有时低空穿过大街小巷,纵横交错,有时又悬在高空,横越屋顶和树梢。像这样到处飞驰,假如不想从高处坠落摔成肉泥,唯有用手牢牢抓住雨伞,在莫莉安看来,这种交通方式实在是危险得近乎愚蠢;可是,尽管伞铁如此吓人,当她看着底下的行人与建筑飞逝,强风吹打脸颊,却也十分刺激过瘾。打从她开始住在永无境,这是她最喜欢的一件事。

  「那个,有件事我得先告诉妳。」他们拉下操纵杆,让奔驰的伞铁松开雨伞,一跃而下,在自家附近降落,这时朱比特说:「关于……妳的生日,我没有完全坦白。」

  莫莉安瞇起眼,冷冷地说:「喔?」

  「不要发飙,」他咬住脸颊一边内侧,满脸罪恶感。「只是……呃,法兰克听说今天就是妳的生日,妳也知道他的个性,一有借口他就想办派对。」

  「朱比特……」

  「而且……而且杜卡利翁的大家都爱妳!」他的声调比平时高了几个音,明显想哄她高兴,用力的程度前所未见。「我总不能剥夺大家替妳庆生的权利,妳可是他们最最喜欢的莫莉安‧黑鸦,对吧?」

  「朱比特!」

  「我知道,我知道,」他投降般地举起双手:「妳说过不想太张扬。不用担心,好不好?法兰克答应过要低调,只有饭店员工、杰克、妳跟我,妳吹个蜡烛,他们唱个生日快乐歌──」莫莉安哀号一声,光是想象那个场景,她就糗得要脸红,灼热感一路从脖子往上爬,直达双耳。「──大家吃个蛋糕,收工,一切就结束了,接下来一整年都不会再发生。」

  莫莉安瞪着他。「低调?你保证?」

  「我在此发誓。」朱比特一手按住胸口,神色庄重。「我告诉法兰克,务必收敛,然后再收敛一些,然后继续收敛,直到他觉得实在是低调得惨不忍睹,然后再收敛个十倍。」

  「是喔,可是他会听吗?」

  她的赞助人嗤之以鼻,一副深受冒犯状。「听好,我知道我这人就是随和好脾气,什么事都不在意,悠悠哉哉的──」莫莉安扬起一边眉毛,适度表达她的不可置信。「但妳会发现,我的员工确实敬重我。莫儿,法兰克很清楚谁才是老大,他很清楚是谁核发他的薪水。相信我,我叫他低调,他就会──」

  朱比特打住话头,嘴巴大开。他们正转进人才大道,眼前是杜卡利翁饭店壮丽宏伟的正门入口,这里就是莫莉安跟她赞助人所住的地方……而法兰克这位非凡的活动策划人,显然为了今天的场合,特意大肆装饰了一番。

  杜卡利翁饭店挂满颜色娇艳如火鹤的彩灯,照亮整个黑夜。莫莉安想,这八成连外层空间也看得见。

  「──弄得超过火?」她替朱比特讲完刚才的句子,朱比特已哑口无言。

  一群人聚在杜卡利翁饭店的前门阶梯,除了员工之外,在饭店中下榻的每一位住客似乎都被找来了,另外还有几个生面孔。他们脸上满溢兴奋,围在一个蛋糕旁,那蛋糕极尽奢华,共计九层,点缀着粉红糖霜,莫莉安觉得这个蛋糕与其用来庆祝十二岁生日派对,还不如拿去庆祝皇室婚礼。一支铜管乐队在喷泉旁待命,就在莫莉安和朱比特抵达之际,法兰克下达指令,乐队随即奏起充满欢庆气氛的激昂进行曲。最惊人的是一面巨大霓虹广告牌,宽度横越整个屋顶,上面用闪耀的大字写着:

  莫莉安十二岁了

  「生日快乐!」员工和宾客组成的人潮大喊。

  法兰克往朱比特的外甥杰克一指,杰克点燃一串烟火,烟火嗖地呼啸升空,将眼前景色缀上点点星尘。

  著名女高音兼森林沟通师协会会长香妲‧凯丽女爵张口,唱起一个版本非常花俏的生日快乐歌(立刻引来三只知更鸟、一只獾、一家子松鼠,围在她脚边仰慕地凝望)。

  杜卡利翁的交通经理兼司机查理牵着一匹梳过毛、装上马鞍的小马,预备载寿星进饭店。

  礼宾经理米范跟客房服务员马莎抱着满怀礼物,笑容灿烂。

  担任房务总监、身形庞大的魁猫芬涅丝特拉,则趁乱用巨掌偷抹了一把粉红糖霜。

  朱比特紧张地偷瞄莫莉安。「我是不是该……呃……我是不是该跟我们的炒热气氛负责人私下谈谈?」

  莫莉安摇摇头,努力压抑抽动的嘴角,最终还是压不住笑容。胸口中央升起一股热腾腾、阳光灿烂的暖意,彷佛有只猫窝在那里,满足地打着呼噜。她从来没体验过生日派对。

  法兰克还行啦,真的。

  ***

  那晚,莫莉安尽情大吃充满糖分的生日蛋糕,乐得晕头转向,又接受了上百位派对宾客彷佛永不停歇的生日祝福,整个人精疲力竭。她的床显然深知她度过了极其漫长的一天,今晚变出许多羊毛毯,她爬进像茧一般裹住自己的被窝,几乎一沾枕便陷入梦乡。

  接着,感觉只过了半秒钟,她醒了。

  她醒了,却不在床上。

  她醒了,非但不在床上,也不是独自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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