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兄弟姊妹
次年之春
无云的星空之下，幻奇学会的九名新生肩并着肩，站在学会大门前，睡眼惺忪，感到些许凉意。
半夜醒来，却发现自己身上只穿着睡衣，站在永无境冷飕飕的街上，本来该让莫莉安大为惊恐，好在两件事让她按捺住内心的担忧：
第一，幻学的大门化成了由花草组成的巨大欢迎标语──玫瑰、牡丹、雏菊、绣球花、弯曲的绿藤，全数组成一面七彩的帘幕，上头写道：
第二，站在她右侧的男孩身材瘦削，一头卷发，一边嘴角残留着睡前喝的可可渍，这是她在世界上最要好的朋友：霍桑‧史威夫特。霍桑揉揉眼睛，对她露齿微笑，眼神迷蒙。
「哦。」他说，一如往常临危不乱。他伸长脖子，环顾四周，看看身边另外七位新生。其他人同样只穿了睡衣，微微哆嗦，带着程度不一的恼怒或惊惧。「这又是什么奇怪的幻学活动了，是吧?」
「一定是。」
「我本来正在作超棒的梦，」他沙哑地说：「我骑着龙，飞过一座丛林，结果从龙身上跌下来，摔进树林里……然后一群猴子收养我，让我当牠们的国王。」
莫莉安从鼻子哼了一声，「我想也是。」
我的朋友也在，她高兴地想。一切都会没事的。
「我们要做什么?」莫莉安左侧的女孩问。她身材结实，抬头挺胸，双颊粉嫩，比莫莉安高出至少一个头，说话有浓浓的高地腔，一头红色乱发顺着背脊直泻而下。莫莉安记得她是萨迪亚‧麦高乐，在去年的展现考验时，她单枪匹马打赢了一只成年山怪。
莫莉安开不了口回答她。一方面是因为她不知道答案，另一方面是她内心正重演当初在考验中的一幕：萨迪亚一把抄起翁长老屁股底下的椅子，击中山怪的膝盖，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喀啦」声。吓死人了，莫莉安暗忖──不过，平心而论，也很厉害。
「我猜啦，」霍桑嘴巴张得大大地打了个呵欠：「我猜是要走进去，加入他们。」
话甫出口，大门便缓缓开启，发出响亮的声音。在花草组成的欢迎标语及高耸的砖墙后方，幻学的土地形成缓坡，直达傲步院，那栋建筑的每扇窗户都亮着，宛若灯塔，招呼他们前行。
从数百名满怀企盼的孩子当中，这九名备选生脱颖而出，顺利获选为幻奇学会第九一九梯的新生。他们走过大门，空气顿时改变。
头一次，莫莉安没对这种奇特的「幻学天气」现象感到措手不及。在学会大门外的旧城街上，还是天气凉冷的夜晚，有些起风;不过，在幻学的环境中，天气中的一切会更加突显，草地覆上一层厚厚的霜，空气干燥、清新、寒意逼人，将他们吐出的气息化为白雾，有雪的味道。莫莉安等人发起抖来，不住揉搓双臂，原地跳了几下，想让身子暖和。大门在身后吱呀关上，陷入寂静。
当然，他们去年都来过幻学。第一场考验「书之考验」就在傲步院举行，莫莉安记得宽敞的考场摆起排排桌椅，她跟几百个孩子一同坐在那里，面前放了一本空白的试题册，里头自动浮现问题，她必须诚实作答，否则册子就会开始燃烧。考场中，将近一半备选生眼睁睁看着自己写的答案烧成灰烬，当场失去资格。
如今的幻学看起来跟那时不一样了，不只是因为此时正值黑夜。绿荫大道两旁依然立着焦黑的枯树，那是已绝种的火华树残枝;然而，今晚在火华树的枝枒上，是数百名幻奇学会成员，年纪有少有老，还有更老，甚至称得上极其苍老，他们有如沉默的大鸟，垂头凝视这些新生。如同万鬼节的黑色游行，他们身穿正式的黑色斗篷，唯有手中的蜡烛照亮脸庞。
这个情景的视觉效果理应颇为骇人，可是不知为何，莫莉安却毫不畏惧。毕竟，她已经加入学会了，最艰难的部分已经熬过去了。
见到这些身着黑斗篷的陌生人盘踞树梢，低头俯视她，她甚至觉得有些安心。那些人看起来并无恶意，只是……动也不动。
九一九梯遵从直觉，沿着大道走上缓坡，迈向以红砖建成、巍然耸立的傲步院。此时，一众浑身漆黑的学会成员开始轻声吟诵，莫莉安认出了他们所念的句子。前几天，一个象牙白的信封送来了杜卡利翁饭店，信上以小字端正写下这段话，指示她熟记在心，并烧掉这封信。
兄弟姊妹，一生忠诚，
永世相系，坚如刀刃。
超越亲缘，超越他人，
赴汤蹈火，羁绊永恒。
兄弟姊妹，忠实真挚，
独特少有，相伴终生。
这是誓言，是每个学会成员都必须向同梯许下的承诺，向他们这八位新兄弟姊妹做出保证。莫莉安明白，从加入学会起，她不仅会得到最顶尖的教育、无数的机会，也会得到她最渴望的事物：真正的家人。
九一九梯伴着吟诵声，走过漫长的绿荫大道，所有学会成员跟着新生移动，自树梢跃下，围在新生后方，宛如一支仪队，一遍又一遍反复吟诵幻学誓言。
随着九一九梯往前走，这场幻学新生欢迎会愈加盛大。右边，一群乐手从树上跳下，奏起一段胜利的旋律;道路两旁各站了一位青少年，连手变出一道彩虹，有如一座雾气氤氲的空灵拱门，让他们从底下走过。最终，在他们抵达傲步院前方之际，一只大象发出长鸣，宣告他们来到，宛如镇上的公告员。
宽阔的大理石阶上伫立着九名男女(其中一人拥有鲜亮的红发)，脸上洋溢骄傲与喜悦，注视自己的备选生走上前来。
莫莉安奔上台阶迎向朱比特，只见他的表情如太阳般灿烂。他张口想说话，随即闭上，眼中微微闪现泪光。看他出乎意料地真情流露，莫莉安有些惊讶，也不自禁颇为感动，伸手轻捶他的手臂一下，表示理解。
「糗死了啦。」她悄声说。朱比特笑起来，抹抹眼睛。
朱比特身边是霍桑的赞助人──年轻的南希‧道森。她低头看向自己的备选生，露齿而笑，脸颊挤出两个酒窝。「感觉还好吧，闯祸鬼?」
「好得很，阿南。」霍桑笑着回答。
在阿南另一侧，一位年纪较长的赞助人嘘了一声，示意他们安静，不满地皱起眉头。
「好啦，嘘什么，海丝特。」阿南说，语气和善，转头对霍桑跟莫莉安做了个鬼脸。
在排成一列的赞助人当中，不远处就是莫莉安再也不想见到的人：巴兹‧查尔顿。去年，巴兹花了整整一年的时间，处心积虑阻挠莫莉安通过考验，千方百计想要将她赶出永无境，还偷偷协助自己那票备选生作弊。
巴兹的备选生是催眠师诗律‧布雷克本，她站在一旁，双手环胸，甩头将编成长辫的黑发甩到肩后。在这个奇特的场合，她显得轻松自在，甚至看似觉得有些无聊。莫莉安一方面啧啧称奇，另一方面也有些恼怒。
朱比特倾身向前，在莫莉安耳边低语：「看看妳身边，莫儿。这是妳努力的成果，好好享受吧。」
在他们身后，众多幻学成员一同走近。他们已经停止吟诵，转而高兴地聊天、交谈，笑着注视学会新生，享受这场欢迎会。
蓦然间，一声奇异的呼啸划破空气。众人抬头仰望，只见一对巨龙载着龙骑士在傲步院上空盘旋，用火与烟在天空写出九个名字：
雅查安
埃娜
诗律
弗朗西斯
霍桑
兰贝斯
马希尔
莫莉安
萨迪亚
莫莉安在整整一年前，逃脱她背负的所谓诅咒，来到永无境这个秘密城市;这段期间，莫莉安也见识了不少怪事，见到巨龙喷火写出自己的名字，只不过是诸多新鲜怪事的其中一项，不过她得承认，感觉真的很棒，排得上前几名了。九一九梯新生纷纷发出惊喜的抽气声，莫莉安心知自己不是唯一受到震撼的人。其实，看起来不为所动的人唯有霍桑(毕竟，他一学会走路就开始骑龙了)。
最后一个名字在空中化为轻烟，两名龙骑士引导双龙飞离。赞助人带领新生进入傲步院，身后的幻学成员爆出欢呼声与掌声，挥手欢送他们走进大楼，彷佛他们是什么货真价实的名人。霍桑向众人挥手答礼，挥得太热情忘我，最终被阿南拖进傲步院，令一旁的莫莉安忍俊不禁。厚重的前门随即关上，彻底隔绝外界的声音。
傲步院宽敞明亮的大厅顿时陷入静寂。此时，一道微弱的说话声自大厅后方传来。
「九一九梯的诸位，恭喜揭开不凡人生的新页。」
那里站着极具声望的三名幻学长老理事会成员。首先是格果利雅‧坤宁长老，莫莉安深知，她绝没有外表这么弱不禁风;再来是翁螺旋长老，他是一名面色严肃的灰胡男人，全身布满刺青;最后是阿留斯‧萨加长老，是只身形庞大、会说话的公牛。
尽管刚才在傲步院外的欢迎场面如此盛大，入学仪式本身其实十分简短，毫不刺激。长老说了几句欢迎致词，每位赞助人各拿起一件斗篷，为自己的备选生披上，再替他们在领子别上「W」字金色小别针。
九一九梯新生说出已经记熟的誓词，誓言一生忠于彼此。他们朗声宣誓，口齿清晰，没人说错一个字。莫莉安晓得，这是整场仪式最关键的环节。
宣誓完成，仪式结束。就这样。
除了一件事。
「各位赞助人。」仪式告终后，坤宁长老开口：「还请留步，耽误各位几分钟，有要事与各位相商。新进学者请离开傲步院，在外面静候。」
莫莉安暗自疑惑，这是仪式的惯例吗?几位赞助人好奇地互望一眼，看来这应该不是常态。她跟随同梯新生走出傲步院，途中试着对上朱比特的眼，偏偏朱比特没有看她，脸色显得有些僵。
傲步院外空气寒冷，静默空旷，不仅一个人也没有，而且什么也没留下，彷佛他们稍早经历的盛大欢迎只是一场集体幻象。
大家哑然无语，沉默逐渐拉长，除了莫莉安跟霍桑之外，新生都互不相识，他们不好意思地互看几眼。埃娜‧卡萝尴尬地呵呵笑了几声，她是个体态微丰的漂亮女孩，一头金色卷发。莫莉安对她的本领依然印象鲜明，在展现考验上，她划开了赞助人的腹部，取出阑尾，然后再缝合……全程蒙住眼睛。
不令人意外的是，头一个说话的人是霍桑。
「话说，你在展现考验上秀的那招，」他以探询的目光看着雅查安‧泰特：「你跑来跑去，扒走大家的东西，但大家都以为你只是在拉小提琴。」
「呃……对?」雅查安一脸纯良，看起来万分无辜，宛如天使，任谁也想不到他是个天赋异禀的小偷。他看着霍桑，略显迟疑：「真对不起，我偷了你的东西吗?后来还给你了吗?我尽量全部物归原主……我只是……那时候我的赞助人觉得……」
「太厉害了，」霍桑打断他，睁得大大的双眼流露崇敬。「实在是超厉害的!我们都看呆了，对不对，莫莉安?」
莫莉安咧嘴一笑，想起在展现考验时，霍桑发现雅查安神不知鬼不觉摸走他口袋里的龙骑士手套，整个人兴高采烈的。雅查安的本领也令她非常惊异，但霍桑简直兴奋得快飞上天了。
「真的很强。」莫莉安赞同道：「你是怎么学的?」
雅查安整张脸红到了耳根，害羞地对莫莉安微笑。「噢，嗯，谢谢。我大概就是……不知不觉学会了。」他谦虚地耸耸肩。
「好棒喔，」霍桑说：「搞不好你可以教我几招。你叫雅查安，对不对?」
「叫我雅查就好。」他回握霍桑伸出的手，「只有我奶奶会叫我……」
就在这个关头，傲步院的大门被用力推开，发出响亮的「砰」一声。巴兹‧查尔顿戏剧性地大步迈出傲步院，来到大理石阶，向他的备选生招手。
「妳──什么名字──布尔维尔!跟我来，我们走。」
诗律‧布雷克本一脸惊恐。「咦?为什么?」
「我叫妳问东问西了吗?」他鄙夷地说，讲话有些含混：「我告诉妳，我们走。」
然而诗律站着不动。其他赞助人从傲步院中跟出来，有的看似害怕，有的惊怒，人人盯着莫莉安。
一波波疑惧漫过莫莉安的全身，彷佛她的身体化作一个池塘，有人往水中投下一块重得要命的巨石。这个瞬间，她恍然想通长老为何在仪式后留住赞助人，想通他们讨论的是什么事，或者该说──什么人。
稍早要阿南安静的年长女人海丝特径直走向莫莉安，苍白的脸孔端起强硬严正的神色，已然灰白的褐发紧密地向后梳起。她瞪视莫莉安好几秒，看起来既气愤又困惑。
「你怎么知道?」她厉声朝背后的朱比特说：「谁告诉你的?」
「没人告诉我。」朱比特跟在众人后头，不疾不徐走出傲步院，状似随意地靠在一根柱子旁，往莫莉安比画了一下。「我看得见，看得清清楚楚。」
「什么叫看得见?我什么也没看到。」海丝特用力抓住莫莉安的下巴，将她的脸左右转动，盯着她的眼睛猛瞧。
朱比特的脸色登时大变，冲过来喝斥道：「喂!」但用不着他插手，莫莉安便不假思索打掉海丝特的手。海丝特倒吸一口气，烫到般向后一缩。莫莉安瞄了朱比特一眼，心想自己是否做得太过火了，不过朱比特看似满意，冷着脸，向她点了点头。
一名年轻女子苏马缇‧密叙拉疲惫地叹了口气，她是埃娜的赞助人。「海丝特，妳明明知道诺斯的本领是什么。他可是见证者，自然看得见我们看不到的东西。」
「说不定他骗了我们啊。」海丝特说。
面对这句指控，朱比特反应平淡，莫莉安却不由得为他冒起一股火来。
南希‧道森同样愤慨，「说什么傻话，海丝特，诺斯队长绝不是欺瞒之人。既然他说莫莉安是幻奇师──」
阿南吐出这个词的剎那，彷佛众人周遭的氧气顿时被抽干。幻奇师──宛如有人敲下了一声响锣，这个词反复回荡，自这栋红砖大楼向外弹射。
「──那她就是……幻奇师。」阿南把话说完。
幻奇师。幻奇师。幻奇师。
几位赞助人不约而同打了个冷颤，其他新生倏地转头看莫莉安，双眼圆睁，如遭雷殛。莫莉安心中浮现一股熟悉的惆怅感，就好像自己正站在岸边，凝望最珍爱的梦想在海中越漂越远，却无法将它们捞回来。
他们本该是她的兄弟姊妹，一生忠于彼此。可是，就因为一个词，他们似乎把莫莉安当成了敌人。
「我，我……」莫莉安喉咙一紧。她想说些什么，想解释或安抚他们，但坦白说……她做不到。好几周前，她才得知自己是幻奇师。除了她，当今世上的幻奇师只有一位，名叫埃兹拉‧史奎尔，他也是有史以来最邪恶的人，是他向莫莉安揭露了她的真实身分，令她大受冲击。尽管朱比特事后尽力挽救，努力向她解释，可是莫莉安依然不懂身为幻奇师代表了什么，这让她很害怕。
朱比特坚称，「幻奇师」不是什么糟糕的词，也不一定是邪恶的人。他告诉莫莉安，从前，幻奇师受人敬重，为人称颂，运用自身的神秘力量保护人民，甚至是实现他人的愿望。
然而，在永无境，有其他人抱持跟朱比特相同的看法吗?莫莉安不晓得。何况，她见过恐怖的埃兹拉‧史奎尔本人，令她更难相信幻奇师中也有好人。
史奎尔能够号令烟影猎手，那是一批由骑士和猎犬组成的怪物大军，拥有如火般的眼睛。史奎尔为了把莫莉安带去他身边，冷酷无情地派烟影猎手追捕莫莉安。她亲眼见到史奎尔单是挥动手腕便使铁杆弯曲，开口低喃便烧起火焰，手指一弹便摧毁她儿时的家，随后又瞬间将其复原;她亲眼见到在那温和平凡的表相之下，隐藏的真正面貌──空洞漆黑的双眼、黑黝黝的嘴、外露的尖牙。
最糟的是，埃兹拉‧史奎尔想要收莫莉安为徒，但他也是永无境最大的敌人。他曾建立妖魔大军企图征服永无境，大肆屠杀起而反抗他的勇士，最终逃离自由邦，流亡至今。即使朱比特费尽口舌，也抹灭不了事实：这名幻奇师在莫莉安的身上，看见了自己的影子。
她连自己的恐惧都无法消弭，又该如何抚平同梯的畏惧?
又一次，唯有霍桑看似毫不介意。他早就知道莫莉安是个幻奇师，当莫莉安告诉他这件事时，他只担心莫莉安会被赶出自由邦，像埃兹拉‧史奎尔一样。霍桑压根不信他最要好的朋友是个危险人物，莫莉安暗自盼望霍桑能分点信心给她。此刻，强烈的担忧害她的胃都绞了起来，但她仍感到有些庆幸，还好这名个性古怪、沉着镇定的男孩愿意跟她做朋友(她不是第一次这样想了)。
「而且，既然朱比特说她不危险，那她就不危险。」阿南打破沉重的静寂。她对莫莉安微微一笑，表示鼓励，即便莫莉安挤不出响应的笑意，依然稍微增加了些勇气。
坤宁长老走出傲步院，翁长老与萨加长老跟在两侧，注视眼前的状况，一语不发，神色有些无奈。
马希尔‧易卜拉欣身边是一名极为年轻的赞助人，她戴着厚重的眼镜，头发系着蓝色蝴蝶结，双手颤抖地按住马希尔的肩膀，将他拉近(虽然她看来也没办法保护马希尔或任何人)，清清喉咙。「不好意思，坤宁长老，可是这个小女孩怎么会是幻奇师呢?幻奇师已经不存在了。应该说，世界上只有一个幻奇师，就是已经被放逐的埃兹拉‧史奎尔，这是大家都知道的。」
「这已经不是事实了，穆莱恩小姐。」坤宁长老答道：「过去，世界上只有一个幻奇师。现在，世界上有两个幻奇师。」
「没人担心这会招来什么后果吗?」海丝特质问，「诺斯，我们都知道幻奇师干得出什么好事，埃兹拉‧史奎尔就干过。」
朱比特抿起嘴唇，捏住鼻梁，莫莉安看得出来他在强迫自己保持耐心。「海丝特，史奎尔做那些事，不是因为他是幻奇师，而是因为他是个疯子，只不过他刚好也是幻奇师而已。这是很不幸的组合，但……事实就是这样。」
「你怎么知道?」巴兹‧查尔顿试着说服长老，「我们都晓得幻奇师的能力是什么，他们操控幻奇之力。看看这个黑眼睛的小杂种──大家都看得出来，她就是个坏胚!谁能阻止她用幻奇之力操控我们?」他怒瞪莫莉安，毫不掩饰自己的厌恨。莫莉安咬紧牙关，她也对这个人有相同的感觉。
「或是更惨的，」海丝特补上一句：「万一她想杀了我们呢?」
「老天啊，」朱比特受不了地猛抓那头鲜亮的红色乱发，「她只是个孩子!」
海丝特冷哼一声：「以后就不是了。」
「她为什么非得进学会不可呢?」穆莱恩小姐用胆小的声音，颤抖着问，一张脸比牛奶还要白上三分，细瘦的手指掐住马希尔的肩膀，活像是担心莫莉安会用什么下三滥的幻奇师招数，把她的备选生夺走。马希尔脸色严肃，眉头深锁，两道眉毛快挤成一条了。他几乎跟赞助人一样高，莫莉安看着两人站在一起，总觉得好像小老鼠护着大野狼。「为什么要冒险让她……让她跟其他孩子待在一起?」
莫莉安脸上一阵发烫。他们这副态度，根本是把她当成瘟神。
这一切都太熟悉了。在她人生中的头十一年，莫莉安坚信自己身负诅咒。莫莉安坚信，每当任何坏事降临在她的家人身上，降临在他们居住的镇上，甚至只要是发生在整个冬海共和国(也就是她从小长大的故乡)，绝对全是她害的。直到去年年底，她才明白这不是事实。可是，受到诅咒的感觉仍令她印象深刻，她不想再经历一回了。她冒出一股冲动，想奔过漫长的绿荫大道，逃出花草覆盖的大门，不过朱比特温暖的手随即按住她的肩膀，稳住了她。
「喔，所以妳宁可放她在外面乱跑吗?」萨加长老跺着牛蹄，直白地问：「妳宁可她自己一个人在外面，没人晓得她搞什么鬼?」
「对，」海丝特毫不退让：「我相信所有赞助人跟备选生都会赞成。」
「那么，他们可以离开。」坤宁长老冷然说道，语调平缓。海丝特与其他赞助人显得吃了一惊，坤宁长老微微颔首。「只要各位愿意，便可以离开，毕竟这并非一般状况。我明白兹事体大，也明白各位的考虑，然而，诸位长老与我已详加商讨，我们决议，不会要求黑鸦小姐退出九一九梯。」
巴兹‧查尔顿摇着头，怒气冲冲，低声说：「不可置信!」
「你最好相信。」坤宁长老斥道，巴兹不禁将头往斗篷领子里一缩。
海丝特显然认定坤宁长老不过是在虚张声势，咬牙切齿地说：「恕我直言，我强烈怀疑学会不惜失去八位才华超群的新生，也要留住一个危险分子。等你们看到这八个不可多得的孩子走出大门，我敢说你们就会回心转意了。走吧，弗朗西斯。」她走下台阶，迈向两旁树木排列的大道。
「海丝特姑姑，」弗朗西斯低声恳求：「我想留在学会，拜托，我爸会希望我──」
「我弟绝对不希望你冒生命危险!」海丝特猛然旋过身，面对众人：「他绝不会希望你靠近一个──一个幻奇师!」
坤宁长老清清喉咙。「各位赞助人，这不是你们能代替学员做的决定。孩子们，如果有任何人希望退出九一九梯，退出幻奇学会──请到这里交回别针。没有人会对你有任何意见，你也无须承受任何后果，我们在此祝你安好顺遂。」
她站在原地，伸出手来。一阵死寂，只有远处传来早起鸟儿的歌唱。空气宛若冻结，赞助人与备选生呼出凝结的白雾，唯独少了莫莉安的，她连一口大气也不敢吸。
埃娜将哆嗦的手指伸向别针，又咬住嘴唇。弗朗西斯一脸内疚地看他姑姑。诗律看也不看巴兹，甚至连眼都没眨。没有人交出别针。这也是当然的，要他们交回别针根本就是疯了。他们去年经历过重重关卡，现在却要他们放弃这个金色W字小别针，以及这个别针所代表的未来?简直无法想象。
「那么，」坤宁长老放下手。「假如各位已下定决心，就这么定案了。但我要言明在先，各位新进学者──以及赞助人。」她犀利的目光扫向海丝特与巴兹，两人都一脸深恶痛绝。「黑鸦小姐这个特殊的……」她稍稍一顿，似乎是在说出「本领」两个字前打住。「……状况，长老理事会将会决定合适的时机向学会公布，在此之前，这是绝对的机密。我们不能冒险让此事流出学会，一旦外界知晓真相，必定会造成大众恐慌。所以，除了少数必要的例外对象，例如学务主任和九一九梯的引导员，学会中有幻奇师的事，务必只有此时在场的人知道。我们将要求各科教师不得多问或讨论黑鸦小姐的本领，倘若有学者好奇心过盛，两位学务主任也会视情况处理。」
她转向九个孩子。原本的胜利之夜被沉重的消息给毁了，几位新生彷佛缩小了几个尺寸。
长老的声音冷硬如钢。「从现在起，你们就是同梯。你们必须为彼此负责，为彼此承担。因此，假如任何人──但凡有一个人，辜负了我们的信赖……」坤宁长老一个停顿，神色严峻，逐一凝视新生，最终视线落在莫莉安身上。「……那么，你们九个人都会被勒令退出学会，一生不得回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