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迪儿本与默嘉卓
「即将抵达傲步院站，这也是永无境最古老的幻铁车站。」雀喜小姐宣告：「大部分的人都不知道，这一站就坐落于幻学校园，在哭哭林之中。」
九一九家庭列车驶出幻铁隧道，进入活泼明亮、生气勃勃的车站。这是莫莉安见过最漂亮的一站，总共六个站台，以美不胜收的红砖人行桥相连，桥面跟傲步院的墙上一样爬满藤蔓;随处有着光洁的木头长椅，以及四面都是玻璃的小等候室;车站周遭环绕着蓊郁森林，那些树木略带弯曲，保护似地遮蔽住车站上空，形成天然的树冠圆顶。时间尚早，天色是清浅的拂晓蓝，熹微的天光穿透树叶，在地面打下斑点。站台上的灯光还亮着，正一盏一盏熄灭。
尽管是一大清早，但其他站台已停着另外三班家庭列车(车厢侧面分别漆着九一八梯、九一七梯、九一六梯)、一整班蒸汽火车，还有几个小巧的黄铜车厢。
雀喜小姐停靠在一号站台，打开车门让九一九梯下车。站台上已经挤满老老少少的幻学成员，墙壁贴满各种社团、小组、乐团、小型研究会的报名表。莫莉安不太喜欢「极度上进青年共同设立目标完成计划社」，他们每周一到四晚上跟周日整天都要聚会;不过她觉得或许可以报名「说什么都要匿名的内向者社」，这个社团保证无论何时，都不会举办任何形式的聚会。
车站洋溢着躁动激昂的气氛，大家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窃窃私语，莫莉安听见一些零星的对话：
「……没人知道，长老也不肯透露……」
「……大概是他的新把戏?」
「……没做过这种事啊……」
雀喜小姐皱起眉头，眼前的景象似乎令她有些不安。
「雀喜小姐，怎么了吗?」莫莉安问。
「没什么，可是放完假的开学第一天，气氛通常比较欢乐。而且，帕西默‧杏韵通常会在这里等──」
「哈啰，玛莉娜，」一名年轻男子从九一七梯家庭列车探出头，对雀喜小姐喊道，跳下车小跑过来。「听说妳当上了引导员，恭喜。」
「谢谢，托比，」她心不在焉地说，「这是怎么了?阿帕人呢?」
托比面色凝重。「没人知道。他一夜之间消失了。」
雀喜小姐脸色一变。「怎么可能?」莫莉安脑中猛然闪过不久前的记忆，就在冬暮那天，朱比特也跟他朋友伊斯拉斐尔有过一段雷同的对话，只不过他们讨论的是失踪的天使卡西尔。「阿帕绝对不会在新生导览前一天搞失踪，他每场导览都会参与，二十五年来从没缺席过。」
又一桩失踪案。
莫莉安内心冒出一股模模糊糊、无以名状的恐惧，有如一条蛇，卷住了她的胃。这是她很熟悉的感觉，彷佛某个地方发生了某件天大的错事，说不定全要怪她。
不准这样想，莫莉安用力告诉自己，摇摇头，像是要把那个可怕的念头甩出脑袋。这跟妳一点关系也没有，妳‧没‧受‧到‧诅‧咒。
真希望她可以联系上朱比特。
雀喜小姐登时垂头丧气，束手无策地环顾车站，「那谁来带新生导览?」
「呃……」看托比的表情，他似乎即将宣告一件不得了的坏消息。
***
雀喜小姐带领九一九梯走出车站，指着一条树木遮荫、笔直宽广的道路，这条路远处的尽头矗立着威严的傲步院。「不要离开这条路，懂吗?还有，无论如何，都不要跑进哭哭林。」
「雀喜小姐，是因为哭哭林很危险吗?」弗朗西斯紧张地从林下树丛的缝隙间窥看。
「不是，只是会很烦。」雀喜小姐凑过来，彷佛不想让树林听见，「它们一开始唉唉叫就没完没了，所以绝对不要表现出同情的样子。现在，你们听好，带新生导览的人换成了学务主任，不是迪儿本女士，就是默嘉卓夫人，她会在傲步院的楼梯上等你们，所以……」她打住话头，长叹一声。「总之……总之要乖乖听话，不要惹麻烦，敷衍过去就行，好吗?」
说完这段激励人心的话，引导员便挥手送他们离开车站，九一九梯就此踏上看似短暂却有些吓人的路途，前往傲步院。
莫莉安隐约听见左手边的林间传来忿恨的低声碎念(「……大清早就慢吞吞地走这里，还踩得这么大声，真是没分寸……」)，但她听从雀喜小姐的建议，加以无视。她跟霍桑走在队伍最后面，轻声交谈。
「真不敢相信，」霍桑咕哝，「我们差点就见到帕西默‧杏韵了，结果他却搞失踪!真是有够幸运的。除非……喔!」他露出顿悟的表情，「喔──等等，妳觉得这会不会是他的恶作剧?」
「可能吧。」莫莉安存疑，「可是这个恶作剧有点烂。」
「阿南说了好多学务主任的事，」霍桑继续说：「她说默嘉卓是个大恶梦。」
(右手边传来树叶沙沙声、一声楚楚可怜的哀吟，树林发出一个模糊而尖细的嗓音：「哎哟，我这身老树枝今儿可真酸疼……」)
「香妲女爵也这样说，」莫莉安稍微提高音量，想要盖过哭哭林。「差不多的意思。」
「阿南说如果我闯祸──」
莫莉安嗤之以鼻：「如果?」
「──那我最好祈祷是迪儿本发现，不是默嘉卓。她还说，遇到默嘉卓，最好装得越不引人注意越好。我说：阿南，第一，妳认定我会闯祸，未免太侮辱人了。」他偏过头对莫莉安露齿一笑，莫莉安又嗤了一声。「第二，我当然会确保她们两个都不会发现啊，对不对?」
幻奇学会的新生走出这条林间道路。天色逐渐转亮，他们爬上傲步院前森林覆盖的小丘，地平线尽头的淡淡金线转为粉红，有如一朵巨大的花在天际绽开，照亮红砖砌成的院墙。
傲步院的阶梯伫立着一名女子，等着欢迎新生。或者说，等着不欢迎新生。随着大家越走越近，莫莉安看得越发清楚，与其说是欢迎，不如说她正在……沉默而冰冷地瞪着他们。
她文风不动，宛若雕像，一身典型的幻奇学院黑色服装，斗篷底下露出灰色前襟。她拥有一头金发，不过因为太金了，看起来反倒有点泛银，而且梳成老派的顶髻，莫莉安觉得这让她显老许多。其实她的脸孔十分年轻，毫无一丝皱纹，皮肤光洁无瑕，宛若明月，唯有私下花了不少时间精心照料自己的人，才会拥有这等好肤质。她的双眼是冰蓝色，颧骨锐利得像两把刀。将这些特征组合起来，她本来可能是个美人，可惜实际效果让她宛如一道徒具人形的冰河：冷硬万分，无从攻克。她高站在傲步院的阶梯上俯视新生，好似他们不过是虫子，而她正考虑用那双优雅的黑鞋踩烂他们。
她一定是默嘉卓，莫莉安思忖，接着想起阿南给霍桑的忠告，于是缩肩驼背，努力让自己不引人注目。
「九一九梯，早安。」女子说，嗓音令莫莉安想到一片玻璃：乍看平滑无比，边缘却十分锋利。「我是达辛妮亚‧迪儿本(注2)。」
注2达辛妮亚(Dulcinea)一名出自西班牙作家塞万提斯的文学作品《唐吉诃德》，是男主角心目中的完美女子，但在《唐吉诃德》中从未真正出场。
莫莉安咽下一声惊呼。
「我是世俗之艺学院的学务主任。」她接着说：「多亏某个不负责任的蠢才在这种时机闹失踪，尽管身为学务主任的责任艰巨、业务繁多，长老依然凭借他们的智慧，指定我为你们进行入学导览。不过，你们想必会觉得比我更难熬，这点令我备感安慰。
「你们可以称呼我迪儿本女士，或是学务主任。你们不可以称呼我迪儿本夫人，或是迪儿本小姐、迪儿本教授、妈妈、妈咪，以及所有妈妈的衍生词。我不是你们的妈妈，不是你们的保母，没有时间应付你们幼稚的问题。如果你们有任何问题，就去找你们那梯的引导员处理，要不然就把它塞进灵魂最深处，这样你们就不会继续烦恼了。听清楚了吗?」
九一九梯不约而同默默点头。经历过雀喜小姐温暖而快乐的欢迎、舒适的家庭列车，此时碰到迪儿本女士，犹如当头浇下一盆冰水。莫莉安忍不住好奇，到底是哪个一时胡涂的可怜学者，竟然有办法对这个极地冰架似的女人脱口叫出「妈咪」。
「各位学者，你们必须谨记一件事，并且奉为圭臬：你、并、不、重、要。每年都是这样，年年都有新一批学者正式进入学会，成为幻奇学会漫长、不间断传统的最新继承人，跻身自由邦最卓然超群的菁英。这样的你们，一生背负着『异于常人』的包袱，无论在你们的平凡家庭、学校、小区之中，你们总是那个最有才华、最聪明、最受喜爱与推崇的人。」
莫莉安努力忍住一声冷哼。对于迪儿本的断言，她深深、全心全意、激烈地不予苟同(不过当然是以沉默表达)。
「当你们来到幻奇学会的门前，」迪儿本继续说下去：「你们也期待受到相同的待遇。你们期待别人的悉心照料、嘘寒问暖、赞美疼爱，你们期待所有事务繁忙、身居要职的大人在幻学遇到你们的时候，都要停下脚步，欣赏你们，大声惊叹：『噢!这岂不是我们的小幻学新生!他们是不是都棒得不得了呀?』」她停住话头，逐一与他们对视，露出病态的甜美微笑，逐渐转为蔑视。「嗯，把这些幻想给我忘了。记住：你、并、不、重、要。在这个地方，你根本不重要。没有人会牵起你们的小手，给你们的小脸擦鼻涕。在幻学，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任务，包括每一个初阶学者，每一个进阶学者，每一个毕业生，每一个老师，每一个赞助人，每一位长老，每一位大师。这也包括你们。你们的任务，就是尊敬比你们优秀的人，乖乖听别人的话，不断进步，为未来的某一天做好准备──要是你们幸运的话，说不定你们会有派上用场的一天。懂了吗?」
莫莉安不懂。她不太确定迪儿本女士所谓「派上用场」是什么意思，不过在这个当下，她宁愿把手伸进装满食人鱼的水槽，也不敢问问题，于是她跟其他人一同小声说：「懂了，学务主任。」
「装得很像。」迪儿本女士转过身，走向傲步院的宏伟大门，显然预期他们跟上。「我们的学年行事历是根据日历年来安排，分为两个学期，上学期从春天开始，下学期从秋天开始。在暑假，你们应该要……」
新生尾随她走上台阶，聆听迪儿本女士没完没了的教训。霍桑凑近莫莉安，「好动人的演讲，」他悄悄在莫莉安耳边说：「人家心头暖暖的，都快融化了。」
***
他们学到的第一堂课，是在傲步院明亮优雅的五层楼之下，埋藏着幻奇学会的真正厅堂，极为幽暗，宛如迷宫，彷佛走不到尽头。
「地下共计九层。」迪儿本女士说，引领他们从入口大厅走进一条充满回声的长廊。她的语气冷淡、公事公办，一双闪亮的黑色高跟鞋踩在木地板上，十分响亮，莫莉安、霍桑等人必须用平常的两倍速度快走，才跟得上她。
「地下一楼包含用餐、住宿、娱乐设施，主要是供教师和来访的成年学会成员使用，你们不许进入。地下二楼是初阶和进阶学者的餐厅，此外，进阶学者可以自由选择是否住在学校，因此地下二楼也附有进阶学者的装备管理处与住宿设施。」
他们飞也似走遍地下二楼，莫莉安初步认识了幻学的一天。学者餐厅是个人来人往的圆形空间，氛围自在、充满生气，各处摆设许多桌椅，其中一端摆满了小咖啡厅风格的铁桌，挨着边缘磨损、油漆斑驳的木椅跟不成套的凳子，另一端则有个巨大火炉，四周散落老旧的扶手椅。
在几张桌子旁，有进阶学者正在吃早餐、读早报、喝同一壶茶闲聊。霍桑闻到培根的味道，莫莉安连忙把他拽住。
「我还没吃早餐耶!妳能想象我多饿吗?」他不可置信地说：「我根本没想到要吃早餐，就直接走进那扇门了!」
「嗯。」莫莉安心不在焉。她听着进阶学者压低声音交谈，总觉得他们的口气显得有些迫切，不知道是不是在谈论帕西默‧杏韵的失踪事件。迪儿本女士带着他们穿过餐厅，只见餐厅之外，有许多黄铜制成的巨大球体吊挂在金属架上。迪儿本女士倏地旋过身来，看着他们。
「幻学内部的吊舱系统四通八达，跨越每一层楼，」她用一副了无生趣、几乎可说是机械式的语调说：「这些吊舱能送你们到幻学的任何地方，条件是你们需要拥有进入那里的权限。吊舱也能送你们离开幻学，前往一部分幻铁车站。初阶学者如果要离开校园，必须取得学务主任或赞助人的明确许可，使用印记就能验证你们可以去的地方。一个吊舱有严格的负载上限，最多承载十二人。
「地下三、四、五楼是世俗之艺学院的教育设施，六、七、八楼属于玄奥之术学院，九楼禁止任何学者进入。
「你们七个隶属世俗学院的人归我管辖，当然了，你们没必要去五楼以下的地方，所以你们的通行许可只到五楼。至于布雷克本小姐跟阿玛菈小姐，你们会在玄奥之术学院上课，学务主任默嘉卓夫人稍后会带你们过去。」
新生登上一个球型吊舱，迪儿本女士将指尖按住墙壁上发亮的W，随后拉动一连串操纵杆，动作十分复杂，莫莉安试着默记，可惜失败了。吊舱以令人胆颤心惊、头晕目眩的高速连降数层楼，然后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除了迪儿本女士)，猛然向前一拉，再急转向左、向后、又向左……接着呈锯齿形颠簸向上、向上、向上，整个过程中，舱门上方的灯号始终不断乱闪。
终于，吊舱猝然停止，九一九梯的九名新生全数撞上墙壁。迪儿本女士身材够高，自己抓住了从天花板垂下的皮制拉环，稳住身体，却根本不管新生构不构得着。
「地下三楼，世俗之艺学院。」吊舱门开启，她带着大家走进一条空荡的长廊，木地板光亮平滑。莫莉安整个人头晕眼花，努力跟上。
「这层楼专供我们所谓的『实务学门』之用。」迪儿本女士继续说：「医学、地图学、气象学、料理学、工程学、奇兽畜牧学……等等，也就是对于维持这个世界运转而言，最要紧的日常实用知识。这层楼也包含实验室、天文台、地图室、一到九号讲堂、动物相关设施、实验厨房，当然还有医院。」
学务主任带他们走进一间昏暗的讲堂，一位叫做刺藤博士的人正在向来自七大域的学会成员演讲，主题是「现代奇兽学家的伦理责任」。讲台上，刺藤博士旁边有个篮子，里面的东西乍看很像超大一堆白色脏抹布，但细看就发现那是──
「魁猫!」莫莉安说，轻推霍桑一下。迪儿本女士马上转头瞪她，莫莉安抿紧嘴唇，专心致志盯着下方的讲台，直到迪儿本女士挪开视线。
「光是为一整个种族考虑最佳利益，还称不上足够，」刺藤博士对观众说，怜爱地伸手搔那只魁猫的下巴，「我们也必须考虑到每个个体。」
「没有芬那么大只。」霍桑用嘴角悄声说。
「我猜是小猫，」莫莉安说，那只猫咧嘴对听众露出牙齿，可惜威吓效果不太好，还挺可爱的。「噢，你看!」
可惜迪儿本女士很快又带着他们离开，来到下一层楼。
「人文学门，」抵达地下四楼时，迪儿本女士宣告：「包括哲学、外交、语言学、历史、文学、音乐、艺术与剧场。」
她引领新生走过地下四楼的十几间教室、工作室、艺廊、音乐室、剧场，再来又前往地下五楼，供所谓的「极限学门」使用，这也是世俗之艺学院的最后一个分支。
前两层楼的氛围就像博物馆或大学一样，颇为平和、严谨，有着宽阔的走廊、高耸的天花板、光亮的木地板;相形之下，地下五楼的气氛却诡谲变幻、稍嫌混乱，彷佛任何事情都有可能发生。
迪儿本女士带他们参观其中一侧的厢房，专门用来教学谍报技巧(他们在一个叫「如何假死」的工作室停留了五分钟);一个喧闹的武术道场(开学第一天，就有好几个学者摔断了骨头);还有洞窟状的巨大龙舍、广大的骑龙赛场，霍桑开心得不得了，往后他会有很多时间待在这里。
莫莉安正想着地下五楼有点像杜卡利翁饭店，这时，一个年纪稍长的男孩从走廊另一端狂奔过来。
「学务主任!」男孩一面放声尖叫，一面追上迪儿本女士跟新生，一头长辫在脑后甩来甩去，双眼明亮而狂乱。「学务主任，求求妳，可不可以跟妳谈谈?」
「没空，惠特克。」
「求求妳，迪儿本女士，」男孩倾身向前，双手扠着腰，大口喘气。「求求妳，请妳跟默嘉卓谈谈，她说我们梯没有通过公民责任考试，所以要把我的头剃光，可是那又不是我害的，她──」
「那是你自己的问题。」
「可是她说──」男孩哀号，「她说她今天晚上就要磨剃刀。」
「想必是会。」
「求求妳，妳能不能跟她谈，或是──」
「说什么傻话，我当然没办法跟她谈。」迪儿本女士厉声说，闭上眼，脖子歪向一侧，发出清脆的一响。听见那个声音，莫莉安打了个颤，男孩往后缩，急吸了口气。「惠特克，你是白袖，属于玄奥之术学院，我不是你的学务主任，需要我再提醒你吗?默嘉卓夫人有权给予学生适当的训诫。好了，快去上课，不要把状况弄得更糟，她随时都会过来。」
男孩面如土色，倒退几步，转身沿着他过来的方向跑了回去。莫莉安目送他远去，忍不住咽口水。那个恶名昭彰的默嘉卓夫人当真要剃光他的头?这样真的可以吗?她偷瞄四周，九一九梯的其他人同样看起来很不安。
除了不安，也很疲累。莫莉安清晨就起床，又穿越迷宫般的地下校园，彷佛走了好几百哩，整天只吃了两片饼干，简直快要当场倒在地上，再也爬不起来了。正当她下定决心，想要询问导览何时结束(或至少，什么时候可以吃点东西)，迪儿本女士便将他们带回吊舱停靠区。
「布雷克本跟阿玛菈，」迪儿本女士说。诗律对上迪儿本女士目不转睛的视线，偏偏兰贝斯正抬头仰望天花板，皱起眉，天晓得她究竟有没有听到自己的名字。「玄奥之术学院的学务主任默嘉卓夫人很快就会抵达，带妳们继续参观地下六楼至八楼。」
她无法前往的幻学区域，诗律跟兰贝斯却得以一见，这让莫莉安内心有些嫉羡……不过，她内心也有另一个不断响起的小声音，祈祷他们这几个灰袖的导览进入尾声。
「等默嘉卓夫人一抵达，」迪儿本女士接着说：「其他人就自行返回原路，前往傲步院外面的楼梯，引导员会在那里等候，送你们回家。我相信，你们自己有办法回到一楼。」
怎么可能，莫莉安暗想。她转头看霍桑，只见他露出一样惊恐的神情。难不成他们应该记住迪儿本女士拉了哪几个操纵杆?
「为什么他们可以先回家，我们却要留下来?」诗律问。
「喔，好可怜唷，」萨迪亚怒声道，受不了地翻了个白眼。「妳一定觉得人生好艰难，都是因为妳有那么宝贝的本领，才要去我们不准进入的那三层楼，我同情得快昏倒了──」
「天呀。」兰贝斯轻轻地说，她仍凝望着天花板，像在车站时那样，竖起了一根手指，看不出来她是要大家安静，还是要测试风向。「她来了。」
「可不可以叫她不要再这样了?」马希尔嘟哝：「我真的觉得很毛。」
「安静。」学务主任的语气依然严厉，可是莫莉安总觉得，她好像忽然变得很紧张。她不时扯动左边袖子，显得紧绷又焦躁，莫莉安不禁好奇，她是不是也怕恶名昭彰的默嘉卓夫人。这个念头丝毫没办法让莫莉安放下心。
「在等待的这段时间，不如来谈谈该怎么管理自己的用品吧。」迪儿本女士说道：「你们有责任确认每堂课该穿什么服装、该带什么用具，」说到这里，她顿了一下，暂时闭上眼，脖子喀啦一声往旁歪。莫莉安忍不住瑟缩。「凡是你们需要的物品，无论是乐器要用的松香、一组刷手的工具，还是一把弯刀──」她轮流盯着雅查安、埃娜跟萨迪亚，「务必请引导员安排，或是自行提交正式申请，申请表可以在装……装备管理处取得。」
迪儿本女士再次停住，接着，奇怪的事发生了。她彷佛要阻绝明亮的强光，用力闭紧双眼，高高耸起肩膀，双肩缓慢地向后转动，像条水中的鳗鱼般扭动脖子。莫莉安听见她的脊椎不断发出喀喀声，那串清脆的声响接连不停，她抖了一下，那种声音让她浑身发毛。
她瞥了其他人一眼，大家的脸色就跟她一样，越来越惊惧。学务主任到底怎么了?
「假如你没有做到这一点……导致……你被排除在课程之外，」迪儿本女士继续说，仍然闭着眼睛，下巴以不自然的诡谲角度往前突出。「那么，这完全是──」她发出一个奇异的声音，像是从喉咙深处发出的咯咯声，听起来实在太骇人，莫莉安吓得往后一跳。「──你自己的责任，你会发现……在校园中，没有一个人会……同情你的……凄惨处境。」如玻璃般平滑的嗓音已然消失殆尽。现在，她的声调变得沙哑、充满喉音，令人不寒而栗，尽管如歌般的抑扬顿挫，却十分可怖，就是……不对劲。「没错吧，默嘉卓夫人?」
迪儿本睁开双眼。
莫莉安倒抽一口气。同梯的其他人全疑惑地转头往背后瞧，以为玄奥学院的学务主任默嘉卓夫人会从那里走过来，唯有莫莉安注意到大家都没发现的事。
迪儿本……变了。分开来看，那些变化都很细微：双肩往下斜，脸颊更显凹陷，冰蓝色的眼眸变淡，转为了无生气的污浊浅灰，宛如冬日死气沉沉的天空，眼窝也陷得更深。她头顶上的发髻已经不是闪亮的银金色，而是彻底的纯白，毫无一丝颜色掺杂其中;双唇泛紫，有些干裂，嘴角弯成令人不快的睥睨弧度，露出一口尖锐的黄牙。
莫莉安双眼圆睁，死死瞪着这张全新的脸孔，见证了这个毛骨悚然的转变过程。刚开始，她又是不解，又是惊怖，慢慢地，她恍然想通了。
「正是，迪儿本女士。」那女人开口，回答了自己口中吐出的问题。
所以，她就是默嘉卓。
世俗学院的学生慢慢后退。已经不是今天第一次，莫莉安非常高兴她是个灰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