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潜伏者
「他在担心某件事。」
「担心什么?」
「我觉得是……钱。」
杰克跟莫莉安站在螺旋梯的栏杆边,倾身向前,观察杜卡利翁饭店大厅热闹的周六夜。今晚,整个宽敞的大厅化作湖泊,原本那些或铺绒或镀金的家具、盆栽全数搬空,让位给小型贡多拉与独木舟。这些船只乘载着喧哗吵嚷、打扮亮丽的宾客,人人遵照法兰克在邀请函上的指示,穿了跟海洋有关的服装。大家的扮相都十分繁复,到目前为止,莫莉安看到七只美人鱼、四只男性人鱼、好几团水手和海盗、一只海星、一只牡蛎,以及一只紫得刺眼、浑身亮片的章鱼。
「你怎么知道?」莫莉安问。
杰克瞇起两眼。他将眼罩拉到了一旁(这种情况可不常见),贴在太阳穴上。「他的手指是绿色。绿色的手指代表他要不是很想赚到钱,就是刚输了钱。」
莫莉安往底下窥看杰克正在观察的对象。那男人身穿订做的上将制服,面貌英俊,显得过分自信,站在一艘贡多拉的船头,目光扫视大厅,好似他才是这座饭店、这些宾客的主人。「他看起来很有钱,」她说:「你看,他老婆脖子上那些珠宝。」
「有钱人也会烦恼钱的事情,有时候比穷人更烦恼。而且那不是他老婆,是他情妇。」
莫莉安倒抽一口气,既反感又乐不可支。这是她最爱的新游戏。
最近这阵子,杜卡利翁饭店的周末比以往更加活泼热闹。附近新开了一间同业,名叫奥丽安娜饭店,法兰克把那里的两名活动策划人视为死敌,展开了激烈的竞争。每周六晚上,他都会举办奢华无比的主题宴会、舞会、化装派对,有时占用一整座厢房,有时则移师至屋顶,好让方圆几百里都听得见。然后,到了每周日早晨,他会在大厅来回踱步,等待《永无境斥候报》、《早晨邮报》、《镜中奇遇报》送上门,一收到报纸,他会马上翻到社交版,端看哪间饭店的报导篇幅较大,大厅要不是会响起胜利的宏亮笑声,就是会回荡着愤怒的狂吼。法兰克多数时候是赢(他办的宴会可谓传奇,名人、贵族经常光顾,偶尔连皇室也会现身),可是杜卡利翁的人都很怕少数的落败。一旦输掉,法兰克随后几天往往会陷入极为戏剧化的消沉,接着再度恢复狂热,誓言要将下周六的活动「办得空前绝后」。
基于以上原因,杜卡利翁的周六夜成了观察路人的绝佳机会。不仅如此,杰克对于自己的见证者能力越来越有信心,使这个游戏变得有趣极了。
芬涅丝特拉讨厌水,所以法兰克今晚的主题把她气个半死,扬言要:一、叫臭架子来,二、在法兰克的卧室到处放蒜头,三、烧了整座饭店。当然,她一件也没做,不过她正充满威吓地挂在黑色水晶吊灯上,遇到胆敢划太近的人便张牙舞爪。
「那他们呢?」莫莉安指着一群年轻女子,她们扮成鲜艳的热带鱼,服装挂满流苏、羽毛、细珠串,十分前卫,裸露的程度令人心痒。她们在大厅中漫无目的乱划,直接拿起酒瓶豪饮粉红香槟,吵着要钢琴师威尔伯弹点「更嗨的」曲子(威尔伯正待在一个小沙滩,弹着一架小型平台演奏琴)。
杰克凝视她们一分钟,聚精会神地拧起眉头。「那个打扮成小丑鱼、讲话很吵的女生,其实巴不得回家,或是去别的地方。有个……很像线的东西,是银色的线,一直想把她从大门拉出去。」
杰克是朱比特的外甥,今天下午,他在上完大提琴课后忽然回来,说要在饭店过一个周末。莫莉安惊奇地发现,即使今天的开端对她来说差劲透了,杰克的陪伴仍使她的心情好转许多。
为了在九一九站当场逮住写威胁信的人,看看究竟是谁会拿走弗朗西斯的蛋糕,莫莉安将闹钟设定在五点五十五分,准时醒来,静静推开神秘之门,蹑手蹑脚走过幻学更衣室……没想到依然计划失败,通往车站的那扇门怎么样也打不开,估计是另一头被不知什么东西给挡住了,写威胁信的人实在是聪明得令人气恼。等她终于打开门,一切都太迟了,蛋糕早已消失,站台毫无他人留下的踪迹。
莫莉安敲了敲弗朗西斯的门,问他蛋糕做得如何,有没有在站台看到任何说不定可以追查的线索?然而,全身覆满面粉、糖霜跟黏黏焦糖的弗朗西斯只是狠瞪莫莉安,又一次在她面前甩上门。
稍后,这天对莫莉安而言更是每况愈下:她发现朱比特还是没回来,此外,法兰克要布置大厅,所以一整天都不准任何人进入。
整体说来,由于见到杰克让莫莉安太高兴了,很自制地忍住不取笑杰克的格雷史马克颖异少年学校制服,那身制服实在有够做作。她非常以自己的自制力为荣。
「那她呢?」她指向一个戴着双髻鲨帽的女子。
「她弟刚继承家族遗产,让她很火大。」
莫莉安诧异地看着他,「这次的解读好明确。」
「嗯……我想我应该解读得没错。她很复杂。手指头是绿色──代表金钱问题;心口有黑色十字──代表最近有亲人过世;她有两道影子,第二道比较小──跟弟弟或妹妹有纠纷,我猜是弟弟;而且她整个人发出深酒红色的光,这种颜色代表累积很久的怒气。她很伤心,但她也很愤怒。」
莫莉安凝视那个女人,想象自己从她身上看出一丝悲伤,虽然她正将绿色珊瑚礁鸡尾酒一饮而尽,还跟共乘独木舟的帅气金发海星调情。
「那她呢?」莫莉安问,头朝一位幻狒绅士一点。他身穿完整的海盗装,肩膀上站了一只鲜艳、巨大的鹦鹉。
杰克从鼻孔一哼。「超希望别人问他那只鸟是怎么回事,结果没有人问,让他很气恼。」
「你知道吗,你可以靠这个发财!我们就跟别人说你是天眼通,利润我抽两成。」
杰克笑着翻了个白眼。莫莉安明白,他不喜欢太常拿下眼罩。她从来没跟杰克聊过这件事,但朱比特曾经说,他自己同样身为见证者,也是经过好多好多年的训练,才总算「在一片混乱中理出秩序」,学会看清事物的不同层次和经纬,过滤掉许多东西,只看真正重要的信息,而杰克目前还没达到这个境界。朱比特说,现阶段而言,杰克的眼罩就是发挥过滤的作用,干扰他的视野,让他不必时时刻刻看见那么多东西,免得这项奇异的天赋逼得他崩溃。
「那妳呢?」杰克冷不防问,转头看着她,伸手稍稍遮住眼睛,像是眼前有道强光。莫莉安知道,她身边想必汇集了无数发光的幻奇之力,杰克正瞇着眼睛,试着穿透那些光芒,看清楚莫莉安。她感到脸颊发烫起来,杰克此刻注视着她的神情,偶尔也会出现在朱比特脸上,彷佛他知道什么莫莉安不晓得的事──彷佛他知道很多莫莉安不晓得的事。朱比特露出这种表情的时候就够烦人了,现在换杰克这样做,她好想伸手戳杰克的眼睛。
她怒目而视。「我怎样?」
「有黑云,」杰克朝她左肩点点头,「跟在妳后面。在学校碰到问题了?」
莫莉安一阵迟疑。「算是吧。」
「怎么了?」
她思忖,该从哪里说起?她能说出威胁信的事吗?杰克早就知道她是幻奇师了,所以这也不算打破她对长老的承诺。
莫莉安深吸一口气,把小心谨慎抛到九霄云外,将一切告诉杰克:他们收到了三封信,全梯参与了一场投票,现在同梯中半数都讨厌她。一开口,她就滔滔不绝:她说起昂斯塔教授、《幻奇事件光谱简史》、海洛丝与查尔顿五人帮;说起朱比特没完没了地带队执行最高机密任务,她怀疑那些任务跟失踪的人有关……她漫无章法地说着,有时还反复兜圈子,不过杰克只是静静倾听,一个问题也没问。说出她所想到的每一件事之后,莫莉安觉得……似乎轻松了点。
「黑云不见了吗?」她终于问,试着转头看左肩后方,尽管她心知无论黑云在不在,她都看不见。
杰克耸肩,「变小了。」
「那就好。」
他点点头,没多问一句话。这是杰克的优点,他讨厌别人爱管闲事地问他问题,所以他自己通常不问。
「说到威胁的黑函,」他一边说,一边伸手探进外套的暗袋,「我一直想要给妳这个。」他将一张折成方形的纸递给莫莉安,那张纸是深沉的银黑色,薄如枯叶,非常柔软、易于弯折。「任何时候,如果妳需要我──我是说真的很紧急的情况喔,不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小事──万一妳遇到什么麻烦,需要帮忙,就在这张纸写下地址,或是任何可以让我找到妳的路标,然后说三次我的全名:约翰‧阿朱纳‧科拉帕提,再把这张纸烧掉。这张纸跟我连结在一起,不管妳人在哪里,它都会出现在我手中。」
莫莉安扬起一边眉毛,不太确定要不要相信他。「这是什么原理?」
「其实我完全不知道。这是我朋友汤米发明的机制,本来是为了作弊。我永远想不通,他聪明到有办法设计出这东西,又何必作弊。」杰克耸肩,「他妈妈是女巫,一定有帮忙。总之,这东西就叫『黑函』,以前我们会在熄灯后用它传讯息去其他宿舍,直到后来我们快把黑纸用光了。汤米那个笨蛋作弊被抓到,暂时停学,也被禁止再多做这种纸。我这里只剩几张,因为朱比特现在那么常出远门,又有那么多……嗯。总之,我觉得妳有办法联络到我最好,就这样。」他说完,显得有些尴尬。
「好。」莫莉安微笑着把纸收进口袋。「嗯,谢谢。」
「真正的紧急情况才可以用。」杰克重复一遍,转回身去,倚着楼梯栏杆。
「知道,知道。」莫莉安把手肘靠在栏杆上,扫视大厅,寻找下一个对象。「再来……那个男的呢?」
她指的那名男子刚走进饭店,正穿越大厅,先从划艇跳到独木舟,再从独木舟跳到贡多拉,像是把那些船当成池塘中的踏脚石。宾客纷纷高声向他打招呼,在他差点害一艘船翻过去时尖叫大笑,拍手鼓掌,不过那人的表情始终正经,一手拨过那头红发。
「朱比特!」莫莉安喊道。那人抬起头,看见她跟杰克站在楼梯上,露出有些紧绷的微笑,微微挥手,伸出两根指头,用嘴型说:「两分钟。」接着,他终于抵达被水淹没一半的礼宾柜台,坐在柜台上,开始翻阅米范交给他的一大迭信件。
杰克的目光在他舅舅身上逡巡。「他在找某个东西,这就是为什么他一直出任务。不管他在找什么,他到处都找不到。」
「那看起来是什么样子?」
「像一团灰雾,围绕着他的头,」杰克喃喃说:「还有一道不断摇曳的微弱光线,总是刚好在他碰不到的距离。」
他们没注意到芬涅丝特拉不再待在水晶灯上凶狠地乱晃,直到巨大的影子令他们的视野倏地黯淡下来,身后传来她低沉刻薄的声音:「他们来这干么?」
莫莉安惊得一跳,抚着胸口,抬头注视魁猫充满恫吓意味的目光。「妳能不能戴个铃铛啊?」她的心脏怦怦跳,「妳说谁来干么?」
「臭架子。」芬说,用猫爪指向一小群身穿黑外套的男女。那些人操控着一艘划艇,坚定地划向礼宾柜台。
莫莉安吃惊地眨了眨眼。「芬!妳该不会真的叫了警察来抓法兰克吧?这招也太低级──」
「我看起来像抓耙子吗?」芬低吼。「他们不是我叫来的,打小报告会有报应。」
「那他们为什么……」
「他们不是臭架子。」杰克低语,露出震撼之色:「他们是潜伏者。」
「什么?」莫莉安问。
「幻奇学会侦查部,」杰克说:「就是秘密警察。他们很少像这样露面,通常会更……妳知道,潜伏起来。」
「你怎么知道是他们?」
「妳看他们的制服,是黑色皮外套跟闪亮亮的绑带靴。还有,看到他们的上衣口袋没?」
莫莉安瞇起双眼,低头瞧离她最近的警员,只见他的右胸口袋绣了个金色小眼睛,虹膜内有个「W」字。
「绝对是潜伏者,他们以前来找过舅舅一次。」杰克继续说:「好几年前的事了,他们找他协助调查犯罪现场。那时候是要追查……追查谋杀案。」他压低声音,「有个很有名的巫师死了,后来发现他是被学徒杀害,当时就是朱比特帮忙查出来的。潜伏者只负责处理跟幻奇学会有关的犯罪,而且是非常严重的犯罪。」
「他们在调查失踪案。」莫莉安说。
杰克甩甩头,瞇眼细看这支黑衣小队。「他们绝对是在找某个东西或某人,不过这件事不到好几星期那么久,还很新。他们身边也有像朱比特那样的雾,只是很浓,然后……我不知道要怎么形容,但有点发光,就像大雷雨那样。这是刚发生的案子。」
他们眼望着底下的人开始对话。朱比特一手抓过有些塌下来的头发,显得心烦意乱,极度疲惫。
莫莉安离开栏杆,「我们下去看看到底──痛!」她尖叫一声。一根巨大的猫爪子压进她肩膀,阻止她往前。「芬!」
「如果那些人是潜伏者,那妳不准靠近他们,」魁猫低吼。「要是朱比特想让妳知道情况,他自己会告诉妳。好了,快回房间,已经超过上床时间了。」
「我哪有上床时间。」莫莉安皱着眉头说。
「现在有了。」
「妳不能──」
「我说了算。」
「可是──」
「去睡觉。」
莫莉安回头看朱比特,期盼对上他的目光。可是朱比特已然动身离开,坐着一艘小划艇,往前门划去,潜伏者在他身边围绕。
他连大衣都懒得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