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冰与火
莫莉安一马当先往前冲，身后随即响起脚步声。她领着霍桑与诗律奔出黑暗的巷弄，来到旧城明亮的阳光之下，穿梭在路上的车流与行人之间，完全没有放慢速度，没有停歇，直到他们抵达幻学大门，气喘吁吁、疲累不堪，还好安然无恙。就算那男人真的追莫莉安追出恶魔弄，也早在路上追丢了。
「怎么了啊?」霍桑弯腰按着腹侧，质问：「我们在躲什么?」
莫莉安不晓得该怎么回答。一个拿油漆刷的人?她说不清那个隐密广场为何如此令她不安，可是，虽然她浑身因为跑步而发热，后颈的凉意却徘徊不去。她将自己的所见所闻原原本本告诉霍桑跟诗律，两人看来就像她一样疑惑不解。
「恶鬼市?」诗律说：「会不会是恶鬼市集?」
「可能是，」莫莉安说：「搞不好是他还没漆完。」
诗律睁大眼睛，「那可不太妙。」
霍桑撇嘴。「拜托，诗律，妳不会真的相信恶鬼市集吧?」
「你不信吗?」
「恶鬼市集是什么?」莫莉安问。
「这是怎么了?」迈德梅问。远处，英勇广场的钟敲了三下，他恰巧在此时抵达。
「噢，嗯……」莫莉安不禁动摇。她想问迈德梅她见到的事情，可是她随即想起两件事：首先，他们跑去了西区，照理来说不应该去那里。其次，她把迈德梅的「诡骗巷三步骤应对计划」彻底抛到了脑后，她该怎么解释，自己不仅没做到第二步：立刻撤退，还擅自改成第二步：就算绝对会违反规则，也要死命往前走，并且跑去完全不欢迎妳的地方东看西看?「没事。」她毫无说服力地说。
迈德梅看着她，再看霍桑，再看诗律，神色狐疑。「我好像听到有人提起恶鬼市集?」
莫莉安的脸色瞬间惨白。「没──嗯，对，其实说起来满好笑的──」
「呃，对啊，我哥荷马笑我笑了一整年。」霍桑连忙打断莫莉安，免得她说溜嘴，意味深长地看了莫莉安一眼。「他说，既然我进了学会，那恶鬼市集就会来抓我。但他只是嫉妒我而已，因为他没有本领。」
年轻教师的表情柔和下来，带着几分好笑。「原来如此，看来你们家还保留着讲都市传说的传统啊。」他的目光越过霍桑，「喔，你们来了!」他扬声说道。同梯的其他人正爬上坡，迈德梅朝驻守在大门的幻学警卫做了个手势，大门吱呀打开，他催促大家走上通往傲步院的漫长大道。
「都市传说是什么?」莫莉安问。
其他人聚在一起往前走，开心聊天，反复重述自己成功挑战诡骗巷的经历，莫莉安、霍桑与诗律则落在后头，围在迈德梅身边。「喔，大家会口耳相传某些故事，重复讲了太多次，就成了广为接受的事实。比如说，恶鬼市集就是个荒唐的传说，故意讲来吓年轻学者的。」他毫不在意地挥挥手，「如果是我，就不会管他。」
「我就说吧，」霍桑告诉诗律：「那是假的。」
「那是真的。」诗律坚持。「我妈认识一个小姐，她姨婆被抓去恶鬼市集卖掉，再也没人见过她。」
迈德梅不甘愿地长叹一声，双手插进裤子口袋。「这个嘛，我猜在很多很多年前，恶鬼市集某种程度上确实存在，大概是某种形式的黑市，也就是秘密进行非法交易的场所。在那里，可以买到任何你能想到的东西──武器、珍稀奇兽的身体部位、人类的器官、法律禁止的巫术原料……」
「甚至是幻兽族。」诗律说。
「可以买到幻兽族?」莫莉安震惊地重复，「好恐怖。」
「很恶心吧?」诗律说：「而且不只是幻兽族，人马、独角兽、龙蛋，什么都可以。当然，那是在政府强制关闭──」
「魁猫呢?」莫莉安打岔：「魁猫能买到吗?」
迈德梅露出有些奇怪的表情，看着她。「为什么这样问?」
「只是好奇。」
她自然是想起刺藤博士那只失踪的幼魁猫，不过，芬涅丝特拉也闪过她的脑海。光是想象顽固、爱挑剔、忠诚、保护欲旺盛的芬被当成对象拍卖，想象某个愚昧之人胆敢把魁猫芬涅丝特拉当成所有物，莫莉安就好想踹东西。
刚来到永无境时，芬那身灰色乱毛与蛮横的态度，吓了她好大一跳。在那之前，莫莉安只在新闻报导中见过其他魁猫，可是那些魁猫与芬截然不同。在共和国，大家都知道，冬海总统拥有六只魁猫，负责拉马车……他们沉默温顺，黑毛柔顺闪亮，戴着饰有尖刺的项圈。
知道恶鬼市集的存在之后，莫莉安不禁思索，那些魁猫当初是来自哪里?他们会不会是从黑市买来的?他们会不会本来也像芬那样独立、聪慧，只是不知为何，居然变成了受过良好训练的驼兽?
「我听人说，」诗律悄声道：「连本领都买得到。骷髅人会抓走幻奇学会的成员，偷走本领，在恶鬼市集卖掉。」
「骷髅人?」莫莉安问：「那是什么?」
迈德梅轻笑。「他们又叫『骸骨军团』，」他翻了个白眼。「完全是吓小孩的故事。传闻说，他们会在尸体充裕、黑暗孤寂的地方现身，例如坟地、战场、河床之类的，利用东拼西凑的死者骨头，随机组成自己的身体。」
「荷马也常常说这个，」霍桑无奈地勾起嘴角。「叫我要小心，要是闻到海水或腐肉的味道，或是……」
「听到骨头喀啦喀啦的声音?」迈德梅又笑了。「没错，我念书的时候，小孩常常讲这些传说吓人，说有一群骷髅人会趁他们睡觉时绑架他们，除了满地骨头之外，什么也不会留下。我就说了，这些都是吓小孩的故事，就像床底下的怪物，并不是真的，也不需要害怕。」
但莫莉安没笑。她的心蓦地停了一拍，有如下楼时一脚踩空。
迈德梅小跑向前，跟其他人聊起刚才的诡骗巷练习。莫莉安放慢步伐，霍桑跟诗律也跟着留在后头。
「我觉得骷髅人不只是传说，」她小声说，双臂冒起鸡皮疙瘩。「我……我好像见过。」
「妳好像什么?」诗律说。
「哪里?」霍桑问：「什么时候?」
「前阵子，在码头附近。我本来不知道那是什么，可是完全符合迈德梅说的特征。」想起那些残骸自动组合的诡异景象、那具骨架的不对劲感，她不禁微微发颤。
「那，如果骷髅人是真的……」霍桑开口，拧起眉毛，在双眼之间挤出一条沟。
「恶鬼市集也是真的。」莫莉安说。
她想着卡西尔、帕西默‧杏韵、刺藤博士的幼魁猫，说不定，顺着恶鬼市集这个线索往下查，有机会找到他们。
假如她的预感是对的，那她就得回恶魔弄找出真相。
***
虽然迈德梅不需要这么做，他还是陪九一九梯走回傲步院，雀喜小姐正等着送他们回家。她坐在家庭列车的门口，双手捧着一杯茶，闭上双眼，沉浸在穿透树顶洒落的午后阳光。
「噢!哈啰，玛莉娜。」迈德梅高声说道，嗓音显得惊讶、随意，莫莉安听得出那是装的。他将头发从眼前拨开，脚步轻快，双手稍嫌不自然地晃来晃去，莫莉安似乎看见他的双颊泛起微微的红晕。她窃笑，轻推霍桑一把。
「他作梦。」霍桑悄悄回答。
雀喜小姐把一只眼睛睁开一条缝。「哈啰，亨利。大家今天还好吗?旧城怎么样?」她站起身，将杯中剩下的茶倒进铁轨。「准备好要──」
一声凄厉的哭喊打断了引导员，听起来半是尖叫，半是啜泣。莫莉安转头看向声音来源，随即被撞倒在地，对方的外貌和触感俨然是颗人形炮弹，也像是由挥舞的四肢、苔绿长发形成的风暴。
「妳对他做了什么?妳干了什么?快说!」
海洛丝企图抓莫莉安的脸，莫莉安努力往后缩。迈德梅与雀喜小姐分别拉住海洛丝乱挥的手臂，将她扯离，但她猛力挣扎，不断奋力扑向莫莉安。霍桑跟诗律赶过来，将吓傻的莫莉安扶了起来。
「住手!」雀喜小姐叫道，勉力制住海洛丝。
「她一定知道，」海洛丝啐道：「就是她做的!阿弗在哪里?他在哪?」
「海洛丝，冷静，」迈德梅说：「妳在说什么?阿弗怎么了?」
海洛丝一面抽泣，一面大口喘气。「你看──你看!」
她挣脱开来，把一张字条塞到迈德梅鼻尖前。迈德梅朗声念出来，脸色愈发困惑：「『我不能留在这里了。我不配留在学会。谨附上我的W别针，我在此宣布退出这一梯。祝好，阿弗‧史旺。』可是，海洛丝……这怎么会跟莫莉安有关系?如果阿弗想走，那……」
海洛丝发出呜咽声。「阿弗才不想走!要是他想走，他绝对会跟我说，他爱我!这封白痴的信才不是他写的。」
迈德梅面露同情，「我知道这看起来很像……」
「不是他写的!」海洛丝坚称：「阿弗哪会知道『谨』是什么意思，他连自己的名字也只是勉强会写，这不是他写的，不是!」
雀喜小姐从迈德梅手中拿走字条，读了一遍。「这样还是没办法解释，这跟莫莉安有什么关系。」
「她有毛病，大家都晓得!」海洛丝凄声尖叫，满脸泪痕，莫莉安不禁往后一退。此时，站台上所有人都盯着他们瞧。「她一定对阿弗做了什么，一定有，因为她是……我不知道她是什么，可是她能操控别人，我看她做过，是她逼阿弗走的!万一她伤害阿弗怎么办，万一她逼阿弗伤害自己怎么办!她恨我们，因为我们之前……因为……天哪，阿弗!」她陷入啜泣。
「海洛丝，」雀喜小姐说：「我知道妳很难过，可是──」
「她的本领是什么?」海洛丝质问：「没人晓得。你们知道长老为什么不说吗?因为那种本领很危险。为什么学会本来好好的，她一进来，就开始发生失踪案?」
众多面孔如浪潮般转向莫莉安，一阵熟悉的感觉缓缓爬上她的后颈。在这个剎那，她恍然明白，自己一直在等这一刻。那个受诅咒的女孩始终活在莫莉安心中，打从进入幻学的第一天，打从帕西默‧杏韵失踪的那一天，她就在等待这个瞬间，等待这个指控。
四周响起窃窃私语，雀喜小姐再度抓住海洛丝的手。
「小心。」兰贝斯轻声说，但是雀喜小姐没有听到。
「海洛丝，跟我们来一趟，好吗?」她刻意让语气保持平静、耐心，「走吧，我们一起去傲步院，这件事会解决的，我觉得妳需要喝杯茶冷静冷静。」
兰贝斯一阵瑟缩。「小心。」她重复，这次直视着莫莉安。
莫莉安蹙起眉头。「妳指的是──」
就在这时，海洛丝有如发怒的猫一般嘶吼，甩开雀喜小姐的手：「闭嘴!不准碰我!」
她举起手来，莫莉安还没看清她手中闪过的银光，海洛丝便发动攻击。雀喜小姐痛呼一声，只见海洛丝用飞镖划过她的脸，留下一道细细浅浅的血痕。
站台上此起彼落冒出抽气声、惊叫声。
莫莉安张口，想发出震惊而愤怒的声音，却什么也没发出来，一波前所未有的怒火席卷了她。这股怒气不像洪水，比较像是岩浆，半熔的烈焰在莫莉安体内灼烧，正如第一封威胁信出现的那天，喉咙深处升起了灰烬的味道。突如其来的狂怒犹如猛兽，从胸腔底部一路抓挠着向上爬，始自肺部，烧过喉间的血肉，自口中迸发，点燃身周的空气。
她涌出上百头巨龙的雷霆之怒。
她要让世界陷入火海。
莫莉安口中喷出火球。
没有对准特定目标的火球毫不受控，烧穿空气，灼伤海洛丝的皮肤，接着冲过她身旁，直奔空中的树冠圆顶，让车站的屋顶烧了起来。
海洛丝尖叫。
所有人尖叫。
莫莉安大口喘气，凝视眼前的惨烈景象，她的愤怒逐渐烧尽。
「够了!」身后传来大喝，一团不断回旋的巨大水柱随即飞来，浇熄火焰，一并将树枝上的火苗冻结成冰。站台陷入静寂，只听得见海洛丝颤抖的哭声，众人不约而同转过身看是谁救了大家。
默嘉卓立在人行桥上，宛如刚跑完马拉松那般气喘吁吁，乳白色的双眼比莫莉安印象中更亮、更冰冷，鼻孔垂下一根根凝结的冰条，两颊冒出细小的冰珠，一双粗糙多节的手弯成爪状。
站台上的众人屏住呼吸，眼看玄奥学院的学务主任大步走下人行桥。她一面走，弯腰驼背的身影便逐渐拉长、挺直，亮白色头发变成平滑柔软的银金发丝，双眼转为怒气冲冲的冰蓝，脖子发出令人不适的喀啦、喀啦、喀啦声，玄奥学院的学务主任就此不见踪影，由世俗学院的学务主任取而代之。
「妳，」迪儿本伸手往雀喜小姐一指，眼睛从头到尾瞪着莫莉安。她的语气紧绷、自制，毫无情绪。
然而，她的神色极度惊惧。
「送黑鸦小姐去长老议事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