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夜曲
一周后，莫莉安‧黑鸦不复存在。在弗朗西斯、马希尔和九一九梯其他人眼中，她彻底成了透明人。他们不再跟她说话，不再正眼看她，不再当她是九一九梯的成员。
嗯……当然，并不是所有人都这样子，霍桑仍旧是莫莉安最死忠的好朋友。还有诗律，说也奇怪，自从她害全梯不及格，诗律似乎更喜欢她了。
其实，莫莉安由于无法解释的原因绕远路，害得大家没通过考试，对此，霍桑最初跟其他人一样失望。幻学的考试不打分数，只分为通过或不及格，「通过」代表你达到了课程的标准;反之，「不及格」代表每位学者必须与赞助人、教师、引导员进行极为严肃的面谈(可是朱比特还没回来，所以莫莉安这场极为严肃的面谈遭到了无限期延迟)，也代表他们不及格的事在学会中众人皆知，还会为此奚落他们。最糟的是，迪儿本女士又臭又长地数落了他们一顿，说九一九梯的学习态度散漫得令人震惊，最好把皮绷紧，直到她决定不需要再盯着他们。
霍桑就跟九一九梯的所有人一样，完全有理由生她的气。但是，等莫莉安把史奎尔跟骷髅人的事告诉他，他的气就消了，反倒吓得脸色发白。
「所以……史奎尔从骷髅人手中救了妳?」
听他这么说，莫莉安皱起眉头。「我想是吧，对。」
「妳差点被抓去恶鬼市集……结果幻奇师救了妳。」
「对啊。」
「这……好诡异。」
面对九一九梯的抗拒态度，霍桑积极捍卫朋友，比以前更加激烈。要是有人在传北极熊饼干罐时故意略过莫莉安，或是在莫莉安面前，用轻蔑、意有所指的口气说有的人根本没资格进学会，霍桑就会用小纸团弹他们的脸。
那天，当莫莉安离开保存时光博物馆，还有一段时间才会破晓。可是，等她搞清楚自己身在永无境的哪个区域(原来她回到了战栗谋杀庭园附近，在旧城南边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她恍然明白，自己绝不可能在太阳升起前赶回幻学。
尽管如此，她依然尽了全力。她没有放弃，跑了又跑，直到肺部跟双腿肌肉简直快烧起来了，一路跑到烛芯地区，总算认清现实：再跑也没有意义。太阳已经高挂天空，街道上满是行人与卖报小贩，莫莉安终于投降，跳上急速线的列车，因失败而心情沉重，颓丧地回到校园。迈德梅和九一九梯正在等候，有的人面露失望，有的人怒不可遏，也有的人看起来正计划要把她杀了。
九一九梯全体不及格，全是她害的。好吧，其实不是她害的，是骷髅人跟埃兹拉‧史奎尔害的，但她总不能这样说吧：「不好意思，我迟到了，我刚刚在跟埃兹拉‧史奎尔聊天，你知道的，就是那个邪恶幻奇师嘛。」
莫莉安决定只说出一半的真相，也就是她被骷髅人给拦住了。偏偏她无法解释，明明阿弗‧史旺跟了不起的帕西默‧杏韵都被骸骨军团抓走，她究竟是怎么逃脱的。于是，九一九梯做出共同的结论：莫莉安只是不想被骂，才信口开河什么骷髅人。
「一人失败等于全体失败」的规则并不公平，但说真的……在幻奇学会，没有什么公平。
自然，事后她不停道歉，道歉了好几天，可惜再多道歉也改变不了事实：大家不得不面对八个大失所望的赞助人、一个焦虑的引导员，以及两个暴跳如雷的学务主任。难怪其他人对她深恶痛绝。
照理来说，莫莉安应该要在乎才对。她知道要在乎，然而，坦白讲，她觉得有点……无感。一直以来，她竭力从所谓的兄弟姊妹身上争取友谊与认可，现在她已经累了。(如今，想到兄弟姊妹这个词，她就忍不住一抖。回想一年前的她，竟然全心相信只要通过考验，就会得到八个天造地设的兄弟姊妹……简直像个笨蛋，哪有这么简单的事。)
不。这些都已经无所谓了。
莫莉安有更要紧的目标。
她能够召唤幻奇之力了。
***
「晨曦日的孩子活泼乖巧。」某天早晨，她低声唱着，顺着一条崎岖小径穿过哭哭林。唯有在这个地方，她确定自己是单独一人。(当然，除了她以外还有树，不过多数时候她都能无视树木恼人的碎念，那些树看似也压根懒得理她，净是抱怨树干腐朽、松鼠太有自信让它们看得很烦)。「夕暮日的孩子坏又胡闹。」
莫莉安继续哼了几个音，手指在身侧轻轻颤动。快来呀，她急切地想。与此同时，另一个声音也随之响起：不要，不要召唤了。
以前，在莫莉安脑中，第二个理性之声要响亮得多，如今则是日渐微弱。
经过好几天，莫莉安总算鼓起勇气，再度尝试召唤幻奇之力。刚开始，她终于放手尝试时，幻奇之力并未立刻响应，不像在博物馆那么随心所欲。
莫莉安猜想，会不会是因为她光是连要试试看也满怀罪恶感?说不定是因为幻奇之力感受到她的想法，所以不肯过来。
但是，自从考试被史奎尔搞砸的那天，她初次唱起这首歌召唤幻奇之力，至今已过了一周。对于那天晚上学到的东西，莫莉安的感受……变了。
离开保存时光博物馆的当下，她惧怒交加、心慌意乱，再次体认到她属于自由邦最少数、最受痛恨的族群，她跟史奎尔组成了一个两人小团体──邪恶幻奇师团体。
然而，某方面而言，九一九梯避莫莉安唯恐不及的那副光景，反倒帮了她一个忙。莫莉安发现自己天生有些反骨，既然其他人坚信她有错，她反而一点也不内疚了，起码，她不会因为考试不及格而内疚。如果他们想要，就让他们生她的气吧，就让他们躲她吧，莫莉安可以躲他们躲得更远、更快。
如今，她有了寄托。她有了只属于她的东西。她有了一个秘密。
「晨曦日的孩子带来光辉破晓。」
出现了，指尖传来早已熟悉的刺痒感，伴随着一股躁动不安的触感，像是用手指轻按一道浅浅的伤痕。强烈的满足在她心中漫开。
莫莉安悄悄微笑。
哈啰，你来了。
现在，幻奇之力每次都会响应她的召唤，显得如此轻易，如此迅速。她明白朱比特去年所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了，幻奇之力确实在等她，它们时时刻刻汇集在她身边，耐心等她学会号令这股力量。或许史奎尔是很邪恶，或许史奎尔是她的敌人，即便如此……他依然传授了无价的技艺给莫莉安，没有他，莫莉安永远学不了这些知识。在幻学，没人想让她学到这些东西，长老不想，学务主任不想，昂斯塔教授也不想;他们不但想控制莫莉安的力量，更想控制莫莉安本身。
当然，她行事很谨慎。她只会召唤些微幻奇之力，并且趁力量积聚起来以前便将之打散。打散才是困难之处，她上周总算抓到诀窍。只要她小心留意，就能掌控这份力量，不致失控。莫莉安已经学会如何在唱到一半时停住，任幻奇之力消散，绝不多唱第二段歌词。
「夕暮日的孩子招来猛烈风暴。」
像这样，偷偷进行这种小小的反抗行为……感觉美妙极了。好几个月以来，她处于不上不下的境地，明明进了学会，却并非真正属于学会──经过这么久，她终于找到一件再适合她不过的事情。
莫莉安能够体会霍桑的心情了，他乘坐在龙背上时，想必就是这种感觉，彷佛他生来就该当个龙骑士;还有诗律的心情，每当她毫无破绽地操纵别人，想必也感到自己充满了力量。
然而……她脑海中始终有个声音，即使微小，却挥之不去。
每当她偷溜去练习这个新技巧，每当她张口唱出旋律，感受到幻奇之力响应召唤，那个声音就会响起。
这很危险。妳不该这么做，这是错的。
可是──这怎么可能错了?她天生就是幻奇师呀，这不是她能够改变的。朱比特去年也说过，这是她的天赋，她的天命。
他说：妳可以自己决定这个词汇的意义，没有人能代替妳。
「晨曦之子啊，你去哪里?」
就算过去的幻奇师滥用天赋，做尽坏事，不代表莫莉安也要做坏事。妳不是玛提德‧拉虔斯，莫莉安再三告诉自己，妳不是埃兹拉‧史奎尔。
「高高的天上，那里风和日丽。」
莫莉安也是幻奇师，这个词汇的意义由她决定，没有人能代替她做决定。
「暗夜之女啊，妳去哪里?」
一束光线在她指间跃动。她微笑。
「深深的地底，那里幽魂侵袭。」
***
莫莉安拖拖拉拉走出哭哭林，照她这种速度，昂斯塔教授简直快得像幻猎豹。她非常不想中断练习夜曲的独处时光，更不想和一群讨厌她的人共同度过「破解永无境」课。
她从没故意跷过课，但在这个瞬间，她站在傲步院的阶梯上，满心只想转身跑掉，跑过枯萎火华树排列的大道，奔出大门，一路冲回杜卡利翁饭店。
在她想象中的场景，没人问她为什么提早回家。马莎会早早准备好一盘莫莉安最爱的下午茶点心;吸烟室的墙壁会放送她这阵子偏爱的季节气味(干净、舒适的毛衣味，让人最能感受到秋天的抚慰，提升身心健康);最重要的是，已经出远门两周的朱比特会从最近的探险任务归来，耐心听莫莉安告诉他史奎尔、博物馆的事，听她说自己把夜曲练得娴熟、考试不及格……而且朱比特不会生气、不会担心、不会失望，一切好得不得了。
可惜这些不过是幻想。
地图室的课才是真的，她要迟到了。莫莉安长叹一声，挺起肩膀，最后一次回头，满怀渴望地注视绿荫大道。那条路能带她前往校园大门，带她逃离现实……
……然后，莫莉安看见了他。
就好像莫莉安用魔法把他凭空变出来似的，朱比特‧诺斯沿着大道奔来，红发在身后飘扬，整张脸被笑意点亮。他停下脚步，弯腰大口喘气，抓着雨伞对莫莉安挥了挥，她也笑着挥手。
「莫儿!」朱比特远远喊道：「我来带妳逃课了!」
随后，只见他灿烂的笑容渐褪，转为困惑。他的目光落向莫莉安的另一只手──她正用精湛的手法，心不在焉卷动幻奇之力形成的金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