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美妙的东西
朱比特一句也没问。他用不着问。他一个字都还没说，事情始末便从莫莉安口中飞快迸了出来，尽管她说得支离破碎。她说了骷髅人大军、骑马的猎手、保存时光博物馆、史奎尔出人意料的现身;说了她偷偷学会的新技巧、溺毙的女子、那些盛装死亡的水晶球。(她甚至提到，「破解永无境」的考试全梯不及格，虽然她说得很快。毫不意外的是，这并不是朱比特最在意的事情。)
「史奎尔?」朱比特发出有如喉咙遭人扼住的声音：「妳……他……他人在这里?在永无境?他又回来了?妳怎么不告诉──」
「你又不在!」莫莉安打断他，难以隐藏语气中的控诉意味。朱比特瑟缩一下。
「可是妳应该告诉别人啊。」他领着莫莉安走过两旁有树木排列的大道，前往大门。「一整个星期以来，妳持续召唤幻奇之力，而且这是埃兹拉‧史奎尔教妳的?莫儿，妳不能瞒着这种事情，这样太危险了。」
「嘘!」莫莉安用气音说，四处张望，确保没人听见。「我能跟谁说?我又不能告诉长老、雀喜小姐或是幻学的任何人，要是他们知道史奎尔来找我，还跟我讲话……你可以想象──」
「芬涅丝特拉!」朱比特打岔：「妳可以跟芬说啊!或是跟杰克!」
莫莉安张嘴想反驳，随即闭上。「我……呃，嗯。我没想到嘛。」
「至于那个博物馆──是在哪里?那个什么博物馆──」
「保存时光博物馆，」莫莉安说：「我想应该是在战栗谋杀庭园附近，那时候我跑了好久才搞清楚我在哪里。总之，你不觉得很高兴吗?我可以召唤幻奇之力了!」她笑起来，双眼流露不可置信与喜悦，「我真的会召唤了!而且我召唤得很拿手，朱比特。」
「我根本不怀疑妳会做不到。」朱比特微微弯起嘴角，像是明知不该笑却忍不住。他用眼角余光瞥向莫莉安，「我早说过了，不是吗?幻奇师也可以做好事。我知道妳会成为很棒的幻奇师，昂斯塔彻底搞错了。」
莫莉安的快乐之情略略消褪。「不对，昂斯塔说得没错。」他们穿越大门，走向伞铁车站，朱比特充满活力地向警卫挥手，警卫则怒瞪着莫莉安。初阶学者照理不能在上课时间离开校园，不过有朱比特陪着莫莉安，没人能说什么。「我不是说了玛提德‧拉虔斯的事吗?保存时光博物馆──」
「只是幻奇事件的其中之一。」朱比特举起伞，摆好姿势，准备跳上呼啸而过的伞铁，示意莫莉安跟着照做。「玛提德‧拉虔斯也只是幻奇师的其中之一。」
「那史奎尔呢?」她一面问，一面拿出自己的黑色油布伞，匆匆用斗篷擦拭银色累丝手把。「昂斯塔那本书上写的其他幻奇师呢?泰尔‧马格努森、欧布瓦‧杰密提……」
「喔!」朱比特胜利地叫道，此时伞铁驶近。「妳提到他正好，这就是我今天来的原因。好了，准备──跳!」
***
在空中高速飞行的状态下，几乎不可能继续交谈。莫莉安正打算在平时的车站拉下操纵杆，让金属环松开雨伞，不过还来不及拉，朱比特便叫她停手。
「等我的信号!」朱比特大喊，盖过在莫莉安耳际呼呼作响的风声。看来他们并不是要回家。
两人继续搭乘伞铁，过了好一阵子，莫莉安的手开始因为紧抓雨伞而发疼。正当她觉得手臂肌肉快烧起来了，暗忖她说不定必须松开手，祈求老天保佑，就在这时，朱比特轻戳她一下，指着一座公园角落的柔软地面。
「往那里跳!」
趁伞铁经过公园时，莫莉安往下跳，有些笨拙地落地，好在起码还站着。朱比特踉跄摔倒，在草地上用膝盖滑了好一段路。
「降落姿势不错，」他们身后传来一个声音，那人彷佛觉得超好笑：「给你满分十分。」
莫莉安吃了一惊，转过身来。「你怎么在这里?」
「喔，嗨，杰克，」杰克走出树下的阴影，「暑假之后就没见到你了，你过得怎么样呀?莫莉安，我过得很棒，谢谢妳的问候，妳人真好，希望妳也过得很好。」
「嗨，杰克，」她翻了个白眼：「你过得怎么样呀?」
「不要这么兴奋，我都要替妳丢脸了。」杰克嘴角一勾，双脚站定，两手插在口袋。莫莉安觉得这个姿态像极了朱比特。
「你到底为什么在这里?」她问。
「我叫他来这边跟我们会合。」朱比特说：「他这段时间帮我不少忙，这个聪明的小子。我们有东西要给妳看。」他将双膝拍干净，大步踏进公园，莫莉安和杰克尾随在后。
「什么样的东西?」
「非常重要的东西。」朱比特扬声说。一如往常，只要朱比特全心专注于某件事情上，莫莉安总要小跑步，才跟得上朱比特的长腿。「我好几个月前就答应要让妳看的东西，美妙的东西。」
莫莉安转头看杰克，杰克只是挑起眉毛，整个人显得沾沾自喜。
这座公园……其实不太像是公园。这里树木蓊郁，宛如丛林，地上的草至少一年没修剪，但她看见矮树丛中露出一张长椅的顶部。莫莉安想，这里从前大概真的是座公园吧，可惜后来疏于照料，于是大自然决定将之取回，重归大自然管理。
朱比特在茂密的树木间推进，扯开纠结的藤蔓与枝枒，尽量替身后的莫莉安与杰克清出一条路。「莫儿，杰克跟我讨论过妳说的事，就是昂斯塔那本书，跟他记载的幻奇师事迹。我答应过要找证据给妳，对不对?所以呢，我们花了好几个月去找，结果真的被我们给找到了，就在这里。」他回过身，对莫莉安微笑，「这是杰密提游乐园。」
前方树木渐稀，他们来到一面高耸的石墙前，墙上爬满粗韧的长春藤。朱比特朝上一指，只见高空中竖起海盗船的船桅、摩天轮的顶端，以及七弯八拐、巍然耸立的云霄飞车轨道。
「哇!等一下，不对──这里就是杰密提游乐园?真的?」她对着看似无法跨越的石墙东瞧西瞧，大失所望。「所以这里……真的封起来了?」
「对，」朱比特说：「很了不起，对吧?」
莫莉安愣愣看着他。「哪有。」
「不，真的很了不起，」杰克激动地说：「我们找出原因了。」他明明站在一个刺激好玩的秘密游乐园外面，心知自己永远进不去，却一副天天都是圣诞节的样子。「妳再说一次，那本书上是怎么写这个游乐园的，妳还记得吗?」
莫莉安叹了一声。她当然记得，昂斯塔叫她写了一份三千字报告，然后做一个游乐园的立体模型，一定要加上一群孩子的迷你人偶，站在锁住的大门外，露出绝望的表情。当初莫莉安花了三天才做完模型，如今换她自己站在杰密提游乐园的封闭围墙外，她深切感受到了那些孩子的沮丧。
「一位本地商人请欧布瓦‧杰密提建造一座魔法游乐园，里面要包含旋转木马、云霄飞车、滑水道等各种设施。杰密提建造了游乐园，在开幕当天，整个永无境的人都跑来参观，可是杰密提本人一直没有出现。请杰密提建造游乐园的人试着打开门，却无论如何打不开，没人进得了游乐园，既没办法从大门上面爬过去，没办法从门底下钻过去，也没办法直接走过去。于是，那些难过的小孩跟难过的爸妈只好回家，到现在为止，杰密提游乐园一直没人进得去。后来，有人在游乐园四周种了许多树木跟树篱，这样一来，大家才不会一看到游乐园就生气──朱比特，你在干么?应该不能做这种事吧?」
朱比特正在和树篱、藤蔓奋斗，扯下大把大把树叶，扔到背后，想要清除那些枝叶，好像是要让她看什么东西。这个任务并不容易，因为枝叶不断长回来，几乎能够匹敌他拔的速度。
「妳大概说得没错。」他说。
「你还是在拔。」
「一样说得没错!好，快点，」朱比特喘着气，挡住一根特别努力的藤蔓，它不停企图顺着朱比特的手臂往上爬。「妳看。」
那里有个小石座，上头是一面菱形的紫色告示牌，写道：
「谨将这份礼物献给──」
「葛善的孩子，没错!」杰克兴奋地说，拍掉一根搔他脸的藤蔓。「这个地区就叫葛善。在这里建游乐园，不是很奇怪吗?」
「为什么?」
「妳看旁边!这里是永无境最穷的区域，一直以来都是。我的意思是，这里根本鸟不生蛋，连一个幻铁车站也没有，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个地区唯一的绿地里面，竟然藏了一座没人能进去的超大秘密游乐园?」
「是满怪的。」莫莉安承认，「可是……」
「嘘，你们听。」朱比特在嘴唇前竖起一根手指，莫莉安跟杰克安静下来。刚开始，莫莉安只听见鸟鸣声、风吹过树林的轻柔窸窣声，接着……
「里面有人!」里头有声音。是孩子的声音，先是一声尖叫，随之响起一串清脆笑声。还有……「那是音乐吗?」
「我猜是旋转木马的音乐。」朱比特说。
莫莉安一头雾水。「所以……这座游乐园其实没有封起来?」
「不算是，」杰克说：「有些人进得去。」
「你怎么会找到这里?」
「我在格雷史马克学校有个朋友叫山姆，是他告诉我的。他在葛善长大，他说这里有个很棒的游乐园，他小时候会进去玩，但他长大以后就进不去了，游乐园怎么样也不让他进去。同学都不相信他，可是，我想起朱比特说妳提到杰密提游乐园，所以我叫山姆带我来。他说的都是真的，游乐园只让十二岁以下的人进去──」
莫莉安倒抽一口气，登时站得笔直：「那我可以──」
「──但只有葛善的小孩才行。」
「噢。」她垂头丧气。太让人失望了。「那我们来这里干么?」
「妳不懂吗?」杰克一副受不了的样子。「朱舅舅，你跟她解释。」
朱比特坚决地用手一拍紫牌。
「莫莉安，昂斯塔说错了，杰密提游乐园的事情他通通说错了。欧布瓦创造的并不是残忍的恶作剧，他不是刻意打造一座禁止任何人进入的梦幻游乐园，这不是『胡闹』。他创造了很美妙的东西，专门献给一小群他认为值得拥有它的人，也就是葛善的孩子。
「这些孩子从没体验过这样的游乐园，他把游乐园建在永无境最穷的地区正中央，让它只属于葛善的孩子，不属于其他任何人。
「我查了一下葛善区议会的纪录，在我们脚下的这块土地上，本来盖了很多公寓。
「到了东风世代，哈德良‧肯特这个超级有钱人买下这块地，把上百个居民从他们的家中赶走，弭平整个地区，打算在这里建造游乐园，收取贵到翻天的门票，这代表住这附近的人根本花不起这个钱，就算想来玩也没办法。我猜，欧布瓦‧杰密提觉得这样并不公平，所以他答应肯特的要求，建造了游乐园，然后……特别加了几条规则。」朱比特大笑起来：「我敢说哈德良‧肯特铁定乐歪了。」
「一定是。」莫莉安跟着咧嘴而笑。
他们沉默下来，聆听微弱的乐声与笑声。莫莉安头一次觉得，被排挤是这么让人高兴的事。
***
天光转灰，空气渐凉，一阵冷风扑打莫莉安的脸庞，但她毫不在意。
她的黑发飘扬，双眸散发光采，心头轻盈极了，打从入学仪式以来，她就没有这么轻松过。
她跟朱比特、杰克一同搭乘伞铁，穿越永无境的「正事区」，等待跳下伞铁的信号。
「昂斯塔错了!」她在风中大叫，光是说出这几个字，就让她欣喜若狂。「既然他说错了欧布瓦‧杰密提的事，那也许……」
她不太确定该怎么接下去。既然他说错了欧布瓦‧杰密提的事，那也许……什么?也许他对幻奇师的看法也错了?至少，是对其中一部分幻奇师的看法?
莫莉安抓雨伞抓得更用力。
或许，他对我的看法也错了。
「还没完呢，莫儿!」朱比特喊回来，指着一条空旷的人行道，「那里!律师事务所旁边。」
三人顺利降落在标示「马洪尼、摩顿、麦卡洛家族律师事务所」的办公大楼前面，朱比特带他们继续走了一小段路，拐进一条无名小巷，尽头有扇门，通往幽暗、窄小的地下道。从地下道出来，是个铺了鹅卵石的小巧庭院，接着又是一条小地下道，再一道门，再两个庭院，然后是条闻起来有落水狗味的脏乱巷弄，最后是一条小得不得了的石子小径，墙上的告示牌写道：
莫莉安很是诧异。「朱比特，你之前叫我不要再走诡骗巷了。」
「规定就是用来打破的，莫儿。」他挑起一边眉毛，「仅此一次，懂了吗?这次是因为我带着妳，而且我知道这条诡骗巷里面是什么。」
「是美妙的东西吗?」莫莉安笑着问。
「是不可思议的东西。」杰克说。
威福来小径的机关令人很不好受，越往里面走，宽度越窄，到后来莫莉安根本夹在两道墙之间(「你们两个，继续走!」前方的朱比特尖着嗓门说，看起来极度不适，莫莉安觉得他的头快要像水球一样爆掉了)，接着，骤然间──
「瀑布之塔!」朱比特喊道。他们从巷弄的墙壁间迸了出来，连连喘气，四周是瀑布轰然奔流的水声。
不过，这里的瀑布不只一个──总共有十几个，说不定其实更多。有的极其宽大，难以穿越，宛如白色水幕般奔腾而下;有的纤细透彻，发出的水声犹如清脆的玻璃铃声。众多瀑布交织成水之交响曲，凭空流泻，凭空消失，组成了一座辉煌灿烂的立体大厦。
莫莉安双肩一垮，整个人有些头晕目眩。黛西玛‧可可罗的作品彻底超乎她的想象，令她震撼至极。还在巷子外的时候，她根本想不到瀑布之塔存在于此，外头听不见水声，空气毫无变化，谁猜得到在那些阴郁的房屋后面，竟然隐藏着这座水声震耳、壮丽绝伦的建设。
瀑布之塔美得令人屏息。
她不敢相信地摇了摇头。「他说这是『胡闹』等级!」她在轰隆水声中叫道。突然，惊异之情迅速化为怒火，「昂斯塔说这是『胡闹』等级，接近『暴行』。可是这明明……这明明很……」
「是啊。」朱比特大声说：「这很……是啊，没错。」他跟杰克一同抬头仰望瀑布之塔，神色恍惚而惊叹，显得有点呆，不过莫莉安猜想，自己脸上的表情差不了多少。「要不要进去?」
他打开伞，莫莉安、杰克跟着照做，三人找到水流最小的瀑布，一同穿越。就这么简单。按照昂斯塔的著作所述，进入黛西玛‧可可罗的建筑是极其困难的事，要不是浑身湿透，就是被冲走，甚至溺毙;然而，他们轻松穿过瀑布，甩掉雨伞上的水珠，全身上下依旧干爽。轰然水声就此消失。
莫莉安原以为瀑布之塔内部会又黑又湿，像山洞那样，想不到里头的空间明亮宜人，浅绿色的光线透过水帘照进来，在地面投下涟漪似的波纹。塔内宽敞空旷，一片静谧，有如海玻璃造就的大教堂。
「为什么没有人进来?没人知道它在这里吗?」莫莉安悄声问道。他们彷佛走进充满魔力的神圣场域，她不愿打破这道魔咒。
「不知道，我不确定这座塔归谁所有，我还在查。」朱比特以指尖划过平静光滑的水墙。
「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嗯，花了点时间，」他说：「幸好我认识很多人，他们知道很多事情，我又天生喜欢问东问西，对吧?」
他们走过宽广的地面，杰克站在另一块石座前，上面同样有块菱形的紫色告示牌。
「独一等级。」莫莉安复述，猝然忆起她跟埃兹拉‧史奎尔的对话。「史奎尔就是这么形容保存时光博物馆。他说，幻奇事件评等委员会把博物馆列为奇景等级，可是他觉得委员会弄错了，因为委员会不了解博物馆的真正意义。」
杰克看着莫莉安，又看看朱比特，再看看莫莉安，瞇起那只没用眼罩遮住的单眼：「什么博物馆?妳什么时候遇到史奎尔的?」
「但我不懂。」莫莉安不理他，继续说：「昂斯塔的书上写说，幻奇事件光谱只有五种等级：错判、谬误、胡闹、暴行、毁灭，完全没提到奇景或独一。可是，这两种等级显然存在，因为……因为我们就站在其中一座里面!」她双手往上一挥，「那为什么昂斯塔不晓得呢?他写了一整本关于幻奇事件的书耶，拜托!为什么他以为这里被列为胡闹等级?」
「史奎尔是怎么回事?」杰克重复，音调略略拔尖。他拉开眼罩，彷佛这么做会比较容易看清局面。
「好问题，莫儿，恐怕我也不知道。」朱比特搔了搔胡子，「但我建议妳直接问昂斯塔本人。」
「喔，我会问的。」莫莉安说，顿时充满崭新、热切的决心。昂斯塔的信息有这么多错误，他怎么可以写一整本关于幻奇师和幻奇事件的书?他到底有没有亲自找过瀑布之塔、杰密提游乐园，以及书中提到的其他幻奇事件跟建设?「明天第一件事，就是找他问个清楚。」
「不要对他太凶，好吗?」朱比特说：「没人喜欢被纠正，尤其是他们写了一整本书的题目。」
「这我不敢保证。」莫莉安严正回答。
他们沉默半晌，莫莉安陷入思索，朱比特则抬头静静欣赏瀑布之塔。最后，杰克终于爆发：
「没人要解释史奎尔是怎么回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