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最终指令
隔天早晨，幻学全体成员集合于傲步院后方精心修整的花园，坤宁长老、翁长老、萨加长老站在阳台，神色严峻。
「想必各位已经接获消息，本会最年长的教师兼荣誉会员，海明威‧Q‧昂斯塔教授不幸罹难。」坤宁长老对麦克风说，声音清晰地响彻花园。「昂斯塔教授壮烈牺牲，英勇义行值得我们感念。此时此刻，我想诸位都已经知道恶鬼市集的存在，以及这个市集受到摧毁的经过。想必大家也听说了令人愤怒的事实：绑架学会成员，送往市集贩卖的主谋，正是我们的自己人。」
花园弥漫着愤怒的窃窃私语。
显而易见，学会中没人会原谅迈德梅的所作所为，尤其是莫莉安与她的朋友。他跟烟影猎手待在一起，说不定还比较安全。
九一九梯一下火车便直奔花园，大家紧紧围在一起。其他人不断要莫莉安跟霍桑重述万鬼夜的经历，前前后后说了起码十几遍，到了现在，他们偶尔还是会要求再讲其中一段。莫莉安当然省略了关于埃兹拉‧史奎尔的事，任凭大家误以为迈德梅一手策划了整起事件。
雀喜小姐寸步不离。过去两天，她始终极度关切诗律和兰贝斯，对莫莉安跟霍桑的态度也差不多。诗律装出一副烦躁的样子，可是莫莉安看得出来，她其实暗自窃喜。此时，雀喜小姐也站在他们身后，双手环胸，像只母熊一样守护她这一梯。
至于兰贝斯，她一个字也没对任何人说，似乎变得比以往更疏远了。莫莉安暗忖，不晓得她在想些什么。但愿「兰亚公主」明白，莫莉安、霍桑跟诗律都会替她保守秘密──她默默提醒自己，一有机会就要把这些话告诉兰贝斯。
坤宁长老继续说：「我只告诉各位，幻奇学会已有多年未曾出过此等败类，致使幻奇学会蒙受奇耻大辱。我拒绝让这个叛徒的名字脏了我的嘴，不过我在此承诺，我们会找到这名叛徒，令其接受制裁。我们将信守诺言。
「明天下午，长老议事厅将举行追思会，向勇敢的朋友兼同事昂斯塔教授告别，欢迎想要向教授致意的人前来参加。另外，容我介绍两位初阶学者……」
就在这一刻，莫莉安的注意力被陡然吸走。有人将一张纸塞进她手中，她转头想看对方是谁，可惜人太多、太密，她仅捕捉到某件袍子迅速在远处一闪而逝。
那是一张折起来的纸，其中一面写着她的名字。
「……表现了勇气与出众的能力，一如他们在入学考验流露的特质……」
「在说我们，」霍桑在她耳边悄悄说：「她说我们勇敢又有能力。她忘了我们也很幽默，又长得很帅。」
莫莉安已经没在听坤宁长老说话了。她用发颤的手摊平那张纸，从头到尾读了两遍。
莫莉安‧颂诗‧黑鸦，
我们为九一九梯保守了秘密。
然而，妳自己也有个危险的秘密。
在时钟指向整点以前，
妳要公开向现场所有人承认妳是幻奇师。
否则，我们就揭穿从共和国叛逃的
兰亚‧贝沙立‧阿玛蒂‧菈公主。
我们会将她的身分昭告学会，
昭告天下。
她的心一颤，脑袋花了点时间才跟上。
这些威胁信指的根本不是她!他们威胁要公开的秘密不是她的秘密，而是兰贝斯的秘密。
莫莉安内心涌现一股沉重、想吐的感觉。九一九梯守护了她，即使心不甘情不愿，依然忠诚执行了他们的指令。
如今，轮到她了。她闭上眼，吞下气愤与担忧，更加坚定要揪出勒索者的决心，她绝对不放过他们。
「快去，莫莉安。」雀喜小姐鼓励地捏捏她的肩膀，轻轻将她往前推。
「什……什么?」
「坤宁长老刚刚喊了你们的名字，妳跟霍桑。」莫莉安抬头，看见她的引导员露出灿烂温暖的笑容，自己却笑不出来。「不要发呆了，快走，上去吧。」
她尾随霍桑穿越人群，感觉内心的某处纠结成团，化为焦黑。他们登上白色大理石阶，走向低头对他们微笑的长老，整个过程犹如死亡行军，她的脸涨得通红，耳际传来轰隆的血液奔流声。
抵达长老所站的阳台时，傲步院的钟塔敲响，开始报时。现在是九点钟，会敲九下，莫莉安的思绪风驰电掣。
一下。
身穿黑色斗篷的群众高举双手，鼓起掌来，响亮的掌声久久不歇。霍桑朝大家挥手，转头对莫莉安开怀一笑，双颊染上绯红。他误以为莫莉安的不情愿是在害羞，轻轻撞了她一下。
「来嘛，」他说：「这是妳应得的。」
两下。
原先肃穆的气氛竟然这么快就转为庆贺，而且，他们居然是在表扬她──表扬她跟霍桑。她在人群间找到朱比特的脸庞，他满面骄傲，几乎落泪，莫莉安不禁喉咙发干。她怎么能毁了这一刻?
何况，这不光是会毁了气氛，莫莉安心想。这会毁了一切，毁了她在幻学的美好生活。不光是她自己，还包括她的同梯。
三下。
坤宁长老年初所说的话，仍旧烙印在她脑海：
但凡有一个人辜负了我们的信赖……你们九个人都会被勒令退出学会，一生不得回归。
她即将亲手毁掉自己的人生，以及另外八个人的人生。
四下。
她的同梯永远不会原谅她;当其他学会成员发现她的真实身分，想必也会讨厌她，假如他们没有拿着火把跟草叉把她赶出校园，就是万幸了。
五下。
但是……兰贝斯。莫莉安脑中浮现一个画面：在拍卖会上，娇小、害怕的兰亚公主端坐在王位之上，当拍卖官提到她家族犯下的叛国罪，提到冬海党一旦发现真相，可能对整个王室采取什么报复，她的脸上露出了万分忧惧的神情。
六下。
莫莉安的脑海闪过拍卖官戴着狼面具的面容，响起了他欢快、亲切的嗓音：「在冬海共和国，大逆罪的下场自然是予以处决。」她的胃一阵翻搅。
七下。
这里本该是个大家庭，幻奇学会的成员发誓将「一生忠诚」。然而，迈德梅打破了这个誓言，在莫莉安眼中，幻学舒适自在的假象早已破灭，她不再相信这里是个安全的避风港，每个人守护彼此，什么坏事也不会发生。假使兰贝斯的秘密走漏，那么她留在这里并不安全。莫莉安想起昂斯塔教授，他用仅存的最后一丝力量救了他们。
假如莫莉安选择保护自己的秘密，而不是保护朋友，往后她该如何自处?
她别无选择。
她用颤抖的手死死抓着纸条。
八下。
掌声渐小，坤宁长老再度走上前，对着麦克风说话。「这两个孩子，」她开口：「做了非常了不起的事，彻底体现了我们抱持的信念──」
「我是幻奇师。」莫莉安压过她的声音。
九下。
时钟指向整点。
她听见霍桑吃惊地发出噎到般的微弱声音。接着，为了让在场每一个人听见，让写威胁信的人打消任何疑虑，她放声大喊：「我是幻奇师!」
整个早晨彷佛冻结。
突然，人群传出一个犹疑的笑声，接着又是一声。然后，就好像大家虽然搞不懂她的宣言哪里好笑，却得到了将之当成玩笑话的许可，一阵柔和的轻笑传遍花园，低语声此起彼落，最终迅速消退。
寂静再次降临，众人恍然了悟，她说的是真话。
莫莉安并没有补一句：「开玩笑的!」三位长老同样一语不发。
「不可能!」远处传来大吼。大家逐渐明白这不是闹着玩的，长老确实让这种危险人物进入了学会，于是越来越多人跟着开始咆哮。「她撒谎!」
莫莉安低头注视她的同梯，有的人吓得表情呆滞，有的人气得满面通红。全场近乎凝结，她看见一个修长的身影推开面前的人群，挤向阳台。朱比特看起来吓坏了，但神色坚决，彷佛他已预料到结果，知道坏事即将发生，这让莫莉安更加忧惧。
然而，坤宁长老举起一只手，阻止他继续向前。朱比特在阶梯底部停住，戒备地注视长老好半晌，然后似乎恍然明白了什么，他眼中的惊恐消褪，转化为莫莉安难以分辨的情绪。
「这个嘛。」坤宁长老的嗓音透过广播系统发送，掺杂些许噪声。「各位先生女士，看来我们今天早晨多了一件值得庆祝的事。」
听见这话，莫莉安的脑袋一下子打结。她张开嘴，随即闭上，对着这名瘦削孱弱的女子不断眨眼。多了一件值得庆祝的事?坤宁长老有没有听见自己说了些什么啊?
「就在此刻，九一九梯通过了第五项考验，也是最终考验。」她宣布，脸上泛起满意的微笑。「诸位必定还清楚记得，自己一年级所接受的忠诚考验。当然，每一届面临的考验内容各自不同，然而却有共同的目的：测试各位是否全心遵守誓言。」
底下，有些人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莫莉安望着九一九梯的大家消化坤宁长老所说的话，接着转头看向身边的霍桑，只见他嘴巴大张。
「就在此刻，九一九梯的最终考验宣告结束。请怀抱更大的骄傲，再次热烈欢迎他们加入幻奇学会。九一九梯，面对今年的各种难关与艰险，你们所展现的忠诚将伴随你们一生。你们是彼此的兄弟姊妹，不光是因为你们曾发下誓言，更是因为你们亲身证明了这点。」
众人看似一头雾水，仍然分不清莫莉安的诡异宣言究竟是个笑话，还是考验的一部分，抑或她的确是数百年来，继埃兹拉‧史奎尔之后，幻奇学会所收的第一位幻奇师。莫莉安眼睁睁看着他们的迷惑转为各式各样的神色，有警戒、有怀疑、有大笑、有震怒，显然大家都不太确定该做何感想。
「萨加长老、翁长老和我想告诉各位，尽管幻奇学会历届以来培育了无数英才，其中有些人的天赋堪称危险，但我们绝不会在知情的状况下，招收心怀不轨之人。诚然，黑鸦小姐阻止恶鬼市集，拯救两名学会成员，证明她天性良善，是个有用、有趣、能为我们带来好处的人，我们非常乐意接纳她成为学会一分子。她是幻奇师，不过从今以后，她是属于我们的幻奇师。」
听了坤宁长老的安抚之言，人群依旧一片死寂，毫无波澜得令人心惊。
「容我提醒诸位，」她接着说道，语气变得有些强硬。「你们的誓言不仅适用于同梯，也适用于学会中从老至幼的所有幻奇成员。莫莉安‧黑鸦的真实身分只容幻奇学会内部知晓，我希望你们每一个人谨守誓言，绝不将这个秘密泄漏给外人。记住：兄弟姊妹，一生忠诚。」
众人异口同声答道：「永世相系，坚如刀刃。」
坤宁长老点点头，状似满意。
「既然如此，」她招手示意九一九梯过来阳台，「请最年轻的这一届学者上前──过来吧，请快点──在此邀请诸位，跟我一起恭喜九一九梯达成这个重要的里程碑。」
可惜，花园中没什么恭喜的气氛。在长老的要求之下，加上她严厉的目光，大家缺乏诚意地勉强拍了几下手，然后就散会了。
众人往不同方向离开时，每只眼睛都盯着莫莉安。
***
刚才发生的一切让莫莉安麻木无比，霍桑似乎也有些难以接受，时不时发出微弱的怪叫，听起来半是火大，半是想笑。
人群散了，剩九一九梯留在原地。典礼结束后，雀喜小姐冲上阶梯，轮流抱每个人，随即赶回家庭列车;在场的赞助人纷纷和自己的学者热情握手，衷心道贺。朱比特努力表现出为莫莉安高兴的样子，可是莫莉安留意到，他临走前狠瞪了长老一眼。
这时，九一九梯的学者尴尬地聚在阳台，还没收拾好去上课的心情，却也不太晓得该说什么。
「我不懂。」萨迪亚终于开口：「他们本来就打算叫莫莉安说出来，干么威胁要暴露她的秘密?有够卑鄙。」
「那是考验啊，萨迪亚。」马希尔说。
「我知道那是考验，马希尔，」萨迪亚故意学他讲话，「我是说……这样好……」
「过分?」诗律说。
「对!」萨迪亚大声说：「这样好过分。对我们大家都是，尤其是对莫莉安。」
大家都吃惊地看着她，莫莉安更是惊讶，差点呛到口水。霍桑真的呛到了，他连忙假装咳嗽掩饰过去。
「莫莉安，那上面写了什么?」雅查的下巴朝莫莉安手中的纸条一点，好奇地稍稍蹙起眉头。「竟然让妳愿意公开身分。」
莫莉安防备地捏紧那张纸，「我……我不能说。」
马希尔笑起来。「什么?什么意思，妳不──」
「就是不行。」
「别开玩──」
「是关于我的事，对不对?」兰贝斯细微的声音从众人背后传来。她走向前，显得极度沮丧，但似乎下定了决心。「坤宁长老说，我们全梯通过了忠诚考验，可是她说错了。我没有通过。
「你们都选择把兄弟姊妹放在第一位，我却选择欺瞒。我让大家相信，我们要保护的一定是莫莉安的秘密，我说服自己事情就是这样，可是……在我心底，我一直在想……说不定，其实是我的秘密。」
「什么秘密，兰贝斯?」雅查温和地问。
她深吸了一口气，镇定心绪。「我不叫兰贝斯‧阿玛菈，我真正的名字是……兰亚‧贝沙立‧阿玛蒂‧菈公主。我来自远东歌邦的丝域，是菈王室的成员。」她停顿一下，环视大家震惊的神情。「小兰。叫我小兰就好。」
莫莉安旁观她沉着优雅地道出真相，觉得真是奇妙。小兰是他们当中身材最娇小的，然而在这个瞬间，她彷佛足足有十呎高，神态极为高贵。
「远东歌邦，」萨迪亚的脸激动得泛红，「妳是共和国人?」
「对。」
「妳该不会是间谍吧?」弗朗西斯质问。
霍桑嗤之以鼻，翻了个白眼。「弗朗西斯，她哪是间谍，她是公主耶。」
「公主也可以是间谍啊!我姑姑说永无境有一堆冬海共和国的间谍，不然她为什么要跑来?」
「拜托，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我不是间谍。」小兰说：「我家人送我来学习运用本领。以前，我的本领常常让我头很痛，浑身不舒服。来到幻学以后，我才比较能够适应我预见的未来。
「但是……我家人根本不该送我来的。」小兰双眼一红，声音微颤：「共和国人偷渡进自由邦是犯法的，我们连自由邦的存在都不应该知道。万一冬海党发现，我们全家会通通被丢进大牢，或是……更惨，非常惨。」她浑身哆嗦。「我奶奶说，我非保守好秘密不可，否则整个家族会有性命之忧。可是我太不会说谎了，所以我决定，干脆尽量不要跟你们讲话会比较好。对不起。」
「我们绝对不能说出去。」莫莉安环顾她的同梯，「这是只有我们知道的秘密，好吗?我们是兄弟姊妹，对吧?」
「一生忠诚。」大家异口同声，坚定地说。
小兰抽噎一下，显得既庆幸又不知所措，张口还想说些什么，就在这时──
「不好意思，」下方的花园传来冰冷的嗓音，迪儿本抬头瞪着他们，高声说：「你们这几个烦人的小懒鬼应该有课要上吧，不是吗?」
九名学者快步溜进傲步院，穿过走廊，来到圆形黄铜吊舱停靠之处，准备搭乘吊舱飞速前往上课教室。
莫莉安磨蹭了一阵子，毫无必要地将制服抚平、拉直。
霍桑朝她扬起双眉，「对喔。那就祝妳好运啰。」
「谢谢。」她理好全新白上衣的袖口，内心浮现一丝紧张，掺杂着兴奋。「中午见?」
「当然。」霍桑说，登上一班前往极限学门的吊舱。「记得──要做一堆笔记喔，我想知道妳的课有多诡异。顺便看看能不能让默嘉卓再喷一次冰!那招看起来超冷酷的。」舱门即将关上，他露齿一笑，把脸凑近门缝间大叫：「有听懂吗?超冷酷!」
莫莉安用鼻孔一哼，转过身，小兰和诗律正扶着开启的舱门等她。
「妳是来不来啊?」诗律问，莫莉安连忙跃上吊舱，诗律就在那一刻拉下操纵杆，杆上标着：地下六楼，玄奥之术学院。
──永无境Ⅱ：茉莉安与幻奇师的天命 完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