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关上那扇门
「逮捕了五个人。几个穷极无聊的有钱人，跟一个心术不正的政治人物。」朱比特叹气，「逃出来的人数更多，可惜都趁乱溜掉了，这些虫子。想当然，我们抓回来讯问的家伙全坚称，他们只是觉得拍卖会很刺激，没人承认自己出价竞标任何东西。」
朱比特往吸烟室的沙发床一趴。墙壁放送柔和的柠檬烟雾，带点奶油味(门口的时程表上写道「令思绪更清晰、增加对生活的热情」)，协助莫莉安慢慢理清乱成一团的脑袋。经历过昨夜无休无止的天灾人祸，她确实需要稍稍提振对生活的热情。目前，唯一让她有热情的就是盯着墙壁吃鸡汤水饺。
朱比特深吸一口柠檬烟，疲累地揉揉眼。昨晚，他亲自送兰贝斯、诗律及霍桑回家，再带莫莉安回到杜卡利翁，随即赶去协助潜伏者调查。现在已经过了午餐时间，可是他彻夜未眠。
前一天，他在顶楼恢复神智，即使仍头晕目眩、精神恍惚，不过他一发现莫莉安与霍桑失踪，立刻断定跟恶鬼市集有关。他召集所有他能想到的人，包括探险者联盟的同事、他在幻奇学会的同梯，再加上芬涅丝特拉、法兰克、米范、香妲女爵、马莎、查理、杰克，一同出动，协助臭架子和潜伏者，搜查他们想得到最黑暗、最隐密、最危险的角落，却徒劳无功……最终，潜伏者收到神秘的匿名线报，告知他们保存时光博物馆的位置，他们才前往永无境一个早已荒废、几成废墟的区域，在错综复杂的巷道中找到了拍卖会。
没人晓得匿名情报是谁给的。莫莉安也不打算告诉他们，八成就是史奎尔。
她起身替朱比特倒茶，问道：「不过，被逮捕的人会坐牢，对不对?」
朱比特感激地接下莫莉安递过来的茶。她坐进沙发床对面的扶手椅中，蜷缩起来，怀里抱着一个靠垫。「莫儿，没有罪名可以起诉他们。不存在任何犯罪的证据，不存在金钱转手的纪录。黑市交易的确是违法，但我们没有交易发生过的证明，毕竟博物馆已经毁了。每个人都宣称，他们以为那只是个派对。」朱比特的喉间发出愤怒的低吼，「这些人渣。」
「那迈德梅呢?」
「喔，说到人渣。」他的脸色有些难看，「不见了。他凭空消失了，没人找到他。」
「烟影猎手。」莫莉安简洁地说。她已经描述过她在前一晚的经历，只是她不晓得朱比特跟潜伏者说了多少。「你觉得它们是不是……」她没办法说完那个句子，她甚至不确定该怎么接下半句。把迈德梅干掉了?把他赶出永无境?
「也许吧。」朱比特并不在意她的句子模棱两可。「虽然说，我们没有找到任何……」他也没把句子说完，最后啜了口茶。「所以，谁知道。说不定他逃走了，要是他够聪明──既然他唬过这么多人，我相信他确实是有几分小聪明……那他铁定早逃得远远的，也绝对不会停止逃亡。但妳用不着担心，莫儿，潜伏者没有放弃，他们终究会抓到迈德梅，让他受到制裁。」
莫莉安默然良久。「我挺喜欢他的。在……事情发生之前，你知道。」
「我知道。」
「他是我最喜欢的老师。」
「妳只有两个老师，」朱比特指出。「不过，是啊，我知道。」
他继续喝茶，几乎把茶喝光，莫莉安则奋力把各种念头整理出一个雏形。
「他对我很好。」她终于开口：「我说迈德梅。他讲话很有趣，课也很好玩，让我觉得我有一件擅长的事情。至于昂斯塔教授……他恨死我了，一整年都对我很坏，也让我觉得我是个很坏的人。」她用力咽下喉头哽住的感觉。「可是迈德梅办了恶鬼市集，背叛了所有人。昂斯塔却救了我。」
朱比特没吭声。
「我觉得……我觉得这些事情根本对不起来。」莫莉安拧起眉头，看着朱比特。她不晓得该怎么精确表达她的意思，但朱比特点点头，鼓励她说下去。「后来的事不会改变之前的事，迈德梅的事情不会，昂斯塔的事情也不会。」
「莫儿，我不晓得该说什么。」朱比特叹了一声。「有些人很勇敢，却会霸凌别人。有些人很友善，却是个懦夫。」
「到头来也没那么友善了，对吧?」莫莉安说，想起迈德梅遭到揭穿时，不过耸了耸肩，有些不好意思地咧嘴一笑。妳一向是最专心听我讲课的学生。「人渣。」
朱比特站起身，开始踱步，伸手捏了捏鼻梁。「我不懂的是，史奎尔根本进不了永无境，他是怎么安排这一切的?妳确定他是用丝网过来?」
「确定，」莫莉安说：「我说过啦，有迈德梅在帮他。」
「是啊，迈德梅帮他办恶鬼市集，但是……迈德梅做不到妳说的那些事，他没办法操控顶楼上的人。可是妳又说，史奎尔本人甚至不在永无境。」
「他是不在。」莫莉安回想史奎尔告诉她的话，心头一揪，咽了咽口水。「朱比特，是我做的。史奎尔说我……给他开了一扇门。」
朱比特停下脚步，「一扇门?」
「通往永无境的门，」她解释。「他说，因为我不会用祸害技艺，汇集到我身上的幻奇之力没地方可以去，最后幻奇之力变得太过强大，他只要稍微用点力，就能突破丝网，他就是这样透过我使用幻奇之力。所以在第一场恶鬼市集，幼魁猫才会突然变大，那是我做的，应该说……是他透过我做的。在顶楼上操控大家的时候也是，还有……」莫莉安顿住，她一直没将海洛丝扔飞镖的事告诉朱比特。不过，她还没把话说完，朱比特便发出哀叫。
「笨蛋。」朱比特倒回沙发床，双手抹着脸，稍稍闷住说话声。「笨蛋，大蠢蛋。」
「谁，史奎尔?」
「不是，是我!我看得见。」他的脸涨成深深的紫红，胡乱朝莫莉安比划，「妳，幻奇之力，这个庞大的规模──我看着妳身边的幻奇之力越来越多，有时候实在太亮，我只好将它过滤掉，否则我光是看着妳就会瞎。」
莫莉安瞠目结舌。「你可以过滤掉?」朱比特身为见证者的这份本领究竟能做到多少事情，至今对莫莉安依旧是个谜。
「可以。我一直不管它，迟迟没有采取行动。」他叹气，直视莫莉安，额头挤出皱纹。「我以为对还在成长的幻奇师来说，那是正常现象!莫儿，拜托相信我──我根本不晓得会发生这种事，我不知道史奎尔能──」
「我知道!」莫莉安插嘴：「别傻了，这不是你的错。」
「是我的错──至少有一部分是。我早该察觉妳的处境多危险，我早该想到史奎尔一逮到空隙就会利用妳。我忙了好几个月，整个心思都放在卡西尔、帕西默‧杏韵、阿弗‧史旺身上，但我应该多留意我眼前发生了什么事。」
「卡西尔!」莫莉安坐直身体，「我彻底忘了他!他怎么了?还有帕西默‧杏韵呢?」
「潜伏者有个关于帕西默的线索，他们根据这个线索，越过边界进入共和国去追查了──这是最高机密。至于卡西尔，」朱比特耸肩，满脸不解。「说真的，我一点头绪也没有。我用了一堆探险者联盟的资源，跑去各界找他，用到我快良心不安了。现在我们把这个案子转交给神仙观测团体，他们能触及的范围不如我们那么广，但他们会密切观测天空，有任何消息就会让我知道。」
「所以你觉得这跟史奎尔或恶鬼市集无关?」
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垂眸盯着地板，呼吸柠檬烟雾。
「对，」他总算说：「对，我认为没有关联。」
「伊斯拉斐尔会难过吗?」莫莉安问：「他们是好朋友吗?」
「卡西尔称不上谁的好朋友。」朱比特急吸了一口气，似乎稳住情绪，坐起身，回头去谈上一个话题。「我不懂，为什么史奎尔这么自制?要是妳真的替他开了一扇通往永无境的门，他能透过妳运用力量，那他自然要妳做什么都可以!叫妳犯下恐怖的罪行，或是──或是离开永无境!」一想到这点，他双眼大睁。「他现在跑去哪里了?为什么他这么干脆放妳走?」
莫莉安整个早上都在思索这件事。「他说了一些很有意思的话。」
「妳是指很有趣的话，还是──」
「我是说，满奇怪的话。他说他跟我有共同的敌人。」她皱眉，试着回想史奎尔的用字遣词。「他说我必须得到自由，成长为他需要的幻奇师，因为……大灾难要来了。虽然他教我用幻奇之力，等于是关上通往永无境的门，可是他的长程计划更重要。他说他需要我活下去。」
「莫儿，」朱比特声音紧绷，「他在诱导妳，想让妳相信外界有个可怕的敌人，而他可以帮妳打败这个敌人。他是故意吓妳，这样一来，他就能利用妳的恐惧来操控妳。」
「我知道。」莫莉安说，口吻坚定，虽然她其实没那么确信。她将双脚搁在一边扶手上，坐在扶手椅中转圈，「不过，他说我是帮助他突破丝网的一扇门，这是真的吗?或许我应该好好学习祸害技艺，这样他就不能透过我使用力量了。」
朱比特没回答，但莫莉安看得出他忽然精力充沛，双眼燃起新的动力。
「朱比特?」莫莉安问。
他一跃而起，「去拿妳的伞。」
***
他们抵达傲步院时，朱比特已经向莫莉安说明了他的打算。莫莉安忧虑得近乎反胃，这种感受就像是去年参与展现考验，以及在夕暮日等待迎接死亡，或是把手伸进装满毒蛇的水桶。
朱比特用力敲响学务主任的办公室门，不等里头的人回应，便大步踏入，直直走向迪儿本女士，她正站在办公室中唯一的桌子后方。莫莉安小心翼翼跟在后头，相隔几步之遥，拚命避免跟学务主任对上眼。
「我想找默嘉卓夫人，谢谢。」
迪儿本瞪着他，眨了眨眼。「什么?」
「默嘉卓。我要找她谈谈，立刻就谈。」莫莉安看见他下巴的肌肉抽动，虽然勉力维持有礼的态度，不过这张面具已出现裂痕。「是急事。」
「哦，你想必也看见了，」迪儿本冷冷地说：「她不在。」
「默嘉卓，」朱比特重复道，直视她的双眼，拍了拍手。「喂!默嘉卓，我知道妳在里面，出来，我有话跟妳说。」
莫莉安瑟缩一下。他做什么啊?他想被杀吗?
「诺斯队长，这是什么意思!」迪儿本厉声说，后退一步，「要是你以为她或我会对这种做法──」
「我坦白告诉妳，」朱比特提高音量，几名学会成员从门口经过，好奇地一瞥。「一整年来，妳持续滥用权力，干涉我学者所接受的教育。妳毫无道理的恐惧对莫莉安造成了极大的伤害，置她、置整个学会于危险之中，程度远远超过妳的想象，此外，妳也毁了赞助人与学务主任之间该有的信任。从现在起，我会更密切监督莫莉安的学习情况。默嘉卓，给我出来。」
「停──梅丽丝，不要──」
迪儿本的脸扭曲成可怖的神色，脖子不自然地转动，手指蜷曲，肌肉颤动。莫莉安听见如今已然习惯的奇异声响──骨头移动的喀啦声、嘎吱声……随后，吓人的默嘉卓骤然现身。她弯起干裂发紫的嘴唇，看起来既像微笑，又像威吓，对朱比特瞇起凹陷的灰眼。
「真无礼。」玄奥之术学院的学务主任从喉咙深处发出低吼。「你来干什么?」
朱比特毫不迟疑。「妳说过，莫莉安应该进入妳的学院。那天在长老议事厅，妳说是我们辜负了她。」
默嘉卓噘起下唇，看似猜疑。「有这回事?」
「有，」朱比特说：「妳说必须有人教她祸害技艺。妳说得没错，幻奇学会必须有人教莫莉安学会祸害技艺，免得其他危险人物跑来教她。」朱比特给她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妳明白我的意──」
「这么说，他回来了。」默嘉卓打岔，直接对莫莉安发问。「史奎尔。他这阵子常来，是不是?」
莫莉安眨了眨眼，本能地避开默嘉卓那双混浊灰眸无情而强硬的目光，转头看朱比特，他点点头。
「呃……对。」
「教了妳几招，是不是?」
「嗯──对。」
听见这个消息，默嘉卓不显惊讶，也不惧怕，只是从褐色牙齿的齿缝间吸进一口气。「我想也是。听说妳搞垮了恶鬼市集，我就想，妳八成从哪学来什么难缠的招数。」这听起来不像好话，莫莉安一时有些恼火，没想到学务主任随即对她微微点头，流露欣赏。「干得好。」
「噢。嗯……谢谢。」
默嘉卓叹了一声，望向通往傲步院的门口，露出轻蔑的神情。「我早警告过了，是不是?那三个老傻瓜。最开始我就说了，想要压制这种能力，只会惹祸上身。这就像在一桶烟火上面盖个盖子，危险至极。」
「那妳会收她吗?」朱比特追问：「妳很清楚，她不属于迪儿本的学院，她跟我们是同一类的，她该来玄奥学院。」
莫莉安暗自发慌。她知道朱比特是为了她好，但他真的认为这是好事吗?让迪儿本当她的学务主任就够惨了，默嘉卓可是公认更可怕的人物啊。
然而，除了慌乱之外，她心底也浮现更微妙的情绪，一股有如冤屈获得洗刷的微小快感。毕竟，幻奇师到底哪里世俗了?
学务主任似乎陷入沉思。「这个嘛……她算不上玄奥，是吧?」
「她更不算世俗。」朱比特语气平板地说。
「的确。」默嘉卓吸吸鼻子，以评估的眼神注视莫莉安。她倾身凑近，近得让莫莉安不太自在，用令人不安的嘶哑嗓音低喃：「格果利雅‧坤宁以为，只要把妳藏进这个神圣的殿堂，妳就不会给自由邦带来危害，不会变成幻奇学会必须收拾的另一个乱源。我告诉她那个老傻子──要放鞭炮，最安全的地方就是在光天化日之下。」
幻奇学会必须收拾的另一个乱源。莫莉安痛恨这句话的言外之意。她不吭一声，直视学务主任，眼睛眨也不眨。
「嗯。」默嘉卓打定主意，点了一下头。「那好吧，我收这个小畜生。」
莫莉安不确定该有什么感觉，不过朱比特整个人放松下来，庆幸地吐出一大口气。
「谢谢妳，学务主任。」他说。
默嘉卓用干枯发皱的手漫不经心地一挥，示意他们离开。他们沿着走廊回去时，莫莉安听见默嘉卓发出女巫似的尖声大笑。
「喔呵，达辛可要气疯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