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六个史威夫特两只猫
英勇广场弥漫着期待之情，随时将化为脱缰野马般的狂喜。上千位永无境市民在此集结，深红和艳绿组成一片海洋，个个默然屏息，等待年度圣诞大战的终局到来。
今年的大战一样壮丽酣畅，圣尼古拉斯的大炮射出百果派，上面系着红色丝绸做成的迷你降落伞，飘飘荡荡落入莫莉安手中，美味绝伦，她口中仍残留着温暖的奶油与香料味。截至目前为止，这是她心目中第二喜欢的时刻;第一名是耶鲁女王变出一团萤火虫云，闪耀着如椋鸟般飞过英勇广场上空，创造令人目不转睛的光之舞。莫莉安原以为去年的表演已经无可匹敌，想不到她错了，不禁雀跃无比。
「把蜡烛拿出来。」朱比特悄声说，杰克、莫莉安和广场上每个人纷纷从大衣口袋拿出随身携带的蜡烛，高高举向空中。
圣尼古拉斯使出压轴好戏，搓搓双手，双臂伸向观众，开始转起圈来，一圈又一圈。蜡烛一根接一根自动点燃，火光从广场的正中央开始亮起，伴随一声悠长的呼啸，蔓延至广场角落。
烛光染亮整个广场，全场依然寂静无声。
耶鲁女王的雪之猎犬打破了寂静，牠身躯巨大，浑身雪白，随着女王一声令下，仰头对月发出长啸。全城各处传来应和的嗥叫，有那么一瞬间，永无境所有狗儿纷纷互通声息，令莫莉安的背脊窜过痛快的战栗。
这是她最爱的部分。她闭上眼，仰起脸朝着天空，空气彻底凝结，她闻得出就要下雪了。
刚开始落得很慢，一片雪花，接着又是一片雪花。
然后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雪花旋转纷飞，聚拢起来，一面回旋一面变化，彷佛拥有生命和自我意志，等莫莉安回过神，周遭已经是漫天的冬日暴风雪。大雪来得太快，她的眼前倏地一片全白。
然后，传来一个美妙又吓人的声音，既像是五十头猛狮的咆哮，也像是上千个银铃;随即，无形的暴风向上升，化为恍若游蛇的长雪龙，飞过众人头顶，打滚盘旋，做出极其精采的演出，张开的双翼洒下点点雪片，轻柔地落在莫莉安、朱比特与杰克身上，他们伸出双手，和英勇广场上的人群一同发出欢呼。
「太棒了!」朱比特睁圆了双眼叫道：「妙!真是绝妙。」
杰克大声喝采，对莫莉安露出颇为得意的神色。「这才叫压箱宝嘛。」
但对决还没落幕。圣尼古拉斯不甘示弱，示意要观赛的大家高高举起蜡烛。上千个细小的烛光越来越亮，越烧越旺，直到火光似乎从烛芯跃起，融为一体，在空中形成如云的篝火。光芒太耀眼，莫莉安闭了一下双眼，感觉热气蒸腾着脸颊。
再度睁眼时，火焰已经变换形状，成了金红色火鸟，明亮得无法直视，美丽无方。牠拍动翅膀，愈升愈高，飞向天际。
「太棒了!」朱比特欢欣鼓舞地再度大叫，「了不起!干得好，圣尼古拉斯，干得好!」
莫莉安难以相信眼前的奇景，开怀笑着转头望向杰克，连他也露出惊艳的表情。「你刚刚说什么?」
火鸟与雪龙绕着彼此飞舞，一同回旋，鲜橘和亮白交织成一座塔，高耸入天……最终共同迎来壮阔的消亡结局，火焰熄灭，白雪蒸发，龙与鸟瞬间消失，只留下光的残影衬着黑夜闪烁，烙印在众人的视网膜上。
一阵震慑的静默。
随后响起响亮的喝采，声音大得让莫莉安不得不摀起耳朵。
***
大战后，四面八方都是汹涌的人潮。莫莉安原先不确定能否在茫茫人海中找到霍桑一家，他们忘了事先约定会合地点，等她想起时已经来不及了。但她用不着担心，因为史威夫特一家人先找到了她。
「莫莉安!妳在这啊，喂!」她的朋友一面热切地大喊，一面奔了过来。莫莉安、朱比特与芬涅丝特拉为了更容易被找到，在广场中央的喷泉等待，杰克跟其他人不想在雪中挨冻，已经搭马车回家。
霍桑的父母和兄弟姊妹紧跟在他身后，一眼就能看出史威夫特家族是圣尼古拉斯的支持者，六个人从头到脚包着深浅不一的红色(不过，莫莉安隐约瞧见戴夫在绒裤底下穿了双绿袜)。
莫莉安露出笑容。「圣诞欢乐!」
「还好你们找到我们了。」朱比特搓着双手说，不时对双手哈气取暖，胡子上落满雪花。
「喔，简单，只要在人群里面找芬的超级大头就好了。嗨芬，圣诞欢乐!」霍桑开怀地喘着气说，芬报以不悦之色，转过身，尾巴高高竖起。霍桑见状，发出好脾气的轻笑。「芬都这样。海伦娜，我就说芬很好笑吧?」
莫莉安见过霍桑的父母戴夫跟卡琼娜好几次，以及他哥哥荷马、妹妹戴维娜(大家喊她戴宝)，但这回是第一次见到史威夫特家的长女。海伦娜就读戈尔贡长嗥基本气象学院五年级，这所学院位于第六域外海的一座小岛，受到一个气旋包围，能够安全返乡的机会并不多。
「她好大，」海伦娜宣告，毫不掩饰仰慕之情地盯着魁猫看，「而且好有魄力。」
就在这个剎那，一名年轻男子走过芬，不小心踩到她的尾巴，她发出痛号，然后猛地把一张巨脸凑近那名男子，咧嘴露出黄色巨牙，发出威吓的哈嘶，男子当场昏厥。
「超有魄力。」海伦娜低喃。
看到史威夫特全家站在一起，莫莉安发现他们恰恰分成两派：霍桑跟海伦娜长得像卡琼娜，有修长的四肢和蓬乱的褐色长鬈发;至于荷马和戴宝就比较像爸爸，身材结实，一头金发，维京人似的。
「我们晚点会送莫莉安回家。」戴夫告诉朱比特。
「喔，不用麻烦，」朱比特朝芬的方向大略挥了挥手，「我会派房务总监来接她。」
戴夫紧张地觑了芬一眼，芬耳闻朱比特如此大方提供她的服务，正怒目狠瞪两人。「呃──诺斯队长，你确定吗?我们，嗯……我们真的不介意。」
「不，真的，没关系，」朱比特保证道：「说老实话，魁猫做房务做得挺烂的，反正我都要付她薪水了，要是不叫她偶尔跑点腿，她会把九条命都花在睡觉上。对不对啊，芬?」他扬声对芬说，还眨了个眼。
「你今晚睡鱼堆。」她低吼。
「意思是她会在朱比特床上放沙丁鱼，」霍桑大声对他妈妈说悄悄话，对魁猫露出欣赏的微笑。「芬都这样。」
***
「霍商，」戴宝在走出英勇广场的路上说，不停拉霍桑的红毛衣。「霍商，累了，抱抱。」
「不行，戴宝，」霍桑甩掉她的手，「妳长大了，都快三岁了!快三岁的小孩要自己走，跟大家一样。」
小小孩听了很不开心，莫莉安颇能理解为什么。(毕竟，要是霍桑跟他家人停止喊她戴「宝」，她认同自己「长大了」的可能性估计会比较高。)
戴维娜透过浅金色的眼睫毛怒瞪霍桑。「霍商!」她发飙，吓了莫莉安一跳。「累了!抱抱!」
「喔，好啦。」他说，停下脚步，费了好一番力气把戴宝抱起来。她安坐在霍桑怀中，高兴地对人群露出笑容，像个小巧精致的维京女王，正低头审视她的臣民。他们跟着霍桑的爸爸，鱼贯穿过繁忙幻铁车站的闸门。
戴夫提议避开离英勇广场最近的喀里多妮亚圆环站，直接前往绿门站，好回避大战后的人潮，可惜他没想到，参加大战的人多数都打着同样的算盘。想当然，就在他们来到车站最繁忙的区域时，戴宝觉得被抱腻了，坚持要「霍商」立刻放她下来。
「手拉手!纵队前进!」霍桑的爸爸对他们大喊，众人穿越迷宫般的楼梯，来到底下的站台。「组成人炼!不要迷──不好意思，这位女士，我在想办法让大家不要走散──喂，妳什么意思!好了，大家，不要把手放开──唔呜!」
已经没救了，人群宛若一片有生命的汪洋。一班列车驶入站台，车门涌出新一波乘客，等候的众人只停了足以让他们下车的时间，随即赶向前，人人急着上车，否则还要再等上痛苦的整整两分钟，下一班车才会到来。
一片混乱中，不知是哪一只手滑脱，史威夫特家族的人炼就此断成两截。莫莉安眼睁睁看着卡琼娜、戴夫、海伦娜与荷马被前进的人流吞噬，挤向一节车厢开启的门，她自己、霍桑和戴宝则被推到下一节车厢。
「戴宝呢?」霍桑的爸爸语气惊慌地大叫，同时卡琼娜试着用手肘撞开别人，好往他们这边过来，却徒劳无功。「戴宝在谁那里?」
「在这里!」莫莉安从车厢深处喊回去，握紧戴维娜圆润冒汗的小小右手(霍桑紧抓着左手)。
戴夫看来满头大汗，十分焦虑，双眼瞪得突出，在人群中跳上跳下，努力看着他们的位置大喊指示：「好，你们三个待在一起!我们在塔克公园站下车!要坐十二站!听到了吗?」
「爸，我知道我们住在哪!」霍桑喊回去，翻了个白眼。「不会有事的!」
车厢嘈杂，虽然挤得像玻璃罐里的腌菜，大家仍情绪高涨。其中一端有人开始唱鼓舞人心的《绿之喝采》，不久另一端唱起《大红雪橇破云霄》，相互比拚的两组合唱渐渐相融，交织成颇为悦耳的和谐曲调。
「老爸就爱瞎担心。」霍桑说，可是莫莉安注意到他环视车厢时双眼微瞇，而且死死抓着戴宝的手──应该说，他们两人都紧抓着不放，毕竟在跟其他人走散的状况下要照顾一个小小孩，实在是重责大任。
霍桑弯身，再度抱起妹妹。「唉唷，好重，爸妈都喂妳吃了什么啊?一整只鸡吗?妳简直跟我差不多大只了。」
「霍商，放我下去!」戴宝扭来扭去，这次霍桑不肯。
「嘘，戴宝，」他说：「这里太挤了。妳──哎哟!」戴宝咬了他一口，用力得留下齿痕。霍桑举起手腕，脸色半是错愕，半是惊艳，转头对莫莉安笑道：「看见没?她根本就是鲨鱼。」
戴宝对莫莉安咧嘴一笑，莫莉安微微退后，暗自发誓绝不让那口利牙接近她的四肢。
每过一站，就有三五成群的乘客下车，让车厢的拥挤程度略略减轻。过了好几站，车上总算有足够的空间，让霍桑放下吵个不停的妹妹。
「莫安，累了，抱抱。」不到一分钟，戴宝便哀叫起来，抓住莫莉安的手夸张地向后仰，莫莉安不得不使出吃奶的力气好让彼此维持站姿。
「拜托，戴宝，要乖乖的，」她哄道：「再几站就到了。」
「拜偷，莫安，拜偷抱抱。」戴宝哭喊，蓝色大眼盈满泪水。莫莉安恐慌地看着她，拿不定主意该怎么做。
霍桑笑出声，用唱歌般的语调说：「她吃定妳了。」
看见这一幕，坐在附近的一群老婆婆发出同情的啧啧声，投来谴责的目光。
「没良心。」莫莉安听见其中一人说，整张脸不禁烧了起来。
「就是嘛。」另一个人说，直盯着莫莉安，用刚刚好能让她听见的音量悄声说：「可怜的宝宝，显然是累坏了。」
列车即将到站，莫莉安举旗投降，把喜孜孜的戴宝抱入怀中。
「哎哟。」她咕哝，把戴宝的重量移到一侧。「我应该抱不了多久，戴宝──」
车厢一端传来的尖锐声响打断了她，紧接着是一声咆哮，听起来就像发飙的芬涅丝特拉。莫莉安不自在地环顾四周，想找出骚动的来源，偏偏旁边的人太多了。
「怎么回事?」霍桑问。
车厢尽头，有人气急败坏地说：「牠抓我!那只畜生刚刚抓我!克莱莉莎，妳看，我流血了，我被抓到流血!」
莫莉安踮起脚尖想看清楚，结果吃惊得差点摔一跤。「噢!天啊，是豹──呃，幻豹。」
她把「豹」改口说成「幻豹」，原因是那只巨豹在颈间戴了串硕大珠炼，一只毛茸茸的耳朵缀有一颗钻石耳环，看来价格不菲，何况牠搭乘了幻铁，不像是普通豹会做的事。
幻兽族拥有觉知和自我意识，能使用人类的语言，完全融入人类社会;奇兽则是一般的动物，在一般的动物社会做些一般的动物活动。乍看之下，要分辨幻兽族和奇兽有时并不容易。次型幻兽族比较容易区分，他们是人与奇兽的混种，身上的人类特征多半比奇兽特征明显。
主型幻兽族的外观与奇兽没有什么两样，所以更容易使人混淆，除非他们开口抱怨天气，或是询问最近的伞铁站在哪里。因此，多数主型幻兽族都会穿特别订制的服饰，或是至少戴顶亮丽的帽子之类的配件，表示他们是拥有智识的幻兽族，以免外人发生尴尬的误会。
然而，撇开这名幻豹身上的首饰，以及他不知为何搭上了公共运输工具，要说他是从永无境动物园逃逸的奇兽也不意外。在莫莉安看来，他的行为举止几乎是彻头彻尾的奇兽，像正在狩猎的豹一样嗅闻空气，彷佛已然失去理智。
幻豹在车厢中穿梭，朝他们的方向走来，发出低吼，对惊吓的乘客咬动强壮有力的口齿，乘客纷纷尖叫，试着退开。莫莉安害怕不已，喉咙一紧，想要吞口水却口中发干，只能抱紧戴宝不放。霍桑站到莫莉安身前，挡住他妹妹。
下一站的灯光倏地从窗户照进来，列车速度开始减缓，莫莉安吁了口气。
「这一站下车吧。」霍桑急促地说：「我们搭下一班车，在塔克公园站跟大家会合，我爸妈不会怪我们的，而且只会比他们晚几分钟。」
「好主意。」莫莉安赞成道，两人动身走向最近的车门，她的目光片刻不离那名行为怪异的幻豹。
然而车门迟迟未开，幻豹大步迈向他们，依然嗅着空气，似乎在搜寻什么。戴宝浑然不觉，拉动莫莉安头发上的深红色缎带，发出开心的嘻笑。
听见笑声，幻豹停下动作，双眼锁定戴宝。戴宝又发出开怀的叫声。
接下来，一切迅雷不及掩耳。
莫莉安看见幻豹的双眼闪过鲜亮的翡翠绿，彷佛启动了脑中某种开关。他似乎不受地心引力影响，一下飞跃至窗户，接着跳上天花板，在乘客之间弹射，所到之处随即引发惊叫，最终骤然落在他们面前，低吼着露出獠牙。
莫莉安脑中飞速闪过一个念头：应该召唤幻奇之力来……来做点什么……可是这些都在电光石火之间发生，更何况，就算她知道该做什么，抱着戴宝的她又能怎么办?
幻豹压低身体，准备直扑过来，然后──
啪哒!
那群老太太的怒火压过恐惧，从座位上站起来，挥舞不知装了什么的沉重皮包和毛毡提袋，整齐划一地冲向幻豹，将他包围，打得他束手就范，一面哀鸣一面后退。
「竟然胆敢──」
「人家只是小宝宝!」
「真该觉得羞耻──」
「小宝宝!」
「闪开，小花猫!」
「那可是个小宝宝啊，我的老天爷!」
「本站是学者路口站，」扩音器传出平静、愉快的嗓音：「如要前往永无境大学西校区，请在此下车。」
通往学者路口站的列车车门总算开启，幻豹别无选择，唯有下车，被那伙出奇凶狠的老太太压着打，一路打到站台上。
「走开，快滚!」
「好好记住这个教训!」
「到底为什么要让幻兽族乘车──」
车门咻地关上，整节车厢爆出响亮的掌声。
「谢──谢谢。」霍桑的声音还在抖。
「对，」莫莉安喘不过气来，「谢谢。」她整个脑袋都麻木了，想不出要说什么其他的话。
「可怜的小乖乖，」一个太太说，同情地发出啧啧声，捏了捏戴宝的脸颊。「吓都吓死了，是不是呀，可爱的小北鼻。」
可爱的小北鼻戴宝压根没吓着，反倒像是被这整起风波给逗乐了，列车启动时，她一边格格笑，一边跟幻豹挥手道别，幻豹则在站台上来回走动，烦躁地咬动牙关，颤抖着大口吐气。莫莉安注意到霍桑整张脸有点发白。
「呃……不要把这件事告诉爸。」他喃喃地说，从莫莉安怀里接过妹妹，试着上下轻晃戴宝，但没有成功。「他听了只会不开心，然后怪自己让大家被拆散。我晚点再告诉妈，她会比较冷静。也许明天吧，或──不行，那圣诞节就毁了，还是再过一天好了。」
莫莉安点点头，在接下来几站，一路容忍戴宝狠力扯她的红缎带。
***
「喔，行进乐队!」海伦娜打了个响指。「圣尼可的隐形行进乐队，每个乐器都是自动演奏，这段最棒。」
「你们有吃百果派吗?我吃过最美味的派。」卡琼娜说，她和戴夫一起坐在软绵绵的沙发上。经历幻铁惊魂记的戴宝累了，睡在父母中间，一手插在装满爆米花的碗里，轻轻发出鼾声。「莫莉安，妳最喜欢的桥段是哪个?」
莫莉安一边想，一边注视棉花糖串在火上滋滋作响，转动那串棉花糖，好让每一面均匀烤酥。(史威夫特家族的圣诞夜传统是坐在火炉边，把任何能串起来的食物拿去烤，莫莉安非常中意这个传统。)
「我喜欢火鸟。」她终于开口。
坦白说，她不停想着那只火鸟。那是怎么办到的?如今，她已经了解看似凭空创造火焰并任意操控的原理，可是相较于去年，圣尼可的招牌绝活在她眼中反而越发神秘。
他操纵火的能力实在太过精细，难不成，他从哪里学会了「祸害技艺之炼狱」?这就是他能够彻底掌控火焰的原因吗?还是说，这只是个繁复的骗局，是经过规划、精准控场和练习，由许多人共同构筑的精巧幻象?
或者……圣尼可会不会也是幻奇师呢?
这个想法会很荒唐吗?毕竟，幻奇师素来有九位，坤宁长老是这么说的。世界上该不会有另外七位?总在圣诞节发送礼物、充满欢乐的红衣老人，该不会正是其中之一?
莫莉安默默微笑。另一位幻奇师说不定就活生生站在她面前，这念头带给她一丝奇妙的……希望。
但这想法太傻了。只是幻想而已。
「耶鲁女王也挺厉害的，」莫莉安从白日梦回神时，戴夫正在说。「雪龙棒透了。戴宝说她想要一只当宠物，她明年的生日礼物就这么解决了，哈!」
「我以后也要有自己的龙。真正的龙，」霍桑煞有介事地说，舔掉手指上的烤棉花糖。海伦娜哼笑，荷马真心诚意翻了个白眼，嘲讽地比赞。「不是，是真的，我会有，阿南说的!她说如果我保持下去，努力训练，在之后几年的年度大赛表现好，那等我从初阶学者毕业，当上进阶学者之后，她会考虑帮我找一只幼龙，由我来培养跟训练，只听我指挥。我自己的龙，没有其他人能骑!是真的啦，荷马，不要再笑了。」
莫莉安诧异地抬头望向默然无声的荷马，只见他确实在黑板上写了「哈哈哈」。荷马就读于思潮人文学院，立下沉默之誓，一年当中只有一天能够开口说话，所以总是随身携带黑板。不过，他可没有立下任何不能取笑、嘲讽或酸人的誓言，莫莉安就喜欢他这点。
「我说『旁边的霍桑』，」海伦娜说，在串烧的尾端插上一块干酪。「为什么龙的名字都这么白痴?」
霍桑皱起整张脸。「什么?乱说，哪有。」
「有啊，」她坚持：「他们的名字都又长又浮夸，像是『尊荣飞向英勇战斗与胜利』，或是『以怒火击败敌人』之类的。」
「喔，那些是大赛用的名字，」霍桑耸耸肩说，停顿半晌，大声啜了口热巧克力。「每只龙参赛时都要在名册上登记独一无二的名字，不能跟大赛史上的其他任何龙太相似，可是大赛有将近四百年的历史，只好取很有创意的名字了。」
「什么创意，明明就是自恋。」海伦娜说：「比如说去年在近战赛得金牌的那只叫什么，『看他的龙爪有多大』?真的不是我要说。大家都知道，龙骑士帮龙取的名字根本就是在夸自己，老实一点承认就好了嘛。霍桑，要是你有了自己的龙，你应该取个真正符合你的名字，像是……不晓得耶，『已经尽力了但还是很呆』?」她咧嘴笑道。
史威夫特全家都笑了，连霍桑也是。
「要更具体一点。」卡琼娜眼里闪着笑意，「不如叫……『在镜子前面练习英雄的姿势』?」
「这个好，妈。」霍桑伸手从她的木串上偷走一块棉花糖。「如果妳要取一个，应该叫『不晓得自己打呼多大声』。」
「哈!」卡琼娜仰头发出震天的笑声，朝霍桑扔了一颗爆米花反击，可是霍桑用嘴巴接住，欢呼起来。
「那爸要叫什么?」海伦娜接话，促狭地对戴夫一笑。「就叫──」
「『放屁响得像拉车的马』。」卡琼娜大声地用气音说，莫莉安和霍桑笑得乐不可支，海伦娜则哀号：「妈，好恶!」
「喂，小心点，卡琼娜‧史威夫特，不然妳就要叫『从现在开始都自己泡茶』。」戴夫愤慨地说，但他也在憋笑。
霍桑眼睛一亮，「那荷马呢?」
一阵沉默，莫莉安看看霍桑，再看海伦娜，接着是卡琼娜，然后是戴夫，几乎看得见每个人脑里的齿轮飞速转动，试着想出最有趣的名字。但荷马脑筋动得最快，已经在黑板上写了字，举起来给大家看。
不承认他是亲生的。
大家爆出笑声，鼓起掌来，这场非官方龙名大赛的优胜者显然非他莫属。霍桑插上最后一个棉花糖，看似正暗自得意。
这为美好的圣诞夜画下愉快的句点。可是，在芬涅丝特拉来接她时，莫莉安吓一跳地发现自己大大松了口气。
她喜欢霍桑的家人，真的喜欢。看卡琼娜和戴夫互相取笑很有趣，荷马常常逗她发笑;虽然她第一次见到海伦娜，但已经很有好感了。她甚至不介意被戴宝使唤，至于霍桑，嗯……他是她最要好的朋友嘛。
然而，尽管她绝对不会表露，可是像这样和史威夫特全家人待在一块，让莫莉安感到有些……是什么呢?确切来说不是嫉妒，只是……
嗯，对。就是嫉妒。如果她坦然承认的话。
她连自己究竟嫉妒什么也说不上来，也许是他们彼此自在的相处，自然而然就显得那么……融洽。像是一块不少的拼图。
莫莉安的家人住在遥远的冬海共和国──父亲、继母、祖母，以及两个双胞胎弟弟，他们同样一块拼图也不少。以前，他们多了一块不需要的拼图，不过她如今定居在永无境的杜卡利翁饭店。
这只是隐隐的疼，疼在内心深处一个八成不太重要的所在，只要她别太在意自己的感受，便几乎细不可察。(莫莉安也尽力不去太过在意自己的感受。)
然而，这疼痛就是存在，她不喜欢。史威夫特家是好人，一向对她很好，总是接纳她。在心里喂养这份小小的不甘，似乎有些忘恩负义。
可是，在回家路上，芬涅丝特拉嘀咕：「有够烦的一家人。」莫莉安来不及阻止自己，不怀好意的笑声便冲出喉头。
她随即后悔，指甲嵌入掌心，留下半月形的细小红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