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欢乐到危险的地步
「喔，他拿起装玩具的大袋子，对神奇雪橇一甩鞭子，驯鹿志得意满飞上天际，圣尼可身边坐着精灵的小小身子，这趟旅程──」
「这首歌到底有几段?」杰克嘀咕。
莫莉安扳起手指。「到现在为止，我已经听了……十六段。」
「什么?才不止，少说有二十段。他昨天唱了好几段，都在讲妥善维护雪橇的方式，记得吧。」
「──可惜烟囱太窄，尼可太宽，精灵拚命塞，仍宣告失败──」
「对啊，我有算进去，」她说：「现在看起来怎么样?」
杰克(全名叫约翰‧阿朱纳‧科拉帕提)小心地拉开眼罩。眼罩让他眼前的世界与普通人无异，拿掉这层屏障，他就会看到见证者的世界：各种事物之间千丝万缕的链接和网络，任何秘密、危机和历史皆无所遁形，使他眼中充满饱和、舞动、有时错乱得不忍卒睹的色彩。这是他继承自朱比特的天赋，尽管称不上是好是坏。
「很……亮。」杰克缩了一下，马上把眼罩盖回去。「欢乐到可能有危险的地步。」
莫莉安双肘靠着螺旋梯的栏杆，窥视下方的大厅。在杜卡利翁饭店，每当她和杰克想观察人群，这是他们最爱的位置。
然而，今天他们大多只是在观察朱比特，一部分是好玩，一部分是真心关切他的安危。在彩条装饰、圣诞歌和蛋酒的催化下，朱比特变得有点疯疯癫癫，欢庆圣诞的情绪高涨到昏了头的地步，杰克怕他舅舅可能会……心脏病发，之类的。
莫莉安歪着头，注视她的赞助人有如芭蕾舞者在大厅跳来跳去，往登记入住的客人撒出一把又一把红红绿绿的闪亮纸屑，整个过程中声如洪钟地高歌。
「他会不会是在乱编新的歌词?」
「──身穿利落红衣裳，一夜间飞遍全境，多么美妙的情景!苏西拿到小卡车，米利拿到小风筝，精灵扭打成一团──」
杰克用鼻孔一哼，「铁定是。」
「还说朱比特不支持圣尼可，」莫莉安故作随意地说，用眼角余光一瞅杰克，他恼火地把柔亮黑发从脸上拨开。「我还没听他唱过任何一首耶鲁女王的圣诞歌……有吗?」
圣尼古拉斯和耶鲁女王是永无境圣诞节的代表人物，双方为了证明谁才是圣诞精神的最佳象征，已经展开长达数个世代的战争。永无境市民必须在身上配戴或穿着其中一方的代表色，表示自己支持谁的阵营：红色是作风夸张、性格爽朗的圣尼古拉斯，绿色是优雅高贵、行事低调的耶鲁女王。大家极其严肃地看待这场盛事，严肃到让莫莉安觉得有点没必要。
每年，这场竞赛的高潮都是圣诞夜大战，两名代表人物展开壮丽的魔法竞赛，倘若圣尼古拉斯赢了，人人的圣诞袜都将装着礼物，家家户户的壁炉都将燃起炉火;如果耶鲁女王胜出，圣诞节的清晨将迎来厚厚的白雪，每户人家都将受到祝福。(当然，双方每年都会宣告平手，让全体市民皆大欢喜，这是公开的秘密。)
杰克瞪她。「不能怪朱舅舅，圣尼古拉斯的歌就是比较好记，那个老骗子八成雇了一整组团队，专门写这种宣传曲!」
莫莉安笑了起来。杰克是耶鲁女王的死忠支持者，要闹他实在太容易了，这是莫莉安最喜欢的圣诞娱乐。
离圣诞节只剩不到一周，莫莉安自己也颇受庆祝气氛感染。自从杜卡利翁饭店成了她的家，这是她第二次过圣诞节。杜卡利翁饭店拥有自我意志与神奇力量，经常无预警改变内部陈设，怎么变全看它神秘的心情，而今年的布置可说极为出色。
吸烟室简直兴奋过头，始终拿不定主意该在圣诞季节放送什么烟。短短十分钟内，从墙壁送出的烟雾从白兰地奶油酱口味(莫莉安觉得很棒，只是有点浓郁)，变成腌渍糖梅口味的滚滚紫烟(又香又甜，几乎令人头晕)，再变成带有烟熏味、柔和而抚慰人心的烤栗子烟。朱比特本来觉得很好笑，直到墙壁开始飘出浅褐色的煮甘蓝菜烟，他才有礼地叫吸烟室冷静一点。
在整个十二月，大厅一天天逐步改变，像是要享受每个为节庆动手布置的步骤。先是十二月一日，黑白格子地板冒出一株松树苗，直直向上窜，轻而易举穿透大理石，树干底部抖落碎砖，把可怜的米范吓得不轻，当时他正在附近的礼宾柜台处理事情。
隔天早晨，树苗已彻底长大，几乎有天花板那么高，恰恰停在闪耀的黑鸟水晶灯底下。配合节庆，水晶灯变为银色，瞇起眼看，有点像是立在圣诞树顶端的天使。
仅仅三周以后，整个大厅化身为颇富冬日气息的常青树林，鸟鸣盈耳，弥漫着松树的泥土味，树枝缀着点点白雪。
那不是真雪，这才是神奇之处。大厅森林的地面铺上一层反射光泽的白毯，永远不会消融，永远不会变得像冰块那般滑溜，永远不会化为雪水。日复一日，白毯始终干爽晶亮、无比柔软、不显湿滑……穿着靴子踩过，听它发出清脆的声响，令人浑身舒畅。
过了几天，身为非凡女高音兼森林沟通师协会会长的香妲‧凯丽女爵决定，林间多点野生动物最好，于是敞开杜卡利翁的大门，高唱她钟爱的圣诞歌(《耶鲁节之诗》)，引来一群沉醉其中的森林动物在大厅聚集，接着便在林中安住。莫莉安最喜欢一只友善的红知更鸟，每天早上吃完早餐，这只鸟儿都会向她打招呼，在雪中留下小脚印。
礼宾经理米范开始在室内穿上大衣、围巾和手套，并且和司机查理一同在各处挖出几个洞放置火炉，好让宾客在等候入住或退房时围在火边烤暖。不过，撇除这些小小的不便，员工和客人都很喜欢饭店的变化。朱比特满心洋溢着欢度圣诞的喜悦之情，甚至每天早上在大胡子点缀小铃铛和彩灯。
「好像他还不够吵似的。」魁猫芬涅丝特拉是杜卡利翁的房务总监，每当她听见朱比特铃铃作响地穿过走廊，总会这样抱怨。
尽管脾气火爆的芬涅丝特拉和大多数猫一样，不喜欢冷天(或者该说，不喜欢任何变化)，但最终连她也敌不过佳节气氛。
「我今天看到芬在嬉闹。」某天晚上，年轻的客房服务员马莎小声告诉莫莉安，那时莫莉安在鸟爪浴缸里放洗澡水。「嬉闹!在雪地上!像活泼的小猫咪那样!」
「什么?」莫莉安顿时往上看，目光从盥洗台上挪开。她正在选药水，震惊之下，打翻了最喜欢的粉红玫瑰泡泡油，整整半瓶倒进水里，泡泡变成玫瑰花苞漂浮于在水面，不出几秒，水中的花便全数盛放，几百朵玫瑰喷出瓷缸，落在大理石地板上。「妳说芬?妳确定?」
魁猫芬涅丝特拉的体型跟大象差不多，而且讨厌大多数能让别人开心的事物，莫莉安难以想象她嬉闹的情景。
「我以生命起誓。」马莎将手放在心口，神情无比肃穆。「她说她是在追森林里的野兔，但我百分百确定那就是在嬉闹。」
唯一没因为这些佳节装饰而乐不可支的人，是吸血鬼矮人法兰克。这位住在杜卡利翁的活动策划人颇为丧气，因为他挑的杜卡利翁年度圣诞晚宴主题竟然被饭店自己给否决了。
「我什么都安排好了!」发现森林注定在饭店留一整个冬天之后，法兰克哀叫。「邀请函都准备要寄出去了，现在又要从头来过。我今年本来要走黑暗高雅路线──黑色、金色、血红色的主色调，燕尾服和晚礼服，昏黄的灯光衬托钻石。有这群眼睛大大的森林奇兽在旁边蹦跳装可爱，怎么可能走黑暗高雅风嘛。我费尽心血要提升这个地方的格调，看看它用什么回报我──兔兔跟獾!」他用浮夸的姿态把整整一茶杯的蛋酒一饮而尽，抹了抹嘴，惨兮兮地盯着在树梢歌唱的小青鸟。「我的才华又被埋没了。」
让法兰克更感受辱的是(虽然想必也暗自松了口气)，尽管主题临时更改，杜卡利翁饭店却迎来了迄今最受欢迎的圣诞派对。隔天，永无境各大报的社交版纷纷刊出全彩照片，披露贵族名流畅饮拐杖糖调酒、逗弄可爱森林奇兽的画面(法兰克则在背景中威吓地露出尖牙)。
今年冬天实在荒唐，而且还有将近一周才会结束呢。
***
圣诞夜，在卧室的庇护之下，莫莉安动手练习。这周、上周、打从她摧毁恶鬼市集以来的每一周，她天天在晚上这么练习。会养成这个晚间习惯是朱比特的建议，好让她控制不断增长的幻奇之力。由于她是幻奇师，这些力量不可抗拒地受她吸引，能量持续在身周聚集，尽管看不见也无从察觉，却无庸置疑存在。然而，唯有强大的幻奇师能够掌控这份力量，莫莉安去年是学会了几个新招数，不过仍和强大沾不上边。
身为幻奇师，她的潜质和实力之间存在深不可测的鸿沟，现在她才知道，正是因为这个情况，她原本身陷相当危险的处境。幻奇之力不断汇集，套用埃兹拉‧史奎尔的话来说，规模大到了危险的地步，也让史奎尔趁机乘虚而入，掌控她的力量，纳为己用。
在永无境，大部分的人都认为史奎尔是「最后的幻奇师」，提到他时总压低声音，语气害怕，彷佛他是幻想故事中的邪灵。不过，莫莉安很清楚，他是真实存在、活生生的危险人物。
不过，除了最亲近的朋友之外，她不打算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现在，幻学的大家已经知道她是幻奇师，这就够糟的了。要是那些人得知，莫莉安曾经数度与永无境最大的敌人见过面，还被迫向他学习技艺，八成会被人举着火把、拿着干草叉赶出城去。
莫莉安不晓得史奎尔会不会回归，何时会回归。有永无境的古老魔法从中作梗，他本人无法进入这个城市，可是他依然能凭借丝网，抛却形体的束缚神游至此。假如莫莉安身上汇集太多幻奇之力，不加以控制，史奎尔就可以藉此「穿越」丝网，操控她的力量，将她化作手中的傀儡。永无境已经是她的家，唯有召唤幻奇之力，加以运用，莫莉安才能保护这座城市。
「晨曦日的孩子活泼乖巧，」她轻声唱道，几乎用不着催促，指尖便传来酥麻感。她越来越擅长了，虽然歌声仍有些发抖。「夕暮日的孩子坏又胡闹。」
莫莉安对祸害技艺依旧所知甚少，她对此沮丧不已，但她无比珍惜仅有的知识。
祸害技艺之夜曲：召唤幻奇之力，藉咏唱实现。
以及祸害技艺之炼狱：创造火焰，操纵火焰。
史奎尔教了她这两件事。
每一夜，她反复重温这些微不足道的所学，精进技巧，直到炉火纯青，暗暗盼望自己总有一天，会奇迹似地知道下一步该怎么走，才能成为非凡的幻奇师。
「晨曦日的孩子带来光辉破晓，夕暮日的孩子招来猛烈风暴。」莫莉安闭着眼睛，微笑起来。她感觉到能量在身边涌动，发出轻柔而坚定的嗡鸣，快乐地聚集至她向上摊开的双掌。「晨曦之子啊，你去哪里?高高的天上，那里风和日丽。」
她不太明白，为何对幻奇之力而言，「歌唱」是幻奇师准备运用力量的讯号……话说回来，关于幻奇师，她有太多事情到现在仍不明白。
坦白说，是绝大多数的事。
几乎可说是全部。
「暗夜之女啊，妳去哪里?」莫莉安小心睁开双眼，只见卧室沐浴在白金色光亮之中，如今她已经对这情景十分熟悉。
起码，她明白一件事：她召唤了幻奇之力，幻奇之力亦应呼唤前来。力量在周遭飞舞，洒落满地光点，不断跃动，彷佛是在说很开心见到她。
莫莉安露出笑容。她连歌都用不着唱完。
她真的越来越拿手了。
***
莫莉安奔过卧室外的走廊，吹熄每一点灯光，一盏灯接着一盏灯、一座烛台接着一座烛台，直到东厢房的四楼彻底陷入黑暗。然后，她文风不动站着，闭上双眼，熄灭的烛芯冒出缕缕轻烟，在她身周环绕。她吸进烟的气味，在内心想象一星火苗。
想象一团火焰，在她胸口灼灼燃烧。
炼狱。
她全神贯注想着这股火焰，持续片刻，感到火苗渐长，由内而外让她暖了起来。随后，她睁开双眼，沿着原路再度奔过走廊，一盏灯接着一盏灯、一座烛台接着一座烛台，对准每根烛芯吐出完美而精准的火焰，轻而易举重燃蜡烛，内心雀跃难抑。
「有够爱现。」杰克走出房间，他们的卧房只相隔几扇门。他摇着头，看莫莉安重燃最后一个烛芯，走廊恢复欢快的光亮。「有需要做到这种程度吗?每天晚上练习?」
她看了杰克一眼，从鼻孔哼了一声，不理会他的话。「帽子不错嘛，绿花菜头。」
「缎带不错嘛，资本主义奴隶。」他伸手一捋莫莉安发梢的深红蝴蝶结，另一手同时调整他那顶毫无美感可言的绿色怪帽。他去年圣诞夜也戴着这顶帽子，看起来依然很像头骨忽然生出一坨怪东西。莫莉安半点想不透他怎么敢戴着这顶帽子见人，但话说回来，杰克大约也想不透她为何支持圣尼古拉斯，而不是他挚爱的耶鲁女王。
坦白说，见识过去年的圣诞夜大战(也是莫莉安头一次参加)，她确实有点想换阵营。虽然她欣赏行事浮夸、快活无比的红衣老人(杰克总说他「奴役精灵还擅闯民宅」)，但耶鲁女王的作风低调优雅，加上忠诚的雪之猎犬，同样令她深有好感，甚至是感动。
只不过，如果杰克知道她哪怕有那么一丁点赞成他的看法，铁定会得意得要命。
他照着走廊的镜子，又确认一次帽子的角度，稍稍调整眼罩，对镜中倒影点了点头，看似对眼前所见相当满意。
「走吧。」他对莫莉安说：「赶快下楼，免得到时要跟朱舅舅一起坐马车，我死都不想再配合他大合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