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地下书呆团
「幻奇……技艺。」莫莉安跟着说了一遍。
她首次听闻这个词汇，却不知怎么地感到熟悉。好比每次聆听香妲女爵唱咏叹调，旋律堆栈得越发壮阔、高昂、激烈，即使明知高潮即将来临，真正听到时，依然不禁屏息。
莫莉安等着如克解释，偏偏如克并未多说，反而转过身，迈步走下阶梯。她没叫莫莉安跟上，有那么一剎那，莫莉安脑中的理智之声要她返回吊舱，直接上楼回到餐厅，坐下来喝杯美味的热巧克力，假装这一切并未发生。
可是，在永无境生活、加入幻奇学会、由朱比特担任赞助人、与霍桑‧史威夫特成为密友，造成了一个奇特现象：莫莉安脑中的理智之声越来越微弱，有时候几乎听不见。
莫莉安一叹，踏出步伐前便已开始气恼自己。她当然会跟在可怕的陌生人后面，沿着幽暗的楼梯进入秘密地窖，根本不意外嘛。
阶梯弯曲向下，形成大大的螺旋，莫莉安得一手扶着冰凉的石墙慢慢走，免得一失足便一路滚下去。来到最底层后，她尾随如克走过黑漆漆的寒冷窄道，彷佛走了一世纪，尽管实际上大概只有一分钟。
莫莉安打了个颤，试着说服自己是因为冷。「我们到底要去哪里?」
如克没回答。用不着回答。莫莉安一惊──眼前不远处，有个歪倒的字开始发出明亮的金光，划破近乎纯粹的黑暗。更多字随之亮起，一个接一个闪烁几下后亮起光来，最终组成一行巨大标示;这些字刻在石拱门上，拱门之下是一扇木门。
头两字满是切割和烧焦的痕迹，似乎曾有人试着用蛮力将之消除，先是用刀或凿子之类的工具，然后用火，后来索性直接划掉，用漆盖过去。
幻奇祸害技艺学院
如克看了标示一眼，不悦地低哼。「别理这种蓄意破坏行为。」她抬手看似打算推开门，随即停住，瞥了莫莉安一眼，微微点了个头：「准备好了吗?」
莫莉安仰头呆看那行金色大字，胃里开始凝聚一阵暴风──是紧张，是期待，最强烈的是对求知的饥渴。她的嘴角爬上一抹微笑。「准备好了。」
***
莫莉安心想，这里从前想必是座颇为壮丽的学院，甚至比世俗和玄奥学院更加宏伟。穿过木门后，她和如克伫立在宽阔的长廊前，天花板到地板全是由白色大理石打造而成，四周没有其他门，只见左右两旁的高耸拱廊，通往广大无人的厅室。这里冷极了，一呼气便凝结成雾。
如克带领她经过一个又一个空厅，两人的脚步声在室内回荡。每经过一个拱廊，莫莉安便偷看一眼，试着想象这些空间过去容纳了什么事物。是不是教室、实验室、工作坊呢?但这里连一件家具也没有，徒留宽广空旷的空间。
拱廊上也刻了字，每当莫莉安跟如克走过，那些字便随之亮起，从石头内部映出金光。可惜这些字说明不了什么，只是些莫莉安不懂的字词，比如卡拉尼、哈默、张、西斯金……
等等，莫莉安想道，在其中一个空间前停步，抬头盯着发亮的字。我听过这个词。
西斯金。
莫莉安皱起眉头。她在某个地方读过，那是个名字。
「朱诺‧西斯金!」她叫出来，声音在空间中回响。「哦──喔!齐里‧卡拉尼!他们都是幻奇师──这些房间是以历代幻奇师命名的，对不对?」
「可不是随便什么幻奇师，」走在前方的如克扬声说道，脚步丝毫没有放慢，也没有等她。「是原初的九位。」
莫莉安跑步追上她，细看每个在途中亮起的字样，每认出一个名字，便油然生出奇妙的兴奋感。她彷佛正穿越历史，而且是她的历史。
去年，她被迫上了一门糟糕透顶的课，名叫「令人发指的幻奇事件史」，授课教师是昂斯塔教授，所以读过这些幻奇师的事迹。当时，她不得不细读昂斯塔教授的著作：《错判、谬误、胡闹、暴行与毁灭：幻奇事件光谱简史》，书中对幻奇师没有一句好话，可是莫莉安现在知道，他那本书起码有一部分是瞎编的(很可能全部都是)。
玛格努森。据昂斯塔所言，泰尔‧玛格努森企图发动政变，占领光翼宫长达七十天，挟持皇室全体成员做为人质，导致半数皇族活生生饿死。
威廉斯。莫莉安思忖，那想必是奥德利‧威廉斯，据说这名幻奇师无意间创造了麻疹。
维尔。薇薇安‧维尔隐居数个世代，尝试写出世上第一首绝对完美的乐曲，却写出史上最恼人的洗脑曲，导致数十人被诊断精神失常，从此在全界遭到禁止。(昂斯塔的书没有写下曲名，以免从此留在读者脑中，无法甩去。)
那些昂斯塔记述的幻奇师轶事，有任何一个是正确吗?建造杰密提游乐园的欧布瓦‧杰密提，书上写错了;创造瀑布之塔的黛西玛‧可可罗，书上也写错了。朱比特证明给她看过，带她实地走访，让她看见那些杰作多么了不起，甚至有幻奇事件评等委员会在一百多年前立的碑铭。昂斯塔的书告诉她，杰密提的秘密主题乐园是「胡闹」级，真相却是「奇景」级，仅限有资格的小孩进入，享受欢乐时光;瀑布之塔则属于「独一」级，是充满创意的天才之作。
假如泰尔‧玛格努森、奥德利‧威廉斯、薇薇安‧维尔真如昂斯塔所说的那么坏，幻奇学会敢把他们的名字刻在辉煌的大理石厅堂上，歌颂他们的成就吗?莫莉安很怀疑。
在走廊的尽头，两人急转向右，走进第十个厅堂，也是最后一个。相较于其他空间，这里最小，但比起其他地方那种陵墓般的氛围，这里舒适宜人，凭借灯光和巨大的壁炉点亮温暖的光芒。
墙上满是照片，记录着奇珍异兽、壮丽建筑和永无境著名地标;其中一处挂有巨幅幻奇铁路彩色地图;另有一整面墙挂着裱上镀金画框的油画，大多是人像画。
房间中央是张农舍风格的长桌，甚至有活生生的人坐在桌边，起码十几位，说不定更多，看在方才走过那些死寂房间的莫莉安眼中，不禁吃了一惊。这些人动也不动地俯首阅读，一言不发，专心致志，旁边到处是成山的书和成堆的茶杯。这是间读书室。
走进房间时，如克清了清喉咙。众人抬起头，随即纷纷站起，动作急得差点把书堆与灯打翻。莫莉安心想，难道他们不知道会有人来访?难道他们是怕如克，还是很高兴看到她?接着她又思忖，她该怕如克吗?如克感觉没有迪儿本那么糟啊。
过了片刻，莫莉安才意识到那些人在看的不是学务主任，而是她。让此情此景更不可思议的是，他们竟大声鼓起掌来。
「欢迎!」有人大喊，另一个人则大声说：「干得好，莫莉安!」(不知道究竟是夸她什么干得好。)
「欧李瑞老师!」莫莉安忽然发现一张熟悉的笑脸，那是「与亡者对话」的授课教师：一名年长的绅士，拥有明亮犀利的蓝眼，手持一根时髦的雕花手杖，旁分的白发梳得齐齐整整。
「叫我康纳尔就行了，幻奇师。」他说，眼里闪着喜悦：「在这里用不着客套。」
如克朝那群人大略挥了挥手。「莫莉安‧黑鸦，他们是地下书呆子。地下书呆子，这位是莫莉安‧黑鸦。」
康纳尔朝学务主任挑眉：「妳应该是想介绍我们的正式名称吧──地下九楼学术研究会。」
「爱怎么想随你。」如克回看着他。
莫莉安认出几名她见过的研究会成员，只是不晓得他们的名字。康纳尔‧欧李瑞身边是个年轻男生，莫莉安在玄奥学院楼层见过他，估计是进阶学者或刚毕业不久;也有几位她在傲步院见过的老师。最后一名成员是只幻狐，身穿酒红色丝绒制成的衣服，平静地坐在前排地上凝视莫莉安，神色有礼而好奇。
「欢迎!」那位少年边喊边挤到前头，稍嫌激动地和莫莉安握手。
「拉维，别在屋内大吼大叫，会吓到人的。」幻狐平和地说，抬头看着莫莉安，点点头。「嗨，我是八九七梯的苏菲亚。莫莉安，希望妳不介意我们躲在这等妳，大家真的很开心终于能跟妳见面了，深感荣幸。」
莫莉安环顾四周，众人报以笑容，她诧异地发现尽管听来难以置信，但自己相信苏菲亚的话。从来没人认为见到她很荣幸。
「苏菲亚、康纳尔，」如克招手示意他们过来，「我们带莫莉安去过渡之厅。其他人就……继续书呆吧。」
莫莉安尾随如克、苏菲亚与康纳尔离开温暖的研究室，回到冷飕飕的大理石走廊，左转进入一个宽敞的厅室，走进去时，门上亮起了「威廉斯」的名字。他们并未在「威廉斯」驻留，而是穿越房间，走进另一个厅堂「慕赫」，接着又踏入「崔洛耳」。
「得知幻奇学会又收了幻奇师的时候，我们说不出有多高兴。」苏菲亚边走边说：「妳一公开身分，我们就想跟妳聊聊、替妳喝采。妳真的好勇敢。」
康纳尔说：「可是，坤宁长老要我们等妳参加第一次C&D聚会。」
莫莉安抬头注视他，「所以幻奇技艺学院也是长老管理吗?」
康纳尔、苏菲亚和如克互看一眼。
「这么说好了，长老跟我们有个非常不成文的共识。」康纳尔字斟句酌：「只要他们不过问，我们就不骗人，这对他们也方便。我们认为，尽管长老所知不多，但一定明白地下九楼学术研究会做的事很重要。只要我们不惹任何麻烦，长老就会随我们默默做自己的。」
莫莉安闻言露出微笑。长老未必通晓学会的一切，她觉得这样挺好。「地下九楼学术研究会究竟在做什么?」
「这里从前是幻奇技艺学院。」苏菲亚说。他们来到第四厅「吉布斯」，目前为止看到的每个空间大同小异，清一色的白大理石地砖，以及没有窗户的四堵墙。「但少了学者就不是学院，所以，最后一名幻奇师被逐出永无境后，这里空置荒废了很久。几个世代前，地下九楼学术研究会在此成立，目的是研究与保存重要的幻奇师历史。」
「我们是一群志同道合、相互合作的学者和研究员，」康纳尔说：「对幻奇师满怀兴趣与热忱，大多是秘密进行研究，收集幻奇师历史的断简残篇加以保存。要了解幻奇师，没有比地下九楼更好的场所了，他们过去就是在这个幻奇技艺学院接受教育。」
「你们有几个人?」莫莉安问。
「傲步院大约有十五个。」他说：「此外也有其他同道中人散布在七大域，我们偶尔会互通消息。没几个人有那个胆子，敢在学会的地盘研究所谓的祸害技艺。不过当然了，这些纯粹是学术研究。」
「对我来说就不只是学术了，对吧?」莫莉安说。
「对，没错。」他微笑附和：「多么不同凡响。」
「研究会由你们三个带领吗?」
康纳尔跟苏菲亚对看。
「嗯……就现况而言，我们称不上有谁负责带领。」苏菲亚慢慢说道：「至于如克，嗯……她，呃──」
「喔，我跟他们不是一伙的。」如克有些倨傲地打岔。
苏菲亚和康纳尔思索着该怎么解释最好，一阵短暂的尴尬沉默。
「如克就是……有天突然冒了出来。」苏菲亚终于说：「那是大概一年前的事。我们当然认识迪儿本跟默嘉卓，但却……从没见过如克，也不确定她为什么会出现。说真的，搞不好连她自己都不清楚──」
「因为我高兴。」如克简短地说。
「可是她不断出现，到了几个月前的某天，一切都说得通了。那是万鬼节的隔天，我们得知学会超过百年来头一次收了幻奇师。」
「我们发现，如克首度现身大约是在妳的入学仪式前后。」康纳尔解释，向如克投去迷惑而惊叹的眼神。「不知为什么，幻奇技艺学院知道必须有位新的学务主任。」
这个信息让莫莉安的思路一顿，她瞥向如克。「呃……不好意思，但在那之前……妳在哪?」
「喔，妳懂的，到处忙我自己的事。」如克含糊地说，定睛望向莫莉安，目光充满智慧。「学院不能没有学者，但学者只要一个就够了。」
又一个房间。四人快步穿越一个接一个厅堂，莫莉安一面默数，已经数到第六个。地下九楼俨然是座迷宫。
「那你们会教我祸害──对不起，会教我幻奇技艺吗?就算你们不是幻奇师?」
「可以这么说吧。」康纳尔答道。
「莫莉安，今天我们只是想带妳试试一个东西，明天开始正式上课。」苏菲亚说：「我们跟如克花了好几个礼拜，设计出我们认为严谨又有挑战性的课表，简直等不及要开始了。」
「我没办法一天到晚待在这里，理由妳也知道。」如克解释：「我有空就会尽量过来，不过我也指定康纳尔跟苏菲亚监督妳的每日上课进度。其他书呆不许来打扰妳，妳也不许去烦他们，懂了吗?」
莫莉安心不在焉地点头。他们终于在一扇紧闭的木门前停下脚步，到现在为止，这是她所见的第一扇门。如同其他拱门，刻在上方的名称在大家走近时亮起，彷佛感应到他们的存在。
「过渡之厅。」她念道。门板中央有个金属小圆圈，却没人上前触碰。莫莉安看向如克，接着是苏菲亚及康纳尔。「我们要……进去吗?」
「我们开不了这扇门。」如克说：「每个人都用自己的印记试过了……我们想方设法，只差没拿破门槌，可是没一个管用。」
「这里面是什么?」莫莉安问。
康纳尔清清喉咙，招认道：「我们也……不太确定。」
过了半晌，莫莉安才意识到三人都凝视着她，神情热切而期盼。「喔!我是不是该，呃……」她伸出食指动了动，露出W字印记。
「试试看。」苏菲亚点头催促。
莫莉安胃里一阵翻腾，又是紧张又是兴奋。她颤抖着伸出食指，按在圆上，然后──
什么也没发生。
她再试一次，这次按得更用力，依然什么都没有。
兴奋之情倏然破灭。她早该猜到什么都不会发生，毕竟那个圆环冰冰凉凉，黯淡无光。每当她开启房里那扇门的圆环封印，也总是在圆圈变热、发出阵阵柔光的时候，才会成功。她不情不愿地转过身，面对大家的失望。如克将嘴唇抿成直线，不发一语，不过康纳尔安慰地拍拍莫莉安的肩膀。
「哎呀，」他用坚强的口吻说：「别介意。」
「还是我……明天再试试看?」她弱弱地提议。
「我们早猜到会这样了，莫莉安。」苏菲亚说：「没关系的。」
一听就知道是在骗人，莫莉安心知肚明。
如克仍一声不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