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追猎莫莉安.黑鸦
听闻这个消息,九一九梯大惊失色,雀喜小姐气冲冲哼了一声,随即重重踩着步伐走过去关掉收音机。
「那个王八蛋,」霍桑捶打懒骨头坐垫发泄怒火,「卑鄙小人!」
「五万!」萨迪亚嘀咕:「竟然花那么多钱,只为了看莫莉安有多逊。」
雀喜小姐叹了一声,「萨迪亚。」
「干么?她是有点逊啊。没别的意思,莫莉安。」
诗律打了个响指,「喔!那个跳伞的女人就是为了这个!她想激妳用幻奇技艺,这样她就能录下来拿赏金。真是个蠢蛋。」
「还好妳没让她得逞。」雅查说。
「没错。」雀喜小姐赞同,「自制力很出色。」
莫莉安一言不发。那跟自制力完全无关,纯粹是运气好,她下午上课时消耗太多气力,否则很可能在不知情下遂了对方的意。
身边的人暴跳如雷,幻想要用什么方法教训屎蛋圣詹姆斯(他们现在都用这个绰号称呼他),莫莉安则稍稍审视自己的感受,试着找到痛处,挖出内心的怒气。她讶异地发现,由于实在太累,加上太担忧埃娜说幻兽族苏醒的事,她早已没有余力在乎这个最新发展。她配合地应和,一起勾勒假想的复仇情景,但她觉得自己彷佛深深沉入冰冷幽暗的湖底,眼望其他人在湖面戏水──这不是她头一次有这种感觉。
莫莉安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到杜卡利翁,浑身酸痛,满脑子想着要先享用热腾腾的晚餐,再洗个热水澡,只盼着饭店的大郁闷尚未波及厨房。她刚开启房门,正打算去厨房一探究竟,朱比特便踏进房间,边走边大力挥动双手和雨伞,气得满脸通红,把帽子甩在地上踩了一脚。
「吴乐迭根本是个妖孽!」
莫莉安盯着他看,整个人傻了。「你之前不是这样说的。」
「根、本、就、不、是、巴、兹。」他每说一个字便踏一脚,只见帽子彻底变形,随后狠力一踢,帽子滑过硬木地板,「啪」地撞上远处墙壁。「是她。应该说是他们。」
「他们是谁?」
「长老!他们联合乐迭跟公共移焦部门,一手编排了整出戏。」他用手抓过卷曲的红发,开始发狂地来回踱步,拿伞不断轻敲腿侧。「当然。毕竟这就是他们的任务,不是吗?把民众的焦点从他们想掩盖的事情移开,为此会利用最方便的工具或人,把手边任何人推出去挡刀。在这次的情况,莫儿,这个人碰巧就是妳。」
「你在说什么?」
「那个去找媒体的『学会匿名内线』就是乐迭,她有长老理事会的许可──不对,是长老指示她这么做。」
「什么?不会吧,坤宁长老不会──」
「喔,就是坤宁长老。」朱比特果断煞住脚步。「她遵循了长老的一贯作风,把学会视为最优先。一切简直水到渠成,妳看不出来吗?在妳让火华树复生之后,情势对他们来说好得不得了,再也没人提起空心症,没人质疑我们处理疫情的方式。是乐迭想到要利用这点,才会把妳的真实身分泄漏给《周日邮报》,不过相信我,长老批准这个提案时铁定乐意得很。妳知道吗?」他忽然深思着说:「我这辈子从没这么火大过。我火大到可以把这些怒气给装瓶,卖给──天晓得,好斗的重量级拳击手之类的。」
一阵令人忐忑的阴翳笼罩莫莉安的内心,史奎尔的话在脑海响起。
他们会改写剧本。
难道真的被他料中了?他所谓的背叛就是指这回事吗?
「可是,当初是他们想要隐瞒的──我的意思是,坤宁长老自己说了每个人都要遵守誓言,保守秘密,还有……兄弟姊妹,一生忠诚什么的。太虚伪了!」
「嗯,」朱比特叹气。「莫儿,说实话,这本来就不可能永远保密,总有一天要见光,秘密都是这样的。但我本来以为会有个预警,让我们做好准备。我很遗憾到头来是这样曝光,真的。」
莫莉安原本已累到极点,此刻更是犹如体内整副骨架都要崩解成灰。最不巧的是,就在这一刻,她注意到床铺变成了桌子。
她一个叹息,倚着墙壁滑坐至地板,疲惫地心想:就睡这好了。
「我不明白。」她说:「这对学会来说不是更惨吗?人民那么怕幻奇师,现在却发现长老藏匿了一个,这比空心症还糟糕吧!就好像你想掩饰自己有一箱蜘蛛,于是告诉大家你有一箱……会喷酸液的陆海豚什么的。而且,那个关切民众党的人还说要──」
「喔,妳听说啦。」朱比特面有怒色,横越房间拾起帽子,试着将它拗回原有的形状(但失败了)。
「我只是在想,他们似乎给自己捅了更大的麻烦。」她打着呵欠说:「我觉得长老根本没考虑清楚后果。」
「我也是。我怀疑他们是在慌乱之中做了这个决定,因为……」朱比特瞥了莫莉安一眼,看似迟疑着是否该往下说。「因为星期六发生了一件事,他们发现自己手上可能爆出更大的负面新闻,说不定会永久加深人类与幻兽族的嫌隙,所以必须转移民众的注意力,好让他们能暗中决定处理方针。莫儿,我接下来要说的绝对不能泄漏,这是高度敏感的信息──」
「幻兽族陆续醒来了。」莫莉安轻声说:「他们变成了奇兽。」
他瞪大双眸。
「埃娜告诉我的。不要跟拉特彻医生说,好不好?是我跟诗律叫她讲的。」
「我不会说,」他同意道:「但妳要保证不把朱维拉‧德轻灵的事告诉香妲女爵。她一定会伤心得不得了。」
「我也这么想,最好等刺藤博士研发出解药再说。」她斜眼一瞥朱比特,「应该快了吧?」
「嗯,每天都有──」
「进展,对,你每次都这样说。」莫莉安挑眉,「朱比特,假如唯一能治疗空心症的人是……」
「不行。」朱比特坚决地说:「我知道妳在想什么,我命令妳马上停止这个念头。」
她脸色愠怒,「你才管不了我怎么想。」
「我说过,史奎尔满口假话。就算是真话,他承诺的回报也绝对不值得他开的条件,我们绝不考虑。莫莉安,刺藤博士很厉害,真的,她就快取得突破了,我很肯定。」
莫莉安思忖,史奎尔所说的话真的全是谎言吗?幻奇学会确实改写了剧本,这点他可没骗人。
朱比特拍了下手,微笑道:「妳一定饿疯了!我叫人送晚餐来,好吗?不如来客肋眼牛排,妳需要补点铁,配上丰盛的青菜,还有妳最爱的整根玉米。当然,开胃菜要来个汤,妳一定要喝点汤──饭后甜点来一大碗桑椹冰淇淋,怎么样?棒透了。」这时他早已闪出房门,在走廊回头喊道:「妳先好好洗个热水澡,等妳洗好,晚餐就会放在门口了。喔,还要撒巧克力米!撒在冰淇淋上,不是汤。话说回来……」
莫莉安心知肚明,朱比特不想让她追问刺藤博士「快要取得的突破」,索性逃之夭夭,可是她累到无力生气。她闭上眼。
明天要记得生气,她心想,随即沉入梦乡。
***
隔天早上,莫莉安在原地醒来,维持半坐半躺的姿势,却从没这么舒服安适过。房间另一头那张由床变成的桌子不见了,一张新床趁夜在她周遭长了出来,绵软暖和,有如羊毛毯跟羽绒枕做成的茧,在适当之处提供支撑,给她温柔的倚靠,让她彷佛飘在空中。
她面露微笑,享受流淌在脸上那温暖明亮的阳光,想着可以再多睡一会……随即猛地坐直,倒抽一口凉气。
阳光!几点了?这个时间,她应该要到学校了。
莫莉安有些困难地跳出枕头茧,冲向站台门口,将印记按在圆形门锁上……然而什么也没发生。门锁冰冰凉凉,黯淡无光。
「搞什么?快啊,你这笨东西。」
她试了一次又一次,每次都按得更用力,依旧毫无动静。
呃。她暗想,睡过头、错过家庭列车就会这样吗?
莫莉安低头一看,她睡着时仍穿着制服,此时早已皱掉,但她耸了耸肩。也只好继续穿着了。她抓起油布雨伞,冲出房门,跑过放着昨夜晚餐的餐车(牛排已经凉了,冰淇淋也已融化),奔下楼梯,发现大厅吵嚷不休。
「亲爱的,怎么不干脆叫警察?」
「我叫了,香妲,警察今天早上已经来了两次。」米范说,这是莫莉安头一次听到他的音量这么接近大叫。「他们每次把人赶走,就会来更多!」
香妲女爵心烦意乱地在棋盘地板上来回踱着,身后拖着蓝色丝绸礼服,查理与马莎则轮流透过窗帘偷看。芬涅丝特拉坐在门口低吼,宛若雕像般文风不动,唯有尾巴带警告意味地来回甩着,打鼓似地拍击地板。
外头喧闹吵杂,音量大得穿透厚重的双开门,莫莉安听清其中几句,不禁头晕目眩。
「出来面对,幻奇师!」
「滚出来!让我们看看妳的能力!」
莫莉安停在楼梯中途,死命抓住扶手,感觉颈间的脉搏忽然狂跳起来。
芬涅丝特拉低声咆哮:「米范,就说我去给他们好看,不到一分钟就能解决这群贪财小人。」
「芬,说过几百万遍了,不行。」米范说:「谁都不准出去反击这群秃鹰,尤其是妳,诺斯队长清楚说过──」
芬朝他哈嘶喷气,似乎正在想反驳的说词,这时前庭陡然传来「泼喇」一声,随即有人尖叫。
马莎笑出来,接着微带罪恶感地一手摀住嘴。「喔老天,他好像在里面装了……妈呀,查理,那是什么,血吗?」
「应该是黑醋栗汁吧。」
「是哪个天才决定把水球给法兰克──噢!早,莫莉安亲爱的。」香妲女爵见到她,装出毫无说服力的轻快口吻,露出灿烂的笑容,但莫莉安隐约瞧见她额上有青筋跳动。「宝贝,妳睡得好吗?妳看,这里一切正常,一切都好极了。不如我们去吸烟室吧?哎呀,妳穿制服真好看,妳太适合黑色──」
「我知道悬赏的事。」莫莉安不忍心看香妲女爵继续演戏,香妲女爵随即瘫倒在最靠近的沙发上,用手搧风。
「喔,谢天谢地,亲爱的,我一秒都装不下去。」她抬起头,忧心地端详莫莉安。「妳想必是怕极了。」
「不会,」莫莉安撒谎,胃里不适地翻搅了一下。「我没事。」
在广播上听到是一回事;就连先前的跳伞女事件,倘若是只发生一回的特例,还能当成一则笑谈。可是如今这个场面又是另一回事,这是她的家,这些人就围在她的家门口。她自然会怕。
「就是这个态度,」香妲女爵说,尽管她显然不信。「抬头挺胸不退缩。」
「朱比特人呢?」
「长老理事会一早把他叫走了,小姑娘。」米范说:「不确定什么时候回来。」
莫莉安叹了一声,抓了抓睡醒尚未整理的乱发,中指指尖传来麻麻的刺痛感,她甩了甩手。「我进不去九一九站台,所以没办法去幻学。我本来想搭伞铁,可是……」
外头再度传来响亮的「泼喇」声,紧接着是嫌恶的尖叫,米范不安地瞄了瞄门口。「我想还是不搭为妙。要不就淘气地放一天假?」
「这点子超棒。」查理指着他说:「莫莉安,妳逃学的次数太少了,我常说──哎哟,怎么了?」马莎方才打了他一下,他笑起来:「我又没说错,她是很少逃课呀。」
香妲女爵双手一拍。「哦!我想到了,来个美妙的女生活动日吧?马莎亲爱的,妳也来──还有妳,芬涅丝特拉!」
「不要。」
「我们来帮对方绑头发,聊聊彼此最爱的梦想、最要不得的秘密,跟……」她注意到莫莉安忧虑的神色,打住话头,轻捏她的肩膀。「亲爱的,别担心,小朱一定正想办法处理。」
但愿如此。最要紧的是,但愿他处理好的时候,香妲女爵还没把莫莉安的头发永久变成另一个样子。
***
淘气地放一天假变成放两天,接着变成放三天。
头一天,朱比特在午餐时间回到饭店,怒火冲天、心烦意乱地大步闯进员工入口,却不肯对莫莉安说长老有何打算,只说站台门自行上锁并非意外。
「我们了不起的长老理事会,」他咬牙切齿地说:「认为目前让妳进幻学不安全,除非有人把他们随随便便捅出来的烂摊子给收拾干净。」
(莫莉安强烈怀疑长老真的用了这些字眼。)
每天,长老理事会都要叫走朱比特;每天,朱比特回到饭店时都比前一天更气恼,偏偏不愿说他跟长老谈了什么。每天,他都会带回一迭回家作业,是雀喜小姐替莫莉安跟老师拿的,但莫莉安每天都搁着那些作业不理,而是细细翻看报纸下的糟糕标题。空心症跟莫莉安,永无境各大报似乎无法决定哪个主题比较吸引人:
争取赏金 民众追逐幻奇师
医院主管:「撑不下去了!」
皇家光翼医院收治遭幻兽族所攻击的伤员人数破纪录
史奎尔与黑鸦:盟友抑或对手
幻兽族攻击事件激增 警察需进一步介入
谜之莫莉安:
她从哪里来?她想要什么?
深感关切的永无境民众有知的权利
「她想要清静。」莫莉安嘀咕,把那份大报丢进壁炉。
与此同时,在杜卡利翁的生活愈发令人窒息。人群持续前来,犹如在蜂窝四周飞舞的蜜蜂般蜂拥而至,在宽广的前庭扎营,日夜驻守,彷佛围城。幸亏老旧的员工通道位于错综曲折的石蚕蛾巷,依然可供进出,否则员工真的要被困在饭店里了。(米范十分明智,把褪色的「杜卡利翁饭店」小招牌拆了下来。)
反正,莫莉安也被禁止出门。她尽可能不去大厅,周二和周三大部分时间都待在房里,托词要做功课,其实只是厌倦了听陌生人对她大吼大叫。位于四楼的卧室窗户正对前庭,但她拉上了厚重的窗帘,第八十五号房似乎察觉她的想法,隔绝了其他遮不住的外界声响。
周三下午,她终于停止隐居,走出房间,盼望着朱比特会说服长老解开站台门的锁,从幻学凯旋而归。不过凯旋归来的是芬涅丝特拉,她叼住一个男人的后颈轻快地跑下螺旋梯,像衔着一只又大又丑的小猫咪。马莎与米范立刻跳起,遮住莫莉安,不让那男人看到。
「放开我!」男人咆哮:「我要叫警察逮捕妳,妳扯坏我的衣服!这是伤害罪!」
芬涅丝特拉把他丢在棋盘地板上,一脸嫌恶。「我碰到这垃圾在七楼鬼鬼祟祟,说他用滑翔翼从窗户飞进来的。我要行使公民逮捕的权利,米范,快把手铐拿来!给这贼人上铐!」
米范发出倦怠的叹息。「芬,我说过了,我们没有手铐。」
「什么,到现在还没有?真是没用的礼宾部,竟然没──喂,不要放他跑掉!」
可是米范已经把门拉开一条缝,把魂飞魄散的入侵者推了出去,再藉助马莎与查理的帮忙,迅速用力关起门上锁。不过,莫莉安已经瞥见外头的人群,其中一两个人说不定也看到她了,因为喧闹声陡然加剧。
「幻奇师──!」
「莫莉安‧黑鸦是骗子!」
「她在那!我看见她了!」
「如果妳真的是幻奇师,为什么不出来证明?」
莫莉安深吸一口气,压下想摀住双耳的冲动。
「那是第几个?」查理问:「第五个吗?」
「第六个!」马莎说:「我看看,有个假扮水管工人,有个假扮邮差,有个自称是朱比特失散多年的堂兄弟──」
「还有一个自称是莫莉安失散多年的阿姨。」查理加上一句。
「噢,还有昨天那个说来应征工作的!」
「马莎说可以给他试用期,」查理引以为荣地咧嘴一笑,「要他熨了三百条布餐巾,然后就叫他滚了。」
马莎颇为得意,「杰瑞真是帮了大忙。」
莫莉安试着挤出笑容。她明白,他们是把这些事当成笑话讲给她听,免得她害怕;然而,她就是没办法把外人闯进家中当成玩笑看。
她想,起码这些投机的家伙懂得用脑。许多人彻夜守在门前,盼着她会突然现身,让他们看看……是要看什么?她不解。难不成要她像民众为埃兹拉‧史奎尔编造的传说那般,披上长斗篷,发出刺耳的狂笑,派出魔物大军追杀他们?这些人究竟想要什么?
当然了,最简单的答案是:五万克雷。
可是,如果他们相信悬赏金是来真的,就必须相信莫莉安可能真的是幻奇师,而大家都晓得幻奇师是危险人物……想到此处,她不禁疑惑那些人为何胆敢靠近她。
「有的人为了发大财,什么都肯做。」莫莉安问米范时,他是这样说的。「贪婪之心能胜过恐惧。」
***
周二早晨,贪婪的力量再次突显:莫莉安在吸烟室时,从广播节目听见屎蛋圣詹姆斯把金额拉到两倍。
「十万克雷?」杰克尖叫出声。
莫莉安扬眉,「他一定是急了。」
「是啊,急着想要更多关注。这星期以来,关切民众党天天上头条,对他那种人来说,上头条铁定比十万克雷重要。」他顿住,一阵沉吟。「莫莉安,不然妳做点幻奇师的事情给我拍,奖金我们四六分?」
「我是六还是四?」
「当然是四啊。」
她假装考虑了一下。「七三分,我七。」
「嗯,九一分怎么样?我九。」
「我们谈判破裂怎么样?」
杰克伸出手来,两人握手。「很高兴不跟妳合作。」
杰克前一晚突如其来回到家,对朱比特发表了一番慷慨激昂的演说,宣称这周接下来几天都不去学校,好「跟莫莉安站在同一阵线」。(莫莉安碰巧知道他没念周四下午的物理考试,不过没拆穿他。)整整两天去不了地下九楼,见不到朋友,她简直无聊透了,有杰克相伴,无法踏足幻学的日子至少没那么难捱。这天早上十分愉快,她几乎可以无视前庭的群众在远处叫嚣她名字的声音。
然而时至午后,由于赏金翻倍的消息传开,杜卡利翁外的人群数量多了三倍,导致更难忽略。他们不再提出疑问,甚至不再吆喝莫莉安的名字。
现在,他们索性反复念诵同一个词,彷佛那是会让她现身的魔咒。
幻奇师。
幻奇师。
幻奇师。
***
当天稍晚,来了另一位意料之外的访客,对方的到来不怎么让人高兴。
莫莉安、马莎、杰克与查理整个下午都在玩桌游,享受吸烟室宁静的粉橘色氛围(水蜜桃烟:勾起夏日的甜美回忆),但他们听见一阵高声争执,走下大厅。
「香妲,用不着大惊小怪,我只是想跟她谈几句。」
「请称呼我香妲女爵。而且朱比特三番两次告诉妳,答案是不行──」
「妳不介意的话,我想听莫莉安亲口说。」
「问题就在这,我们介意!」
吴乐迭身穿翡翠绿三件式套装,脚下是一双金色皮靴,搭配高高盘起的乌亮黑发,俨然是个时尚杂志模特儿。她身边围了五、六个人,全都穿着黑衣,携带各式装备,包括一组打光灯、一部巨大的摄影机,以及一整杆莫莉安尺寸的服饰。香妲女爵、米范、法兰克及芬涅丝特拉正与这批人对峙,站在螺旋梯最下方挡住去路,宛如一队保镳。
「朱比特人呢?」香妲女爵质问:「他知道妳来了吗?」
乐迭状似随意地耸了个肩,端详指甲。「应该在跟空心症行动小组开个重要的会吧。」
「这么凑巧。」女高音瞇起眼来,「乐迭,容我提醒妳,妳也是行动小组的一员。妳怎么不去开会?」
「因为我有件重要的事要找──喔!妳来啦。差不多该收拾这个烂摊子了,妳说是吧?」乐迭说,双眼紧盯正走下楼梯的莫莉安。
香妲女爵倏地转身,「莫莉安!妳不用照她的话做。」
「做什么?」
「好了,你们几个开始准备,开门前一切都要到位。」乐迭拍了两下手,工作人员立即开始行动,架起一组看似小型摄影棚的设备,位置就选在杜卡利翁紧闭的双开大门前。「丽西,我觉得还是不要穿红裙子好了,侵略性太强,挑件漂亮的嫩蓝色,加强无害小女孩的印象。卡洛斯,麻烦不要把头发绑起来,但浏海往后梳,让大家看到她的脸。麦馨,给她那油亮的额头上点粉,脸颊拍点腮红,她实在太苍白了。」
莫莉安四周突然展开一连串动作,有人拿洋装往她身上比对,有人拿超大粉扑猛往她的脸拍粉,拍到她打喷嚏,有人拿梳子用力扯她的乱发。莫莉安彻底惊呆,压根忘了要把那些人推开。
「再来,妳有什么把戏?」乐迭问她:「火华树是很赞,但应该来点新鲜的。要大胆的,但不能危险,免得外面那些人觉得受到威胁。说不定也可以?一点点就好,让他们有坐云霄飞车的感觉,嗯?给他们来点刺激感,这么说比较贴切。」
「妳要我出去……使用幻奇技艺?」莫莉安皱着眉头说:「给那些人看?」
「她可不是卖艺的!」香妲女爵说。
然而除了莫莉安,乐迭谁也不理。「罗杭‧圣詹姆斯在外面从早到晚讲妳,天天讲妳,假如不回应,舆论就会被他控制。妳不了解游戏规则,诺斯队长也一样,但我了解得很。妳越是躲,他们越想追杀妳。
「照圣詹姆斯说的,妳要嘛是个传说,要嘛是只乱咬人的疯狗;妳要不是学会捏造出来恐吓永无境的谎言,就是货真价实、必须处理掉的危险人物。我们要改变这套说词,要告诉民众,永无境再次出现幻奇师可以是件好事,第一步就是证明妳的的确确是幻奇师。莫莉安,罗杭‧圣詹姆斯在妳身上画了一个靶,我是来帮妳拿掉这个靶的。」
莫莉安摇头。「画靶的人明明是妳。《周日邮报》的匿名线人就是妳,朱比特已经把真相告诉我了。」
乐迭的脸色丝毫不显尴尬或内疚,她微微俯身,平视莫莉安,用柔和冷静的语气开口:「好,妳想听实话?我告诉妳实话。」
「小姐,请妳离开。」米范坚决地说。芬涅丝特拉伸出爪子,盯着挂在长杆上的那排洋装,似乎很想将其全数扯碎;法兰克拦着拿打光灯的女人,每当她想架起打光灯,便挡住她的动作。
乐迭对这一切不予理会。「妳是个负担。去年万鬼节妳在保存时光博物馆闯的祸,学会耗费多少心力收拾,妳晓得吗?」她问:「为了让妳免于承担那晚的后果,我们圆了多少谎,花了多少钱,挹注多少资源,用掉多少人情,妳晓得吗?」
「我……」莫莉安的双眼陡然泛起泪水,她眨眨眼忍住不掉泪,紧咬牙关,一次不够,再咬一次。「我不晓得。」
「乐迭,请离开!」香妲女爵喊道:「莫莉安,亲爱的,别听她──」
「对,妳不晓得。」乐迭提高音量盖过她,「不管妳的本意有多善良、多勇敢、多高尚或是多怎么样──妳还是闯进不该去的地方,插手跟妳无关的事,留下超大的烂摊子。收拾规模这么大的烂摊子很费事,妳猜猜是谁来做?」
莫莉安的视线飘向大门,接着飘回来。「是妳。」
乐迭点头。「我心甘情愿地做了,因为那是我的任务,也是我擅长的事。现在,妳也有个任务。幻奇学会需要妳。忍耐一下,装出笑脸,给我们看一场精采的表演。」
她朝那几位助手点头,其中一位立即上前,在莫莉安领口别上麦克风。
「我──我没办法,我不知道要怎么做──」
「妳是幻奇师,永无境唯一的幻奇师。」乐迭双手按住莫莉安的肩,把她转过去,再轻推她一把。「妳会想到的。」
不知怎么地,尽管莫莉安并未答应,甚至无暇停下来细想,却已走向杜卡利翁饭店的门口。巨大的双开门逐渐敞开,她停住脚步,不敢走出门外。
群众在外守候,连续三天早上吆喝着要她出来,下午稍稍安静了些。然而,饭店门一开,那些人登时警醒,犹如嗅到兔子气味的猎犬。
「她出来了!」
「莫莉安,妳为什么要躲这么久?」
「幻奇师。幻奇师。幻奇师。」
强光打下,刺得莫莉安差点看不清,不禁瑟缩。
群众反复念诵,越来越响亮,越来越急迫,人潮中的眼睛与镜头有如上百个迷你聚光灯,闪耀着贪婪之光。
乐迭的摄影师竖起三根手指……两根……一根……接着指向莫莉安,用口型说:「开始。」
「幻奇师。幻奇师。幻奇师。」
胸口浮现一阵惊惶,直升到喉头,用凉冷湿黏的手指掐住她的气管。她该怎么办?召唤幻奇之力?可是除了她跟杰克之外,没人看得见。编织一朵歪七扭八的花?不够大胆,不够刺激。
在这么多陌生人面前,她真的有办法吐火吗?她该这么做吗?
朱比特会希望她怎么做──他怎么不在?
幻奇师。
幻奇师。
幻奇师。
莫莉安咽下口水,沙哑地开始唱,细如蚊蚋。「晨曦日的孩子活泼乖……」
迅雷不及掩耳地,巨大双开门在她面前猛地关闭,撞倒摄影师,害他的设备甩到大厅地板的远处。莫莉安踉跄后退,眼见人群消失在实心橡木门后头。
随后传来一连串声响,有如接连不断的数十声雷鸣,始于大厅,迅速传递至饭店每个角落──每扇窗户都拉下了厚重的黑色百叶窗,隔绝所有噪音,直到整栋楼彻底陷入充满压迫感的寂静。
她想,这也是因为大郁闷吗?还是杜卡利翁饭店出面救了她?八十五号房总是很擅长预测她的需求,根据她的心情加以调整……但这次不一样。这次不只是她的卧室而已,是整幢建筑,这个反应难道是在……护着她吗?
「谢谢。」保险起见,她小声地说。
少了日常生活中的噪音,杜卡利翁彷佛成了陵墓,也像是正屏息以待的巨人。
一个冰冷的嗓音打破静谧。
「这就是我们的答案,乐迭。」所有人闻声转头,只见朱比特从员工入口走进来,闪耀光泽的黑门仍在身后来回晃荡。他愕然抬头注视那些百叶窗,看来就连杜卡利翁的主人也摸不透这栋屋子。
他抓准时机接住摆荡的门板,开着门示意不速之客离开。「送客。」
***
隔天早晨,莫莉安陡然惊醒,心脏怦怦狂跳。她作了个诡异的恶梦,梦里有打碎的玻璃、团团黑雾,黑暗中隐约有人在吶喊,一双钮扣似的闪烁黑眼在阴影中凝视着她,响起一段她记不清的旋律,不知什么珍贵的东西从她指缝间滑落。
但她惊醒的原因不是这个。
尚未睁眼,她便感觉到新印记的存在。尽管事前毫无心理准备,不知怎地,她就是知道印记已然出现,位在左手中指指尖上,就好比她很清楚自己拥有一根手指头。
印记害她痒了好几天,只是发生太多事,反倒成了微不足道的困扰。
然而此刻,她全神贯注于印记之上。
如同右手食指上的W字印记,新印记看似小巧的刺青,但实际上不是刺青。它不是藉由外力刺上去,而是由内而外浮现,从皮肤内侧挤压至外侧,彷佛从湖底往上浮至湖面的宝物。
时间仍早,太阳尚未升起,不过莫莉安窗外的深蓝夜空正逐渐转亮。她摸索着开了床边的灯,举起手指端详新印记。
是一朵小火焰,亮橘中带点红,正中央缀着蓝色小点。
「你从哪来的啊?」她睡眼惺忪地哑声问道,伸到眼前仔细审视。
莫莉安思忖,霍桑、诗律跟九一九梯的大家也有新印记吗?还是只有她一个?大家最初得到W字印记,是在幻奇学会入学式的隔天早上。他们这次是做了什么……
喔。
「炼狱。」她低语,从床上坐起,整个人兴奋洋溢。是因为火华树吗?这代表她终于掌握一种幻奇技艺的窍门吗?假如只有莫莉安获得印记……这个印记能做什么?能打开什么?
莫莉安灵光乍现,好似一道落雷直劈下来。她一跃下床,匆匆穿上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