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永无境的新危机
「他们带团参观。」暴动后的隔天早晨,朱比特翩然飘进大厅。现在是周六早上八点,他整夜在城中巡逻,寻找感染的幻兽族;不知他怎么办到的,此时他已看完永无境每家报纸、参加完空心症任务小组会议、和长老见过面,还带了咖啡、糕点、新鲜柳橙汁回到杜卡利翁。莫莉安很久没见他这么活力四射。「免费参观!整个周末!你们信吗?」
「谁?」杰克问:「参观什么?」
「公共移焦部门,参观幻学。」朱比特抛了一个棕色纸袋给他,里头装着香喷喷的肉桂卷,接着各抛一个给莫莉安与米范。
他们三人本来在礼宾柜台旁闲晃,杰克与莫莉安仍穿着睡衣,米范照旧穿着粉红格纹制服,胸口口袋放有金线刺绣的手帕,虽说杜卡利翁已经停业将近一周。朱比特曾说如果有人想要,可以在停业期间放有薪假,但有些员工偏好留下来继续做点事,也有些人(比如米范与法兰克)本来就以杜卡利翁为家,没别的地方可去。米范照样有许多工作可忙,主要是传话给朱比特,以及处理关于停业的客诉。
「什么?他们开放民众进傲步院?」莫莉安说,马上想到至少十二个不该这样做的理由。「疯了吗?里面有龙耶!还会爆炸,还有……偶尔会有霍桑。」
「天哪,不,不进傲步院,只在庭园而已。确切来说,只在前面的绿荫大道,不能让大家靠近哭哭林,会被无聊死的。但就算是这样──」他打住,灌下一口咖啡,因为太烫而忍不住吐进盆栽,伸出烫到的舌头,用手狂搧冷空气降温。「把歪人带进万学?听都没听郭!癌有这个──」
他抽出夹在腋下的一迭报纸,兴高采烈地一份接一份拍在桌上,头条全都写着类似的标题,例如:〈火华树复活!〉〈是植物学奇迹还是神秘纵火事件?〉〈死而复苏:我们以为永远不再的自然奇观〉。
「吴热迭是──等等。」他停住话头,喝下一口冰凉的柳橙汁。「呼。吴乐迭是天才。莫儿,就算有人发现妳插手──我得说,妳这成就简直了不起──就算有目击者跟记者提起妳,新闻也没报出来,没有一家提到妳跟潜伏者。这些报纸我通通看了,还看了两遍。」
没人发现她做的事,莫莉安倒不觉得多诧异。毕竟现场一片混乱,哪个示威人士会注意到有位学者站在那里,一手摸着树干?即便看见,谁会猜到她做了什么?
潜伏者则另当别论。虽然现场人群震慑得说不出话,但绝不可能没发现一整团潜伏者状似凭空现身,迅速插手掌控全局。他们抵达的时机十分凑巧,善用陡然转变的气氛,冷静地把茫然不解的示威者聚集起来,送出校园,并把骚动降到最小。
在莫莉安眼中,潜伏者有种令人不安的感觉。这些人是听命于幻奇学会的私有执法部门,散发特殊的神秘感和气质,无论走到哪里,身上总隐约带着戾气。莫莉安见到他们总是浑身发毛,她不明白,为何连一个目击者都没提到他们。
「更棒的是,」朱比特接着说:「你们有没有注意到,报纸头版也少了什么?」
杰克翻阅那堆报纸,「没提到空心症。」
「没提到空心症,」他舅舅重复道:「没提到幻兽族。大家只想谈火华树。一百多年来,全七大域没人见过火华树盛放,这下子──砰!什么关切民众党的抗议都被火华树之谜盖过去了,谁也没提到示威!莫儿,妳绝对想不到长老多庆幸有这个机会喘口气,还好妳的幻奇技艺课在这个时机派上用场,我猜他们正暗自高兴呢。」
「暗自高兴?」杰克呛了一下,边咳边咽下一口派。「还真了不得喔,等下次他们快被暴民踩死时要是被谁救了一命,说不定就会进阶到有点兴奋了。」
眼见杰克为她抱不平,莫莉安自己倒是暗自有些高兴。她拿起《永无境斥候报》,头版印了张火华树全彩照片,头条写着:〈史上最惊人的生态复育〉。
「是不是乐迭做了什么手脚,让大家──哎哟!」左手某根手指传来微微刺痒感,像被虫叮一般,她不禁一抖。这情况已经烦了她整个早上。「让大家忘了示威的事?」
「永无境每个主编都听她的话。」朱比特说:「她昨晚花了好几个小时,亲自跟每个主编一对一谈,我不知道怎么谈的,但不管那些报纸原本打算刊登什么,最后都采用了乐迭的版本。你们该看看幻学今天早上的状况,民众在排队参观火华树!」他不敢置信地笑着摇头,「简直是带风向女王,我服了她。米范,我不在的时候有人找我吗?」
莫莉安对杰克咧嘴一笑,杰克不着痕迹对她挑起一边眉毛。前阵子,朱比特每次回到杜卡利翁,总是情绪低迷、疲累不堪,跟此刻的他大相径庭。莫莉安很清楚自己比较喜欢哪个他。
「有几位。」米范挺直上身,翻看一迭手写字条。「您的会计师这周来问第三次,想知道您打算支付全体员工全额薪水多久,明明四分之三的人都跑去逍遥快活──」
「他们哪有逍遥快活?」朱比特说。
「这是她说的,不是我。」
「老天,这连一星期都不到!何况杜卡利翁停业也不是员工的错,她要我怎么办,放员工饿死吗?」
「我也告诉她您会这样说。」米范冷静地说:「她要我提醒您,杜卡利翁饭店不是做慈善的,而且目前没有任何进帐,她有个小小的提议,如果办一场盛大的重新开业活动──」
「除非空心症疫情受到控制,」朱比特打岔:「或治疗。」
莫莉安坐直。她想把史奎尔的提议告诉朱比特,为此已经等了整晚,但她不希望有旁人在场。朱比特探询地瞥了她一眼,她摇摇头,用口型说:晚点讲。
朱比特回过头看米范。「好了,大郁闷的最新情形怎么样?」
现下,杜卡利翁饭店处于颇为奇异的状态,朱比特称之为「大郁闷」。打从停业起,饭店就开始怪怪的,最初只是些小事,比方说,你以为在某个位置的房间忽然跑到完全不同的位置,或是精致的壁纸变成了光裸的砖墙。
接着渐渐地,在高楼层那些最豪华、最昂贵却无人居住的客房,东西开始……陷入沉睡。电灯暗掉,无论如何都打不开;暖气关闭,壁炉熄灭,冷到呼吸会在空气中凝结成雾;最后,客房房门索性自动锁上,谁都进不去,连朱比特也不行。
米范、法兰克等员工颇感担忧,想尽办法唤醒饭店中沉眠的部分,甚至办了个假晚宴,然而杜卡利翁毫不领情,依旧一间房接着一间房、一层楼接着一层楼,逐步关闭。
在此期间,朱比特拒绝出面,坚称杜卡利翁不过是在闹脾气,应该成熟一点;他还提醒所有人,他才是这里的老板,重新开业的时间他来决定,绝对不会屈服于一栋房子。
不过,莫莉安觉得杜卡利翁与其说是在闹脾气,不如说是伤心。说不定杜卡利翁正感到茫然,毕竟走廊变得那么空荡,屋内变得那么安静,让它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从暂停营业起,为了保险起见,莫莉安对自己的卧室特别温柔,不管房间变成什么怪样,她总是给予赞美。最近,房内多了个装满黑色大蜘蛛的玻璃盆景,让她的善意面临终极考验,但乍看到这个盆景时,她只是点了点头,尽可能挤出欢快的口吻说:「爬来爬去的,好多脚喔。」
「十一、十二、十三楼已经完全休眠。」米范说:「四楼的温室结了霜,吸烟室也显露无庸置疑的疲态,第二大的宴会厅在我上次去看时,已经成了一片蚊虫乱舞的沼泽。」
「是呀,」香妲女爵说,她跟马莎走下螺旋梯,来到大厅。「音乐沙龙缩小到只剩衣橱那么大,我本来想改去那个宴会厅练唱,可是那味道!那湿气!简直太可怕了。」
马莎绞着手。「老天爷。不只是这样,金灯笼调酒酒吧的灯也闪了好几天,下一个就轮到那里了。」
「这里究竟着了什么魔?」香妲女爵问:「小朱,是不是杜卡利翁在生我们的气?」
「它没生气,」莫莉安说:「它只是难过,大概还有点疑惑。」
「它在耍小性子。」朱比特扬起头高声说,话音在空旷的大厅中回响。大家全抬头往上瞧,只见黑鸟水晶灯不祥地闪烁了一下,折射光辉的双翼蓬起了羽毛,众人不禁一抖。
***
在那天,空心症终于不是新闻媒体的唯一话题,感觉还不赖。然而,周六的晚报发行时,空心症再度夺回头版版面,报导指出当天发生两起新的攻击事件。朱比特下午出门,彻夜未归。
同样在那天早上,吃完早餐后,莫莉安总算把史奎尔的提案告诉了他,朱比特的反应让她松了口气。
「史奎尔满口假话,」他激动地说:「这妳很清楚。他又在误导妳,想利用妳的恐惧来操纵妳。」
「所以……你觉得空心症不是他创造的啰?」
他挑起一边眉毛。「喔,我相信是他创造的,这恰恰是他会做的事。我不相信的是他会治疗空心症,即便他确实有解方──我是很怀疑他有,毕竟他哪时候费心收拾过他在永无境搞的烂摊子?莫儿,这不是妳该担的责任。不管他承诺什么,我们都不会拿妳交换。」
「但要是──」
「听我说。」他定定凝视莫莉安的双眼。「我们阻止不了他透过丝网进入永无境,但一定要阻止他操弄妳的想法。我不希望妳再想这个,明白吗?」
莫莉安点头,深吸一口气定神。「朱比特,告诉我实话……你真的认为刺藤博士会研发出解药吗?」
「她每天都有进展。」他颇有说服力地说,莫莉安差点就信了。
那晚发生了一件非常诡异的事。这件事改变了一切,尽管莫莉安刚开始并不明白。
杰克回学校参加乐团排练,莫莉安、马莎跟查理在空旷的大厅中,坐在大壁炉边享用炸鱼薯条配豌豆泥当晚餐(员工餐厅的暖气在这天关了)。这时,约会完的香妲女爵从外头回来,她每周都会与一位大家戏称「周六追求者」的男人共进晚餐。
「亲爱的,米范在吗?」
「应该在吸烟室吧,」查理说:「在修排烟管,排得不太顺。」
莫莉安越过女高音的肩膀,看见一名邋遢的年轻人单肩背着背包,惊叹地仰望黑鸟水晶灯。
「他就是周六追求者吗?」她喜孜孜地悄声问:「他好……嗯……」她不确定该怎么形容这个人,仪容不整?没刮胡子?衣着打扮太不适合与永无境一流女高音共度晚餐时光?「嗯……跟我预期的差好多?」
马莎格格笑,但香妲女爵一脸不解。
「周六追……谁?不是,亲爱的,这位不是桑达拉伯爵。我刚刚在前庭碰见这位先生,他说是来修瓦斯炉的。」
「瓦斯炉?厨房的幻奇之力很充足啊。」正往晚餐倒醋的查理抬起头,皱着眉,扬声喊道:「老兄,你哪间公司的?」
那男人快步走过来,将手探进背包,却没回答查理的问题,反而问道:「妳就是莫莉安?」
莫莉安舔掉手指上的绿泥。「呃,对?你是──」
喀嚓。
刺眼的快门闪光令他们一时目眩,众人坐在原位茫然眨眼时,男人抓紧时机冲出大门。
「喂!给我回来!」查理回过神,一跃而起追了上去,可是几分钟后便一脸困惑地回来,人没抓到。
当下,大家只觉得这事很怪,令人想不通,但也做不了什么,顶多商量好等朱比特回来就告诉他(天晓得那会是什么时候)。直到隔天早晨,莫莉安终于明白个中关窍。
幻奇师!
头条这么写着。那是《周日邮报》,用粗黑的大字印在头版上,底下放了莫莉安此生拍过最丑的照片。
「我脸上有豌豆泥。」她数不清第几次懊丧地说。打从这报纸像破坏球般砸进她的生活,过了二十分钟,她仍盯着头版看。「为什么要用全彩印这张照片啊?」
「这是重点吗?」朱比特语气轻快地问。
「我脸上有豌豆泥耶!」
他耸肩,「让妳看起来不像头条写的那么可怕,算是好事?」
「可是让我看起来脑袋有问题!」她瞪着朱比特说。
尽管莫莉安觉得这张照片很可怕,不过说实话,第二版的追踪报导比它糟多了。
莫莉安‧黑鸦:永无境的新危机?
周五的骇人火华树事件于今日解开谜底,爆出震撼弹:幻奇学会已秘密培育一名幻奇师将近两年。据称,令罕见树种重燃火花的人是莫莉安‧黑鸦,今年十三岁,手法成谜,其诡谲能力甚至连学会的资深成员都难以理解。
根据来自幻学的匿名内线消息,黑鸦实为冬海共和国公民,透过非法管道入境自由邦以参加幻奇学会考验,因拥有会员身分而豁免遭到驱逐出境。
线报指出,长老理事会别无选择,只能允许黑鸦入学,以免她对大众造成危险。
「天知道她在幻学外会干些什么勾当?我们幻学都叫她『危险人物』。没人知道她究竟有哪些能力,可是她曾经让另一位学生受重伤。」
这消息让许多以为当今世上不存在幻奇师的人大为震撼,上一位幻奇师是杀人魔埃兹拉‧史奎尔,在百年前被赶出自由邦,此后无人见过他。目前尚无法证实黑鸦是不是史奎尔的后代,抑或这些能力是她天生拥有;也无法确知黑鸦究竟具备哪些妖邪之力,又会发展到何种地步。
可以确定的是,幻奇学会包庇这名堪称致命兵器的危险人物长达近两年,本报认为永无境市民有权了解真相,并研拟因应对策。
黑鸦的赞助人是声名远播的朱比特‧诺斯队长,他同时兼任杜卡利翁饭店业主与探险者联盟军官。本报截稿前未能与诺斯队长取得联系。
「未能取得联系!我明明随时可以联系,我那么好联系!」朱比特低吼,莫莉安对他挑起一边眉毛。「好啦,别人不一定联系得到我。但事实是他们根本没有联系我,因为他们知道长老会封杀这则新闻。喔对,火华树之谜突然变『骇人』了,有意思,昨天还说这是奇迹呢!妳知道吗,我应该──」
莫莉安陡然一股火直冲脑门,将报纸揉成一团,扔进火炉,纸团逐渐焦黑卷曲,看了痛快。方才莫莉安一面踱步,一面读报读得七窍生烟,卧室的壁炉也随之扩张,此刻已占据半个墙面,炉火越来越旺、越来越响,简直是在求她把看了就有气的报纸丢进火焰炽烈的血盆大口之中。
「做得对,」朱比特点头,清了清喉咙:「做得好。」
「谢谢。你还有另一份吗?」
「好几十份,我把能找到的报纸全扫光了,免得别人买到。」他觑了莫莉安一眼,「妳想的话,我们可以把那些也烧了。」
「晚点再说吧。」莫莉安跌坐进章鱼扶手椅,触手动了起来,包住她,默默给予安慰。「我不懂,他们怎么会知道?我以为没人看到是我做的!他们说的内线是谁?」
「一个奇蠢无比、只关心自身利益,不管旁人死活的男人。」
「你觉得是巴兹。」莫莉安简短地说。
「我敢肯定就是巴兹。」
「为什么?」
朱比特脸色阴沉。「我了解他。」
莫莉安一手按住腹部,觉得反胃想吐。
整件事隐约有种恐怖的熟悉感,毕竟她从小在这种处境中长大。在冬海共和国,登记为诅咒之子的小孩就是过着这种生活:总是被当成危险人物,总是不受任何人信任,一旦坏事发生,总是被当成罪魁祸首。所以,她在永无境也注定如此吗?永远担心害怕接下来得背什么黑锅?
「莫儿,听好,」朱比特坐在床尾,低头与她对视。「不会有事的,我保证。这件事迟早会发生,虽然比妳、我跟长老希望的时间早了许多,但我们一定有办法应付。报纸会刊登几个头条,这几天会有些人不请自来地关注妳,之后事情就会平息,妳等着看吧。」
***
莫莉安的赞助人错得离谱,这还是头一回。
那天入夜后,永无境全体市民想必都认识了莫莉安‧黑鸦,因为她的名字刊登在各大晚报上。几名记者来到杜卡利翁饭店,在前庭徘徊,只为见一眼险恶的幻奇师,还大喊莫莉安的名字,想引她出来。乐迭先前好意隐匿了她的身分,然而仅凭一张照片,这份宝贵苦心便轻易毁于一旦。
周日晚上,莫莉安的思绪纷至沓来,难以成眠,结果周一早上睡过头,差点错过家庭列车。通常她的卧室会让灯光像日出般缓缓亮起,搭配轻柔的鸟叫,藉此唤醒莫莉安,今天却完全没有这么做,整个房间漆黑静寂。
「怎么不叫醒我?」她气恼地问第八十五号房,随即意会到自己说了什么,轻拍墙壁几下。「不是你的错。新帘子我很喜欢!这是……呃,海草吗?味道很……好闻。」
莫莉安赶到站台时,家庭列车已经抵达。一上车,九一九梯所有人立时抬起脸,满面愧疚(唯独埃娜例外,她在懒骨头坐垫上睡着了),弗朗西斯伸手把无线收音机的音量转到最小。
看来他们也听说了。
「早,莫莉安。妳好吗?」雀喜小姐在车厢前方扬声道,用不着多说什么,便让人心头一暖。莫莉安抿紧嘴唇点头,火车引擎轰然发动。「那就好,我们出发吧。」
「早,鼻涕虫。」霍桑愉快地说。
她拉下脸,坐进沙发上小兰身边的位置。「那是豌豆泥。」
「是我也会这样说。」他夸张地眨了个眼,尽管莫莉安依然想到那张照片就火大,仍差点笑了出来。差点。
「闭嘴啦。」她拿靠枕往霍桑头上一丢,接着朝收音机点了点头。「刚才在听什么?是在讲我吗?」
弗朗西斯面带歉意,调大音量。
「──不,阿比,长老理事会当然不会响应,因为这根本就是谎言!」广播节目中,一个操着上流阶级口音的低沉嗓音说,「谁是莫莉安‧黑鸦?她是哪里人?如果她确实像内线宣称的是幻奇师,证据在哪?拜托,阿比。早在一百多年前,唯一的幻奇师就被赶出永无境了!现在是怎么回事,要我们平白相信幻奇师变成了小女孩?」
「但报纸不是这样说的,是吧,圣詹姆斯先生,他们说──」
「圣詹姆斯?」莫莉安说:「这个人是──」
「对,那个永无境笨蛋深感关切党。」诗律说:「嘘,快听。」
「要我说,」圣詹姆斯连珠炮地说,压过主持人的声音,「这是学会刻意采取的恫吓策略。永无境民众深感关切党周五在幻学抗议示威,周六晚上就冒出『匿名线报泄漏的新闻』。学会这是要传达一个讯息:不要轻举妄动,不要挑战我们,胆敢挑战的话,小心你会有什么下场──我们会派不存在的幻奇师追杀你!」
「所以你认为整个新闻是编造的?」
「我认为,」他不耐地一哼:「我要听幻奇学会亲口证实。不,我要亲眼看看所谓的幻奇师使用能力。如果是假的,是不是代表学会公然扯谎,只为了威吓批评者、让他们闭嘴?如果是真的……嗯,那就是必须处理掉的大问题了。」
听见这句宣言,莫莉安寒毛直竖。
在别人眼中,她是这样的存在吗?一个必须处理掉的问题?
主持人一清喉咙。「这里是阿比‧希金斯主持的《永无境早安新闻》,各位刚转台收听的听众朋友,我们正在讨论大家今天早上最关切的议题。真的出现了新的幻奇师吗?抑或一切只是场骗局?现在开放听众叩应──」
诗律伸出手,把阿比‧希金斯的话切掉。「我敢说传出去的人就是巴兹。」
「朱比特也这样说。」
「我会让他承认的,他永远记不住我的本领是什么。他今天会来傲步院参加聚会,等会议结束我就叫他招出来。」
「诗律,我是不是该假装没听见妳打算催眠自己的赞助人?」坐在驾驶座的雀喜小姐回头喊道。
「没事,雀喜小姐。」
「诗律。」
抵达幻学后,雀喜小姐陪他们穿过哭哭林,一路走到傲步院。大门外又聚集了些民众,雀喜小姐似乎企图挡住莫莉安,不让那些人看见。
「他们应该是来看火华树的。」莫莉安说。
虽然这些树害她惹祸上身,她仍不禁引以为傲。绿荫大道上方的景观彻底改头换面,再也不会看到细长光秃的黑树枝伸向天际,宛若女巫之手;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火之穹顶,绽出浓淡深浅不一的绿意,其中穿插几点橘、棕、金,在凉爽的早晨温暖地闪耀。在莫莉安眼中,火华树让幻学美得无与伦比。
「火华树参观团还是取消比较好。」雀喜小姐说:「老是有记者报名参加想溜进傲步院,或是问些跟他们不相干的问题──」她收住话头,瞄了莫莉安一眼。
莫莉安再度瞥向下方的大门,察觉她刚才没发现的东西:由摄影机和麦克风组成的一片汪洋。「问关于我的问题。」
「别管、别管、别管。」雀喜小姐告诉她。「不要靠近大门,莫莉安。等几天风头就会过了,用不着担心。」
***
诗律没机会催眠巴兹逼他招供,因为管控与移焦周一例会宣布取消。
「妳觉得为什么会取消?」她问莫莉安,两人正走向地下三楼的教室,准备上中午前的课。一位声誉卓著的幻奇学会哲学家来办讲座,讲题是「我们为何而生?关于存在、有限生命与道德的叩问」,她俩都觉得周一上这种课未免太过沉重。
「不知道。」莫莉安颓丧地说:「大概又有攻击事件吧。」
她们听见抽泣声,在走廊中途停住脚步。这里有座雕像是纪念创办教学医院的已故长老阿瑟顿‧拉斯克,雕像后方有个小小圆圆的人影,穿着医院制服,双手抱膝,双肩打颤。
「埃娜?」
埃娜彷佛听见大吼般惊跳一下,从长老石像后方探头,脸蛋哭得发红泛斑,流着鼻水。「喔,是妳们。我只是……」
「埃娜,怎么了?」莫莉安问,跟诗律一同快步走上前。「出什么事了吗?」
埃娜面露诧异,不光是因为看到她们,似乎更对莫莉安的问题感到吃惊。
她吸着鼻子,「我……没事,算了。妳不是应该去地下九楼,找妳那些幻奇师朋友吗?」
她的语气隐隐流露冷淡,让莫莉安一个瑟缩。「地下九楼可以晚点再去。妳怎么在哭?」
埃娜的脸垮了下来,摇摇头,眼眶充盈更多泪水,低语道:「我不能跟别人说。」
「跟我们说没关系。」莫莉安温和地说。
诗律点头,「当然,我们是妳的姊妹啊。一生忠诚,记得吧?」
这话好像把情况搞得更糟。埃娜抬头看着诗律,表情混杂震惊与感激,泪如雨下,呜咽地说:「妳……妳从来没对我说过这么温柔的话。」
诗律双手抱胸,「我本来就很温柔,啰嗦。」
「埃娜,深呼吸,跟我们说怎么了。」莫莉安说。
埃娜颤抖地深吸一口气,悄声道:「他们醒了。」
「谁醒──等等,是那些幻兽族吗?」
「嘘!」埃娜说,来回偷瞄走廊。「大部分主型幻兽族醒了,次型还没。」
「这是好消息啊!不是吗?」莫莉安犹疑地说完,只见埃娜用力闭紧双眼,摇摇头。
「他们再也……不是幻兽族了。」
「什么意思?」诗律问。
「他们只是……」埃娜抽噎地吸了口气,「奇兽。他们变成奇兽了。」
莫莉安呆看着她。「这不可能。」
「第一个是幻豹……我想她现在只是普通的豹了。她星期六醒来,刚开始大家都很高兴,可是……她不晓得自己是谁,也不晓得自己在哪里、是什么种族。她不会说话,什么也不吃,只吃生肉,完全听不懂我们在说什么,只是生气又害怕,走来走去,对我们吼叫,像被关在笼里的奇兽。现在……」埃娜咽下啜泣,「她现在真的变成那样了。医生给她打了一针,让她睡着,等她醒来……已经被关在笼子里了。」
所以,打从星期六,朱维拉‧德轻灵就醒了。
莫莉安想起香妲女爵,以及她深蓝色的忧伤。这个消息铁定会让她哀恸欲绝。如果她知道了,会怎么样呢?
「他们都被关进笼、笼子里。」埃娜抽噎道:「最危险的那些都被关起来了,那只豹、布提勒斯‧布朗、胡狼,还有……不晓得,起码三十几个吧。他们大部分时候都处于镇定剂的药力下,可是他们醒来的时候……天哪,好难过。」
「那次型幻兽族呢?」诗律说:「等他们醒来,也会是一样的状况吗?既然他们比较……妳知道,比较像人……」她看向莫莉安,不确定该怎么接下去。
「还不知道。」埃娜抽着鼻子,用衣袖抹了一下。「不过,拉特彻医生说下星期要把主型幻兽族送走。」
「送去哪里?」诗律问,在背包中翻找,翻出一张皱掉但还干净的卫生纸。见到她再次做出充满善意的举动,埃娜的眼泪再度决堤,诗律不禁翻了个白眼。
「天知道?我听到他跟刺藤博士为了这件事吵架,拉特彻医生说医院不是动物园,但他们就是这么对待那些人的呀!像奇兽一样关进──」
「卡萝!」走廊尽头传来犀利的嗓音,「卡萝,妳在哪?这里需要人手。」
「来了,拉特彻医生。」
埃娜匆匆抹了把脸,抚平制服,没再对莫莉安跟诗律多说一个字便快步离去,外表看起来几乎像是一切正常。
***
当天午后,莫莉安待在地下九楼,跟十一岁的艾洛蒂与埃兹拉一同学习编织流水,却丝毫无法专心。她要不是想着埃娜方才所说的话,就是分神瞪着小埃兹拉,怒气冲天,看他轻而易举在玻璃杯内创造漩涡。
这堂课十分漫长,难度颇高,不过在课程尾声,莫莉安已经做出没人跳进去就有水花飞溅的一汪水洼。她不如另外两名学生那么快速精准,而且事后简直累瘫了,可是至少有进步。但愿她对水也能跟对火一样拿手。
这天下午的回家路上,发生了两件令人不快的怪事。首先,穿过哭哭林前往站台时,有人乘着降落伞飘然而下,在莫莉安前方落地,相机直贴到她脸上。
「莫莉安‧黑鸦,妳在幻奇学会都学了什么?」那女人气喘吁吁地质问。莫莉安太过错愕,哑口无言,毫无反应,那女人于是稍稍大胆起来。「妳真的是幻奇师吗?怎么不让大众看看妳的能力?大家都知道是骗人的,妳只是想红──」
「喔,去爬树啦。」诗律怒声说,那女人抛下相机,不假思索照做,导致离她最近的橡树恼火不已。
「放开我!」树抱怨道:「哎,妳踩的是我的鼻子,讨厌鬼!」
她们就此走掉,任由那个陌生人被树枝一阵挥打,还有一群进阶学者围了上去。(莫莉安猜想,他们之所以大发雷霆,不是因为她突然遭受审问,而是因为那女人擅闯校园。)
几分钟后,第二件令人不快的怪事降临,当时马希尔打开了雀喜小姐的无线收音机。
「──农业部报告显示,」冷静沉着的女子声音说道:「尽管去年第五区泡泡糖草莓的产量平平无奇,然而今年的收成有望回升,稍后将进行追踪报导。
「以下播报首都新闻。近期创立永无境民众深感关切党的银区大亨罗杭‧圣詹姆斯,于今日宣布悬赏五万克雷,征求任何能够证明《周日邮报》报导内容为真的证据,他表示必须是『以图像呈现的铁证』。《周日邮报》在本周末披露,幻奇学会正包庇并训练一名货真价实的幻奇师,也就是现年十三岁的莫莉安‧黑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