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等鸦交换
乘坐丝网列车回家的路上，莫莉安始终满腔怒气。她气冲冲地从车站栏杆一把抓起雨伞，等她返抵杜卡利翁饭店，怒意已沉重得难以负荷，回归悲哀。
她从大厅直冲上螺旋梯，脚下丝毫不停，也没注意自己正往哪里去。她以为那是回房的方向，想不到最终抵达朱比特的书房。
朱比特从桌上抬头，脸上困惑的笑意渐渐消失，这时莫莉安才意识到，朱比特眼中的她铁定很不对劲。
「莫儿?」他说，突然满怀担忧：「出什么事了?」
莫莉安暗忖，他看见什么?今天发生的每个事件，有多少仍在她身边萦绕?也许是灰雾、黑渍，天知道还有哪些痕迹，以形象化的方式记录世上最漫长的早晨。(现在还是早上吗?怎么好像过了一年?)
「是……是爱默特!」
莫莉安的眼泪夺眶而出，脸一垮，像空牛奶盒般皱成一团。她努力将悲伤重新转化为愤怒(这种情绪好处理得多)，大步横越狭小书房，拿起皮面扶手椅上的靠枕，使劲扔出，打掉墙壁上的一个相框。朱比特一头雾水地看着。
「他们根、根本不需要他，他是我的，从我小时候他就是我的，艾薇老是说他脏死了，干么把爱默特给他们?」
「他们是谁?」
「沃夫朗跟贡特朗!我……弟弟。」她在壁炉前来回走着，双手握拳，泪水盈眶。
「好……不过爱默特是谁?」朱比特试着搞懂她抽噎着说的一串话，仍一副摸不着头脑的样子。
「我的兔子!」她啜泣，「我的兔玩偶，我的朋友。」她心想，是我唯一的朋友。「我把他丢在那、那里，他是我的朋友，可是我把他……丢在那里。」
她想起两年半前的夕暮日之夜，身负诅咒的她本该在那天死去。那夜，朱比特不请自来救了她一命，将她带来永无境，给她超乎想象的崭新人生。
她记得烟影猎手紧追在朱比特之后来到黑鸦宅邸，而朱比特带着她头也不回，逃脱死去的宿命。在危机四伏的紧张情势中，她压根没想到脏兮兮的小爱默特正躺在床上的枕头之间，忠心耿耿守候她归来。
莫莉安重重地跌坐进扶手椅。
她心知这很不理性──她已经长大了，晓得填充玩偶没有神智、没有感觉，也不至于受伤。
可是那不重要，十一年来，她投注那么多情感在小兔子身上，倾诉那么多恐惧、希望、不为人知的伤痕。在身为诅咒之子的孤单童年中，爱默特承载了一切，是她唯一的朋友。
朱比特同情地啧了几声。「噢，莫儿，妳没有丢下他，那时妳忙着逃命啊。就算是谁的错，也是我不好，是我一声招呼都没打就闯进去把妳带走。」
「我要回去。」她说，跳起身再次来回踱步，整个人坐立不安、激动不已，充满浮躁之气。「不是搭丝网，是真的回去，我要去救他──」
瞥见朱比特警觉的神情，莫莉安收住话头。
「不行，妳知道不行的。」他用小心的语气说：「我很遗憾妳弟弟没像妳一样好好照顾爱默特，但听我说──他们一定比妳想象的更爱他，就算现在没有，以后也会。等妳弟弟长大变聪明，就算没有意识到，内心深处也会明白爱默特原本属于谁。像爱默特这样的朋友都是如此，他们曾经得到深深的爱，那份爱会像隐形的外套一样留在身上，永远不会消失，永远存在，在某些平静的时刻就会感受到，沃夫朗跟贡特朗总有一天也会感受到。」
莫莉安很想从这些话语中找到慰藉，真的很想，但她很清楚，这些不过是空话。朱比特只是想让她好过一点罢了，她半句也不信。
朱比特蹙起眉头。「再说，妳究竟跑去那里做什么?妳不该自己使用丝网轨道，莫儿，我说过那很危险!」
「喔。对。嗯──」她像要甩掉耳里的水般摇摇头，瞬间觉得自己好傻。她提兔子玩偶做什么?在黑鸦大宅的经历令她大失方寸，反而彻底忘了正事。「我……我去找解药。史奎尔说──」
「史奎尔说──?」
「对，在屋顶那天，记得吗?我跟你提过，他说他有办法治空心症，也愿意把解方给我们，条件是──」
「要妳拜他为师，对，不管妳信不信，我记得。」朱比特双手掩住脸，透过指缝看着她，「莫儿，拜托，拜托告诉我妳没有──」
「没有!」她连忙答道。「我是说……我本来是想找他──」朱比特发出微弱的哀叫，「──可是丝网轨道弄错了，把我带去另一个地方，结果我遇到──朱比特，不要再扯头发了好不好，听我说──我遇到冬海总统!」
他停止扯头发，静下来听。
「是喔。」他呆看莫莉安，「这样啊。」
「对。」莫莉安耸肩，「我猜……我当时想的东西不对，所以丝网轨道误会我的意思，然后……算了，那不重要。我遇到她，她知道我是谁，知道我是幻奇师，也知道空心症跟所有的事情。」
她描述在官邸的经过，朱比特全神贯注聆听，听得嘴巴微张。
「──然后茉德说冬海党就像很老的巨龙，完全没办法控制──」
「等一下，」他打断：「妳跟冬海共和国总统熟到可以互喊名字?」
「对，嘘。茉德说，如果有个等鸦交换，冬海党或许肯帮忙。」
「等价交换?」
「对，之类的。她说他们不能无偿付出，但要是我们能说服史第德首相跟她见面，谈谈就好，那她会试着说服冬海党给我们解药。所以，你有办法吗?或者长老有办法吗?你们总有人认识史第德吧。」
「我是碰巧认识他，虽然我不怎么喜欢那家伙。不过莫莉安……」朱比特打住，摇摇头，脸色惊恐。「冬海总统是敌国领袖，没告知自由邦政府就私自跟她谈条件，也没取得背书，严格来说是……叛国罪。这件事不能告诉任何人。」
「这不是叛国，是协商!是请求帮助!反正，她也不是说要统治自由邦，或砍掉女王的头之类的，她只是想跟史第德对谈。就算是所谓的敌国，也该保持开放的对话管道。」
朱比特挑起一边眉毛，「是妳自己这样认为，还是她告诉妳的?」
莫莉安不理会这个问题。
「茉德想要改变现状。她其实很──我的意思是，她看起来……」莫莉安一阵犹疑。她说不出总统「人很好」，对方有个令人害怕的特质，实在无法用人很好这个词形容。「很真诚。」
他面露怀疑。「我认识很多冬海共和国国民，他们都会强烈反对这句话。」
「朱比特，她用不着是个完美的人，只要帮忙救我们的朋友就好了!」
「莫莉安。」他捏了捏鼻梁。「我半点也不相信冬海党肯救任何幻兽族，遑论我国的幻兽族。按照他们订的法律，幻兽族在共和国是次等公民，过着危险的生活，他们才是人口走私集团存在的原因，这种情况已经持续好几个世代了。」
「但要是她真的有心改变现状呢?冬海党研发出能救幻兽族的解药了啊，不是吗?我敢说那就是她促成的。如果不给她机会，她能改变什么?」
朱比特琢磨着她这句话。「莫儿，妳要知道这事处处都是陷阱，不能贸然行动──」
「朱比特，今天早上苏菲亚……」莫莉安喉头一哽，说不下去。不过从他悲伤的神情看来，他已收到苏菲亚住院的消息。「还要等多少幻兽族感染才能行动?要是你肯跟首相谈谈──」
「好啦!只是……给我一点时间想想。」他不知如何是好地叹息，往后靠向办公椅的椅背，仰望天花板。「我需要消化这些消息。真不敢相信妳自己跑去共和国，也不跟我打个招呼。」
「只是用丝网轨道去而已。我总该做点什么，不是吗?」
朱比特再度坐起，语无伦次地道：「什、什么──我是说──谁要妳做了?有吗?为什么?妳怎么会这样想?学会里的大人明明组成了行动小组，大家都投注心血努力做点什么。抱歉这么说，但没人要妳做任何事情!」
莫莉安瑟缩了一下，彷佛他刚朝自己泼了杯冷水，脑中忽然闪过吴乐迭说过的话──她也怪罪莫莉安闯进不该去的地方，插手与她无关的事，留下烂摊子。
受伤的心情转为气愤，在体内卷起大浪，翻江倒海。
「那你们这些大人到底做了什么?」她喊道：「研究出解药了吗?刺藤博士是每天都有进展，还是这星期、上星期跟上上星期都在原地踏步?你说得对，没人要我做任何事情，但我还是自己做了，奇迹般地找到一个真正的大人，愿意做真正有用的事，只不过对方不在自由邦而已。」
这回轮到朱比特瑟缩。
「去跟史第德谈，」她忍住愤怒的泪水，强硬地说：「我不在乎你不怎么喜欢他，去找他交涉就对了。冬海会再次邀请他以领袖对领袖的身分会谈，只要他终于愿意接受邀请，我们的朋友就会痊愈。拜托，你一定要说动他。要是说不动，我就──我就没有选择了。」
朱比特登时失去血色。「什么意思，没有选择?」
「我的意思是，假如史第德不接受冬海的帮助，我就去找史奎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