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卧床休养
「妳先前知道吗?」
「知道什么?她能──」
「对。」
「老天,我不知道。我猜没人知道,连她自己也未必知道。」
这段对话穿透睡眠之雾,传到莫莉安耳边。刚开始只是单纯的声音,宛如敲打窗户的轻响,试着吸引她的注意力;在她彻底清醒前,无法分辨的低喃化为语言,蓦然间,尽管毫无这么做的意思,她已经开始偷听对话。
「她那个疯疯癫癫的赞助人呢?」
「假如诺斯队长知道,那他装得可真好。喂,妳为什么能从图书馆一次借这么多本书?」
「工作福利。」
莫莉安将眼睛睁开一条缝隙,看见雀喜小姐在她的床附近,绕着另一张收拾整齐的床忙来忙去。罗诗妮‧辛格坐在床尾,手里抓着一双拐杖,看着雀喜小姐的动作,脸上带着疑惑的笑容。
「妳不用做这些啦,小玛。我可以──」
「妳可以坐在这个位置闭嘴。还有不要再乱动了,万一妳又拉到缝线,他们今天可不会放妳出院回家。」
「我哪里动了!」罗诗妮边笑边说,抓住雀喜小姐的手,把她拉近,挺直上身往她唇上迅速一啄。「大惊小怪。」
莫莉安仍在装睡,不希望她们发现她在偷听,可是雀喜小姐接着放下强硬的保母姿态,夸张地假装晕倒在罗诗妮身边的床上,两人像小孩一样格格笑,真的很难不跟着微笑起来。
这似乎是个「醒来」的好时机。莫莉安装出刚清醒的模样,伸了个懒腰,大声打呵欠,这才将双眼完全张开。
雀喜小姐一跃而起,冲到莫莉安床边。
「天哪,妳醒了!妳真的醒了。」她放低音量悄声说,越过肩膀往后一瞥。除了她们之外,病房只有两位住客,一位是睡得正熟、鼾声大作的女人,另一位则是年纪较大的老先生,正编织编得入迷。「妳感觉如何?还好吗?快告诉我,莫莉安,说句话!」
「玛莉娜,妳先给她机会说话吧。」罗诗妮建议道。
「嗨。」莫莉安嗓音干哑,「我没事,只是很累。」
「我想也是,妳睡了两天。」罗诗妮说。
莫莉安刚苏醒的大脑仍有些浑沌,片段的记忆在脑中浮现。
「芬涅丝特拉!」她冲口而出,试着坐起却失败了(身上的肌肉也还没彻底清醒)。「芬在哪?她没事吧?是我的朋友,我们的房务总监,她是魁猫──」
「喔,妳说那只大毛球?」罗诗妮双眼一亮,「是她送妳来住院的。医院人员显然不想要她待在这里,因为她不是学会成员,而且体型比门还大,还有──她的态度老是这么差吗?」
「对。她还好吗?」
「她恐吓要吃了拉特彻医生,我想她好得很。」
莫莉安怕得几乎不敢问下一个问题。「那──边界,有没有──史第德首相有没有开放边界?」
「没有。」雀喜小姐说,莫莉安立即松了一大口气。冬海没有入境,这代表史奎尔也没有入境,他信守了诺言。雀喜小姐不解地偷瞄罗诗妮一眼,迟疑地缓缓说道:「嗯,毕竟……最后没必要了。对吧?」
两人一同望向莫莉安,像是期盼她收到暗示,主动开口叙述整个经历,但她挪开目光,假装没注意到。
「妳们有看到我的衣服吗?」莫莉安穿着医院的法兰绒睡衣,这样回家实在不妥。她留心审视周遭的物品,看见堆成山的「早日康复」慰问卡、两盒甜食、几束花,以及一大把奢华的牡丹与玫瑰花,插在花瓶中,上头附的小卡有香妲女爵的字迹。可是除了椅背上挂着斗篷之外,不见其他衣服的踪影。「还有,我的鞋子去哪了──」
「哇,慢点。」雀喜小姐一手按住莫莉安的肩膀,引导她躺回枕头上。「医生说等妳醒来以后,至少得再住院一晚观察情况。」
「可是我不想──」
「再一晚!不会怎样的。」
莫莉安瘫靠在枕头上,叹了口气。她只想回家。医院床铺又硬又窄,永远比不上八十五号房为她做的一床被窝。
「朱比特呢?」
雀喜小姐迟疑一下。「他本来在。妳住院之后,他寸步不离守在这里,不过嘛……罗诗妮说提姆护理师昨晚把他踢出去,等妳醒了才准回来。」
一阵静默,莫莉安感觉得到她俩的视线黏在身上。终于,雀喜小姐小心翼翼地说:「英勇广场上发生了什么?」
「我不──」她张口,随即打住。「我没办法……我不能告诉妳。」
雀喜小姐脸上迅速闪过好几种情绪,莫莉安逐一看得真切:不解,接着是受伤,接着是担心,最后是不情愿的接受。然而,她只说:「没事,在妳准备好之前,什么都不用说。一定很可怕吧。」
「不是这样的,只是──」她停下话头。该怎么不着痕迹地表达:我不能说我怎么消灭空心症,因为妳会马上发现我不是靠自己办到的,然后会问更多问题,如果我想回答,就必须承认帮我的人是永无境的头号敌人,而且多数人都认定他是史上最邪恶?她疲惫不已,什么借口也想不出来。
还是选择最省事的路比较好。她点点头,垂下头去,暗自希望自己表现出的是不安,而非心虚。「对啊,真的很吓人,我还没准备好要谈。」
「不管花多少时间都没关系,」引导员温柔地说:「我不会让任何人逼妳,就算是长老也不行,我保证。」
「谢谢。」莫莉安说,松了口气,这下争取到时间想个比事实更可信的说词了。她环顾四周,想找件事转移话题。「苏菲亚怎么样了?」
雀喜小姐表情一垮。「苏菲亚她──她还没醒。」
莫莉安眉头一皱,「还没醒?但妳说已经过了两天。」
「两天?」
「我们……我消灭空心症之后。」
眼前两位年轻女子彼此互望,面露担忧。
「莫莉安,」雀喜小姐说:「妳是说……妳以为幻兽族全部病好了?」
「一定好了才对,英勇广场的幻兽族都没事,」她边说边坐直,「我亲眼看到的,他们醒了,看起来──」
「多数人是彻底痊愈了。」雀喜小姐同意道:「但不是所有人。刺藤博士说空心症在每个人身上的进程不同,有些人到现在都没醒。」
「住院的那些人呢?那些已经隔离的人,难道……」莫莉安说不下去。难道依然是被掏空的状态?
「老实说,我们不晓得。」罗诗妮说:「什么也没人告诉我们。」
雀喜小姐轻捏了莫莉安一把,说:「九一九梯今天早上来过,大家很想见到妳,尤其是霍桑跟诗律。要不要我告诉他们──」
「终于醒了是吧!」
「看来不用了。」听见霍桑的嗓门响彻整个病房,雀喜小姐接着说。
诗律打了霍桑的手臂一下,「嘘!你想害我们又被赶出去吗?」
见到朋友,莫莉安不禁雀跃。距离上次相见才不到一周,但中间发生太多事情,恍若隔世。
「还以为妳打算睡掉这一整年。」霍桑用稍稍调整过的音量说,咧嘴笑着一屁股坐在床尾,「懒虫。」
雀喜小姐不久便离开,好送罗诗妮回家,临走前严正警告霍桑便盆不是帽子(莫莉安不想知道霍桑在她睡着时做了什么)。三名重逢的好友压低音量,飞快地报告过去几天的事件,抢着说话,一句不漏地描述细节。莫莉安全盘托出英勇广场的整个经过,即便霍桑脸色变得惨白,诗律则用双手紧抓棉被边缘。向雀喜小姐跟长老掩饰真相是一回事;诗律跟霍桑不同,是她在世间最好的朋友,她不愿隐瞒任何秘密。
「诗律,妳在高伯尔图书馆说的那些话,」最后,她鼓起勇气说:「也许妳说得没错。也许我最近是很不对劲。地下九楼,还有其他幻奇师……说起来很怪,可是……有时候,我觉得他们好真实,开始把他们当成某种形式的……朋友。我想我对他们的确是有点迷恋。」
「是啊。」诗律耸了耸肩,「所以呢?要是我们都能跟鬼魂瞎混,在专属的秘密学院学禁忌魔法,我们也会整天只想这些事,不是吗?听起来超棒的。」
莫莉安带着歉意一笑,「萨迪亚说我整天只会讲这个。」
「呿,谁管萨迪亚说什么?」霍桑插嘴,「她只是嫉妒而已。老实说,我想大家都有点嫉妒。真希望我也可以看幽魂时刻。」
「我也是。」诗律承认。
莫莉安扬起双眉,「可以啊!我是说……要抓好时机,免得被迪儿本或默嘉卓逮到,但我敢说能帮你们两个溜进地下九楼!」
三人花了半小时兴奋地规划这桩秘密任务,霍桑坚持要像复杂缜密、风险极高的珠宝盗窃行动那样拟定计划,包括把风、监控、抓钩等环节(他还没想到要怎么用上抓钩,但他打定主意非用不可)。他们绝口不提仍在隔离的幻兽族,莫莉安很高兴能暂时抛开挥之不去的忧虑。
不过,她还有件事得跟诗律说,免得错失良机。趁着霍桑在一张慰问卡背面歪七扭八地画起巨细靡遗的傲步院蓝图,她把握机会。
「先前我叫妳替我为了那本书说谎,」她悄声说:「对不起。」
「妳怎么以为妳叫得动我去做任何事,真好笑。」诗律回以狡黠的微笑。
「妳知道我的意思。」
「嗯。没关系。妳还是欠我。」
「好。」
过了半晌,莫莉安才意识到觉得无趣的霍桑默默从她床边消失。
「他跑去找便盆当帽子戴了,是不是?」
诗律点头。「铁定是。」
***
提姆护理师来替莫莉安做检查,边做边发牢骚。
「……然后八个人忽然通通挤进来,抢走整个病房的氧气,到处挂些手做布条!拉小提琴!邀年纪大的病人比腕力!我说,不好意思,这里是医院,不是我克里夫叔叔跟楚迪阿姨在科罗普列昂海教堂办的红宝石婚派对,别搞得像水手在狂欢似的。」他把听诊器从莫莉安的背脊中间移到上背,「再一个深呼吸,就是这样。」
莫莉安用鼻子深吸一口气,从口中呼出。
「我是说,妳没惹什么麻烦,但我说句老实话,妳朋友简直是恶梦一场。拜托不要再回来了,没在跟妳开玩笑。」
「我尽量。」
「然后昨晚,大惊小怪队长跟长老又闹了那一出!唉哟喂。再给我一个深呼吸。」他再次挪动听诊器,莫莉安的胸口再次起伏。
「哪一出?」
「跟鞭炮一样炸个不停,他们四个都是。大吼大叫的!医院里耶!亏他们还是成年人。」
「他们在吼什么?」莫莉安问,虽然她心中略略有个底。
「喔,天晓得。坤宁长老说等妳醒了,要来找妳问些问题,然后翁长老说不如带个公共移焦部门的人,准备关于不知道什么事的媒体新闻稿,那个话很多的红发男听到这句话就爆炸了。『你们没人在乎怎样对莫莉安才是最好的,』他这样说,『要不是我一直大力反对,你们会直接推她去送死!』我以为坤宁长老会甩他一巴掌,但他一发飙起来就不是说着玩的,是吧?他真该去参加业余剧团。」
他本人就是个业余剧团。莫莉安暗想,又做一个大大的深呼吸。
「我承认,这让我的晚餐时间增添不少娱乐,但吃完奶酪扁豆派之后,我就不得不把他们赶出去了。可怜的柏金斯老太太受不了这些刺激,血压会飙升。」他边说边朝角落那张病床的女士点了个头。
莫莉安内心一阵忧惧。想到要复述当晚的经历,小心略去某些有犯罪嫌疑的细节,精心编造有办法一再重述的谎言,让长老不疑有他全盘接受,莫莉安便感到精疲力竭。
「来,含在舌头底下三分钟。」提姆护理师把玻璃体温计塞进她嘴中,起身拿放在床尾的纪录板。「这次是出什么事了?」
「喔,你懂的,」她含着玻璃说:「从大楼跳下去,被幻兽族追,在英勇广场放火。」
「哎呦,妳是怎么搞的?」他心不在焉地看了眼手表,在纪录表上写了个笔记。「舒兹先生又因为趾甲内生住院──舒兹先生,我在跟她说你的脚趾甲呢。」他提高音量说,病房另一端的老先生微笑着挥了挥钩针。「大家都多病多痛的,你们几个。喝杯茶吗?」
「好,谢谢。」
「我想我最好通知那个大吼大叫的家伙说妳醒了。」
「好,谢谢。」
尽管疲惫,但想到朱比特痛斥了长老一顿,莫莉安依然忍不住微微泛起笑意。大惊小怪队长永远站在她这边。
***
「还要水吗?还要果汁吗?这果汁看起来不怎么好喝。要不要我替妳带些家里的新鲜果汁?我们打算办个盛大的重新开幕会,厨房也恢复运作了,我什么都能替妳带!妳要什么──菠萝汁?柚子汁?火龙果汁?冬青果汁?柠檬果汁?两种综合莓果?三种综合莓果?日落蜜桃?日出独角兽?鬼灵精春季汽水冰沙?」
「不用了,谢谢。」莫莉安叹气,「而且我听得出来,起码有三种是你掰的。」
提姆通知朱比特之后,他几分钟内便冲进教学医院,接着对莫莉安各种嘘寒问暖,像只紧张的蝴蝶飞来飞去。上一刻,他摸着莫莉安的额头检查是否发烧,下一刻,他却拿来好几条莫莉安不需要的毛毯。他问了三遍想不想换张更好的床(莫莉安告诉他「每张床都一样」),两遍需不需要找个视野更好的位置(她说「哪有视野更好这种事,这里是地下三楼,又没窗户」)。刚开始还有些好笑,渐渐变得让人心累,最终演变成令人抓狂。
他唯一没有瞎担心的时刻,是他们讨论英勇广场事件的当下。两人压低音量交谈,对话简短而严肃。
一如莫莉安预料,朱比特已经从芬那里听说了大概,她则填补了缺漏的部分。他仔细倾听莫莉安的版本(听了两遍),偶尔才会打岔好厘清一些细节,然后要她把故事讲第三遍,这次抹除有关史奎尔的一切,用小小的假话缝补漏洞。他俩合力编造可信的理由,交代她那晚为何要去英勇广场(她在杜卡利翁关得太久,闷坏了,决定搭伞铁在城里迅速兜个风,再安安稳稳回到家,没想到在英勇广场摔了下来),又杜撰一套够可信的片断记忆,只说她不知怎地用了自己从没想过行得通的方式,发挥幻奇技艺消灭了空心症,但她不全然明白是怎么做到的。这套说词大半是实话,当然也因此成了绝妙的谎言。经过几次练习,莫莉安有把握能说服长老。
现在,她只想说服朱比特冷静点。
她望着朱比特拿起挂在床尾的纪录表,接着又放回去。他已经读那份表读了十几二十遍,莫莉安觉得未免夸张,毕竟上面只用大字写着「卧床休养」。
「朱比特,」她坚定地说:「请你坐下,我有件事想问你。」
他走过来,抽出莫莉安头底下的枕头,第一百万次将它拍松。「没问题,我先把──」
「坐。下。」
她音量太大,就连病房另一头耳背的舒兹先生都惊得一跳,钩针喀啷掉到腿上。
终于,朱比特不甘不愿地坐进莫莉安床边的椅子中,看起来很想再度跳起身,动手整理众多插了花的花瓶。莫莉安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他赶忙正襟危坐。
「当然好,」他大方地说:「尽量问。」
莫莉安直视他的双眼。「那些感染的幻兽族,在这里住院的那些人……他们没有痊愈,对不对?空心症消灭之后,他们没被治好,还是一样……」她压低声音,「一样是奇兽,对不对?」
朱比特揉搓后颈,半晌才回答:「刺藤博士正在──」
「不要说那句话,」她怒声说:「不要说她快研发出疗法了,朱比特,除非你是真心的,除非那是实话。」
她瞪着朱比特等待,他的表情则随着内心的挣扎而变化。显然,他很想唱反调地坚持那套乐观说法,但他似乎明白这套已经不管用了。
「他们……对,他们还是奇兽。」他招认道:「我是说,那些醒来的病人。」
「其他人呢?」莫莉安问,想到了苏菲亚,双手捏着棉被,紧握成拳头。「他们醒来之后会怎么样?会……被掏空吗?」
「我们没办法肯定。」
「那你的推测呢?」
朱比特没答腔。用不着回答。他们静静坐了一阵,这番对话凝重地压在心头。
「我没骗妳。」他总算开口:「我说那些话的时候。刺藤博士真的很接近了,至少……她是这么认为的。」他打住,抬头凝视天花板片刻,整理心情。「我们不打算放弃,莫儿,我们会让大家恢复原状。」
他迎上莫莉安的目光时,睁着大大的蓝眼,十分真诚,但她看得出来,朱比特想说服的不仅是她,也包括自己。她点点头,紧抿着嘴唇微微一笑,暗自希望自己装得够像。
「说到这个,我也有东西要给妳。」他环顾围绕在床铺四周的各种东西,「没有香妲女爵的花束那么奢华,可是我觉得妳会喜欢。为了拿到这东西,我可当了一回小偷。」
莫莉安挑眉,「什么?」
「嗯。」他抓了抓头发,耸耸肩,明显想装得若无其事,「我昨晚决定试试看,图个新鲜。」
「你决定试试看……当小偷。」莫莉安复述了一遍,语气藏不住怀疑。
「是啊,就这一次,我不会变成惯犯的。」朱比特吸吸鼻子,加上一句:「告诉妳,我偷起来厉害得很。」他一面说,一面轻巧起身,快步走去拿大衣,将手探进内袋,拿出一件莫莉安以为这辈子再也不会见到的物品。他将东西递给莫莉安。
「爱默特。」她低语,双手接过破损老旧的兔玩偶。
胸口有什么揪了一把。
爱默特,她的朋友。
莫莉安抬头看向朱比特。「你大老远跑去豺狐镇,闯进黑鸦大宅。」她声音一哑,喉间哽住,难以吞咽。「就为了……为了帮我把他偷出来?」
朱比特有些心虚地笑,「这个嘛,严格来说不算偷,他本来就属于妳。」
莫莉安默然半晌,盯着兔玩偶拚命眨眼,清了清喉咙。「谢谢。」
「不客气。真是讨人喜欢的小东西。」朱比特伸手拉拉爱默特的松软耳朵,莫莉安本能地将兔子一把拉回。他停住动作,将双手举起来:「对不起。」
「不会,没关系,只是……」她一阵仓皇失措,忽然感到尴尬:「只是他太旧了而已,都快散掉了。」
「可以借我一下子吗?」朱比特问,匆匆补上一句:「我会小心。」
莫莉安一个迟疑,「呃……好吧。」
朱比特轻柔谨慎地从她手中拿过爱默特,捧着兔宝宝,细瞧缝线与补洞的痕迹,泛黄的白皮由于过度抚摸而有些脱毛,背后蓬松的尾巴在某次洗涤时掉落,不知所踪,只留下一根伶仃的棉线。
「可以跟妳说一件事吗?」
「是什么?」
「妳很爱这只兔宝宝。」
她翻了个白眼,「我早就知道了。」
「其实不,妳不知道全部。」朱比特再度坐进床边的椅子,仍像抱着活生生的奇兽般,温柔捧着兔玩偶。「妳以为妳之所以爱他,是因为他从妳小时候就陪在身边。妳以为妳之所以爱他,是因为他倾听了妳十一年来的秘密与故事。也因为在妳睡着时,他总能刚刚好趴在妳的颈窝,而且在吃晚餐时,总能藏在妳旁边的座位上。」
莫莉安面露笑容。确实,她偶尔会在晚餐时间让爱默特坐她旁边,由于从来没人跟她坐在同一侧,所以从未有谁发现。当然,要是奶奶瞧见那个「脏兮兮的旧东西」被带进餐厅,准会大发一通脾气,但这么做让莫莉安觉得她有同一阵线的伙伴,即使爱默特没法替她说话。
「妳以为妳之所以爱他,是因为他柔软蓬松的耳朵,以及可爱的小背心。」
此刻,爱默特没穿着背心……但他从前穿过,恰似他从前有条毛茸茸的尾巴。
不过,朱比特自然看得见那件丢了的背心,正如他看得见莫莉安的恶梦与烦忧、被掏空的幻兽族,以及香妲女爵亘古不变的善良。
「也因为他像钮扣一般黑的眼睛,」他接着说:「因为会让妳想到自己的黑眼。还有,因为他是妳小时候唯一的朋友。可是,这些都不是妳如此爱惜爱默特的原因。」
尽管屋里很温暖,莫莉安却微微打了个颤。
「妳爱他,」朱比特语气低柔,「是因为他每一根绒毛、每一吋针线、肚里塞的每一团棉花,都因上一位主人的怜爱而熠熠发光。那是他第一个主人。」
莫莉安脑中灵光一现,好比钥匙转开了锁。
朱比特将兔玩偶拿近,端详每根细毛,眉头皱起,加深眉间的皱纹。「他身上到处都是那名女子的手印,是模糊的银色印痕,大手、小手,有点像妳的手,层层迭迭累积了二十几年。」
莫莉安屏住呼吸,不愿错过半句低声说出的话语。最后,朱比特看罢爱默特覆满灰尘的小脸,将目光挪到莫莉安苍白的脸孔上。
「莫儿,」他悄声说:「我想,说不定,这只兔宝宝是妳母亲的。」
不知为何,莫莉安马上知道他猜得没错。胸口泛起一股暖意,一路扩散至指尖。她伸手拿过爱默特,温柔地抚平兔耳。
真是了不起的本领。
***
那晚,莫莉安辗转难眠。她很想沉入梦乡,要她再昏睡一个星期也乐意,偏偏脑袋就是停不下来。
原先绕着母亲打转的思绪,后来转到了在永无境的家。她在杜卡利翁饭店拥有属于自己的家人,有视为兄弟姊妹的好友,也在出乎意料的地方交到新朋友。
她没办法不去想苏菲亚,不去想朱比特承认没有解方时的神色。纵使她连日来想方设法,搭乘丝网去了伊瓦斯塔、与冬海谈判、跟朱比特争执,又在英勇广场经历那一切,却依然有那么多幻兽族无法脱险,她的朋友仍身陷险境。
然而,莫莉安想的主要是埃娜告诉她的话。探病时间过后,朱比特回家去了,后来埃娜偷偷溜进昏暗的病房看她。
「莫莉安。」她在漆黑中耳语,接着不知撞到什么,悄悄发出「哎哟!」的痛呼。
「埃娜?」莫莉安低声应道,从床上坐起。「妳怎么来了?」
「嘘。」埃娜蹑手蹑脚走来,莫莉安往旁边坐,挪出空间给她。「我听提姆护理师跟妳的赞助人说妳醒了,所以我自愿值晚班,才能来看妳。通常初阶学者不能值六点后的班,但我觉得他们已经山穷水尽了。可以吃点妳的巧克力吗?我从早餐后就没吃半点东西,饿死了。」
「请用。」莫莉安说,将吃了半盒的巧克力放进她手中。「事情都还好吗?」
埃娜刚开始不作声,小口吃着一块草莓慕斯巧克力,神情苦涩。最终她小声开口:「还好妳醒了。我们在这里替妳办了个小派对,看能不能叫醒妳,大家都好担心。妳做的事……真的很勇敢。现在没有新的空心症病人住院,情况也好了点。我只是希望……」她停下话头,咬了口薄荷鲜奶油巧克力,莫莉安彷佛看见她眼中闪着泪光。「希望能帮那些已经住院的人做点什么。」
「我懂。」莫莉安沉重地说:「我以为……」
可她不太确定该怎么说完这句话。我以为会治好他们?或是更糟的:我以为埃兹拉‧史奎尔会治好他们?如今看来,她真是傻得透顶,竟然轻信史奎尔会恪守承诺。
「朱比特说他们没有放弃,」她继续说:「他们还在研究解药。」
「我想也是,」埃娜说:「我相信不论要花多久,朱比特跟刺藤博士都会持续研究解药。可是,拉特彻医生想解散空心症行动小组,在他眼中,危机已经解除了,那些奇兽──对不起,我是说幻兽族。」无意间说溜嘴,让她缩了一下。「他们却继续占用空间、时间跟资源,拉特彻医生觉得很生气。他希望一切回到正轨,莫莉安……妳知道的,我希望那些幻兽族可以恢复,但……他们很不好。现在,教学医院几乎有四分之三列为隔离区,每天都有更多患者醒来,实在太挤了,也不卫生,而且……嗯,闻起来好像──」
「不要说了──」
「──像动物园,我很抱歉,但这是真的!」她满脸通红,却不肯退让地迎上莫莉安的怒视,接着激动地低声道:「听我说,今天下午,全体医院员工跟助手都被叫去开会。他们严格禁止消息外传,可是……那场会议是关于接下来的安排。」
「然后呢?接下来的安排是什么?」
「千万不要跟别人说是我告诉妳的。妳什么也做不了,我只是觉得妳会想知道,免得……免得妳想跟朋友道别。那位幻狐,她叫什么名字?」
「苏菲亚。」莫莉安的眼眶马上热了。「她醒了吗?她是不是……」
她没办法把问题说完,但埃娜难过地点了点头,她也就得到了答案。那么,苏菲亚已经不是幻狐了。
她艰难地咽了下口水。「妳说道别,是什么意思?」
「他们明天起要把感染者送走,好做个大扫除,让医院恢复正常运作。那些次型幻兽族都还没醒,所以会被移到专属的特殊病房,直到确认他们的感染情形。刺藤博士组织了一小支团队来照顾他们。」
「那主型幻兽族呢?」
「有的会送去地下三楼实务学门的奇兽饲养设施──」
「什么?」莫莉安惊声说,埃娜连忙伸手摀住她的嘴,可是莫莉安扯开她的手,悄声道:「像养农场奇兽那样?」
「有的会送去永无境动物园,交给专业人员照料──莫莉安,坐下。」莫莉安跳下床,喘着大气来回踱步。「这里的人都不是奇兽照护员,不懂最好的照──」
「那他们也该回家才对!」
「有些会呀!」埃娜打住,咬着下唇。「如果患者的家人肯……肯接他们回去,也能提供适当照顾的话。刺藤博士是这样说的。」
闻言,莫莉安停下脚步。如果家人肯接他们回去。她按住胸口,用力闭上双眼。
会不会有些家庭不愿接他们回去?
苏菲亚的家人是谁?莫莉安猛地一阵伤心。她从没问过。
「苏菲亚在哪?」
埃娜一声叹息,似乎懊悔自己透露太多,不过如今反悔也来不及了。「还在隔离厢房,4A病房。接下来要听好,要是妳想看她,只有一小段空档能利用。」
***
埃娜告诉莫莉安如何溜进4A病房不被抓到,等莫莉安牢牢记住指示,埃娜便偷偷溜回走廊准备回家。从那时起,她便算着时刻,直到那「一小段空档」到来。
她善加运用了这段等待时间:发誓要给自私的拉特彻医生好看;对刺藤博士感到怒火中烧,这个假好人,明明宣称不会放弃研究解方,却乐得把一票不好处理的幻兽族送去动物园。
然而最要紧的是,她拟定了计划。莫莉安躺在黑暗中,仰望着天花板,聆听时钟滴答作响,爱默特像她小时候那样窝在臂弯中,谋划着下一步,如同下棋高手般耐心。
她闭上眼,等待值大夜班的护理师踩着轻巧的脚步声走过,声响远去后,她在床上坐起来,吹了声口哨。
简短的一声哨音,低而奇异。
有那么一刻,她怀疑这招不会有用。随后她便听见了,带着回音的深沉低嗥穿透呼吸声与鼾声。
声音来自床底下的阴影。
「出来。」她低声说,试着用命令的口吻而非请求,与此同时,一股本能的恐惧沿着背脊逐渐向下蔓延。
阴影转为狼形,从床底潜行而出,一张大脸凑近她,龇牙咧嘴,红眼发着亮光。莫莉安更加用力抱紧爱默特,鼓起所有勇气,向漆黑魔物发话,声音并未打颤。
「我要跟他谈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