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英勇广场
搭乘伞铁一向让人心神畅快──高飞翱翔天际，低空掠过街头，接着高度爬升横越屋顶，准备好在正确时机、正确降落地点一跃而下。这是奇特的永无境体验，带来恰到好处的痛快酣畅与惊心动魄。
比那更惊心动魄的是，你所用的缆线五分钟前尚不存在，而是在你滑行的同时一边延伸成形，但你不晓得该在何处降落，甚至究竟是否会降落。
莫莉安尽力全神贯注于跟随史奎尔，希望他不是要带自己去送死。但她仍忍不住偷瞄了背后一眼，大批绿眼幻兽族正追在后方，速度越来越快，数量远比她想象的要多，有的奔跑、有的滑行、有的飞翔、有的驰骋。正如史奎尔所言，莫莉安是指引他们前进的烽火，诱出空心症，引领受害者前去……去哪里呢?是他们在猎捕她，抑或是她正设下陷阱?
唯有史奎尔知道。
好歹她能安慰自己，假如史奎尔要她死，这方式还真是出奇没效率。
在城中飞驰好长一段时间，莫莉安的手臂渐渐失去力气，正忖度自己还能紧抓雨伞多久，目的地陡然明朗起来。
她紧跟着史奎尔穿过旧城的西门，飞过永无境歌剧院，顺着雄伟大道前往市中心。领头的史奎尔已抵达英勇广场中央的金色喷泉，翻身下了影马，马消失于丝网之中。
莫莉安跳下伞铁，姿态远不及他优雅，落在石子路上时双腿震得发疼，踉跄地往前冲了几步，不过至少还站着。直到她回头望向来时的路，不禁双膝一软。
每条通往英勇广场的街道巷弄，无数绿色光点闪现，组成拥有兽角兽蹄、尖牙利爪的上万大军，团团围住她和史奎尔，发亮的双眼全盯着莫莉安。
然而，那些感染者越是靠近，神情便越是警戒，咆哮、嘶吼、流涎、低鸣，稍稍靠近又随即往后跳，每个人显然都等着其他人发出某种讯号。
史奎尔说得没错，他们搞不懂她。
「该怎么做?」她颤抖着问。
「消灭它，」他说：「无须手下留情，无须犹豫。最重要的是，务必斩草除根。想让空心症在永无境真正消失，务必一次将其根除，哪怕留下一小颗粒子，都等于给它再度壮大的机会。妳必须一击成功。」
「对，可是该怎么──」
「等。」他说着举起一手，「让他们靠近点。」
他们慢慢靠过来，莫莉安可以逐一看清每个人，其中几个她甚至似乎见过。她确定自己认识那名高大的白色幻熊，那人在距离杜卡利翁几个街区外的奥丽安娜饭店担任门卫;以及那位幻蜥，他在法兰克最爱的伊瓜拿拉玛乐队当贝斯手。
「把他们视为单一存在，」史奎尔说，彷佛读到她的思绪。「同一个敌人，同一个魔物，只不过拥有多副躯壳罢了。能够使役其一，即可使役全体。明白吗?」
莫莉安咽下口水。「不太懂。」
史奎尔将他们引来此处，究竟有何目的?他说要消灭，意思该不会是要莫莉安杀了他们?她想要的是帮助他们，不是引诱他们步入死地。
一只色彩鲜艳的庞大幻鸟从半空对准莫莉安的头一扑，她尖叫一声将鸟摔开，试着保护自己。
「等。」史奎尔语带警告地说。
「等什么?」她喊道：「等他们一起攻击我吗?」
史奎尔紧盯迅速缩小包围圈的幻兽族，看起来镇定无比。
他当然镇定，莫莉安心想。史奎尔随时可以从丝网逃走，她可不行，她盲目地遵从了对方的指示，公开把自己当成诱饵，说不定到头来发现自己走进世上最显而易见的陷阱。如今，她已插翅难逃。
莫莉安的脉搏剧烈跳动，头也随之发胀，胸口猛力起伏，像是吸不够空气。她觉得自己是大蠢蛋。她会不会真的死在英勇广场?没人会晓得她为何来到这里、打算做什么，后人将永远记住她是那个不管封城令的呆瓜，竟然在空心症危机最严重的一夜出门，也因此送掉小命，大家只会说她活该。
「好，」史奎尔靠近她，提高音量，压过幻兽族厉吼、嘶叫、尖啼的声音。「时间差不多了，等我讯号。」
「要做什么的讯号?」莫莉安大叫。一名花色斑驳的大幻蛇张开大口，发出嘶声展开攻击，她往后跃开。
「被熊追的时候，妳怎么办?」
基于最近的实际经验，她果决地说：「跑。」
「不对，妳要把自己变得比熊更大。」
「我要怎么──」
「妳召来的不只是幻兽族而已。」史奎尔打断她，头往逐步逼近的群众一点。「看看妳四周，仔细看。」
再一次，莫莉安费劲让双眼放松，直到近乎闭上……英勇广场随之亮起。她在屋顶汇集的白金色幻奇之力熠熠闪亮，像这批幻兽族一样随她而来，数量也一如人潮那般呈倍数增长，耀眼刺目。
「我要拿它做什么?」
「做件大事。运用所知与长处，不需要无懈可击，规模够大即可，大到能从每个幻兽族身上一次引诱出空心症，好比从伤口吸出毒液。」
规模够大的事情。规模够大的事情。
莫莉安想破了头，却想不出半个主意。史奎尔对她的看法一点不错，她还远远及不上该有的程度。
她钉在原地，彷佛恐惧生了根，向下伸入地底。「我──我办不到，我学得还不够，你也是这样说的。」
史奎尔倏地转头看向她，眼中闪着怒火。
「现在不是胆小怕事的时候!」他喝道：「让已死的火华树复苏的莫莉安‧黑鸦去哪了?那女孩击溃恶鬼市集，在保存时光博物馆指挥了一场盛大的死之交响曲，这样的莫莉安‧黑鸦去哪了?叫她回来!」
「那不一样!那些事情不是我计划的，是自然而然地发生，我没办法──」
「莫莉安!莫莉安，我来了!」
远处传来慌乱的吶喊，莫莉安越过一大片发亮的绿眼，循声望去。
那不是她的幻想。不可思议地，地平在线有个巨型灰影，在雄伟大道中央狂奔，朝着英勇广场而来。
「芬涅丝特拉!」
她的心脏直提到喉咙，只见芬抵达广场，毫不犹豫纵身跃入人海，在空隙之间扑来扑去，跳过那些幻兽族的背，只为了赶到她身旁。莫莉安这辈子从没这么高兴见到谁，又这么替对方着急。
「芬，小心!」一群幻鸟在魁猫头顶盘旋，轮流朝她扑去，莫莉安惊叫。
但芬涅丝特拉似乎压根没注意到他们，身手敏捷地落在莫莉安前方的空地，转身对幻兽族咧嘴发出凶猛的怒嗥。
莫莉安不及细想，蹲低身体，在芬涅丝特拉与幻兽族之间的地面画出一条火线，接着画成整个圆，把她、芬与史奎尔三人包在炽烈燃烧的火圈当中。
「妳跑来这里做什么?」芬厉声对她说：「妳在想什么?竟然这样跑掉，还从屋顶往下跳，妳搞不好会──」
「那是不得已的!」莫莉安急急说道。四周的火焰窜高、收拢，汗水流入眼中，让她难以看清眼前景象，火墙后的幻兽族变得面貌模糊。「我晚点会解释!」
「要是妳的笨蛋同学没撞开妳房里那扇门──」
「我的──妳在说什么?」
「那个没礼貌的男孩，跟一个……有另一个人跟他一起来……我忘了──」
「诗律!霍桑跟诗律撞开我的站台门?」莫莉安本以为自身的恐惧已经到达极限，然而在那一刻，她竟然更加惊慌失措，心中一凉，犹如刀割。「他们没事吧?出了什么事吗?」
「他们很好，他们担心的是妳。」芬飞快地往下说：「一边大喊妳的名字一边冲进大厅，说另一个朋友梦到还是用灵视看到……妳『被火焰与利牙包围』。他们本来要跟我一起来找妳，但是──」
「小兰。」莫莉安悄声说。
满场纷乱中，她骤然感到一阵奇异的宁静，肩上本来没意识到的重担消失了。
史奎尔说幻学会将改写剧本，说刺藤博士无法研发出解方，这些他都说中了。可是他说幻奇师没有朋友，却是大错特错。
莫莉安有朋友，真正的朋友，会担心她的朋友，她也会担心他们。这些朋友不是地下九楼的往日幽魂，而是真实存在、活生生的朋友，会在她面临危机时破门而入，只为了联络她。她还拥有如同家人的朋友，有人愿意挺身为她抵御任何事物，像是朱比特;有人为了守护她，愿意冲过一群发狂的幻兽族，像是芬。莫莉安知道，她也愿意不顾一切为他们做同样的事。
这就是她与史奎尔的不同之处。莫莉安不是他──这份突如其来的确信，令她精神一振，充满勇气。
「黑鸦小姐，快没时间了。」史奎尔迫切地说，芬涅丝特拉这才注意到他，吓得蹦上天去，简直魂飞魄散。「妳挡不了一辈子，要是不马上采取行动──」
「我知道!嘘，我在想。」
「史奎尔。」芬涅丝特拉低吼，浑身猫毛竖起，像被电过似的。
「他要帮我消灭空心症。」莫莉安说，芬涅丝特拉张大了嘴，不知是出于惊吓或不安，也可能两者皆有，似乎说不出话来。
「黑鸦小姐──就是现在!」史奎尔喊道。
她闭上双眼，隔绝外界的喧嚣，试着假装这里只有她一人。
运用所知与长处。
炼狱，她心想。我擅长炼狱。
万事万物彼此相连。
莫莉安睁眼，低头凝视地面，凹凸不平排列的石子之间形成纹样。
她跪下来，往地面伸出手，深吸一口气──随即被一只灰色巨掌拍到一旁，发出惊呼。
「好痛!芬，做什──」
「莫莉安，趴下!」
高大的白色幻熊发出受伤巨人般的咆哮，突破火墙朝她冲来，然而芬涅丝特拉的体型是幻熊的两倍大，越过莫莉安的头反吼回去，响亮得令耳朵发疼，全身随之震动。幻熊后退，但很快便回过神，再次扑向莫莉安。芬及时挡在中间，幻熊紧紧咬住魁猫的颈部，随之一扭，将芬脸朝下甩在石子地面，发出震耳欲聋的「啪」。
「芬!」莫莉安叫道。
突然之间，彷佛收到等候良久的讯号，幻兽族犹如成群的书虫，朝芬涅丝特拉一拥而上。不到几秒，芬的身影便被淹没，只看得见一只猫掌盲目乱抓，利爪每碰到一人便鲜血直淌。
莫莉安发出不成句的怒喝，有如战吼，接着双掌按住地面，将体内每一分惧意与狂怒向外输送，爆出连她自己都惊讶的一波烈焰。透过石子之间的裂隙与间隔，火光迅速传遍整个英勇广场，地面宛若被雷劈中的电网，亮起光芒。那不仅仅是火焰，而是灼灼燃烧的能量，广场上的幻兽族全数浮起，像是蒸腾的热气般向上飘去，离地好几公尺高，动也不动地悬在半空片刻，直到火势烧尽，陷入黑暗。
幻兽族纷纷跌落地面，发出好比整片林木同时被砍倒的声响。如同黄昏盛宴那天，空心症闪着朦胧绿光飞离躯壳，升上半空，犹疑不决地徘徊。
莫莉安在原地摇晃了一下，凝视这个诡谲的光景，不住耳鸣。英勇广场陡然的沉寂像张毛毯，沉重而柔软，感觉好似站在暴风眼之中。
她办到了。她做了件大事。
「然后呢?」她轻声问，语气难以传达内心的慌乱。她感觉得到，现在正是关键时刻：假如此时无法一举摧毁空心症成百上千的碎片，这些寄生虫可能再度分裂，逃入黑夜，躲进天知道什么地方，感染成千上万名幻兽族。
光点在她身周闪烁，恰似微小翠绿的萤火虫，一时聚拢、一时分散，但始终对她敬而远之，等待着什么。
莫莉安转头望向史奎尔，史奎尔则抱着好奇但疏离的态度，注视这些绿点。
「它以为我是你。」她的腿有些撑不住，好累。「对不对?它以为……我是主人。」
史奎尔把头一偏。「既然如此，妳要怎么让它不复存在?」
莫莉安回想他方才所说的话。空心症是同一个敌人，同一个魔物，只不过拥有多副躯壳罢了，他是这样说的。能够使役其一，即可使役全体。
「我要……给它一个指令?」
「清楚明确的指令。」他看向莫莉安。「妳必须发自内心下达指令，黑鸦小姐。倘若它怀疑妳给予指令的意志不坚，就不会听从。」
一些幻兽族开始苏醒，她听见那些人迷茫困惑地互相低语。高大的白色幻熊微微闷哼，撑起身体坐起。
就在莫莉安觉得快要累倒在地时，某个柔软、温暖又毛茸茸的东西走来，站在她身后，及时扶住她。芬用灰色大头轻轻撞了一下她的肩膀。
「我做不到。」她小声说。
「妳做得到。」芬涅丝特拉与史奎尔异口同声。
光点飘近，凝视着她等候。
她原以为如果彻底消灭空心症，让永无境免于陷入无可挽回的灾祸，自己会心情痛快，却没料到会隐隐感到奇异的愧疚。毕竟，无论这东西是疾病、是魔物，抑或是任何存在，都不是自愿被创造出来的，如今却等待她宣判结局。
「你必须离开。」她悄声说道：「我希望你离开。」
「要清楚明确。」史奎尔说。
莫莉安想起苏菲亚，口吻转为坚决。她浑身涌起一股力量，既令人作呕也令人沉醉，是她此生最美妙也最可怖的感受。
「你必须死。」
空心症听从了命令。遍布英勇广场的众多绿光逐个熄灭，一切陷入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