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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必测的古书店

  我对街道上熙来攘往的现象不再那么好奇后,就开始对血腿蛮子东推西撞的行为和纠缠不舍的流浪书贩感到厌烦了。何况天色渐暗、凉意侵人,于是我决定去古书店里寻宝。问题是该从哪一家着手?该找个综合性的大书店,还是个小而专精的?如果是后者,又该是哪个领域呢?是抒情诗、犯罪小说、车夫妖惊悚小说?格拉孙哲学还是弗洛林特巴洛克?烛光照耀下,橱窗里满满都是看起来诱人的文学盛宴。为了方便起见,我直接选定眼前这家书店。入口处刻有一个奇怪的图形:那是一个中间由三条曲线隔开的圆圈。

  店里光线昏黄,摆放在橱窗里的书,书名都辨识不清了;但也正因为如此,它似乎显得要比同一条街上其他的古书店更加神秘诱人。进去吧!

  在我踏入时,响起了一阵柔和的铃声,一股枯干纸张散发出的熟悉霉味充塞我的鼻孔,刹那间我几乎以为店里只有我一个。慢慢地,我的眼睛开始适应这种黑暗,同时认出了书架的灰色暗影中还有一个佝偻的身影,他那严重外凸的大眼睛在黑暗中荧荧发亮。我听到了轻微而有节奏的喀嚓声。

  “有什么可以效劳的吗?”一名地精以细薄沙哑的声音问我,仿佛他的舌头是由羊皮纸做成的,“您对阿卜杜·夜莺儒教授的著作有兴趣吗?”

  哎哟,我不小心踏进了专门出售这个黑山狂想者著作的书店了,怎么偏偏是这个家伙呢!我对夜莺儒的作品所知甚少,但光是看过的已经能让我确定,他看待事物的科学观点和我的浪漫情怀根本南辕北辙。

  “仅只皮毛。”我淡淡地答了一声,心里盘算着在我经不起劝说、基于礼貌而随便买下一本完全没人看得懂的大部头著作之前,得赶紧离开这里。

  “没有皮毛何来深度。”这名地精说,“或许您对探讨查莫宁迷宫学的次级研究著作有兴趣?那是夜莺儒的高徒欧兹塔方·蜂鸟士博士精彩绝伦的作品。如果我说这篇著作多少能解开地下迷宫的秘密,可是一点也不夸大的。”

  “老实说,我对迷宫并没有特别的兴趣。”我边说边往外退,“恐怕我是走错店了。”

  “哦,您对科学没兴趣?那么您是否在找文学作品?您找的是为逃避现实的人所写的避世文学,还是长篇小说呢?那么来我这里确实是错了,我这里只有非文学类的书。”他的声音里并没有任何敌意或傲气,听起来就像是客气地提供信息。我握住门把。

  “抱歉……”我不知所措地说,同时压下门把,“我才刚到这里。”

  “您来自诗龙堡吗?”这名古书商问道。

  我停下脚步。我们这种直立行走的龙族生命中改变不了的事实就是,别人打从第一眼就可以认出我们的出生地。至于这到底是好是坏,我倒还不清楚。

  “这种事大概一眼就看得出来吧!”我说。

  “请原谅我刚才对小说的贬抑和一概而论的评语,我必须讲这些场面话才能把那些明知这是一家专卖非文学类书的书店,却还是大剌剌地闯进来想买冷血王子系列小说首印版签名本的人打发掉。其实我自己也曾迫不及待地一口气翻完好些来自诗龙堡的小说呢!”这个又干又瘪的地精弯下腰,上半身横过摆放着书本的桌子,点燃了一根蜡烛说,“也请您原谅这么阴暗的照明,因为在黑暗中我更能清楚地思考。”

  烛光在这名地精的脸上投下戏剧性的光线,先是陡然亮了起来,并且不安地跳动,接着逐渐微弱,变成比较稳定的光源。店家是个伊地特,尽管之前我连一个伊地特都没见过,这一点我倒敢确定。在各种百科辞典里都描述过他们独特的头形,而眼前这位,我猜他头颅里至少有三个大脑。现在我发现,那种奇特的喀嚓声发自他的头颅——伊地特族人的思想是听得见的。

  “我叫哈贺梅·班·奇必测。”他朝我伸出手指纤细的手,我小心翼翼地握住摇了摇,说:“我是传说雕龙戏尔得衮斯特。”

  “您出版过著作吗?”

  “只在诗龙堡内发行。”

  “那么请原谅我尚未拜读过您的大作。”

  我尴尬地笑了笑,觉得自己像个蠢蛋。我还只是白纸一张呢。

  “不过如同我之前说过的,我曾经花了不少时间研究诗龙堡文学呢。我写过关于从事文学创作的巨蜥之冷血循环对风格和谐的影响。”

  “哦?”我发出一声惊叹,仿佛了解他说的究竟是怎么回事。接着我追问:“那您的结论又如何呢?”

  “结论是,冷血循环对诗作的匀称与和谐绝对大有帮助。诗龙族是天生的诗人,这一点我有科学依据。”

  “承蒙您看得起。”

  “我确实认为诗龙族的生理组织正是为文学创作而生的:这么长的寿命对培养圆熟的创作技巧非常重要,三指利爪正适合握持书写工具,而坚硬厚实的巨蜥皮则是抵御恶评毁谤的最佳护甲。”奇必测笑着说,“诗龙堡出了查莫宁文学史上几部最佳的长篇小说,比如旋雕短长格诗龙萨托里乌斯的《不祥的空间》,又或浇灌诗韵龙哈特海姆的《月光朗照之物》!鞣剧龙须迪雅的《红鹤站姿》!《没有押韵的夜晚》!《蚝歌》!《易碎的饵》!最后别忘了还有颂歌刨文龙格吕菲欧斯的《汉培骑士》。”

  “您看过《汉培骑士》?”

  “那当然!您还记得汉培骑士的眼镜掉到甲冑里,他只好在几乎瞎眼的情况下挥舞长矛和对手决斗的那一段吗?还有他的下颚被人用兽腿打到脱臼,结果有一整章他都得靠着打手势和别人沟通的那个部分?真是笑死我了,堪称滑稽文学的杰作!”

  我可没看那么多,丹斯洛硬把这部无聊的大部头书塞给我之后,我看了大约一百页,里头写的全都是长矛该如何保养的说明,之后我就不耐烦地把书扔到角落里去了。

  但我还是撒了谎,说:“那当然,下颚这一段真是太棒了。”

  “必须先忍受最前面一百多页关于长矛如何修护的那一段,”奇必测说,“之后精彩的就开始了。啊,作者在长达一百五十页的篇幅里完全没有用到‘E’这个字母的那一章,真是缺省字母文学的天才手笔呀!”

  奇必测清了清嗓子念诵着:

  “母鸡准时来到桌边

  说:

  ‘母鸡到桌边,

  这么准时无误之处,

  幸福就在此人家!’”

  我装出行家的笑容说:“正是,正是……真是天才的手笔呀!”我看都没看过,真是鬼扯淡!

  “而且不止小说呢!”奇必测越说越激动,“诗龙堡也有很棒的非文学著作,比如《庭园乐》,真可说是描述植物驯化的一个里程碑。”

  我大吃一惊:“您认识音韵旋雕龙丹斯洛?”我松开了握住门把的手。

  “认识?您是在说笑吧!我连在睡梦中都能背诵他的作品:

  “于是乎,平抚吾人性灵者唯有自然:吾人往往于本能驱使下出户门,或徜徉山水之间、庭园之中;或聆听树木沙沙声响,或立于星空之下,此时也,吾人之呼吸更为自由,心境更为舒畅。吾人来自星辰,归于星辰,生命者不过一场他乡过客之旅程。”

  这名矮小的伊地特比我更熟悉丹斯洛的作品,我的左眼滚下了一行泪水。

  “单是引用一段他的作品就惹得您如此激动,想必您也非常敬重此人。光凭这一点,您对《汉培骑士》一窍不通的事,我就可以一笔勾销了。”

  我内心一震。糟糕,我居然忘了伊地特懂得读心术!在这里可得留意自己的思绪才好。

  奇必测笑着说:“思想可没办法像语言那般可以压抑掉。不过您也无须费劲儿,现在我对您了解得已经够多,可以不必再研读您的思绪了。您与音韵旋雕龙丹斯洛相识吧?”

  “他是我的诗艺教父,不久前才过世。”

  “噢,真的吗?请原谅我的问题太过唐突,并表示诚挚的悼念之意。丹斯洛真是个天才。”

  “多谢。如此盛赞,他自己想必不敢当。”

  “这一点让他更加伟大。拥有写作《庭园乐》这种才华,却又把毕生之力只贯注在这一本书上,真是伟大啊!”

  我真希望丹斯洛在世时能亲耳听到这样的赞美。我的泪水又涌出来了。

  “请坐。既然您远从诗龙堡跋涉前来,想必累坏了。要不要来杯肉豆蔻咖啡?”奇必测摇摆着身子走向放在书架上的咖啡壶。

  刹那间,我感到四肢沉重无比。打从拂晓时分起我就奔波不停,在旅馆里几乎没怎么休息,接着又在街上四处乱逛,他这一席话让我忽然察觉自己究竟有多疲累。于是我便在一把椅子上坐了下来,擦拭着眼角的泪水。

  “别担心,我万万不会再探读您的思绪了。”奇必测边将一杯散发着诱人芳香的咖啡递给我边说,“冒昧询问一下,您是为了什么事来到书乡市的?我并不是出于好奇才这么问,或许我能帮得上忙。”他对我露出友善的笑容。

  我心想,也许天意助我,才把我带到这家店来。既然我在这里巧遇了丹斯洛诗艺的知音,何不以他做个开头呢?

  “我在找一位作家。”

  “那书乡市肯定要比……嗯,杜尔斯嘎德的墓地沼泽之类的地方要合适多了。”这个伊地特哈哈大笑(他的笑声听起来好像哮喘发作)。我翻出了那份手稿。

  “请您看看这个,我正在寻找写下这个的生灵。我既不知道他的姓名,也不知道他的长相,就连他是否还活着都不清楚。”

  “您找的是个幻影?”奇必测轻笑了几声,说,“让我看看。”

  他先用指尖揉了揉一页手稿,检视一下纸张质地,这是一种典型的职业动作。“嗯,格拉孙高级手工纸。”接着喃喃低语,“欧伯霍兹纸作坊,两百克重。”他嗅了嗅手稿,又说:“稍稍过酸,带点淡淡的桃子味,是桦木,带着一丝松针气息,漂白剂调得太淡。边缘略带有木料。”总之,净是些书乡市古书商没人懂的术语,之前在街上那些流浪书贩也经常来这么一招。

  奇必测的食指摸过切边,说:“裁得不平整,每隔五厘米有个小凹口,机器太老旧了,也许是个五五六型号的线裁机,行线还是用章鱼墨汁印上去的。我推断……”

  “能不能请您读一读!”我鼓起勇气打断他的话。

  “咦?”他仿佛大梦初醒,瞪着第一页的文字良久。看来他和我一样先是被手稿的绝妙书法震住了,接着他终于开始看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他开始像看总谱般哼起里面的句子,仿佛我根本不在场的样子。他哑着嗓子笑了几声,呼喊着:“正是,正是,没错!”看起来非常激动。接下来在我眼里,他的反应就像模仿我在诗龙堡阅读这篇文章时的反应。他几乎没有任何缓冲期,就从爆笑陡然变成泪如泉涌,气喘如牛,用扁平的手掌拍打自己的额头,不断发出同意与激动的呼喊:“正是如此!对了!太棒了!实在……太完美了!”最后他放下稿子,有好几分钟默默坐着,呆望着眼前的一片黑暗。

  我忍不住清了清嗓子。奇必测吓了一跳,用他那瞳孔闪烁着琥珀光泽的闪亮大眼睛望着我。

  “怎么样?您认得这个作者吗?”我问。

  “真是前无古人呀!”他喃喃自语。

  “我知道,写出这种东西的肯定是个天才。”

  奇必测把稿子还给我,眼睛眯成一条细缝。霎时,整间书店变得更暗了。

  “您得离开书乡市,”他低声说,“您的处境太危险了!”

  “啊?”

  “请您尽快离开我的店,马上回诗龙堡——或任何地方都行,但请务必离开这座城市!无论如何,任何一家客栈您都不可以去,千万别让任何人看到这份手稿——任、何、人都不行,懂吗?毁了它!赶快逃离书乡市,越快越好!”

  这一连串的建议,每个都和我原来的计划恰好相反。首先,我还想在这家书店多待一会儿,和这位亲切的伊地特好好聊聊。其次,我正庆幸自己终于远离诗龙堡,要我回去,我才不干呢!第三,我自然得找个时间回客栈去,我的行李可都在那里呀!第四,只要愿意看的人,我都很乐意给他们看这份手稿。第五,再怎么样,我都不可能销毁这份我见过的最完美的作品。而最后,我压根儿也不想离开这座似乎能让我梦想成真的梦幻城市。可是,我还没能开口说出任何一点来反驳,这名地精就把我推出店门外了。

  “请听从我的劝告,”他边把我往门口推边低声警告,“用最快的办法离开这座城市!再见——不对,是永不再见!快逃,快逃!趁还来得及快逃!还有,避开这个三轨圆!”

  接着他砰地关上了门,从里面上闩,并且把“暂停营业”的牌子挂到窗口。店里变得更昏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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