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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恐怖客栈到巫魔女的书屋

  我走回客栈去。夜已深了,但仍有许多古书店开着,街道上也是一派轻松狂欢的气氛,到处站着一小群一小群人,相互念诵书里的文章,欢笑着,闲聊着,喝着葡萄酒、啤酒或咖啡。我浏览了几处橱窗,几乎克制不了想踏入书店寻宝的诱惑。

  我压抑住想冲进书店的冲动,好不容易才找到我的客栈。隔壁房里的喜马拉雅雪人似乎不再吵闹了,那里现在鼾声大作,听来有如阻塞的风笛。我爬上床,把脚抬高,想休息几分钟。我呆望着那只在角落里的蝙蝠,它也瞪着我。接着我就睡着了。

  梦里我在一条漫长的地道里迷走,那里四壁摆满了书架,书架上净是非常古老的厚重书籍,而丹斯洛透明的鬼魂则不断在我前方飘动,呼喊着:“下去,下去,到下面去!”

  所有我读过的书里的角色也都朝我们迎面而来:骑着爱驹“雪风暴”疾驰的、我青年时期的偶像冷血王子,《查里发的面条》里患有肺结核的织毯商普洛斯珀帕·托纳塔斯,《浮石占卜术》中干走私勾当的哲学家寇利欧兰·寇利欧林德,《十二个兄弟》里的十二个兄弟,还有其他许多著名的小说角色挡住我们的去路,高呼:“回去,回去,快回去!”但丹斯洛还是穿透他们的身躯向前飘,而我也跟随在他身后飘动,因为我自己也成了鬼魂了。地道深处有只巨大的独眼白蝙蝠尖叫着朝我鼓翅扑来,在它身后则跟着一群烘烤过的蜜蜂,它们发出不怀好意的嗡嗡声。这只蝙蝠咧开丑陋的大嘴,准备把我吞下肚。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我还记得自己心里是这么想的:“嘿,你根本吃不到我,我可是个鬼魂哪!”结果我就被它吃下肚了。

  我吓醒过来。屋里的蝙蝠依旧一动也不动,倒挂在角落里瞅着我。或许它已死去很久了——死不瞑目。隔壁房的喜马拉雅雪人又开始喧闹,才刚醒过来,他们就开始高声争吵了;接着是一场斗殴,家具被摔得四分五裂,挂在我房间墙上的一幅画也被震得掉了下来。我叹了口气起身,睡眼惺忪地收拾好包袱,赶紧逃离这家恐怖客栈。

  我在巷弄里乱逛一通。清凉的晓风吹散了我脑中的迷雾,令我精神抖擞,突然想吃顿简单的早餐,于是便找了家咖啡馆,点了杯咖啡和一块书灵糕。书灵糕是一种甜糕点,外观像本书,包着糖水苹果内馅,表面还嵌着杏仁和开心果。令人不解的是,这种糕点居然以声名狼藉、据说老在书乡市地底下为非作歹的凶狠生物命名。这块出炉不久的糕点,店家在递给我之前,先把它放在一张从某部古书里撕下来的纸页上,用根长针往里一戳,让散发着肉桂香的馅儿流淌出来,看起来好像是流动的缎带书签。

  咖啡馆里还坐着另一名从诗龙堡来的访客,他叫诗节渔龙法克西利安,我们曾是同班同学。我告诉他丹斯洛的死讯,他恳切地表示哀悼;而在得知我住的客栈有多糟糕、多破烂后,他便给了我一家他认为住房状况比较良好、价格也公道的客栈地址。之后我们便互祝旅途愉快,分道扬镳了。

  不久,我就在一条窄巷里找到了那家小小的客栈,里面正巧走出几名心情愉快、看起来睡眠充足的拿帝夫托分人。如果这些挑剔、热爱规矩秩序又小气的族裔挑中这家客栈的话,那这里肯定干净又便宜,或许也够安静呢,因为一旦他们觉得夜晚的睡眠受到干扰,马上会义正辞严地要求遵守秩序的。

  我请客栈服务员带我看了一个房间,果然连只蝙蝠也没有,盥洗盆里的水清澈极了,毛巾、被单都很洁净,而隔壁房间也听不见任何扰眠的喧闹声,只有有礼貌、讲话轻声细语的同伴。我一口气订了一个星期的客房,到书乡市以来,我第一次能痛痛快快洗个澡了。之后,我就神清气爽又满心好奇地出门逛街了。

  书、书、书、书。旧书、新书、昂贵的书、廉价的书;橱窗里、书架上、推车里、袋子里全都是书,有任意堆置的,有仔细排列在玻璃窗后方的。有随便堆得如塔高的书、摆在人行道上的书、束成一包包的书(“试试您的手气:买个‘书包’,惊喜无限!”);在大理石柱上展售的书,在阴暗的木柜里、用护栏隔在里面的书(“请勿触摸!作家签名的首印本!”);用皮革、亚麻、皮草或丝缎装帧的书;包铜、包铁、包银或包金的书;在几家书店的橱窗里,甚至摆放着嵌满钻石的书。

  有附上汗巾的探险小说;有里面摆着压扁的缬草叶片,供人在受不了刺激时吸食镇定用的惊悚小说;还有由拿帝夫托分当局上了封条、加上沉甸甸的锁的书(“准卖,不准阅读!”)。有家书店纯粹只卖“半成品”书:那是一堆因为作者中途死去,写到一半就中断的手稿。有家店只卖左撇子以镜像体写的稿子,另一家则只卖以昆虫为主角的书。另外我还看到了一家旧书店,里面光顾的净是留着金色胡须、戴着眼罩的侏儒;还有一间只卖非文学类书的鹿角翼兔书店。

  反之,大型书店往往没有特别专精的领域,它们陈列图书的方式也大多杂乱无章。这种摆放方式似乎很得顾客欢心,因为经常可以看到顾客在里头开心挖宝的场面。而在专业的古书店里,想以合理价格买到一本著名作家亲笔签名的首印本几乎是痴人说梦——那里可不是给人找便宜货的。不过,在大型古书店的惊喜“书包”里,运气好的话,能捞到一本价值高过整个“书包”价钱好几倍的宝贝。而假设你胆子够大,敢在这种超大型书店往下几个阶梯来到地下楼层的话,找到真宝贝的几率更会大大提高。

  在书乡市有个不成文的规定:书上的定价就是书的售价,绝无二价!只是每天都有一大堆书源源不绝涌进书乡市,这么庞大的数量往往使书商和书店学徒力不从心,没办法在分类时定出合理的价钱。有时他们甚至没时间把书翻开来看,只能整袋整箱地定个价码廉售,难怪总有珍贵的图书被分错类、被打入地牢,或是被埋没在堆积如山的廉价烂书里。这些珍宝有的掉到书架后头,有的随着日久发黄的出版社目录淹没在箱子里,要不就是被摆在拿不到的书架高处,被鼠辈或木蠹虫啃得稀烂。从另一方面来看,书乡市吸引人的主要原因,正在于这些珍宝。这里的观光客真可说是业余的猎书徒:只要愿意多花点时间找寻,每个人都能发现奇珍异宝。

  可惜的是,大部分的观光客才刚抵达这里,往往就被领队带到毫无价值、烂书堆积如山的超大型书店里。不过,这些地方的店员也会故意在便宜货里塞进一些有点价值的货色,手气好的观光客能挖到一两件宝。每当这样的顾客得意地高举手上的书,大声嗤笑上头可笑的低廉定价时,就是最有效的宣传了。很快地,某某只花了几个皮拉就买到蒙肯·米克斯努《朦胧中的信号灯光》的消息就会如野火般迅速蔓延,不久,那家书店会一整晚挤爆想试试手气的顾客。

  这一类以吸引大量客户为主的古书店,往往将通往地下迷宫的入口砌砖封死,或者故意用书架挡住,免得顾客无意中闯进去。离开这些大型书店和廉价咖啡馆,来到几条街以外的地方,可就柳暗花明了:店面变得比较小,商品也比较专门,外墙更为精巧,有独特的味道,陈售的书更加古老也更为昂贵,同时顾客也能经由这些店家进入地下迷宫的特定范围。在此要特别强调的是“特定”范围,因为这些店家也只让顾客往下走几个阶梯,对地下迷宫浅尝辄止,接下来的通道也同样砌砖封死了。尽管如此,在这些地下通道里迷路几个小时的几率还是非常高的,但不论是谁,迟早都可以找到出口。

  如果继续深入书乡市的中心区,屋宇便越发古老,剥蚀的状况也更为严重;商店变得更小,而观光客也更加稀少。想进这里的古书店,有时得先敲敲门或拉拉铃才行。不过,从这些店里就可以“真正”下到地下迷宫去,没有任何限制,但所有风险也得自行承担。除非是猎书徒,如果是其他客户,店里的工作人员都会事先严正警告,仔细说明那里究竟有何危险,并提醒他们务必要先准备好火把、油灯、口粮、地图和武器。同时店家也供应长达数公里的、扯不断的绳索,让顾客先在店里的挂钩上打结固定,这个法子可以让业余人士以较不危险的方式下去探险。有些店家则备有熟悉地下迷宫某些区域、可以带领客人走一趟的学徒。

  这一切我都是从雷根骰的书里得知的,而这些知识使那些毫不起眼的小商店在我心中都成了通往神秘世界的门户。不过此刻我并不想离开书乡市的地表,我正赶着为一项特殊使命上路:我正要前往位于墨汉巷333号的菲斯陀梅菲·思霾客的古书店。

  我经过一处宽阔的场地——相较于之前那些狭窄的街道巷弄,这真是个不寻常的景象。对我而言,更不寻常的是,这片地区并没有铺设石块,地面上到处敞着一个个大洞,许多观光客就在洞与洞之间的路面行走。直到我发现这些洞里有生灵窝着时,才猛然想起:这里就是声名狼藉又众所皆知的“被遗忘的作家坟场”!

  这个名称只是俗称,正式的名称就是很平淡的一个“坟场”。这是书乡市一处令人唯恐避之不及的“景点”,丹斯洛生前便经常压低嗓门谈起这个地方。其实这里并不是真正的坟场,并没有人埋葬在这里——至少不是一般定义下的“埋葬”。居住在这些洞里的都是在书乡市连个栖身之处都付不起的作家,他们只能供观光客使唤,为他们作诗,赚取一点别人扔过来的小钱度日。

  我感到不寒而栗——这些洞看起来真的就像一座座新坟,而在每个“墓穴”里都有个穷困的作家挣扎着求糊口。他们不是穿着肮脏褴褛的衣衫,就是裹着旧被子,在用过的纸张背面写下自己的作品。这一个又一个的洞,就是他们的家,每逢夜晚或下雨时,他们就草草用块帆布张在上方遮挡。对查莫宁的作家而言,这是他们从事业之梯坠落时所能落到的最底层,这真是所有从事写作这一行的业者的噩梦。

  “我哥哥是个铁匠,”有名观光客朝着一个洞穴大声说,“写点关于马蹄铁的诗吧!”

  另一个则高喊:“我太太叫葛蕾拉,麻烦为她作首诗。”

  “喂,诗人!”有个血腿蛮子大呼小叫,“帮大爷搞个诗吧!”

  我加快脚步经过。我知道很多曾经有过光荣历史的作家也困在这里。我忍着不往洞里瞧,但这几乎不可能。仿佛有人逼我一般,我忍不住东张西望了起来——一群顽童把沙子撒到某个可怜虫头上;有个烂醉的观光客掉进洞里,他的同伴吵嚷着将他拉了出去;而另一头则有只狗对着洞里撒尿,但洞里的诗人对这一切不理不睬,依旧专心地在一片厚纸板上写下诗句。

  接下来发生的事真是太可怕了——我认出了一名同行!其中一个“墓穴”里的落魄作家,居然是我青年时代的偶像磨诗龙奥维德迪欧斯!当年他在诗龙堡朗诵他最受喜爱的作品时,我几乎要匍匐在他脚下了。后来他前往异乡,立志要在大城市扬名立万。之后,哎,之后就没有多少他的消息了。

  磨诗龙奥维德迪欧斯正用沙哑的声音朗诵他为几名观光客写的诗,这些人则嬉笑着把零头小钱朝他身上扔。他止不住地道谢,露出缺少保养的牙齿。这时他也发现了我这个同乡,眼里霎时充满了泪水。

  我转过身,仓皇逃离这个可怕的地方。潦倒至此多可怕!在我们这一行,未知的未来永远威胁着我们,成败只在一线间。我跑呀跑——不,我根本是拔腿狂奔,迫不及待地要远离这个“被遗忘的作家坟场”。

  好不容易停下了脚步,我发现自己又置身在一条脏乱的小巷子里。显然我已经离开了观光区,因为这里连家古书店的影子都没有,只有破陋的小屋,从里面传出阵阵令人不快的气味,而小屋门前则是一些随处晃荡、遮掩着脸孔的家伙。当我从其中一个身旁经过时,他尖着嗓子问我:

  “嘿,需要恶贬谁吗?”

  哎哟,糟糕,这下我是误入毒舌巷了!这可不是什么景点,而是书乡市一处只要还有一丝廉耻之士都唯恐避之不及的所在。毒舌巷是条臭名远播的小巷。这里住着书乡市真正的社会渣滓,也就是那些自称是文学评论家,只要肯付钱就能收买他们写出恶毒评论毁灭对手的败类。只要心无顾忌又认为有此必要,任谁都可以在这里租个恶毒评论家,纠缠你痛恨的作家,而且这种狠毒的手段会紧紧纠缠着受害者,直到他们事业与声名一败涂地为止。

  “要不要把谁恶贬倒地?”这个作家杀手在我耳边低语,“我可是替各大报纸写稿的哦!”

  “不必了,多谢!”我嘴里这么说,勉强按捺下想冲过去掐住这混蛋咽喉的冲动。但有句话我实在不吐不快,于是我停下脚步站定。

  我愤怒地责备他:“你这自暴自弃的家伙凭什么将诚心创作的作家推到淤泥里?你们本身才是淤泥里生出来的败类呢!”

  这遮掩着脸孔的家伙发出令人作呕的咂吧咂吧声,问:“那你又是何方神圣,居然胆敢如此羞辱我?”

  “我?我的名字是传说雕龙戏尔得衮斯特!”我傲然地回答。

  “传说雕龙,哼!”他喃喃自语,边从斗篷里取出笔记本和笔,不知写了些什么。

  “还没出版过什么书,哼,否则我一定会知道的,我可是随时都在注意查莫宁当代文学发展的。不过你既然来自诗龙堡,发表作品应该也是早晚的事。你们这些该死的大蜥蜴,连墨水都拿不稳。”

  我赶紧走开,干吗理会这个败类呀!

  “老子叫拉普贪蹄得·拉秃大!”他在我背后高声呼喊,“你不必特别抄下我的名字,总有一天老子会找上你。”

  偏偏毒舌巷是条死巷,在一间阴沉沉的房舍门口站着两名猎书徒,两人为了黑市货吵嚷着讨价还价。这么一来,我就不得不再次经过所有破陋的小屋和那个在我背后嘀咕的作家杀手了。好不容易逃离这个蛇窟后,我不禁像条全身湿透的狗般用力把身体甩了又甩。

  我穿过房舍外墙贴着废弃铅字的排字工坊区,信步走过编辑弄,巷弄里处处听得到从窗口传来的屋中忙碌工作的编辑们发出的叹息声和叫骂声,显然有许多编辑被那些可笑的修辞和错误的标点符号搞得焦头烂额。从某处二楼窗口传来了一声怒吼,接着飞出的一堆稿页,像阵大雨纷纷朝我当头落下。

  现在我已经完全离开观光区,逐渐深入市区核心,朝书乡市的心脏地带迈进。根据雷根骰书中的描述,这里拥有书乡市最古老的书店。这些古旧的木架屋屋顶尖耸,互相倚靠,有如一群攲倚着从黝暗的窗口往下瞧着我的年迈巫师。

  尽管这一带风光如画,却少有观光客闯进来。这里看不到流浪书贩和朗读作品的诗人,没有飞传报,也没有贩卖融化奶酪的摊贩。只有非常古老的屋宇,屋里的窗户都在内侧抹上烟灰,从外面看不到里头,以便挡住有害的光线。这里也几乎没有任何招牌,来客只能猜测哪些才是古书店。古书业在这里是顶级行业,在那些抹黑了的玻璃窗里,可能正坐着财气逼人的收藏家,或是经手的书价值可抵不动产的著名古书商。走在这样的地区,任谁都忍不住要踮起脚尖走路。

  时间还不到中午,菲斯陀梅菲·思霾客的店肯定还没开,于是我便在一处岔路口停下脚步,考虑该走进哪家书店消磨消磨时光。一家古书店的橱窗抹得黑魆魆的,上方桁架上刻着几个骇人的面具,在它的门上我又看到了在奇必测门上惹人注目的那个三轨圆。我仔细看着店招上小小的字,写的是:

  伊娜基雅·阿娜扎奇

  巫魔女文学与咒语

  哦,巫魔女古书店!说不定店家还是个货真价实的巫魔女呢!从小我就梦想有朝一日能见识巫魔女的真面目。在丹斯洛哄我入睡、念给我听的童书和古老童话里——当然也在我的噩梦里——经常会出现这个族裔。我终于有缘在真实世界里和她们打照面了,而现在我年纪也够大,不会在见到她们时尖叫着逃开了。好吧,进去!我高兴得发抖,压下了门把。

  不知多久没上油的铰链发出了嘎吱嘎吱的金属声,宣告着我的到来。书店内几盏昏暗的油灯映照出朦胧的光线,而在我一鼓作气踏进店里时,扬起的书尘也环绕着我飞舞,钻进了我的鼻孔,让我忍不住打了几个喷嚏。

  一个身穿黑衣的瘦高身影,从一堆书后头像个盒子里的弹簧玩偶那样蓦地跳了起来,用尖锐刺耳的声音高喊:“有何贵干?”

  我的心脏几乎要停止跳动——这个巫魔女确实丑得不能再丑。

  “呃,没有要找什么……”我结结巴巴地说,“我只是想随便看看。”

  “只想随便看看?”这名巫魔女重复一遍我的话,分贝丝毫没有降低。

  “呃,是呀,可以吗?”

  眼前这名瘦得像竹竿的巫魔女,瘦削的手指紧张地绞来绞去,步履蹒跚地朝我走过来。

  “这是非常专门的古书店,”她用嘶哑的声音说,“我对您能在这里找到您想找的表示怀疑。”语气充满敌意。

  “哦,是吗?”我反问她,“那您专营的是……”

  “巫魔女文学!”她得意地说,仿佛光靠这几个字就能把我赶出店门。

  我表现出不在乎的模样,眼光在书脊上逡巡:预言书、消痣语、驱魔咒语——没有哪一种适合我这种受过教化的诗龙。这些不知所云的劳什子我确实看不上眼,但巫魔女充满敌意的态度惹恼了我,于是我不但没有立即滚出门去,还故意在店里流连,沿着书架一路看过去。

  “哦,巫魔女诗集,”我假意赞叹道,“真有意思!我挺迷蟾蜍内脏占卜术的,看来我该好好在您这堆宝贝里找一找。”

  我思忖着要让这个老妖怪见识见识进退自如为何物。从现在起,我要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法大闹一场。我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

  “嗯,傩培思·葩的《从噩梦解析预知命运》,正是我需要的。”

  “这本书请您摆回书架上,已经有人订了。”

  “谁订的?”我语气凌厉地问。

  “是,呃,是……那个顾客的姓名我不知道。”

  “那么理论上这本书也可能是我订的啰?我的姓名您也不知道。”

  这名巫魔女瘦如铅笔的手指相互绞扭着,不知该如何是好。我把手中的书往书架的方向一扔,书飞了过去,方向略偏,接着便掉落地上,书脊上的标签也剥落了。

  巫魔女叹着气,弯下腰把书捡起来。

  “那是什么?”我欣喜惊呼,伸出一根手指指着一本厚敦敦的书,嚷着,“一本奥尔宁巫魔女咒语书啊!”

  我特意笨拙地把这本贵重的书翻来翻去,让其中几页出现折痕,同时开始以夸张的抖音大声诵念,空出来的那只手则朝着巫魔女的方向摆动,仿佛在召请鬼神。

  “细长竹竿间,

  幽灵草上方,

  空洞的眼睛燃烧处

  从光与气中有鬼魂飘出……”

  巫魔女用手臂遮住脸孔保护自己,同时把身体藏起来,并尖声高喊:“别再说了,这种咒语法力高强!”

  太可笑了,她敢情真的相信这种劳什子玩意儿。我把书往旁边一扔,书啪哒一声撞到了一口古老的暗色木箱,扬起一阵细细的书尘。这时,我想出了一个主意。

  我缓缓转身,转向这名巫魔女,食指严峻地指着她,稍微展开我那皮质的双翼,让我的斗篷在肩膀一带鼓胀起来。

  “还有个问题请教。”我说。

  这是我们诗龙的古老把戏。我的翅膀已经没办法飞了,这是我们史前的老祖宗,某种翼手龙遗传给我们的,但这种假装展翅的样子倒是挺好用的。观察那些没有心理准备的家伙看到这景象的反应着实好玩。我从斗篷里取出那份稿子伸到这巫魔女面前——近到她可以辨认上头的字。

  “您认得这篇作品的作者吗?”我逼问她。

  这名巫魔女的脸孔霎时僵住了,仿佛遭到催眠般定定望着那些字,嘴里发出老鼠般的吱吱叫声,接着她身体摇晃着往后退,撞上了书架。她死命抓住书架,喘着气,好像心肌梗塞发作了。看到她反应这么激烈,倒令我大为惊讶。

  “这作者您认得,对不对?”我问。瞧她这反应,应该就是这么回事了。

  “不认得,我谁也不认得。”她用干哑的声音说,“离开我的店吧!”

  “我一定得查出这是谁写的,请帮我这个忙。”

  这个巫魔女向前跨出一步,摆出注意倾听什么的姿势,两眼眯成一条缝,用戏剧化的语气低声念着:

  “彼也将深入地底深处!彼将遭流放于活书之间!彼将随同此无人不知,但无人知晓究竟为谁者漫游。”

  我知道巫魔女往往会用这类秘咒让顾客深信不疑,但我可不吃这一套。

  “您这是在威胁我,或者这是巫魔女的预言?”

  “如果不马上毁了这份稿子,这些事就会成真,其他的我就无法多说了。现在,请快离开我的店。”

  “但您明明知道谁……”我又重提此事。

  “出去!”她尖声咆哮,“否则我就叫图书防卫队来!”说着,她便跑到柜台后方,抓住从天花板下方一口大铃铛垂下来的摆荡着的绳索。

  “出去!”她又吼了一次。

  看来从这里是打听不到什么了,我转身准备离去。

  “还有一件事……”我说。

  “走吧!”她喘着气说,“您就走吧!”

  “您门上那个内部均分为三的圆圈究竟有何含义?”

  “不知道,”这名巫魔女答道,“永不再见。您休敢再踏进我店门一步!”

  “我还以为巫魔女无所不知,没想到您知道的居然少得令人惊讶。”临走时我撇下了这么一句话,故意慢吞吞地打开门,让铰链发出一阵刺耳的声音,这才缓缓走了出去。

  我有点茫然地站在日光底下,倾听着从这家古书店里传出的声音,只听到那巫魔女在喃喃咒骂,内容却听不分明。接着,她拨弄着门锁,于是又有一家店在我背后锁上了。

  我真是走狗屎运了!我大步向前迈。到书乡市才两天不到,就有两家古书店对我下了禁足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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