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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怖图书馆

  当我从惊吓中恢复过来时,我再度站起身来,但动作迟缓、哼哼唧唧的,像个挨了许多下棒槌的战士。我膝盖颤抖,摇摇晃晃地沿着这条看似永无止境的廊道往下走。廊道行经许多角落,有多得数不尽的门户岔分出去,而廊道里只偶尔点着一根蜡烛。

  除了令人心慌的建筑本身之外,此刻还出现了声响:我听见远处门枢嘎吱嘎吱作响,以及某种可能是气流形成、空若无体的低吟。和熔岩洞穴里几近热带高温的环境相比,宫殿里倒是相当凉快,这总算是一大优点。此外,我似乎还听到了间歇滴落的水滴声,这让我大为振奋,或许能在这里找到可以喝的水。

  怪的是,基于本能的恐惧,我不敢踏进任何一处阴暗的门洞。门洞后方漆黑一片,让我觉得里面一定潜藏着危险的东西,仿佛只要踏进一步就会坠入深渊,因此我宁可留在这条灯光晦暗的廊道上。忽然间,我又看到地板上有张纸片。谁要看到像我这么孔武有力的诗龙居然被一张小小的纸片吓倒,肯定会觉得可笑至极,这简直就像一头大象被一只小白鼠吓倒一样荒谬,只是这一切实在来得太突然了。根本不需要捡起这张纸片,我便可以确定这就是一路把我带往恨影宫的那种纸片。廊道上撒落着一张张纸片,一路延伸到某个有岔路分出去的门洞前才停止。

  我久久注视着门洞后头那片黑暗,注视了那么久,这黑暗似乎都在我耳朵里嗡嗡作响了。对我而言,这黑暗如此活生生,如此接近。但最后我还是克服了恐惧,踏进阴暗的门洞里。我没有一脚踏空,也没有坠入深渊,只是忽然来到一处黑暗的地方。接着发生一件我之前也经历过的事,只是这一次顺序却颠倒过来了。我指的是当某种物体来到佛哥诺的栖身处,将蜡烛吹熄的那一刻。而这一次好像有某种东西倏地离开此地,同时将一支蜡烛点燃。火柴和烛心突然亮起,我眼睛一花看不清楚,赶紧眯起眼睛来,而就在这时我听见了纸张簌簌响,觉得有东西晃动了一下:啊,是影子——一个巨大的影子!那影子快如闪电,一下子就从门洞溜了出去。

  我尚未从惊吓中恢复过来,但眼前所见的景象却让我感到放心:那就是书!在摆满书架的八面墙上全都是书。这些可不是坚硬如石、充当砖块的书,而是如假包换的藏书。而这也不是我这段时间以来已经看惯的超大型图书馆,而是个小巧的私人藏书室,顶多只有几百本书,藏书室中央摆着一把由木材和皮革做成的沙发椅,椅子旁边是一张小铁桌,桌上搁着一个装满水的玻璃壶和一个杯子、一个放着干书蠹虫的碗。太棒了,有水和食物!我在沙发椅上坐下,倒了一杯水,一口气喝光,接着抓起一大把书蠹虫扔进嘴里。嗯,真好吃,这些书蠹虫居然还撒过盐呢!我边嚼边张望,心情愉快。一大口水和一大把烟熏书蠹虫,足以让一个绝望的可怜虫变成心情愉快的乐观主义者。主宰意识的不是大脑,是我们的胃。

  我站起身来走过去,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翻开。书中的文字是古查莫宁文,书名叫做《棺材竖琴》,作者是巴睦·古坑丹夫,我忍不住啜泣了起来。

  光是我认得这种文字这一点,就足以让我激动到难以自持了。我与文明世界原本断裂的脐带如今又接合上,而且,我不只认得这种文字,甚至还知道书中内容!我在青年时期看过这本书,还因此做了好些噩梦。《棺材竖琴》属于所谓的恐怖图书,是查莫宁惊悚文学下的一个分类。

  接着我又从书架上抽出另一本书,书名是《冰冷的客人》,作者是残暴者孽苛陀·孽墓。这本书同样也是恐怖图书中的名著,而残暴者则是惊悚文学的杰出作者。我歪着脑袋一一浏览架上图书的标题。

  《芦苇丛里的骷髅》,幻幻妮雅·哈浮厉著。

  《被绞死在午夜树上的十二个人》,猓离安·葛罗果著。

  《冻魂》,雾乡的符厉戈纳著。

  《地下室的狂笑》,阿骨·符落尸特著。

  《炽热之眼的地牢》,地穴峡姊妹著。

  《木乃伊歌唱的地方》,欧米尔·班姆·休克著。

  还有其他更多作品,而光从这些书名就可以百分之百确定,这些书统统都是惊悚文学。我从这个书架跑到另一个书架,目光扫过一个又一个书名,最后得到了一个结论:没错,这是个恐怖图书的藏书室,并且极可能是这类图书中我所见过范围最广、最珍贵的收藏。

  我忍不住笑了出来。

  我忠实的朋友们,你们之中有些或许不太清楚查莫宁惊悚文学中的恐怖图书到底经历过何种特殊情况,因此请容我在此离题稍作说明。我的说明费时真的不多,而且能帮助各位了解我忍俊不禁的原因。

  曾经有一段时间,大家都认为查莫宁的惊悚文学已经发展到了极致,所有让人寒毛直竖、噩梦频仍的角色与题材,像是无头鬼、墓地沼泽的沼泽僵尸,或栖息在地下室吃脚维生的垃圾魔等都运用过了。作家们一再让半干尸、饿鬼和吸血怪在书中游走,到最后这些书连小学生都吓不了,而印量和销售金额也锐减,这使得查莫宁惊悚文学的出版社束手无策。最后,出版社邀请所有这一文类的作家,以及某些著名的书乡术士参加研讨会,大家共商对策,希望能消弭这场危机。

  这场研讨会在恶魔谷鬼火堡内举行,城堡的墙厚达数米,而且这次研讨会一般民众不准参加。好长一段时间,研讨会上究竟达成何种协议并采取何种措施一直是个高度机密,大家只知道,半年后所谓的恐怖图书开始上市,而查莫宁惊悚文学的危机也骤然解除了。

  这些书效果“惊人”,令人毛骨悚然、心惊胆战,读者们往往看到一半就尖叫着往某个角落冲,躲到家具后方,因为唯有这样他们才受得了。据说某些恐怖文学迷因为看了太多恐怖图书,惊吓过度而疯掉,最后不得不在门禁森严的疗养院里度日。即使只是从远处拿一本书给这些人看——就算只是一本食谱——他们也会变得歇斯底里。

  声誉良好的文学评论家和文学研究者普遍认为,恐怖文学如此惊人的效果主要在于巧妙的写作技巧。他们猜测,查莫宁惊悚文学的个中好手在鬼火堡研讨会期间,互相献出自己的创作秘法,所有这些创作技巧经过巧妙结合,产生一种全新的、经过强化而效果也大大提高的惊悚文学。这种文类甚至能制造超自然现象让读者阅读时感同身受,就连感觉最迟钝的人也会变成神经敏感的爱哭鬼。在此顺便一提,这也是惊悚时期的开头。惊悚时期不只恐怖图书盛行,也是呼拉瑟丹达·诗芦啼的惊悚乐大行其道的时代。

  据说在黑暗中我们听得到恐怖图书呢喃低语或啜泣的声音,另外,它们会自行翻开并发出嘎吱声,仿佛一扇通往某座久被遗忘、里头躲着不可言状的妖物的地牢。而当我们翻开这种书时,往往会听见一声阴森的呼喊或恐怖的笑声。有时我们也会感受到从书里吹来的寒气、一阵夹带着低语的风声,就好像被施了魔法的古老宫殿中,垂死者房间内褪色窗帘被风吹起发出的声音,令人不禁要以为,这是受折磨的灵魂因为无法安息而作怪。

  恐怖图书能在我们阅读时从空中消失,在同一场所的另一个地点嘻嘻笑着又重组成书;而有着十根手指、毛茸茸的断手也可能从书页里跳将出来,像蜘蛛般沿着读者的手臂往上爬,之后才掉进壁炉火里,嚎叫着被火烧掉。

  恐怖图书的内容充斥着唤起我们最不舒服感受的字眼,像是:“湿冷”“骨制的”“阴郁”“多足”“颤抖”“毛骨悚然”“墓穴里的声音”“鬼怪出没的时辰”或“吃蛆虫”等。此外,恐怖文学也刮起了创新的旋风,将许多词汇排列组合以追求更加强烈的效果,比如,“湿冷的骨制品”“阴郁的颤抖”或“多倍的毛骨悚然”等,光是阅读一本就足以让人吓得毛发直竖了。

  阅读恐怖文学书,就好像午夜时分在一座被大屠杀刽子手的幽灵搅得不得安宁的荒废精神疗养院里漫步,却在一扇秘门后发现一条地底秘道;那地底秘道挂满了蜘蛛网,散发着霉腐味,而当我们用颤抖的手拿着焰火跳动的蜡烛窥探时,暗处却有红眼的家鼠咆哮,有冰冷的触手抓住我们的脚踝。

  在恐怖图书的每一页背后,每一章、每个句子里都躲藏着以恐怖的描述加以呈现的惊惧,让人吓得全身冰冷,而绷得紧紧的神经也让人一再从阅读中惊醒。那里!窗玻璃上是不是出现了一只手?或许那是一名肆无忌惮的盗墓者的手?因为他供应给疯狂的炼金巫魔女在邻近实验室使用的“货”已经用完了,因此又到附近游民的墓园里来了?而夜里经常可以听到从那间实验室里传出可怕的呼喊。啊,不是,那不过是一片有五个锯齿的叶片被风吹到了玻璃片上,但这片叶子却和老是在月圆时分来到有灯火的人家,寻找新战利品扩充首级收藏的小村痴汉的大手出奇得相似。哈,那是不是勒住自己咽喉的手呢?不是的,那不过是为了抵挡溜进书房、冷如坟的秋寒才绕到脖子上的围巾。“绕到脖子上”?谁把它绕到谁的脖子上?

  读者精疲力竭地放下手中的书,啃咬自己的手指甲,考虑着是否该把这本书搁置不管,埋起来、烧掉或是砌到墙里去?可是内容实在精彩!你听,一阵钟声从远方传来,像是黑布蒙面的死神拂过的丧钟发出的。死神前来准备……啊,搞错了,那不过是手肘撞到空酒杯发出的声响呀。读者猛冒冷汗,全身毛发都竖立起来,心脏也快跳到喉咙里了——这时膝头上的恐怖书忽然沙沙作响,自动翻到下一页。如此突如其来、令人意外、令人惊吓,读者心脏都快停止跳动了。

  我亲爱的朋友们,我自己宁愿相信这种效果纯粹是靠着写作手法达成的,可惜另有隐情。在数十年后,某位当年参加这场鬼火堡危机研讨会的作者为了减轻良心负担,在临死时吐露实情,真相这才终于揭晓。

  实际上赋予恐怖图书这种惊人效果的并非作者,而是书乡术士。他们才是当年相互吐露秘法,尤其是如何制造催眠气味之徒。他们调配出一种药剂,为印书用纸添加能为书中内容制造各种恐惧反应的气味,像是起鸡皮疙瘩、心脏停止等。至于书中的恐怖故事其实并没有比这些作家之前的作品更加优秀,效果也没有更好。恰好相反,就算写得比以前差也没关系,这些作家只需尽量让书中出现“湿冷”“骨制的”“阴郁”“多足”“颤抖”“毛骨悚然”“吃蛆虫”等字眼,又或是“湿冷的骨制品”“阴郁的颤抖”或“多倍的毛骨悚然”等,这样就足以让评论家相信这都是文字产生的魔力。

  然而这都是非法又不登大雅之堂的秘术,最后恐怖文学也遭到禁止。但图书收藏家却热爱这一类书,而青少年也爱不释手,经常躲在棉被里偷看。当年巴睦·古坑丹夫的《棺材竖琴》我就看了不下二十次,而每次闻着那些会激起恐惧的气味,我都吓得大呼过瘾。

  不过,这些都还不是让我忍俊不禁的理由,我忠实的朋友们,你们说是不是呢?而这位神秘主人偏偏将我诱入一间摆满被查莫宁卫生保健主管官员列为凶恶书,而且肯定还不断散发催眠气味的书籍的房间,也不足以构成让我开心的理由。

  至于说恐怖书的气味已经对我产生影响了,这倒不足为奇。我开始听见棺材缓缓打开时的嘎吱响、泥炭妖的狂笑声、被活活砌到墙里的人发出的啜泣声;我还看见断手在藏书室天花板上爬动、有角的影子在书背上舞动。啊,这些真的一点也不怪。

  怪的是,这些怪事却让我感到如此平静。

  怪的是,这么一间满是恐怖图书的藏书室却无法让我感到恐惧;怪的是,身处一场化为真实的噩梦中、一间没有出口的地下宫殿里,光是看到这些我看得懂的文字居然就能给我安全感。正是这个原因让我忍不住笑了出来。哦,我的朋友们,我笑声洪亮又久久不歇。

  接着我努力止住笑,因为一个孤零零大笑的人本身就显得有点可怜。我取出几本恐怖图书,在沙发椅上坐下,喝了杯子里剩下的水,啃着蛆虫,轻松地翻阅着。就这样,如同当时书灵们的呼噜声将我送入梦乡般,这一次快速让我沉睡的则是僵尸的悲叹、松女巫的嬉笑声,以及赛莲幽灵刺耳的叫声。毛茸茸的手在地板上爬动,透明的蝙蝠绕着我的头部飞舞。但是我都无所谓,我就在这些虚幻的疯狂中坠入深眠,而最后在我脑海中闪过的,是雷根骰那首诗中的两句话——现在,我也比较了解这两句诗的含义了:

  诞妄声响所合成

  此地人称恨影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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