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伤幽灵
现在我一点也不在乎我走过的廊道墙面会移动,或是我所站的地板下沉或上升,整座恨影宫似乎就是一部奇大无比、不断移动的机器——尽管我不懂这些移动的背后究竟有何意义。但话说回来,我也不是打从一开始就了解锈地精皮革洞穴里的图书机有何奥妙,说不定恨影宫也是他们自大狂妄之下的产物。
我在恐怖图书藏书室里从睡梦中醒过来时,感到精神饱满又清新,姑且不论我到底陷入哪些恐怖的梦境里,可以确定的是,我绝对睡上了好几小时的觉。当我再度上路,走在这些永无止境的廊道里时,虽然透明的幽灵蝙蝠依旧围绕着我的脑袋飞舞,几只白色的断手也在我的斗篷上爬动,而我耳中依旧听得到细如游丝的声音预告我会在宫殿池塘里投水自尽等等诸多幻景,但书乡术士制造的气味产生的幻觉效果已经逐渐消退,我的脑筋也恢复了清醒。
到目前为止可以确定的是,我是恨影宫的客人。我有得吃有得住,虽然只是简单的膳食和古怪的住处,但这总表示有生灵愿意忍受,说不定还相当欢迎我到来。至于他为何把恐怖图书当作我的床边读物,或许这是主人的怪癖,或许这是基于他古怪的幽默,倒不一定有什么恶意。但老实说,我并不清楚自己究竟是什么身份:是客人还是囚犯?我到底会在这里待上多久?这位神秘主人安顿我的用意为何?最后我决定将这种新的发展视为整个处境的改善。再怎么说,被一个鬼魅留宿总比被哈劈雷、蜘XXXX蛛或猎书徒追杀要好。
廊道间响起一阵风的乐声,我听得越久、越仔细,就越不相信这是偶然吹过来的穿堂风引起的。如同我在恨影宫前发现的符号,从这风啸声中我也听出了特定的模式与规律,只是这声音委实太过古怪了,很难称它是旋律或和音——我觉得最恰当的说法是一种看似矛盾的说法:和谐的不谐和音。有时我觉得似乎从这声音里听出了某些话语声,或是我熟悉的乐器声,但在我所知的生灵里没有哪种发得出这种幽灵般、天国般的吟啸。没有哪把小提琴的构造能产生如此清亮如玻璃的声音,也没有哪个俗世的管乐器吹得出这么低沉如深渊的乐音。如果恨影宫是一部大型机器,那它又何以不该是个巨大的乐器呢?说不定这些不断移动的墙面,升起、下陷的地板就像长号喇叭复杂的空气力学系统般,是用来引导气流的。如同我觉得宫殿外的符号像某种外星物种的文字,恨影宫的音乐就像来自某个未知星球。不过,说不定这同样只是某个疯狂锈地精的大型竖笛罢了。
在宫殿中烛光昏暗、暗影满布的区域里,有时我会听到簌簌声,这种声音有时来自地板,有时来自天花板,而有时我甚至觉得自己看到了一个一掠即逝的影子,大小有如猫。让人不安的是,在朦胧的光线下,如果我的视力还可靠的话,这影子的轮廓似乎和动物一点也搭不上,也一点不像昆虫之类的,而是“矩形”的。偶尔我甚至感到在我附近有好几个这样的东西,接着在不同的阴暗角落里便同时响起簌簌声,让我不安地觉得自己似乎被包围了。一旦我返回较为明亮的地方,我就会听到杂沓的脚步疾走声,同时看到好几处地方都有矩形黑影没入墙缝里。某次环境特别暗的时候,我甚至听见并感到有东西从我头顶上飞掠而过,发出的轰鸣声仿佛一只百翅蝙蝠在拍动翅膀。
我一一查探有着巨大壁炉的高敞大厅、摆设长桌与整排石椅的宴客厅。恨影宫里有长椅、较小的桌子和庞大的宝座,而所有家具都是用石化的图书做成,并且固定在地板上,让人忍不住觉得在建造恨影宫时的最高准则就是:即使洪水淹没了整栋建筑物,所有物品还必须能留在原位上。
我来到一间正方形的小房间,我的到来似乎触动了机关,在我左右两侧的墙面忽然陷进地板下,现出原先被这两侧墙面挡住视线的其他墙面,但接着这些墙面也同样陷入地面下,现出其他正在下陷的墙面。就这样,一个接一个,直到原来正方形的房间变成一条长长的廊道,廊道两侧的末端则没入暗处。
另一次情况恰好相反:我踏入一条长长的廊道,里头忽然接连冒出许多墙面,直到最后隔出一个小房间来,而这小房间的地板又突然下陷,把我送往恨影宫更低一层的地方。我觉得这栋建筑情绪似乎非常多变,对我停留的地方也好像一直不满意,因此不断把我从一个地方送往另一个地方。不过偶尔有好几个小时它一动也不动,这时我才可以不受任何阻挠,在这些灰色大厅中任意游逛。
当我忽然又见到纸片出现时,应该已经走了一整天的路。这些纸片出现在某条廊道地板上,带领我到一间极为宽敞的饭厅。饭厅里摆着长长的石桌和座椅,其中一张石桌上首放着一把由书砌成的宝座,桌上则搁着一个水壶和一个装满植物根的碗。
用餐时间到了!尽管没有生灵在,我还是彬彬有礼地对着这个看不见的主人鞠了个躬,这才在坚硬如石的宝座上坐了下来。水壶里的水冰凉清新,而植物的根尝起来——呃,就像植物的根,但却能为我止饥。用餐时,我努力想象这里很久很久以前的聚餐情景,我那巨蚁浮想又出现了,于是我的心灵之眼看到周遭坐着一群长着复眼的生物,它们正忙着用状如钳子的咀嚼器官敲开千足虫,享受、吸吮着里面的汁液,一边沙沙沙地用昆虫语言交谈。我赶紧压抑这种让我不舒服的狂想,结束这简单的一餐。
我精神一振,元气大增地站起身来。而至今我依旧非常庆幸,接下来的事不是在我还虚弱沮丧的时候发生的,否则我这敏感的诗龙心脏可能负荷不了。
我听到有什么东西前来的声音。没错,我清楚感受到有什么东西一步步接近这间饭厅。虽然我听不见脚步声,却听得见某种朝门口接近的生物沉重的喘息和规律的呼吸声。这是否就是招待我的主人,那个鬼魅呢?来者是影皇吗?当那股哮喘般的喘息声朝我步步逼近时,我的身子仿佛被钉住,紧张得连一条肌肉都动弹不了。
某个东西踏进饭厅了。我说“某个东西”,因为我实在找不出任何字眼可以用来描述这个无法定义的景象。眼前的景象令我胆战心惊,这种恐惧要比我这地底之旅一路上遇到的所有恐怖生灵激起的都要强烈。那只是个影子,一个透明的剪影,没有脸孔,没有立体深度,没有明确的形状,只是一团灰暗的轮廓。若说有哪个东西接近我对幽灵的概念的话,那就是这个喘着气的影子了。这影子缓缓穿过饭厅朝我滑掠而来。我只见到一团如同烟气凝成的云朵般不断变换形状的灰雾朝我翻滚过来,这雾里宛如有数百种声音在低语,而同一时间里这种沉重、顿挫的呼吸声却又让我深受感动,忧伤至极。
接着,这团影子居然将我从头到脚团团罩住,而我也感觉到它如何穿过我的躯体。有那么短暂又怪诞的一瞬间,我们的心灵交融在一起,一股由各种异样的思绪、图像、景致与生物构成的大浪忽然冲过我的脑部,接着一切又倏忽消逝。仿佛我的身体是个筛子般,这团影子穿过我的身体,流经我的身体。我颤抖着转过身去,目光追随着它。这影子继续在饭厅滑掠,仿佛它从没发现过我的存在,而这时我也发现影子经过的地方留下了一道痕迹,就像蜗牛留下的湿润细痕。趁着痕迹还没有蒸发掉,我弯下身去摸了摸。所有我此刻的行动都是不自觉、出于本能的,我的大脑完全没有参与,因为在正常的情况下我绝对不会这么做,绝对不会——在触摸到了那道湿润的痕迹后,我居然将指头放进嘴巴里舔了一下。
那是泪水。
这时我才了解,原来那团影子并不是在喘气,而是在哭泣。它从餐厅一头进来,最后消失在岔出去的廊道暗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