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放黑暗地
我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准备受死。从这么个怪物面前逃走简直是痴心妄想,这只会拉长我受折磨的时间。纸夸父将我诱入他这阴暗的地域要向我复仇,所有他曾受的不公不义的遭遇我都必须一概承受。他朝我走来,优哉游哉,因为他就像大型猛兽,清楚知道想从他面前逃开是多么不可能。虽然那是个怪物的面具,但他的脸孔仍带有某种奇异的美感。他的鼻子、嘴唇、耳朵都是由巧妙安排的纸张堆栈而成的。我可以清楚想象思霾客用他众多的小手花了许多工夫热切捏塑的情景。就连纸夸父的牙齿都是裁成锯齿状的纸做的,或许还另外加了树脂加固,否则在烛光下是不会闪烁这种黄金光泽的。但最最骇人的还是他的眼睛了:在原来该是眼球的地方,只有黑黝黝的眼洞。
而现在我也发现他并不全是用纸张做成的——他的肩关节、两肘、膝盖、臀部和颈脖上都覆盖着一种褐色、有弹性的、看起来像皮革的东西。啊,当然啦,皮革正是让一本书固定在一起的物品,难怪这个怪物也正是如此。想来一向重视质量的思霾客用的绝对是高价的古书皮。
在他距离我只有一臂之遥时,纸夸父弯下腰来,朝我呼呼喷着气。他的呼吸闻起来带着怡人的古书味,真是怪哉怪哉。他直视我的眼睛问:“啊,怎么了?你到底还想不想把故事听完?”
虽然我认定,这个问题不过是纸夸父在用他的纸爪割断我的喉咙之前耍的最后一个阴恻的笑话,还是点了点头。
然而纸夸父只是说:“那好。你一定不了解,那些纸究竟是怎么回事;还有,我虽然这么高大强壮,不管是谁我都不必害怕,为什么会被囚禁在地底之下?还有,我为什么不直接上去把思霾客的心脏从他那满是肥油的胸腔里揪出来?还有,既然思霾客如此器重我的写作才华,为什么又把我放逐到地底世界来?”
他每问一句,我就点一次头,看来我是暂时失去语言能力了,如果我勉强开口说话,肯定只发得出沙哑的嘶喊。
影皇又坐回他的宝座,而发现它们的主人再度恢复平静以后,大厅里的活书也都稍微靠了过来。
“我还被绑在实验室的时候,思霾客就对我说明一切了。”纸夸父说,“先说关于纸张的事吧。思霾客走到非常靠近我的地方,用他那众多的小手拂过盖在我身上的发黄纸张。
“‘你知道这是哪种纸吗?’思霾客说,‘这是最古老的书乡炼金术纸。数百年前在书乡市地底下生活工作的术士,一直担心自己极力保密的知识、珍贵的笔记和记录会被地面上的科学家窃取并滥用,因此他们发明了一种非常巧妙的神秘文字。这种文字经过缜密的设计,直到今日都还没有生灵能破解——我自己虽然费尽了心思也还是没办法。但光是这样,那些太多虑的书乡术士还是不放心,哦,一点也不放心,于是他们发明了一种对光极为敏感的纸,只要照到一丝丝阳光,甚至是月亮反射出来的太阳光,这种纸也马上会燃烧起来,因此这种纸只能存在阴暗的地底世界里。’思霾客的手从我身上移开,阴恻地望着我笑。
“‘这种炼金术纸及上面的神秘文字现在就是你的皮肤了。我们用各种生化与奇书炼金术的神油和香精浸泡过这些纸,再用一种非常特别的黏书胶粘到你的肉上。天下没有哪种溶剂溶得掉这种胶,如果你妄想从身体上把自己的新皮肤撕下来,就会把自己撕成碎片。’说着,思霾客伸出许多手指警告我。
“‘张罗这些珍贵的纸张可不容易,’思霾客说,‘还好我人脉够广,最后总算找齐了——你一点都不知道,这些纸让你变得有多珍贵。为了你,我们用了一大堆莎草纸,将几百本奇书炼金术笔记撕成小碎片,再小心翼翼地粘贴到你身体的各个部位,之后才把所有部位组合起来。一层一层又一层,所以你才这么高大。现在你的身体有三分之一都是纸张组成的,这种材料——姑且不管它容易燃烧的特性——是非常具有抵抗力又持久的。书乡术士制造这种纸的目的,就是要让他们的笔记可以保存好几千年。不过,正如我之前说过的,只要一丝丝阳光——或月光——就够了,就够让你从头到脚陷入火焰里。反之,深入地表,在阴暗的地底世界流放,你就可以活得长长久久。一旦到了书乡市的地面上,不出几秒你就会燃烧起来。’
“‘所以,老弟,乖乖待在下面吧!’哈粪拾豆在我背后补上这么一句。
“思霾客说:‘另外,我也不客气地在你体内放进一些新器官。相信你一定听过书乡术士对活书做过的各种实验,这让制造人造器官的技术有了大大的进展,可惜查莫宁的法律禁止实际运用这种技术。我为你移植了新的心脏,用炼金术电池让它跳动;另外,我们还把五颗公牛肝组合在一起成为你的肝,这个肝用上几百年也没问题。在你的脑子里,我们加入一种腺体,这腺体采自某种凶蛮的高山大猩猩,可以控管你的怒气。另外,我们还说服了一名特别身强力壮的猎书徒把一些肌肉捐出来——在我们给他看了一本凶恶书之后!最后可别忘了另一种器官,大多数生灵都不知道那也是一种器官,就是——血液。’
“思霾客走到一个柜子那里,从里面取出一个大大的玻璃空瓶。
“‘我们斗胆把你的血液略微换新,用的可是珍贵的佳酿,还是最最珍贵的,也就是一整瓶的彗星酒——查莫宁最珍贵的绝品美酒。你瞧,为了你,我们可是花钱不手软的。’
“思霾客毫不在意地把酒瓶往后一扔,酒瓶立刻摔个粉碎。
“‘据说彗星酒中混合了血和酒,是永垂不朽的,能赐予生灵永恒的气力。现在在你体内流动的,可说是一种长生不老泉了。不过,我对彗星酒更感兴趣的是,这酒曾经遭过诅咒,所以现在你体内也带着这种诅咒,而这最终会让你成为一个悲剧角色。真是浪漫呀,是不是?’
“思霾客装出惋惜的表情望着我。
“‘啊,我们还为你的身体换掉了这个那个的,有些是器官,有些是机械,不过眼下我可不想啰嗦这些细节,免得你觉得厌烦。等你完全复原以后,你就会从你的活力和新的能力发现的。只要生活方式够健康,你绝对可以在地底世界里活上好几百年。’
“说完,思霾客就走到实验桌那里,开始把某种黄色的液体抽到注射器里。
“‘你或许也想知道一些其他事情,’他说,‘比如我们干吗花那么大功夫而不是直接把你杀了?这个问题,理由其实非常简单又具有说服力。事情是这样的:在书乡市地面上我掌控了一切,但是地底世界那里,却是另一回事。我一直没有机会管理那里,这段日子以来那些猎书徒在地下迷宫里未免过于嚣张。猎书徒数目太多、太贪婪、太愚蠢,而其中一些,尤其是那个精神不正常的屠夫龙格孔·寇马,对我来说,他已经变得权力太大,太自大了。长话短说,我希望你可以稍微整顿下面,所以才把你改造得这么强壮、这么高大凶猛。我希望你可以稍微收拾收拾这些猎书徒。嗯,干掉几个。这件事你愿意为我做吗?’
“思霾客又冷笑了起来。
“‘我知道现在你在想什么!你心里想:打死我也不要成为思霾客的走狗。不过我也早做好准备了——我早就向猎书徒发布逮你的赏金,尤其对龙格孔·寇马,我更答应了最丰厚的悬赏,所以即使你不去找他们,他们也会找上你。这些猎书徒根本不知道你有多强,在这个消息开始传开前,你已经把他们一半以上都解决掉了。这是你躲也躲不掉的,只要你一在地底下现身,他们马上就会紧紧盯着你。我会好好安排,让你出场的时候有一些精彩“节目”的。’
“思霾客望着注射器里的液体说:‘现在你本身就是一本书了:成了地底世界最稀有、最珍贵、最危险,但同时也是最令众生灵垂涎的那本书。你就是众生灵创造传奇的材料,而这一点又引出了最后一个,同时也可能是你最想知道的问题——我为什么这么关照你?你根本没有对我做什么,你只是给我看了一捆稿子,就是这样而已。让你对我变得这么危险的,到底是什么呢?’
“说完,思霾客就让这个问题在那里悬荡了好一会儿,让气氛变得更加紧张。”
而纸夸父也一样,他也让思霾客的问题在这个大厅里悬荡了好一会儿,让人都快受不了了。我极力忍着,不提出其他问题来,就连那些活书也在一旁焦急地沙沙作响,发出尖细的啼叫。好不容易纸夸父才又继续往下说。
“‘跟你说了吧,我这么大费周章的真正理由到底是什么,’思霾客说,‘就是——你写得太好了。’
“思霾客沙哑地笑起来,边举起注射器走向我。
“‘和我们的傻大个儿朋友克劳敌欧·哈粪拾豆不一样,’他说,‘什么是好作品,什么只是地上的一个坑洞,我可是分辨得一清二楚的。所有你的作品我都仔细看过了,包括那篇描述写作障碍的故事。最后我得承认,之前我从来没有拿到过这么杰出的作品,从来没有!它们让我时而放声大笑,时而哭泣,时而感到绝望,时而又让我忘却了所有的烦忧。总之一句话:它们具备了所有真正优秀的文学作品必须拥有的特质——不只如此,还要更多一点。老实说,是还要多得多,多得太多了!光是你一个句子就比某些人的整本书包含了更多内容,你的创作能力来自奥母的流贯,而那种强度是我在其他作品中从来没有量测到的。我把你的诗作接上了我的奇书炼金术奥母测量计,结果所有炼金术电池都烧坏了。你热度太高了,我的朋友,太高了。’
“思霾客把注射器里剩下的一些气泡挤出来。
“‘说得简短一点吧,你只要在书乡市出版一本书,整个查莫宁的图书市场就完蛋了;而查莫宁图书市场,说穿了就是我。你的写作手法如此完美、如此纯净、如此圆满具足,一旦读过你的作品,别的就再也不想看了。它们以令人自惭形秽的方式让我们察觉到,我们平常所读的一切作品到底有多平庸。如果能读到你那些书,一看再看,又何必看其他垃圾呢?你知道要把查莫宁的文坛精确调整到目前这种中等的程度,要花费多少努力和时间吗?更糟的是,你可以引领风潮,鼓舞其他作家写出更好的书,追求奥母,写少一点,但好一点。’
“思霾客以期盼我能理解的眼神望着我说:‘问题是,想要赚钱——赚许多钱的话,我们根本不需要那么杰出、完美无瑕的作品。我们需要的是中等货、次级货、烂货、量产货,越来越多、越来越厚、越来越空洞没有内容的书。重要的是卖出去的东西,不是上面印的文字。’
“说着,思霾客忙着在我大腿上找地方,把针头从纸片之间刺进我的肉里。
“‘总而言之一句话,’他说,‘打从一出生你就是个濒临灭绝的物种,你既是这个物种的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你是查莫宁最伟大的文学家,这同时也注定了你是自己杀伤力最大的敌人。祝你在地底世界享受比即将结束的这种旧日子更加幸福的新生活。’
“说完,他就将注射器里的液体压进我的血管里。之后我就昏厥过去了。
“当我再度苏醒时,我已经到了地底深处,身旁摆着一捆纸张,那是我所有的作品,另外还有我带到书乡市的家当——就这样,我本人跟我之前的人生就一起被放逐到这里了。而在这个时候,从其他摆满古老图书的岔道里也已经传来了猎书徒的呐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