计划
接下来三天,纸夸父没再露脸。但每隔一段或长或短的时间,我依旧会发现显然是为我准备的食物和饮用水。当我漫无目的地在恨影宫乱逛时,偶尔也会听到黑暗中传来的簌簌声。除了这些之外,再没其他纸夸父在场的迹象了。
而我也和那里的活书订下互不侵犯的不成文约定。当我步入某个房间时,它们不再慌张逃离,但在我穿过房间时,它们便会怀着敬意避开我。用餐时,偶尔我会扔几只干酥的书蠹虫给它们,一开始它们还有点犹豫,但很快就欣然接受了。
至于那些哭泣的影子,我一直不太清楚它们到底有没有察觉到我的存在,或者它们的存在到底是不是真实的,又或是生活在另一个只是碰巧和恨影宫所在的维度空间重叠的维度空间里。偶尔看到某个影子在朦胧的光线中啜泣着滑掠而过,我就会感到心头沉重;而当它从我面前消失时,我往往就松了一大口气。
有一次我在半明半暗中躺着想入睡,这时有个影子过来,边叹着气边覆盖我的身体。一开始我吓得几乎快瘫痪,但很快我就感到疲倦并且睡着了。我做了个梦,梦见一座有着许多稀奇古怪建筑的城市,那些房子是以非常罕见的建材,像是云朵或火、冰或雨等建造而成的。稍后我才惊觉这就是影皇童年时的梦幻建筑。这时我正好醒了过来,而那团影子也不见踪影了。
不管我是客人还是囚犯,都无所谓,我根本不想“靠自己的力量”离开恨影宫。一旦离开这里我该何去何从?再回到哈劈雷或猎书徒的地盘?或者,如果还可能的话,再更深入地底世界?
要说有谁能告诉我如何重返书乡市的话,那就是纸夸父了。因此我常孤零零地在恨影宫里不停走动,苦苦思索怎么让他带我上去,重返地面上的生活。老实说,想协商的话,目前我的条件实在差得不能再差了,因为除了感谢之外,我没有什么可以回报的。这么做的话,除了旧日的创伤会再度撕裂,并且重新燃起他对思霾客的恨意之外,对他有什么好处呢?他得眼睁睁看着我回到地表重获自由,而他自己却得返回黑暗地。这对影皇来说可不是什么好生意。
此外我也不时在想,他到底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在他这座哭泣之影和活书的宫殿里,他为什么偏偏收容我这个唯一会说话的生物呢?还有,他为什么要告诉我他的故事?
我非常清楚,除非他帮我,否则凭我一己之力,休想离开恨影宫这个没有窗户的流放地。
没有窗户的流放地!
这让我想到什么了?没错,这让我想到雷根骰书里提到过的一件事,于是刹那间我发现了一个极可能实现的机会,能帮纸夸父重返书乡市地面的生活。这个方法雷根骰老早以前就想到了,而且很可能让纸夸父心动。不过要向他说明这个计划,还得先等他现身才行。
逝者已矣第四天(如果在地底世界还有日期观念的话。在这里,我把醒着的时候当成白天,睡觉的时候当作黑夜)即将结束时,我在饭厅里遇见了纸夸父,平常我往往在这里得到一顿简单的饮食,而此刻宽敞的大厅里只点着几支蜡烛,正是恨影宫主人的习惯。影皇就坐在其中某张桌边,面前摆着一个碗、一个水壶和一只玻璃杯,在他脚边有几本活书跑来跑去。
“傍晚了,你好。”我说。
纸夸父望着我,久久沉默不语。
接着他才说:“抱歉,你好!这种问候语我已经好久没听到了,我压根儿就不知道什么时候是早晨、中午、下午或夜晚。在这里时间并不那么重要——其实是一点也不重要。这里,这是给你吃的,坐下吧!”
他把装着根类蔬菜的碗、水壶和玻璃杯推给我。
“几天了?”在我坐下后他问,“从我们上次见面到今天又过了几天了?”
“大概四天吧。”我答。
“四天?”他吓了一跳,说,“真的?我还以为是一天呢!看来我真的完全失去时间感了。”
纸夸父把手伸到桌子底下拿出一个瓶子,问:“要不要喝杯酒?”
“酒?”我问道。我感到有点难为情,因为过于激动,我的声音变得高亢又尖锐。
“哦好,喝点酒正好。”我尽力让声音显得平静又清晰。
他为我倒了杯酒,而我得极力控制,免得一口气就喝光了。我啜了一口,这酒味道之醇美是我之前从没喝过的。
“太棒了!”我咂着舌头赞叹,接着又喝了一大口。
“抱歉我没陪你喝,”纸夸父说,“我自己很少喝酒。自从那瓶彗星酒在我血管里流淌之后,我就一直有点醺醺然,只要多喝个两三杯,我就会陷入只有猎书徒才受得了我的状态。”
“一种血醉吗?”我开了个愚蠢的玩笑。才那么点酒下肚,我就变得放肆了。
“可以这么说。祝你健康!”
“谢谢!”我又喝了一口,心情更加轻松了。我问:“在这地底下哪里找得到酒?”
“只要知道怎么到手,地底世界里其实什么都找得到。比如这酒,就是龙格孔·寇马的私人物品。”
我差点没被呛到。“那个猎书徒?你知道他的贼窝?”
“那当然,我经常光顾他的洞穴,把那里搞得天翻地覆,偷他几本书、几瓶酒,把他的铁箭矢藏起来,把他的饮用水全倒光,等等。这些都让他抓狂。”
“你为什么饶他一命?”
“不知道。或许因为思霾客急着要我杀了他吧。我的想法是,既然思霾客那么怕他,他就可能对我有用——总有一天。”
“龙格孔·寇马割了雷根骰的首级。”我说。
纸夸父猛地站起身来,而我也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大跳。
“寇马杀了雷根骰?”他的声音在大厅里轰隆大响,吓得所有的活书赶紧爬到其他桌子底下。
“不是,他是在雷根骰死了以后才割下他的首级的。雷根骰是自杀的,他不肯再活下去了。”
“他这么做了?”纸夸父问,同时又坐了下来。
“正是,那是我见过的最令人讶异的事了。”
纸夸父苦思了好久:“到底发生什么事了?龙格孔·寇马是怎么到皮革洞穴的?”
“不晓得。他和许多猎书徒一起攻入皮革洞穴,杀了一些书灵,还把其他书灵赶走,现在皮革洞穴恐怕已经落入他们手中了。”
这下子纸夸父也开始不安了,他说:“这可不妙。皮革洞穴是地底世界仅存的最后几座理性堡垒,而书灵们也把它打理得非常好。”
“我知道是你把我带去他们那里的,你为什么这么做?”
“我观察这些书灵已经很久了,他们是地底世界唯一完全没有沾染用图书赚钱恶习的族裔,我原以为你在那里暂时不会有危险,万万没想到猎书徒居然会找到皮革洞穴。但反过来看,这一天迟早会到来的。”
“你是怎么注意到我的?”我问。
纸夸父哈哈大笑,说:“你真的不知道吗?打从你来到地底世界,你的行为就像是只跑到瓷器店里的大象。当你陷入妙手古登胡拙劣的机关里,差点没把地下迷宫的半层楼拆了时,那声响绝对连书乡市都听得见。”
我垂下了头。
“之后你又挣扎到了恶地域的垃圾堆,把那里所有的居民包括胜利蠕虫都吵醒了。当你从垃圾堆里挣脱出来时,我一直在观察你。在蜘XXXX蛛逮到你时,我还以为你会没命,没想到接着佛哥诺就救了你。”
“你不会伸出援手吗?”
“或许不会吧,当时你对我来说还不够有意思。”
“那佛哥诺打算杀掉我时,你为什么又救了我?”
“我偷听了你们的谈话,而你在我心里也忽然有了分量。”
“怎么说?”
“这是干吗?是在审问吗?”
“对不起。”
“直到我来到恨影宫附近时,我才再度听到你的动静。你在锈地精运书轨道上发出的恶魔般的呼喊,大约把所有地底世界的居民都惊动了,这时我知道你又遇到危险了。”
羞死了,从他的观点来看,打从我踏进书乡市地底世界起,我的所作所为根本就像个大笨蛋。
“我可以也问你一个问题吗?”纸夸父说。
我点了点头。
“你为什么会到书乡市来?”
我在口袋里翻找出那份手稿,放到桌上。这稿子我仔细收着,本来我以为接下来这一刻会惊天动地。“为了这个。”我说。
“我想也是。”纸夸父说。
“你早就知道我带着这个?”
“在你即将遇到书灵的时候,我就趁你睡着时搜过你的身了。”
“记得那次在睡梦中我还梦到了你。”
“这也难怪,”纸夸父笑了起来,说,“之前我从没这么接近过你,想来你肯定闻得到我的味道。”
“这真的是你写的吗?”我说,“那你就是有史以来最伟大的作家了。”
“不是我,”纸夸父说,“这是我早已不再是的那个人写的。”
“我就是为了寻找能写出这种作品的生灵才离开诗龙堡的。”
“真令人难过啊,我的朋友……”纸夸父说,“你经历了这么遥远又危险的旅程,结果却发现要找的生灵早就不在人世了。”
说完这句话,他就从桌边起身离开大厅,那些活书则聚集到我脚边满心期待地尖叫着。我叹了口气,把碗里还剩的根类蔬菜扔给它们,并且将杯里的美酒喝光。我错失了向纸夸父说明我那超级棒的计划的机会。我就是提不起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