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怪的动物园
当我再度苏醒时,已经置身在一个玻璃瓶的瓶底了。这个瓶子大得像一栋房子加上烟囱,想沿着滑不溜丢的瓶身爬到上方的瓶口是绝对不可能的。透过玻璃,我看到这个瓶子放在书架上,在一个方形房间非常靠上头的地方,而这房间四壁则摆满了书架,书架上也都摆放着奇大无比的书籍,以及至少上百个类似的玻璃瓶。另外,我还看到了几件怪里怪气的金属器械,至于这些器械的用途我就不得而知了。
我的水母炬搁在对面书架上,将这个房间映照在闪烁不定的蓝光下。看来这巨怪把水母炬从我手里拿走想仔细研究。
在这种情况下,让我害怕的不只是我被囚禁了,还有其他玻璃瓶里的东西,那些净是我从书上得知或是自己亲眼看过、令人憎恶的地底世界生物。其中一个瓶子里装着一只蜘XXXX蛛,另一个瓶子里是一只伸出大螯的金色巨型千足虫,而在我旁边的瓶子里则是一只僵着长腿走路、其大如马的白毛蜘蛛。对面书架上,一只被关起来的哈劈雷正用利爪抓着玻璃瓶身。另外我还看到了一条极长的绿鳞巨蟒、一只长有羽毛的地底蚂蚱、一只有啮齿长如军刀的黑眼红毛鼠、一只翼幅至少两米长的蝠狼,以及一只水晶蝎。
长话短说:似乎每一种地底世界的凶猛生物在这个房间里都有一个样品,而唯一令人稍微安心的是,它们也都和我一样被关起来了。每当某个生物试图从平滑无比的容器里逃出来,却从滑不溜丢的瓶身上滑下去时,就会响起咔嚓或滴答声。有些瓶口开着,有些则用网子封住,因为瓶子里的囚犯有着吸盘或翅膀,可能会逃走。这可真是个古怪的动物园哪!这会儿我终于了解纸夸父谈到这巨怪是个学者时,是什么意思了。
我又听到它在远处吼叫、呼啸的声音了,这种声音让瓶里的囚徒骚动不安,我也开始担心大难是否就要临头,这个学者赶过来要拿我们当实验品了。
各种气体流动的声音越来越近,不久它就来到门口。这扇门配合巨怪的体型,也做成了金字塔的形状。虽然我身在瓶中,还是躲不过巨怪薄膜散发出来的那股恶臭,我又感到恶心想吐。它走进室内,发出听起来像低音喇叭的低沉声音,仿佛在向我们问候。接着它摆动着身体来到房间中央,以自己的身体为轴连转了好几圈,同时高举所有长鼻状瘤,并且发出嗅嗅闻闻的声音——这是无眼生物“环顾”环境的法子。最后它再次发出满意的吼叫声,并朝某个书架上关着一只巨大昆虫的瓶子走了过去。
我对昆虫学所知甚少,因为这类虫豸总是让我感到嫌恶,而嫌恶的程度往往和它们腿脚的数目成正比,因此抱歉我实在无法说出这家伙的正确学名,姑且称之为飞裁缝吧!它状如蝎子,但身体大如一头牛犊,还长着六条长长的腿和六条手臂,手臂末端渐渐变成闪耀着金属光泽的螯剪,它还有条同样闪耀着金属光泽的细长尾巴。这飞裁缝有着嗡嗡响的巨大蜻蜓翅膀,因此不只能剪裁、缝纫,还能飞。
巨怪将一根长鼻透过网格探进瓶子里,朝里头呼呼吹了几下气,飞裁缝便瘫软,昏了过去,这时巨怪才开启瓶口,取出昏迷过去的飞裁缝,将瓶子放回书架上,接着开心地吼叫几声,摇晃着身子笔直朝我爬过来。
我大吃一惊,背部紧贴着玻璃瓶身,还好它并不是针对我,而是冲我身旁的白毛蜘蛛而来的。它拔出玻璃瓶口的软木塞,让昏迷的飞裁缝滑落进去。白毛蜘蛛马上有了反应,开始用黏答答的长丝线将它包裹住,而这时飞裁缝也醒过来了。
哦,朋友们,在此我不想太过仔细描述我身边瓶子里发生的事情,我宁可只说出最重要的经过:飞裁缝要比白毛蜘蛛强多了,最后它用它的针刺穿蜘蛛的身体,非常有秩序地用它利如剃刀的螯剪将白毛蜘蛛分尸。
比这场面更令人恶心的是这个体形庞大的研究者的反应:这巨怪陶醉地听着玻璃瓶传出令人不寒而栗的声音,同时还以各种稀奇古怪的音调伴和。它发出的声响如此洪亮又富有变化,仿佛正在为这场昆虫的战斗即兴演奏。
当白毛蜘蛛整个被分尸,飞裁缝用长长的针将尸块分别戳起来之后,这个骇人的巨怪也对这场战争失去了兴趣,转而将岩灰色的身体滚到另一个书架旁,取出一本巨书翻动,并且用好几根长鼻有秩序地摸索着,同时发出呼啸声。
这景象让我惊惶失措,过了好一会儿,我才恍然大悟,原来这巨怪正在“看”书。我早该想到的:书页上金字塔状的隆起正是某种点字,而现在它正一边触摸,一边阅读呢。或许它在查阅为巨怪学者写的古怪规定,想知道接下来该让哪一组凶猛的虫豸互斗。
接着它又发出轰轰轰的低音,房间里的瓶子都颤动起来。它把书放回书架,爬到一个在两个书架之间靠墙放着、外形怪里怪气的仪器那里,那是个各种金管子乱七八糟交缠在一起的仪器,金管子上有着许多活门和附件。
巨怪同时用好几根长鼻操作管子旋塞和轮子,直到管子里发出剧烈的咕噜咕噜冒泡声——接下来,我万万没想到,仪器里居然传出了恨影宫鬼魅般的乐音。
这时我才注意到这些书架正上方墙面上的三角形开孔,从那里不仅传出乐音,还夹带着一股声息清晰可闻的气流,将巨怪的恶臭迅速吹散,让呼吸变得稍微舒畅些。
新鲜的空气——这正是恨影宫的秘密哪!整座建筑都是某种极为古老、富有研究精神的巨怪的通风系统,借着这系统,它们将地底世界的空气导入自己居住的、更深层的地区,至于那鬼魅般的音乐,很可能是导入气流所引起的。不过,这巨怪似乎很喜欢这种音乐,因为此刻它正发出高亢的呼啸声,庞大的身躯还随着节拍晃动呢。
接下来它爬到另一个书架旁,拿出一个瓶子,瓶里的昆虫开始奋力挣扎。巨怪朝我摆动过来,将那个瓶子放到我的瓶子旁边,并且将一条长鼻伸到我们的玻璃牢房里对着我们嗅来嗅去——先伸进那只昆虫的瓶子里,再伸到我的瓶子里,接着它发出了军号声般的叫声,似乎被我这一身的诗龙汗水味深深迷住了。一点也不难猜出这家伙在打什么歪主意:我和隔壁瓶子里的昆虫被选为下一场对决的主角了。
而我的对手,哦,我亲爱的朋友们,这个大约是恐怖至极的地方吐出来的最恐怖至极的丑八怪,绝对是我见过的各色生物中最令人厌恶、恶心的。它的模样就像一头刚刚被剥了皮、赤条条露出浑身筋肉的成猪;它的身体由五条没有任何关节的乳白色小软管支撑,而每根小软管末端都长有吸盘。另外,它的十几只黑色复眼及鸟喙状的口器散布在身体各处。这丑八怪最古怪的一点是,它可以像苍蝇那样用吸盘在玻璃瓶身上爬行。这只怪物即将和我对决吗?和我即将面临的厄运相比,白毛蜘蛛似乎还算幸运呢。
忽然传来一阵声响,连巨怪都被吓了一跳。这声音来自外头,听起来像从远方传来,而我应该是这个房间里唯一没有被吓到,而且还霎时充满希望的:因为那正是影皇的叹息声。
巨怪不再理会我们,它身体拉拔而起,同时发出怒吼。接着它似乎想起了什么,开始开心地呼啸,在通风系统的轮子上转来转去,关掉气流和气流发出的乐声,这才匆忙爬出实验室。看来它打算先将影皇捉起来当收藏品,再继续我和丑八怪的战斗。
所有的瓶子里都传出各种稀奇古怪的声音,似乎都是松了一口气的呼喊。狠毒的巨怪离开了,这至少让我可以稍微喘口气,思索逃亡的方法。
可惜我很快就玩完了,哦,我忠实的朋友们呀,我丝毫看不到任何凭自己的力量从这个滑不溜丢的玻璃瓶逃出去的希望。而隔壁瓶子里那个令人作呕的家伙,则用它的好多只眼睛贪婪地盯着我,一边用吸盘啪哒啪哒地在玻璃瓶身上踏着大步。幸亏它的瓶口已经用网子封起来,否则它早就爬过来对我下手了。
“喂!”从我上方传来一个声音,“这里,上面!”
我抬起头来,看到纸夸父正沿着一条绳索,从我上方的书架上双手交替着朝我的瓶子爬下来。他叉开双脚横跨在瓶口两侧往瓶里瞧。
“原来你在这里。”他责备我,“又遇到麻烦了,嗯?”
我还来不及回嘴,他已经将绳索垂下来了。
“用绳子把你身体绑紧,”他嘘着声音说,“其他就交给我吧!”
我乖乖照着他的吩咐做。纸夸父一把将我拉了上去,一点也不费力,仿佛我只不过是一袋羽毛。他先把我放到瓶子外头,接着自己滑下来,一跃而下,两脚站稳。
“好,”他说,“现在我们可以清理地窖了。”
他走向关着那只可怕昆虫的瓶子,用身体顶住,令人万万料想不到地轻松一推,瓶子就越过书架边缘往下坠落,在碰撞地板时发出轰然巨响,碎裂开来。我赶紧跑到书架边缘往下张望,看到那只可怕的昆虫安然无恙地从玻璃碎片里爬了出来。
“你疯了吗?”我大吼,“你知道这些畜生有多凶恶吗?”
“当然知道。”纸夸父边答边忙着将下一个瓶子从架子上推落下去。瓶子爆裂开来,发出仿佛一整座玻璃工厂从天上坠落的巨响。从废墟中爬出了一条肥胖的黑色巨蟒。
“巨怪会听到的!”我又吼了一次。
“但愿如此。”纸夸父说,同时将第三个瓶子往下扔。又是一声巨响,重获自由的水晶蝎跑了出来,而我也听见了巨怪科学家从远方传来的怒啸声。
这时纸夸父抓起一只金别针当杠杆,将下一个瓶子弄翻。这瓶子就像保龄球,倾倒在另一个瓶子上,把另一个瓶子也撞倒了,接着这两个瓶子一齐滚到书架边,摔落到地上跌个粉碎。这一次,我根本不再理会重获自由的是哪些讨厌的生物了。
“你在干吗?”我对纸夸父咆哮,“这下子我们该怎么离开这里?”
纸夸父看都不看我一眼,反而望着对面的书架。而那里发生的事可正合了他的胃口:受到他那股蛮干的破坏狂激励,瓶里的动物开始蹦蹦跳跳,翅膀乱拍,跑着、飞着往玻璃瓶身冲撞,想模仿纸夸父将自己的牢房弄翻。结果有几个果真成功了,于是又有三四个玻璃瓶在地上摔碎了。
这下子,房间里到处是凶恶的嘶嘶声、危险的格格声和嗡嗡嗡的拍翅声。一只巨大的、模样类似蝗虫的红色昆虫飞来飞去,同时发出伺机攻击的低吼。
巨怪怒气冲冲地出现在门口,出动所有的长鼻焦急地闻来闻去,接着它所有的薄膜都开始剧烈抽动,并开始分泌臭得让人发晕的气味。
“这下我们完蛋了!”我大喊,“我们都会昏倒的。”
“等等,”纸夸父说,“等着瞧吧。”
巨怪摇摇摆摆地来到了房间中央,发出歇斯底里的呼啸、嚎叫,而有如接获神秘指令,所有重获自由的兽类、虫豸都一齐扑向巨怪。那只可怕的昆虫靠着吸盘用细长的腿爬到巨怪高处,用尖尖的嘴朝那里戳进去;飞蝗则用长长的螫针攻击它;而水晶蝎也举起螯剪咬住巨怪灰色的肉。
巨怪奋力抵抗,同时发出震耳欲聋的悠长低吼,身上的薄膜也剧烈抽动,喷出令人眩晕的气体,但脱离桎梏的兽类、虫豸却丝毫不理会,依旧从四面八方无所不用其极地持续进攻。黑色巨蟒勒住巨怪一条长鼻,一只巨鼠则用利牙撕咬另一条长鼻。巨怪晃到书架旁想抓紧稳住身子,却落得更多的肉被扯到地面上。而一片混乱中有模样吓人的新飞虫飞出,它的翅膀艳丽非凡,螫刺闪耀着碧绿的毒光。
此刻巨怪身子越缩越小,只能一再发出绝望的、几乎惹人同情的呼啸。
而它那令人发晕的气味现在朝我们吹拂过来,我得死命撑住以免昏倒。
“快离开这里。”说着,纸夸父就拉着我的斗篷,带我跑向书架正后方墙上一道一人高的开口,把我推了进去。
“这是离开地窖的通道,”他说,“我们已经看够了。”
这一次,我们破例地意见一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