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龙的汗水
我想起孩提时代的游戏：在诗龙堡，我们总爱将年纪较小的玩伴骗到令人惊恐的黑暗洞穴里，自己却溜之大吉，躲在隐蔽的地方听任他们嚎哭、惊慌地乱跑一通却找不到出路，这总是让我们捧腹大笑。啊，实在太好玩了。但当年我不过才三四十岁——还是个小孩哪!这回纸夸父玩的把戏就和我当年玩的差不多幼稚。
“纸夸父!”我大声呼喊，“这是什么可笑的把戏?”
一片静默。
我走过去拿起水母炬。
“纸夸父!”我又喊了一次。
“夸父……父……父……呜……呜……”只传来了回音。
他绝对躲在暗处的某个角落里，这个爱开玩笑的家伙。我可不会露出一丁点儿害怕或软弱让他幸灾乐祸，因此我高举水母炬，毫不犹豫地踏进这间巨大的藏书室。既然这家伙这么想看好戏，就让他偷偷跟踪我吧!
水母炬蓝光映照下，这些巨大的书看起来带着浓厚的戏剧味，仿如一出关于凶恶巨怪的戏剧场景。从气味判断，这些书应该有数千年历史了，但至今尚未完全朽烂，这一点真令人讶异。如果这些书页是纸，而不是金属或哪种原始动物的皮革做成的，那么制作这些书籍的巨怪族应该拥有某种保存纸张的特殊技术吧!我只看得到这些巨大、布满斑纹的书脊，以及点缀在那里的小小隆起物——或许这也是一种文字。若真如此，这些书的内容究竟是关于什么的呢?或者它们都是知识性书籍，里面写满了天马行空的巨灵炼金术?不过，想从书架上将一本书翻倒下来瞧瞧内容的话，我还需要十几名健壮男子的协助才行。
某个书架的层板上摆放着一个金属仪器，外形让我想起圆规，只不过这个仪器有三只脚，而且是我的两倍大。这玩意儿是银制的，已经严重氧化成黑色的了，它有个转轴，螺丝和脚则是黄铜做成的。这些金属上刻有我看不懂的图形，不知道是不是度量单位?巨灵采用的到底是哪些度量标准?光这么一件古器物，就可以令书乡市大大轰动，只是想将这玩意儿挪开，得有一辆马车才行。
这里果真曾经是巨灵族的地盘，是某种体形奇大无比的族裔的藏书室。我终于开始了解纸夸父的用意了。他带我来到这里，自己却跑开，是为了燃起我对这种惊心动魄的印象涌起的幻想力。等回到恨影宫后，也许我该写篇巨灵族的故事。想写出伟大的作品，就需要惊心动魄的印象，而这又是怎样的素材呀!不是传说，不是童话，不是虚构的空中楼阁，而是关于某个巨灵族没落文明的真实故事。我可以靠着这些史前遗物研究出故事的真相，说不定多用点力气，我还可以把一本巨大书从书架上搬下来翻翻看呢。
现在我果真一点也不害怕了，倒是好奇心大起。我尽量沿着书架走，希望可以发现更多细节：那里有根黄金别针，其长如矛;还有一堆干皮，从大小来看只可能是大象皮，皮革上布满了某种难以辨识的文字，而每个字都其大如门;另外还有一块水晶，大如巨砾，可能是个镇纸。
从巨怪的角度来看这些东西究竟如何呢?要是这么个古巨怪遇到我，他一定会像踩踏虫豸般将我踩个稀烂;说不定根本就没有发现我呢。
带我到这里来果真是个很棒的主意，我非常感谢纸夸父带给我的体验。如果这能为他沉闷的生活带来一点调剂的话，就算他在暗处像个学童那样窃笑我也不在乎。
我忽然狂妄起来，想证明给纸夸父看我什么都不怕的豪气，同时盘算着要爬上其中一个书架，将其中一本书推出来。挑本薄一点的书应该办得到。
就这样，我爬上其中某个书架的第一层，巡视着那里的一排书，好像将军在检阅他的军官。我希望能找到一本特别薄的书，果然，我找到了一本不比我肥厚、比我高出不到一个头的。和其他伙伴相较，这本书可算是个瘦小的家伙，我应该处理得来。我将水母炬放下，爬过这本书来到书架后头，用力把书往前推。
就在这一刻，我忽然感到大事不妙，这里这么暗又弥漫着霉味，很可能就埋伏着一只肥大的蜘蛛或地蜈蚣!一想到这里，我的力气就变得加倍强大，几乎一点也不费力就将那本书向前推到书架边缘，让它坠落到地面。砰地一声巨响，那本书撞到地面上，回声在黑暗的藏书室里响了好久。
办到了!我拍了拍斗篷上的书尘，四处张望，却没看到纸夸父这个顽固的家伙。我猜他八成躲在暗处某个角落里，对我的魄力大为佩服。我爬下书架，打算仔细看看那本书。
我满心好奇地翻开封面，它像个古老棺材般咿呀一声翻了开来。书页都有大拇指那么厚，材质是某种灰色的、皮革一类的东西，不像纸张，说不定一点关系也没有。书页上布满了这个藏书室那些书脊上常见的金字塔形小小隆起，我猜这些可能就是巨灵族的字母。即使看到了这些文字，对内容也还是一头雾水。
尽管如此，我还是很得意。我绝对是亲眼看到巨怪图书内页的少数几个生灵之一，可说是巨怪研究的先锋。
我竖起耳朵，似乎听到了什么声音。是我自己因为好奇过度而发抖?或者是地面在晃动?果然没错，地面开始震动，书也跟着抖动起来，现在抖得更厉害，再更厉害了。
我开始感到不安，我吓得要命，东张西望想找纸夸父。这是地震?是地底火山爆发?或者是泥石流在地底世界直接朝我冲过来了?
轰隆轰隆声更加吓人了，现在就连书架上的灰尘也开始掉落，大片大片飞舞。我还听见气体流动的声音，仿佛十几个风笛和管风琴的声管一齐发出的音响从隧道暗处一路传来，越来越近，最后是一声深长的嗡嗡声。高亢的颤音。
接着从暗处踏出，来到我那把水母炬蓝光映照的范围内的是——巨怪。
乍看之下，它实在很像一波巨浪：灰色，向上尖耸，至少是我的二三十倍大。但接着我便发觉，那是一堵大肉墙，正朝我扑拥过来，而且臭气熏天。怪的是，它那锥形的身体不知怎地却让我想起了家乡——诗龙堡。
这怪物全身长满长鼻形的瘤状物，其中一些还软趴趴地垂了下来，另一些则在空中胡乱挥动。长鼻瘤状物之间则是大如窗口的薄膜，约有好几十个，呈灰色，看起来像布满孔洞、由松弛的肌肉构成的过滤器，而且时而伸展，时而收缩，似乎是怪物的呼吸器官。我看不到它有什么眼睛、手臂或脚之类的，看来这团大肉块是匍匐行动的。
它停下来不动了，长长的瘤状物朝四面八方闻闻嗅嗅，身上的薄膜则徐缓而规律地翕动着。我很奇怪它为什么不是马上往我和水母炬所在的地方爬过来，那是此地唯一的光源，而它应该早就发现我了!
接着我才恍然大悟：这巨怪是瞎子!正如地底世界大多数的生物，它也一样没有眼睛，靠的是触觉、听觉和嗅觉，怪不得它需要那么多的长鼻瘤状物和薄膜。它有上百个鼻子，却连一只眼睛也没有。它是被掉落到地上的书吵醒的。眼下我对它而言是不存在的，因为我并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但我忍不住又要问：那这么多书又是做什么用的?没眼睛的怪物需要书做什么?难道它真的看得见?比如说靠着那些古怪的薄膜或者在哪个瘤状物里还藏着眼睛?我是不是该拔腿往另一头跑?这么一来，万一它真的只能听声辨位可就不妙了。那样的话，这巨怪说不定就会听到我的脚步声、斗篷飞舞的声音，还有我的喘气声了。
那么该静止不动吗?一点儿声响也不要发出来，憋住气等着，直到危机过去?现在这似乎是最聪明的办法。或许它只是稍微停留一下，很快就会回去的。没错，停着一动也不动才是上策。遇到巨大又危险的生物时，大家不都这么做吗?
在这紧要关头我忽然冒起了大汗。一直以来，我就觉得身体剧烈运动时往往不会流什么汗，反而是在停下来时才汗如泉涌。当下正是如此：不过才几秒，我的诗龙汗就湿透全身了。
哦，我的好友们，相信我，这可是一种不同凡响的气味，这味道要比任何一种其他生灵的都浓烈多了，因为这气味的目的原本就在于昭示“我在这里”。诗龙汗水的特质源自远古时代，我们是当时远近最凶猛、最令人畏惧的生物，光凭我们汗水的气味就能把对手吓瘫了。当其他生物忙着在情况危急时改变体色或露出吓人的外表时，我们诗龙却散发出有如秋季堆肥般的浓烈臭味。这下可好，我这不是在用力敲着火警钟或锣鼓，好让这巨怪注意到我嘛!
这巨怪发出满意的呼啸声，所有在动的长瘤霎时都指向我。它发现我了!它的薄膜开始急剧抽动，同时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咂巴咂巴声。接着，这团肉山开始行动——直接冲着我来。
而我的反应就和遇到大浪朝我席卷而来时一样：什么都不做!在这种大自然的威力下逃跑根本毫无意义，何况我两条腿实在动弹不得。这巨怪咕嘟咕嘟两三下摇摆向前，无数的长鼻瘤同时吼叫着，在我前方近身处停了下来，伸出好几根数米长的瘤状物抓住我，将我高高举起，接着由更高处的长鼻接手，就这么由一个长鼻换成另一个，一路往上，直到几乎来到这巨怪的顶端。那里也有个上下抽动的薄膜。而我还是丧失了活动力，只是死命抱住水母炬，因此这巨怪顶端此刻沐浴在一片幽幽的蓝光里。巨怪两条长鼻在我手臂下将我抓住，停在一片正鼓胀起来的薄膜近前方，从薄膜许多洞孔里吹出的温热气流吹拂着我。哦，我亲爱的朋友们，那股恶臭让我不由坠入无边的眩晕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