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点与终点
在一座解除迷宫装置的迷宫里走动的感觉特别惬意。我亲爱的忠实的朋友们，在运作良好的地下迷宫里度过这么长一段时间之后，现在没有让人迷路的岔道，没有死巷，也不必为了决定该往哪个方向走想到头痛欲裂——只有一条虽然蜿蜒曲折，但最终会抵达目的地的通道。
“那封遗书你收好了吗?”我问纸夸父。
“收好了。”纸夸父回答。
我不敢问他，一个没有衣服、没有口袋的生灵，该怎么“收好”一根睫毛。
“见到思霾客的时候，你会对他怎么样?”我继续问。
“我会杀了他。”影皇说。
我说：“我不知道这究竟是不是惩罚他的正确方式，你觉得这样合适吗?他用来折磨你的手段要巧妙多了，他把你困在一座牢房里，还把钥匙扔掉。你可以用同样的手法报复他。”
“我知道你这么说的用意，”纸夸父说，“不过别再多费唇舌，我已经下定决心了。”接着他仰起头来问：“你闻到了吗?”
我们同时停下脚步，我东嗅嗅西闻闻，说：“古书的味道。那又怎样?”
“非常非常多的古书。”纸夸父道。
我又闻了一下，说：“非常非常多、非常非常古老的书。”
我们加快脚步。抵达下一个转角时，一个被钟乳石盘踞的巨大洞穴出现在前方，那里满是书籍，而且燃着许多蜡烛，照得整个洞穴明晃晃的。绝对错不了，这正是从思霾客藏书室岔出的一条路。
“我们必须到中央洞穴。”纸夸父说。
我们经过的好几处地洞一个比一个宽敞，也越来越明亮。烛光给人宁静祥和的感觉，让人知道这里就是文明的前哨了。但我同时也非常清楚，这里是菲斯陀梅菲·思霾客权力的控制中心。
我们终于抵达了中央洞穴。这洞穴一映入眼帘，我几乎忍不住要落泪了。这里正是思霾客的藏书室呀!灾难从这里开始，而所有一切也将在这里结束。啊，我亲爱的朋友们，但愿不是所有一切!但至少要终结菲斯陀梅菲·思霾客的恐怖统治。此处看来就和当初我被毒素书的接触性毒剂迷昏时一模一样：嵌进岩墙中、多得数不清的架子;还有其他木制的、铁制的，像钟塔般高高矗立着的书架。还有书，装在桶子里、箱子里，一大堆一大堆的书。啊，还有那里，没想到那本毒素书居然还在那里!就在我当时将它扔掉的地方，内页翻开来躺在地板上——思霾客甚至懒得将它收拾好。
“真是莫大的浪费，”纸夸父不屑地说，“这么多的精神财产居然落入大恶棍手里。”
“这些你都可以拥有，”我压低声音说，“只要你走合法途径。”
我们的目光扫过这座由书籍堆成的地下高山，直到现在它的规模还是让我们大为赞叹。接着我突然愣住，因为我似乎在这些混乱的书山里察觉到有东西动了一下。起先我以为那些是不知如何来到此处、如今被我们从睡梦中惊醒的活书——但那些不过是滑落到地板上砰砰响的、相当普通的书籍罢了。令人不安的是，这座山还持续动个不停。
“纸夸父!”我尖叫起来。
他早就发现，并且紧紧留意着那堆书的动静。书一本接一本掉落到地上，最后从书堆最上头的地方跳出一个铠甲护身的猎书徒。他全身穿着黑色皮革装，脸上戴着一副银制的头骨面具，手上的弓弩正瞄准我们。我认得这家伙，他就是那个在书乡市黑市上扬言要把我的手剁下来的恶棍。离他不远处的另一个书堆里也跳出另一名猎书徒，他的装备全是黄铜制的，而他也正准备在那把巨大的弓弩上搭箭。
之后接二连三发生的事——一个高可及人、装满书籍的巨桶开始摇晃、翻倒，从桶里滚出另一名猎书徒，同样以弓弩为武器;从某个嵌进岩墙里的书架上，书籍从上往下、一层又一层地纷纷落下，每一层都躺着一名猎书徒;某面岩墙上一连有七个高可及人的架子倒了下来，每个架子后方都各躲着两名武装猎书徒;从乱七八糟摆在一张木桌上、已经毁损的一堆书里则有一名身着铠甲的战士，宛如棺材里的尸体般竖起上半身。
这里的猎书徒比皮革洞穴里那十几个要多多了，绝对有上百个，很可能所有地底世界还活着的猎书徒全都聚集在这里了。
最后有个环绕着一根巨大无比的钟乳石的褪色纸堆坍塌下来，扬起一阵浓密的粉尘，当这阵粉尘消散之后，那里出现了猎书徒之中大家最畏惧的龙格孔·寇马。他穿着涂上红漆的华丽铠甲，像平常一样不戴头盔，令人畏惧的丑脸上得意扬扬地带着微笑。
“你好啊，”他朝我呼喊，“好久好久不见了!你看起来挺好的，而且变瘦啦!”
龙格孔·寇马双手放在武器的握把上，他的武器插在宽阔的腰带上，是一种斧和剑令人畏惧的混合体。他站在一处木头护栏边，从那里对藏书室的情况可以一目了然。
接着，龙格孔指着纸夸父说：“而你身边那家伙，那个丑八怪，除了影皇不会是别的。亲眼看到你实在太好了，之前我们只在黑暗中相遇过。你那张脸实在丑得不能再丑了!”
“当时我该利用机会杀了他的。”纸夸父低声说。
“在皮革洞穴你卑鄙地突袭，让我的手下措手不及，”龙格孔扯着大嗓门说，“但这次我们可是做好准备了，而且数目还是之前的十倍。”
我发现有几名猎书徒将箭尖放到烛火上，箭尖立刻烧了起来，显然在油里浸过了。
龙格孔·寇马依旧指着纸夸父说：“你可能以为那次卑鄙的突袭会吓倒我们，让我们怕得洗手不干这一行了。我承认，那次事件之后，猎书徒的战斗精神确实受到打击，而我也得花费许多心血才能鼓舞他们。结果呢，你只得到了反效果，因为所有地底世界的猎书徒最后都团结一致——在我的领导下——要给你一个了结，影皇!我们从来没有这么壮大过!”
其他猎书徒都齐声欢呼，用他们的武器制造喧闹声。
“当时我真该利用机会把你们全都杀掉的。”纸夸父沉着嗓子说。
“打从你在皮革洞穴现身后，我们就知道你迟早会在这里出现。”龙格孔继续说，“听完我们的报告后，菲斯陀梅菲·思霾客就料到了。还有一件事，在你没死之前也该让你知道：你会让我们——我们每个猎书徒都富有得不得了，因为将你解决掉之后，我们个个都可以带走这间藏书室的书，带得动多少就带多少。”
其他猎书徒再度欢呼。
“奇必测和那个巫魔女可以得到什么好处?”纸夸父问。
龙格孔·寇马愣了一下。“这对你在书乡市仅有的两个朋友可是非常不公平的，”他说，“他们是真心想帮助你。打从他们的行为令人起疑之后，思霾客就派手下监视那个伊地特和巫魔女的动静了。我们故意不阻止他们，毕竟总得有谁为你们开启通往藏书室的大门。”
“我不信!”我大声说，“那个巫魔女什么都能预见，如果她站在我们这一边，为什么会听任我们落入陷阱?”
龙格孔·寇马想了好一会儿，说：“嘿，这个问题问得好!你的意思是说那个巫魔女已经看到你们竟然可以从这么棘手的情势中脱身?你们还有一线生机?”
其他猎书徒都放声大笑。
寇马抬起手来示意大家安静，说：“还有另一种可能，就是一般对巫魔女的看法，认为她们脑筋不正常的这种说法是对的。”
说完，寇马大剌剌地享受手下的同声附和。
“我们还有活路吗?”我低声问影皇，“你有没有我还不知道的力量?”
“没有，”纸夸父说，“可惜我并没有。我非常强壮，但不是永远不败的，光是一支燃烧的箭就够了，我就会陷入火海。”
“那我们真的完蛋了?”
“看来确实如此。”
“杀了影皇!”龙格孔·寇马忽然下令，同时结束了这阵喧闹，“烧死他!用你们上百支的箭烧死他，再将他的灰烬撒在地下迷宫!但这只蜥蜴要留活口，只要将他射成残废，我要赚到思霾客为他设下的特别赏金，为了我!”
“你运气真不错，”我对纸夸父说，“你只会被火烧死，而我得先被射成残废，之后才会被杀死。”
“我不认为你会被杀死。”纸夸父说。
“不然会怎样?”
“思霾客对你有更伟大的计划，你会成为新的影皇。”
这个说法比死更加让我害怕。
“该是告别的时候了。”纸夸父说，“能认识你是我的荣幸，也是个一件乐事。”
“而能向你学习也是我的荣幸，尽管这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我说。
猎书徒们各自举起武器，现在有更多箭身点上了火，黑色的烟雾袅袅升起，接着响起某种声响，似是一片庄严的哼唱。
“谁在唱歌?”纸夸父问，“是猎书徒吗?”
“不是，”我说，“是别的生灵。”
这时，藏书室的书册间忽然像鬼魅般出现了古怪的灯光。这些光从纸堆、箱子、架子和钟乳石后方升起，大约有几百盏，有如小小的黄色月亮缓缓上升——这些都是独眼生灵的眼睛，随着他们现身，眼睛里的光也跟着哼唱的节奏跳动。
“这是书灵的歌声。”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