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午夜时分，当基普步履蹒跚地走出图书馆，铁拳已在升降梯前等他。高大的指挥官一言不发，只是对他比个手势。
基普虽然很饿，但立刻提高警觉。他没想到会在指挥官身旁看见阿德丝提雅。他们一起步入升降梯，然后铁拳指挥官将钥匙插入一个锁孔，带他们前往基普从未去过的地底楼层。他看向提雅。她也看向他，耸了耸肩。
指挥官朝一条阴暗走道扬了扬头，步入黑暗。基普瞪大双眼，进入次红光谱。铁拳身上散发足够的体热，整个身体呈灰色，腋下和股间颜色较淡，全身最亮的就是那颗没有包巾的光头。他顺着走廊走去。
「基普。」提雅说，声音很紧绷。他无法判读她的表情：次红光并不清晰，基普也不常使用这种视觉，但他看得出来她很紧张。
几乎所有驭光法师都很怕黑──甚至许多次红法师也是，因为光是欧霍兰的礼物，黑暗是邪恶的同类，看不见东西等于没有力量。提雅已算是比较不怕的。她伸出双手，基普牵起她其中一只手，领着她走过走廊。铁拳没有放慢脚步。
接着，基普突然觉得和提雅牵手很尴尬，微微抖了一下。她一定有察觉到。
「嗯，」他说。「呃。」他将她的手拉到自己手臂上。
喔，就像贵族带领妻子参加晚宴。这样好多了。白痴!
基普清清喉咙，然后想到不管自己说什么，肯定都一样愚蠢。他皱起眉头，偷看了她一眼。
她在偷笑。
尽管因为一片漆黑，她不知道他看得到她在偷笑，但他还是很想死。
她说：「我……我现在好点了。」她伸出舌头，舔湿嘴唇，在冰冷黑暗的走道中形成奇特的热点。「我……有时候不太能放松眼睛。」
喔，没错。她看得到次红色，能看见远低于次红的光谱，能自己在黑暗中行走。她缩回手臂，动作尴尬。
基普挺起肩膀，低下头去，跟着铁拳继续前进。两个转角过后，铁拳带他们来到一个房间。他操纵起一种基普就算在可见光下也看不懂的装置，接着天花板开始发光，一股温暖柔和的白光。
这是间训练室，但是和基普之前见过的不同。
铁拳在一个角落里翻找东西，而基普和提雅则趁机打量这里。这里有练习平衡感的木桩、拉单杠用的横杠、包覆卢克辛的练习假人──会在不同区域发光，以及用来训练速度、包木屑的皮沙包、木制挡格树、一迭打斗练习用的衬垫护具、毛巾、标靶，还有各式各样衬垫武器。
「这里是棱镜法王的训练室。他允许我们使用。」铁拳说，两手各拿着一条长布。「把手给我，基普。尽量伸直，举稳。」
基普朝他伸出双手，铁拳开始在他的手腕上缠布条。
「你们两个该来学些本事了。」铁拳说。
「什么意思，长官?」阿德丝提雅问。
「班上有三个矮树我绝对不能踢出去。」
「谁?」她问。
「基普，因为他父亲要求我不要踢。」
提雅转头看他，显然对这个不公平的情况不太高兴。基普脸红，然后皱眉。
铁拳继续。「关键者，因为他有潜力成为这一代最顶尖的黑卫士。」
「他怎么可能失败?他比其他人优秀多了。」提雅说。
「除非运气不好，但这并非不可能，不过我不会让他失败。第三个就是妳，提雅。」
「我?」她问，听起来十分震惊。
「妳的法色。」铁拳说。「妳可以看穿衣服，这表示妳可以看见隐藏的武器。在正常情况下，就算妳没有双脚，我都可以让妳加入黑卫士。妳的同学会忿忿不平，不过时间久了，他们就会发现妳比他们之中任何五个人加起来都更有价值，就算妳完全不能打也一样。但今年我不能这样做。如果我直接收妳，结果妳表现不佳，那会进一步打击黑卫士的信心。肯定我们是菁英很重要。如果有人认为我让平庸之辈加入黑卫士，会对所有人造成伤害。基于这个原因，私生子和外光谱女孩都得看起来和其他人一样强。提雅，妳一直没有发挥实力，在无法汲色时，得靠运气才能以目前的实力入选，而基普和班上前段学生还有一年的差距。所以你们俩都要额外练习，减少睡眠。」
他缠好基普的双手，缠左手时还格外小心，然后帮他戴上手套。
在铁拳的监督下，基普开始击打一个木屑沙包。他们训练时练习过出拳招式，不过真的击中目标的感觉又不一样。
「出手不要这么重，暂时还不要。」铁拳说。
基普继续打沙包，速度加快，力道减轻。他的左手会痛，不过只要维持握拳，就不会太难受。摊开手掌才会让他痛得想哭。铁拳叫提雅去做伏地挺身，每起来一次要拍一下手。提雅个子娇小，要让身体腾空并不困难，不过还是很快就累了。铁拳要她膝盖着地继续做。
开始练习后，铁拳也缠起自己的手掌，走到基普旁边的沙包前，自我锻炼。
基普打到手痛，不过十分钟过去后，他发现双手就只剩下热热的感觉。他不知道包在缠布下的手有没有流血。铁拳只是告诉他可以开始用力了。他想起丽芙，想起母亲，想到棱镜法王。
不知道为什么，尽管他的思绪无法跳脱，也想不出什么新意，但痛殴不会动的沙包还是让他觉得好过一点。铁拳继续打、继续打。基普也跟着他一直打。一个小时后，基普已经变成会走路的死人。铁拳丢了条毛巾给他，说：「基普，先去升降梯。我们一会儿就来。」
基普离开。他很想偷听，但是想到要面对铁拳怒火，就打消了这个念头。再说，偷听似乎有点没礼貌。他走向升降梯，拿毛巾擦干汗水。
他很饿，来这里之后似乎随时都很饿。烛光，或是二年级生，以及更高年级的学生，都有供餐时间较长的休息室──至于闪光和亮光，三年级和四年级的学生，则是不分日夜全天供餐。但一年级的学生被禁止进入这种休息室。这里的一切都要慢慢获得，从图书馆到食物都一样。
基普咳了一声，在次红视觉下，他看见口中喷出小白点和小红点组成的口沫。
他举起手，突然置身加利斯顿，全身包覆绿卢克辛，鼻腔里充斥着火药、血腥、卢克辛、汗水和恐惧的味道。他举起手，朝四面八方的士兵射出子弹。一个男人的脸颊炸开，脑袋猛然转向后方，然后又转回来面对基普，甩出牙齿和血滴，跌跌撞撞地朝他走来。
基普伸手抵在男人额头上，彷佛在为他祈福。接着，一颗子弹射入他脑中，掌心溅满鲜血。
他是纯粹的意志，所有反抗他的人都只是在巨人膝盖附近随风飘摇的杂草。
接着，他回到现实，眨眼，颤抖。
那感觉像是这一切都很单薄，很脆弱。一个谎言。基普竟然在担心通过测验的事?担心一群十五岁的小孩怎么看他?死亡很庞大、高耸、永不妥协、在世界各地取得胜利。生死也不过是一颗小铅球的距离。只要一点卢克辛，一切都会变得毫无价值。
他才刚擦掉眼中的泪水──他又没哭，为什么会有眼泪?──铁拳和提雅已经走了过来。
铁拳看了基普一眼，没说什么。他们搭上升降梯。基普有事想问他，却不知道从何问起。铁拳是怎么办到的?他怎么能在杀人之后依然不受影响地回来当自己?他是怎么看待这个世界的?铁拳是岩石，静止不动、坚固牢靠、疯狂大海中的孤岛。
铁拳指挥官伸手摸摸剃光的脑袋，声音低沉沙哑。「我母亲在杀手的刀下失去生机时，我搂着她，基普。我祈祷。我从来没那样祈祷过，之后也没有。欧霍兰没有听见我的祈祷，我相信是因为我没资格吸引祂的目光，因为祂只会看见善良且伟大的人。」他的脸在某种情绪下抽动了一秒半，随即又压抑下来。哀伤?孤寂?但他语气平淡。「基普，世界不会给你解释。你只能继续生活。」
「如何继续?」基普的声音在自己耳中听来都显得渺小空洞。
「就继续。」
基普看着指挥官。就这样?这个不是答案的答案?他觉得心情沉重。
提雅看着他们两人，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不过没有插嘴，没有提问。基普想要为此感谢她。
升降梯停在他们的楼层。
铁拳交给提雅一支钥匙。他的声音转粗，不过还没有恢复正常音调。「每天晚上都要练习。我不能每天都来，不过会尽量出现。基普，我听说你不能去上实习课，还有提雅，妳也得练习妳的能力，虽然妳那种魔法我帮不上忙。明天你们两个都要开始练习汲色。」
「是的，长官。」
基普和阿德丝提雅分道离开，不确定能和对方说些什么。基普洗了个澡，上床睡觉。他浑身酸痛，心神麻痹，只想睡觉，但每次闭上双眼，就会看见鲜血、脑浆、天杀的子弹。
黎明是他现在唯一能够感受到的慰藉：从一种战斗转往另一种战斗。他起身面对全新的一天。只要够忙，就没时间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