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你知道我不喜欢和人吵架。」卡莉丝说。
加文正要把一块兔肉塞进嘴里，听到这话，立刻僵住。用这句话开头的谈话，显然不会有好结果。他含糊不清地出了点声音。今晚他和卡莉丝独自在离海滩不远的小营账里用餐。
这几个礼拜就在大量有成效的工作、全新的友谊、毫无进展的搜寻，以及逐渐加温的恐惧中度过。提利亚人在赞叹与泪水中登陆。第三眼的子民准备了一场盛宴──接着，加文就让提利亚人立刻开始工作。他在几天内拟定了计划，还有一些例行规则。他尽可能把权力下放给科凡.达纳维斯，支持他的决策、公开听从他的意见、强化他的权威，直到提利亚人不管加文在不在场，都会去找科凡解决问题或寻求指引。
加文几乎每天都出海，和卡莉丝一起在大海里找寻蓝克星的踪迹。他用算盘和地图反复检查计算结果和假设──然后又反复检查那些海域。克星不在那里。不管往东两个小时、往南两个半小时的出发点在哪里，都肯定不是先知岛上的这片海滩。至于向后反推，也不在白雾礁以西两个小时、以北两个半小时的地方。他花了不少时间才弄清楚这点，因为白雾礁在地图上并不是一个点，而是一整片海域，比先知岛整整大上五倍。所以，他是应该从白雾礁中央出发?还是从海域内某个特定点?还是半径范围内所有可能的地点?
而且，飞掠艇也不能一直维持在同样的速度。虽然他以为自己的速度都一样，但有些日子他比较疲倦，就会少划几里格。
「我是说基普。」卡莉丝说。
这个话题听起来不算太危险。「怎么样?」他问。
「你在对那个孩子做什么?」
「不好意思?」他已经好几个礼拜没见到基普了。
「他是个孩子，加文。」
「我还以为他是只雷鸟。」
「别和我来这套。」卡莉丝气呼呼地说。她在板凳上转了个方向，随即露出疼痛的表情。和外行人一起训练，就表示她会被还不太能控制自己的肢体、拿捏缩手时机的人打出不少瘀伤。
「我根本不知道我们在说什么。」加文说。
「你交付给他很困难的任务，对不对?」卡莉丝问。
加文皱眉。「妳怎么──」
「我了解你!」
「妳说得好像那是什么坏事似的。」加文轻松笑道，试图化解这个话题。
但卡莉丝显然没心情和他讲和。「他是个孩子，不是武器。你把他当成箭一样射向敌人，虽然我不知道目标是谁，也根本不在乎，但我知道你想利用他达到某个目的。」
加文思索着这些话，噘起嘴唇，把汤匙放到炖肉里。「没错。我们都有自己的职责。」
「错了。他是个好孩子，应该过更好的生活。你承认他是你儿子，就该尽到做父亲的责任。」
「什么?妳说什么?」加文大声道。
「他是孩子!你却把他当成士兵。他需要你陪伴，加文。他需要你把他放在第一位。」
「我没有把他放在第一位。」加文坦承道。
「一点也没错!」
「一点也没错。妳是打算叫我为了陪伴儿子而放弃什么?帮五万名难民找衣服穿、找房子住?不重要。摧毁一个克星?不重要。拯救七总督辖地?不──」
「我不是那个意思，你明明就知道!你说基普是你儿子。你到底要不要把他当作儿子看待?」
「基普不重要!」加文吼道。
卡莉丝坐回原位，神情挫败。「那你比我想象中还要糟糕。」
「妳到底要我怎么做?」加文叫道。
「做好事。」她轻声说道。
他一拳打在桌上，力道猛到把汤跟酒都洒到桌上。他大叫：「好事?!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别人!一切!」
「说谎。」卡莉丝轻声说。「虽然很接近事实。为什么和你最亲的人都只能看见你最差劲的一面，加文.盖尔?」
「出去!给我出去!」他大叫。
她起身离去。走到帐帘前，冷冷地转头看他，说道：「你是个大人物，但只能远观。」然后就走了。
这究竟是怎么了?
他还以为和卡莉丝一起工作这段期间，让两人的关系逐渐好转。他们一直合作得很好，享受对方的陪伴，就算不讲话也一样。结果现在又搞这套。伏击。究竟是怎么回事?
女人。加文暗骂了几句脏话。他可以去追她。他该去追。
然后呢?和她说什么?告诉她真相?
这个想法平息了他的怒火。他又咒骂了几句，然后拿出航海图。他还有工作，去她的。
他放弃了藉由猜测和聪明才智缩小搜索范围的快捷方式，因为这样很可能比利用有系统的方式搜索落后两周进度。他造访瑟鲁利恩海沿岸的城市，打听有没有人见过蓝狂法师，如果有，他们又是往哪个方向走。甚至遇过两次狂法师，一个乘坐小帆船，另一个划着自己设计的蓝卢克辛小艇。两个都没有提供任何帮助，当然，一见面立刻就想要杀掉加文和卡莉丝，不过加文查出了他们来自何处，一个来自阿塔西的伊度斯城外小镇，另一个来自加利斯顿。根据蓝法师为了追求效率而倾向朝目标直线前进的特性，他计算出两个驭光法师的航线交会点──不过什么都没发现。
很显然，他们其中之一的航海技术不佳，也可能两个都是，或是让最近发生频率甚高的秋季风暴吹离航道。
被凭空出现的风暴吹离航道，可怜的浑蛋。被伏击。难怪有人说大海是女人。
加文在航海图上将瑟鲁利恩海分格，划分成许多区域，然后尽量划到最远，每半个小时检查一次六分仪和罗盘，确认没有偏离航道。当然，以他的航行速度，半个小时就能偏离好几度──天气不好时很容易这样──等修正好，第二天再沿着原先预定的航道前进，还是会绕行一段足以错过一座小岛的距离。
唯一的办法就是每隔十分钟就停下来，仔细计算一次航道。他很熟悉那些工具的用法，但是这么常停下来，就表示他每天都会少移动好几里格。还得留意克星也会移动。如果它移动得太快，就可能直接穿越他分格的区域，而他永远找不到──就算所有计算和猜测都正确无误也一样。这种情况真的让人很火大。
卡莉丝建议他制造一架飞鹰，用飞的。这是很棒的建议，如果他还能汲取蓝魔法的话。他花了好几个月用本来的材料设计飞鹰，而那个设计还称不上完美。他可以用黄卢克辛取代蓝卢克辛，不过这样会变重，而且也很难制作出稳定的版本。他认为再过两个礼拜，就能想出可行的设计。但若是用固态黄卢克辛制作，就得是永久的设计。他没办法每天都做出一架，而且一旦落入敌人手中，他也无法迅速摧毁。所以，这表示他得在制作过程中找个安全的地方收藏。如果在空中出了任何差错，他也没办法迅速以蓝卢克辛修补。如果出了差错，他就会坠毁，然后所有努力白费。如果他知道自己会在海上搜索六个月，那么这样搜索下去也值得。但他不知道。
真是火大到了极点。
而且他的提利亚人需要他。如果加文不帮忙，他们的驭光法师会在清理树林和建造住所的过程中耗尽精力。科凡已经说服几乎全是驭光法师的先知岛人帮忙，换取未来的合作，不过工作似乎永远做不完。加文没有把事情全部揽在自己身上，而是采用一种本来只是为了自娱，后来却让所有人惊讶的做法──他制作砖块。
黄卢克辛砖。根据建造明水墙的经验，他的工程师和工人制作相互结合固态砖模块。加文每天早上都会花一个小时巡视那些模块，填充黄卢克辛，完美汲色、完美弥封，几乎无法摧毁，然后才出海。之后，工人就拿那些砖块去建造所有东西。
卡莉丝本来只负责在岛上和海上保护他，后来她也开始帮忙。她训练最健壮的人作战，有时候会带队出门猎豪猪。尽管豪猪和大豪猪都是提利亚土生土长的动物，不过过去数十年来，加利斯顿附近却没有牠们的踪迹，而除了真正踏上战场，面对难以预料的危险动物就是最好的训练方式。
每当加文和卡莉丝回到岛上，总是看到让他惊讶的景象。在有很多可以任意取用建材、五万名主动工作的工人、友善的本地人和良好管理下，他们的小港口迅速从营地变成聚落。他们没有建造城墙，这是科凡和第三眼达成的共识，因为第三眼认为彼此信任比互相提防更重要。但是其他建筑则以飞快的速度建造完成。难得有机会建造东西，让加文深感骄傲。
他晚上大部分时间都和科凡在一起，讨论管理事宜、解决问题、拟定计划，甚至玩上一、两把九王牌。偶尔能和人聊聊、开玩笑、喝太多酒的感觉很好。
他让卡莉丝跟在身边，迫切地寻求她的陪伴，同时也非常害怕。以最差劲的一面对待最亲近的人，没错。
他放下航海图。刚刚几分钟里根本没在看图。
此事与基普无关，他发现。至少不是完全在讲基普。对卡莉丝而言，此事与当年错过的道路有关。基普年纪其实可以当他们两个的儿子，如果加文当年没和卡莉丝解除婚约的话。卡莉丝的意思不是：你怎么可以和你无意间和某个平民生下的私生子保持距离?她的意思是：如果我们有儿子，你也会成为这种父亲吗?
欧霍兰慈悲为怀。他觉得肚子上中了一拳。
而她想得没错。
基普是个好孩子，但加文几乎不认识他，当然也不知道怎么和他相处。他应该让基普留在身边，应该亲自训练，但他根本没想过要这样做。他把基普当成行李，当成一有机会就丢给铁拳指挥官的负担。
所有人都对棱镜法王有所要求，而他不愿意接受照顾基普的要求。基普是好孩子，但不是加文的儿子。加文可以告诉全世界他是自己的儿子，可以承受生下私生子的耻辱，甚至可以在自己父亲面前承认这一点，但是召告天下和每天照顾儿子是两回事。
把基普加入克朗梅利亚等待他的麻烦清单。不光只是等待而已，而且持续恶化──这些有很多都是他亟待解决的问题，但在找到蓝克星前，他都不能去解决。
第二天早上，卡莉丝好像没事一样地和他打招呼，所以他也不提这个话题。在找到克星前，他完全无法处理基普，或任何其他问题。
于是，只要他在大海上一看见船，就会停下来，把飞掠艇变成普通小船，划向他们，提出问题，回避对方的问题，然后继续搜寻。其他地方的问题肯定会日渐加剧。如果他离开太久，克朗梅利亚就会不顾他请船舰船长送去的信件，以及他装作没看到的回信，直接宣告他死亡。但他不能放弃搜寻。他太讨厌蓝法师了。这也是他的五大目标之一──摧毁所有狂法师。这是他欠塞瓦斯丁的。谁也不能阻止他。就连克朗梅利亚也不能。
他几乎每天都带卡莉丝一起出海，部分原因在于她不肯放他独自出海，部分原因在于他希望她能感应到蓝法色。第三眼透露，所有接近克星的人都会受到影响，但驭光法师受到的影响最大。加文打算利用卡莉丝找出克星，然后第二天再独自回去摧毁它。她会大发雷霆，当然，但他不在乎。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继续过去，不停地过去。两个月过去了。然后是三个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