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天亮后，加文再度驾驶飞掠艇出海。今天他孤身上路。昨天卡莉丝前去指导一些先知自卫术，结果傍晚来了一场风暴，把她困在火山外围的先知小镇上。加文在太阳逐渐升起时打了个呵欠，目光在错误的时刻从海面上移开。飞掠艇向旁边偏了一点，加文放开了推进杆。
突然，失速让他在下一道波浪来袭时向上弹起。飞掠艇翻覆落海，加文整个飞了出去。他以极高的速度撞上海面，掠过一道海浪上空，又摔进第二道海浪里。
加文游回孤零零在海浪间上下摆动的飞掠艇，然后终于完全苏醒，爬回艇中。他是怎么和第三眼说的?不常犯错?他轻声嘲笑自己。接着浑身僵硬。她有问过他会不会游泳;他说只有在划船犯错时才游;而她说：「我懂了。」
提醒自己：当先知说「我懂了」的时候，注意听。
今早他向西而行，从可以看见红悬崖的地方开始找起。他已经航行了一个小时。
第三眼对加文说过：「向东三个小时，向北两个半小时。正午前赶到。」从此刻算起的五个半小时，会是中午过后一个半小时。
如果她讲得是现在，那他绝不可能在正午前赶到。所以她讲的必定是……
「你喜欢直指重点，是不是?」她说过。
聪明的女巫。这样玩弄他。
他不用直线向东接着向南，他得往东南方走……他计算片刻，手指拨弄着想象中的算盘。若走斜边，会要……四个小时。刚好正午。
当然。
于是他将小船对准东南方，然后追逐太阳而去。
数小时之后，正午将至，他心想自己八成走错方向，或是误解了方向。毕竟，这是辽阔的大海。但他也没有因应之策，只能继续前进。
接着，海面改变了，变得越来越平静。感觉有点不对劲。加文停下飞掠艇，看向两侧。海浪上方有类似阴影的东西。彷佛有层薄云遮蔽日光，而他可以透过海浪色差，看出那道阴影的边缘。但天上没有云。海面平静的原因是某种光滑的浮油。
加文跪在船缘，一手伸进水中，舀起一掌水。感觉像是薄薄的融雪，不过并不冰。加文仔细打量着它。里面有千千万万的小结晶，像针、像雪花的碎片，全都以同样的方式排列。他看不见蓝色，无法汲取蓝魔法。如果可以，或许这种情况就一点也不神秘了。他闻了闻手里的水──咸咸的，微带树脂气味，就是蓝卢克辛那股白垩矿物般的味道。
海浪上覆盖了一层蓝卢克辛，试图将自己变成结晶，而且还自发性地凝聚在一起，而不是依循常理在阳光下融解殆尽。
当他转动捧着海水的手掌，发现里面的小结晶也一样，彷佛罗盘的指针。其中一端指向外缘，另一端则指向中心──他要去的地方。
他最多只能准备到这样了。他强化飞掠艇的推进管，把它们变细，又把两条推进管合成一条。他想腾出一只手。接着朝融雪中央前进。
海水变稠了，不过他把推进杓延伸到那层融雪之下，所以还能维持一定的速度。接着，海水越来越稠，最后他发现推进管已经像是在搅拌汤的汤匙般，在海水里打转。
蓝卢克辛结晶开始凝聚成块，形成大型薄片。他的船在穿越卢克辛冰前进时，发出弄绉米纸般的声音。
前方，他看见一座蓝色岛屿，漂浮在理应没有蓝色岛屿的海面上。它在酥脆的海面上缓缓起伏，每一下摆动都压碎大片卢克辛冰。有些卢克辛冰迅速在阳光下融化，不过其他部分则在大量蓝卢克辛加持下维持原貌。
接着，他看见某样令他不再汲色、浑身僵硬的东西。他现在身处浅水，因为海面下方约莫一步左右，就是固态的卢克辛浮冰。透过这层白色背景，他看见附近的浅水中漂了不少尸体。数十具──不，数百具──尸体，在海面上浮浮沉沉，赤身裸体，浑身结晶。
喔，见鬼了。不是尸体。是蓝狂法师。他们没死，只是在吸收日光和卢克辛。这里的海水参杂着大量卢克辛，帮助他们转化为蓝狂法师。
「正午前赶到。」第三眼对他说过。加文突然对这群沉睡中的狂法师会在正午出现什么变化，产生一股不祥的预感。
他汲色制作了一把桨，迂回避开那些浮浮沉沉、没有意识的狂法师，最后抵达岸边，紧张到心跳有如雷鸣。他把锚抛向岸上，跳上地面。固态卢克辛。
这里的景观十分奇特。有些水晶柱和加文的身高差不多。海浪打碎了许多水晶柱，不过大部分水晶柱还是指向同一个方向──岛内，总是指向岛内。
于是，加文开始奔跑。他的目标是岛中央的一根巨柱，约莫半里格远。一开始，前进的速度很慢，地面崎岖不平，他得从奇形怪状的水晶柱中跳到闪闪发光的怪梁上。地面每隔一段时间就会裂开，隆起一道蓝水晶。天上有奇怪的龙卷风，从头到尾以令人目眩神迷的精确动作旋转。扭曲的三角结晶如同玻璃鸟般，乘着看不见的微风飞舞。
水晶柱在他脚下像雪一样粉碎，留下类似玻璃的东西，藉由气温、压力，甚至他的步伐，成就更完美的外型。
随着他深入岛心，蓝法色讲究秩序的特质越来越明显。
他看见一根斜插在地上的水晶柱微微晃动。接着突然躺平，毫无缝隙地沉入地面。这附近的地面呈现完美的平面。前方，他看见十二根水晶柱，沿着岛心巨柱外缘围了一圈。
十二根水晶柱差不多都三步高。加文走向最近的一根水晶柱时，在柱子里面看到这辈子见过最完美的蓝狂法师。他已经完全蜕下人类的皮肤，取而代之的是宝石编织而成的外皮，其编织方式随着下方肌肉的运动需求而有所不同。它极度美丽，感觉像是有人用血画下的惊世巨作。
加文毫不迟疑地奔向中央巨柱。巨柱外围有向上的奇特方形石阶。没有护栏。加文一步两阶，直奔而上。
到柱顶共有九十七阶。加文跑上柱顶后，第一个注意到的就是从这里可以看见白雾礁。白雾和隐藏其中的暗礁都是传说。关于它的确实位置众说纷纭，不过所有人都认为它位于瑟鲁利恩海中央。或许是真正的中央，就像蜘蛛会待在蛛网中央一样。
这座漂浮岛为什么会这么接近白雾礁?
可能是巧合。最近有很多巧合。
接着，他的目光落在巨柱顶上的一根水晶柱。柱里满是翻腾的液体和滚动的气体──在加文眼中是灰色的，所以他相信实际上是蓝色的。那里面有样东西，但看不清楚。他凑上前去。几乎位于天顶的太阳照亮了搅动的气体。加文在与眼睛平行的高度上，看见一道曲线。
喔，不。
太阳抵达天上最高点，纯粹的日光照亮了整根水晶柱。加文看见的那道曲线是人的肩膀。
正午了。
整座蓝岛剧烈晃动。地面裂开，以极高的速度喷出水晶碎片。唯一没有摇晃的，就是那座水晶柱。加文在围绕巨柱的十二根水晶柱中看到有东西在动，但他将目光集中在身前那根中央水晶柱上。
一个巨大的身影在柱内凝聚成形。加文正在目睹一个神的诞生。
他汲色制作黄卢克辛剑，缓缓弥封。成形一半的神睁开双眼，聚焦远方，接着突然注意到加文。水晶柱内光明大作，而黄剑终于弥封完毕。加文看准神的下巴下方插入黄剑，贯穿脑袋而出。
他双眼绽放强光，在水晶柱里炸成一团黏液。
好了，真好解决。
加文用双手使劲转动黄剑，手中传来搅碎骨头的感觉。接着拔出黄剑。黏液流到脚边地面。他在手中凝聚大量次红和红卢克辛，点燃，然后一拳打穿破碎的卢克辛。他找出对方的脖子，抓住，然后把那家伙扯出水晶柱。
对方不是狂法师，而是莫特本人。人类血肉与卢克辛合而为一，就连人类的骨骼都向外膨胀，形成眼前这个大型躯体。这个巨人不完美，还没有完全成形。他还在凝聚形体，而加文打断了。
加文砍下神的脑袋，砍下他手臂上的骨头，砍断脚──小腿已经成形，大腿还是骨头。他砍断脊椎──全部都在很短的时间内完成。绝不可能复活。他捡起对方戴着的金项链，上面镶有一颗黑宝石。他拔下宝石，然后在对方身上喷洒红黏液，所有断肢都喷。他以极深的次红卢克辛点燃尸体，一定要让他尸骨无存。
莫特融化，变成一滩烂泥，气化蒸发，彻底烧光。
直到此时，加文才把注意力转移到岛上的情况，和四周正在发生的事情上。远方传来某种非人类发出的尖叫。气温升高。三角形的鸟向下俯冲──不，坠落，死气沉沉。天上的太阳恢复原来的色调。龙卷风化为雾气，朝四面八方散去。
十二根水晶柱有半数碎裂。其中一根里的完美蓝狂法师正在奋力挣脱。整座岛似乎都在融化，海水覆盖地面。空气中弥漫着分解卢克辛的臭味。
远方，加文看见数百个蓝狂法师，站在他们的池子里惨叫。
最麻烦的是，他太晚才发现自己身处的巨柱正在崩塌。
不妙。
巨柱裂成两半，对侧的半块巨柱直坠十五呎，锐利的顶端插入岛中。一时间，加文以为自己幸运至极，脚下的这半块巨柱不会倒塌。但巨柱再度裂开，他所站的地方疯狂翻转，把他甩了出去。
朝下喷洒红卢克辛和火焰，只有在能辨识「下方」为何处时才有作用。加文身在空中、头上脚下，不停地转动挣扎。他在急速坠落的最后关头才弄清楚下方何在，及时喷射火焰。幸运的是，他不是笔直坠落，而且卢克辛地面也已经蒸发，变成水。柔软、舒适、不致命的水。他坠入水中，彷佛永无止尽地往下沉沦。
终于不再下沉后，他发现自己面对一个完美狂法师的双眼。它的头侧向一旁。肯定已经醒了。
蓝法师在了解情况前都不会采取行动，但加文从来没有这个缺陷。他游出水面，一剑刺穿那个蓝浑蛋，朝它脸上丢了颗火球，然后砍下它的脑袋。他开始在及膝水中奔跑，离开水池，跑上一条斜坡，碰上三十个大吼大叫的蓝狂法师。它们同时举起双手，掌心光芒大作，迅速制作投掷武器。
他扑倒在地，数十支短矛从头上呼啸而过。片刻后，他翻身而起，掌心一挥，在身前弄出一面绿色巨盾，展开冲锋。质感类似木头盾牌，在被数十把投掷武器击中时，震动不已。
接着，有些狂法师开始对加文投掷更大更长的投掷武器。没多久，所有狂法师都起而效尤。可恶的狂法师，总是能在瞬间了解其他狂法师的想法。加文多花了一秒才弄清楚是怎么回事，不过他的身体比脑子转得更快。
巨盾越来越重，大型投掷武器在加文手上增添了许多压力。
就在加文快想出因应方法之际，巨盾已经越降越低。太迟了。巨盾底端已接触到他脚下的地面，卡住不动。他整个人翻身而起，放开巨盾，身体暴露在敌人的射程中。接着，他摔入脚踝深的水里，肩膀一挺，向旁边滚开。
他带着火焰翻身而起，双手挥出猛烈火焰。他在某些高强的蓝法师贯穿火墙、射入投掷武器时再度扑倒。
他无法一直这样撑下去，狂法师们在两秒内就会发现他已经趴在地上，开始瞄准火焰源头。
接着，加文遇上了难以置信、荒谬至极的好运。他们脚下的地面瞬间完全瓦解，全都掉进海里。
加文落水之前深吸了一大口气。
他从没想过自己会感谢海恶魔，但之前在舰队旁和海恶魔起的小冲突，让他学会如何像鱼一样在海里行动。加文双手放在腰间，张开手掌，开始喷出绿卢克辛盘，利用喷射力道在水中前进。
要绕过这些以机械式动作游泳的蓝狂法师并不困难，不到三十秒，加文就找到了他还在海面上漂浮的飞掠艇。他冲出水面，吸了一大口气，然后制作盾牌防身。几支零零落落的投掷武器击中他的盾牌，但没过多久，他已经开始操作推进杆、提升船速。他还能听见狂法师的哀号声。愤怒，发自理应全然理性的蓝法师。为了一个男人能凌驾他们完美的蓝而愤怒，为了他们有可能出错而愤怒。
他在那座岛崩坏沉没时沿着岛外围绕行，从整座岛屿移动的方向看出它正朝着白雾礁前进，如同一艘大船。为什么?
但他没时间思索这个问题。此刻还是有些蓝狂法师试图制作小船逃生。迟早会有狂法师想出制船方法，然后其他人就会照做。加文不能任由这种事发生。
他冷酷地在飞掠艇上制造浮桶，然后又在浮桶上加装黄剑，朝下指向海底。
他以高速绕行海面，驶过那些曾经是人的怪物，玻璃般的皮肤惨遭割裂的声音，被海水和高速淹没。每个狂法师死亡时，都会发出类似马车车轮辗过大圆石的声音，有时候还夹杂着一阵泡泡浮出水面的声响，每次都伴随着大片血迹。
棱镜法王是万夫莫敌的战士，也是屠夫，是战争的必备工具。他是不会疲惫的工人，一直绕圈、一直绕圈，有如天上的大鹫。他一直转到再也听不见叫声、再也没有任何仇恨、再也没有鲜血从他的黄船板上排出，直到所有狂法师都被送往地狱之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