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
玛莉希雅低声回报的内容实在太惊人了，长久以来熟悉的惊慌感紧扣加文胸口。首先是各总督辖地传来的消息：十二头海恶魔，整整齐齐地排成三排，围着阿伯尔尼外海游了五圈，然后消失。尽管当地气温十分暖和，但一层冰覆盖凯尔芬旁的克雷特湖。上千头野生山羊列队整齐地站在原地。诗人都被吓傻了。乐师能在一天内写下上百页乐谱，忘记吃饭、喝水、睡觉，直到陷入昏迷。划桨奴隶划到力竭身亡，深怕会赶不上其他人的节奏。船长忙着计算星辰位置，却不领航，结果撞上暗礁。母亲会丢下哭哭啼啼的婴儿去做仆人的差事，直到差事做完为止。
自然界的秩序失去控制，似乎有种讽刺意味，不过不是死人会喜欢的那种讽刺。而这还不是最糟的问题。
蓝色警报没响，她不知道达山已逃出蓝囚室。加文上次检查警报是什么时候?一年前?一年半前?
达山遭擒的第三年，为了纾缓自己最深沉的梦魇，加文添加了安全措施。他以为算安全措施。如果达山进入任何囚室，理应启动输送道顶端的发光装置──警报。
要不就是玛莉希雅遭人策反──不，她脸上的震惊之情不是装出来的──不然就是加文的警报机制坏了。
如果输送道没有转换，达山现在已经饿死了。根据加文的设计，如果达山试图朝输送道发射卢克辛，也会转换输送道──但如果一种机制坏掉了，另一种也可能会坏。可恶。他没把那些东西做到永远不会坏。卢克辛会腐朽，就算在黑暗中也会，而他整座监牢几乎都是用卢克辛建造而成的。
如果他死了，我会察觉到，不是吗?塞瓦斯丁死的时候，我就感觉到不对劲。当然……
升降梯突然停止，才下沉了两层楼。没有多少人握有能让棱镜法王的升降梯停止的钥匙。
来人是葛林伍迪，带着难看的笑容，开心地前来拦截他。他一言不发地伸出一只手。加文自奴隶手中接过字条。他已经知道字条上写些什么了。
「儿子，到我屋里一叙。这不是请求。」
和他猜得差不多。
首先，因为基普和锦绣在他房间，他没办法立刻去检查输送道的警报。接着他们又召开「紧急会议」。现在又来这个。
不过他也没什么可做的。如果达山当真逃脱，此刻早已不见踪影。如果他没东西吃，那现在已经死了。欧霍兰慈悲为怀，这让那些说达山.盖尔会回归世间拯救他们的狂法师有其他解读空间，是不是?
他们知道。他们一直都在想办法解救他。
冷静，加文。耐心。如果事情已经发生，那就发生了。如果没有，不要做出任何古怪举动让全世界最狡猾的男人起疑。他跟着葛林伍迪走。拖延不会有任何好处，给他再多时间也不可能做好面对这个暴君的心理准备，而且安德洛斯.盖尔的怒气也不会随着时间消退。事实上，现在就去找他，趁他还在气头上，没有时间计划报复，或许才是最好的做法。
加文进入那个黑暗的房间。空气十分凝重、闷热。他讨厌这里。就算用超紫提灯照明，这里还是有一种侵入骨髓、消磨意志的黑暗。
「加文。」安德洛斯.盖尔说，声音很平静，很严肃。
「父亲。」他尽量挤出尊敬的语气。
「你刚刚从背后捅我一刀。」安德洛斯.盖尔脸上不动声色，当然，不过语气却有点心不在焉。加文发现他在咀嚼个中滋味。这个老头现在一心只想证实自己依然掌权，而世界上再也没有任何游戏能和加文公然挑衅他相提并论。
同时，安德洛斯也很肯定自己会赢。这点让加文感到害怕。
「都是你教我的，父亲。」
「我教你帮来自提利亚的小浑蛋出头?」
「你教我赢。我赢了。」
这话赢得了一阵沉默。
「你得到了自己的总督辖地，但这件事本身毫无价值，新提利亚根本撑不了多久。所以你在光谱议会里多了可以撑上两年的一票，不过做得很不漂亮。如果你想要控制法色法王，有很多更好的做法。为什么要忤逆我?」
「有趣了。」加文说。「我也想要问你这个问题。为什么要和我作对，父亲?我们打不打仗究竟与你何干?又不会有人叫你上阵杀敌。就算我再度出任普罗马可斯，又关你什么事?还有什么比这个更能让我们家族受益?」
「你忘记这里是谁的地盘。」安德洛斯大声道。
加文坐在一张老椅子上。从前这张椅子华贵大器，现在却已陈旧不堪。「听说你一直在和基普玩九王牌?他厉害吗?」这是很无聊的反抗，在他父亲定下规矩时顾左右而言他。但他认为安德洛斯难以抗拒这个问题。这个男人现在心里只剩下游戏。
安德洛斯微笑，嘴唇上翻。「战争结束后，你就不够专注了，加文。你的牌技本来可以和我一样好的。现在时日无多的你已经永远赶不上我了。很抱歉，我错估了你的实力。」
错估我的实力?真是保守的说法。你这个皮肤松垮的怪物。裂石山大战后，母亲才看我一眼就知道我是谁，而你在那之后和我说过几千句话，却还是认不出我。你从来不曾认识我，你这个瞎了眼的老笨蛋。「你不知道认为我或许不会和你一样，对我造成多大的影响。」加文语气平淡地说。
「你该结婚了。」安德洛斯说。
加文以为老头已经忘记这档子事了。他自己都差点忘了。他觉得肚子挨了一拳。
「我只要娶一个女人。」加文说。
「我也只要你娶一个女人。你还有五年。如果能给我生四个儿子，或许其中一个会有点骨气，让我有机会重建这个家族。」
「我有儿子。」加文说。基普其实是他哥哥的儿子。真是乱七八糟。
「私生子。」安德洛斯挥手道。「时间到了，他自然会被赶走。在你真正的子嗣成年前，基普会以其他方式为家族效力，譬如充当其他家族暗杀目标之类的;但永远不能继承这个家族的名声。」
加文食指交抵，嗤之以鼻，但是安德洛斯当然没看到他的动作。「那你究竟有什么大计划?」
安德洛斯嘴唇一紧，在加文对面坐下。「我要为你提出几个妻子人选。三个有钱或有其他用处的家族里都有不错的选择，而那些女孩都很年轻，很快就会帮你生孩子。年轻到……愿意顺从，懂得关怀。」
「意思是你可以在我死后控制她们。」
「当然。和意志坚定的女人睡觉，她可能窃取你的未来，然后消失。」安德洛斯不怀好意地笑了笑。
加文僵在原地。从他的语气和笑容，这句话等于在他的护甲下抵了支匕首──在加文的护甲下──而他根本不知道父亲在说什么。
只要说错一句话，他就会知道。
于是他一言不发，彷佛为此深受打击。他确实深受打击，不过理由不太一样。
那支匕首，和那支匕首有关。
「你不想知道是哪些女人吗?」安德洛斯问。
「请说。」加文轻声说道，咽了咽口水。
「安娜.乔维斯那个小荡妇、娜弗塔莉.戴莱拉，还有伊娃.高登.布莱尔。我本来想要加上丽芙.达纳维斯的，如果你在她父亲的协助下拯救了加利斯顿的话。当然，现在你已经让达纳维斯和我们家族永远结合在一起，所以已经没有意义了。总而言之，」安德洛斯.盖尔说。「你亲手摧毁了那个选项。我不得不说，儿子，你替我提出一项有趣的挑战。」
葛林伍迪端茶过来，加文拿起他递来的杯子。「父亲，说到没有意义，这一切都没有意义。我不会娶──」
「提希丝.玛拉苟斯。」
茶杯停在加文嘴前。「不好意思?」
「她十九岁，没有年轻到你打个喷嚏就能让她怀孕的地步，不过还是很快就能怀孕。而且她也很漂亮，至少葛林伍迪是这么说的。德凡尼死于战场后，她姊姊伊莲就接管了家中财务。伊莲非常擅长经商，把他们家族变成经济巨人，尽管提希丝的嫁妆就已十分惊人，但完全无法和伊莲死后她所能继承的财产相提并论。」
「什么?提希丝为什么能继承姊姊的财产?」
「伊莲是同性恋，也没有喜欢小孩到愿意和任何男人上床。不过她很聪明，还是为了得到生意而与许多男人嘴上调情。另外，她还认为，如果她妹妹真的嫁给你，可以防止我们乱来。就某方面而言，这想法没错：和提希丝结婚后，你绝不能离婚或公然出轨，加文。」
「什么?!」加文还没有从第一部分恢复过来。他父亲要他娶提希丝?她就是破坏基普测验的女人，也是刚刚才被加文赶出光谱议会的人。
欧霍兰慈悲为怀。加文的母亲承认她下令暗杀德凡尼──因为他知道达山的秘密。现在他父亲要他娶这个父亲死在菲莉雅.盖尔手中的女人。
「看出好玩之处了吗?伊莲拿她的继承权来威胁我们，我们则拿基普这个子嗣去威胁她。如果她为了继承所有财产而离开我们家，我们就和基普断绝关系。这并非我们唯一可打的牌，不过让你的对手为了一张你本来就不想要的牌付出代价，向来都是好主意。」
单就策略层面而言，加文看出这种做法的好处──不是对家族，而是对他自己。提希丝是个美女，她还是有机会成为朋友，而不是他刚刚树立的那种敌人。如果这么做，他就可以阻止父亲摧毁基普，至少能帮基普争取时间。加文自己的时间已经快没了，等他死后，就不会有人保护基普──如果加文比安德洛斯早死，基普就需要人保护。但是──
「父亲，你为什么就是不愿意帮我一次?我唯一可能答应会娶的女人就是卡莉丝.怀特.欧克。」
安德洛斯嗤之以鼻。「她能为家族带来什么好处?几栋空房子?放着家族的盟友不管，自己跑去当黑卫士?少胡闹了。」
加文喝了口茶。冷静下来之后，他非常沉着，非常小声地说：「娶她，或是谁都不娶。」
「你向来是我最宠爱的儿子，加文。我觉得在你身上看到我的影子。在你身上看见意志。或许我不该怪你在这个时候背叛我，虽然你有很好的理由不这么做。你记得我们为了让你当上棱镜法王做过什么事吗?你能有今天，都是因为我，儿子。除非你完全照我的话做，不然你将会付出超乎想象的惨痛代价。」
加文一言不发，站起身来。
「儿子，让我听到你说会听我的话。」
加文走向房门，拉开黑帘幕，穿帘而过，离开恼人的黑暗。
「加文!」他父亲大叫，听起来很衰老，很虚弱。「加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