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
告诉她。你得告诉她。
加文在指间转动小小的棕色罂粟球。卡莉丝还在睡,外面的走廊上人来人往,忙着准备开战。
信差跑去基普的测验找他时,加文起先拒绝搭理,接着差点惊慌失措。卡莉丝被人打伤对他的冲击,远超乎想象。
「先看看你爱的人吧。」他父亲如此说。
他们明天涨潮时出发。动员行动迅速到难以置信,因为所有人都知道只要通过决定,就得尽快行动。现在大家都在执行确定下达的命令。尽管如此,还是有上千决定需要下达。虽然加文基本上不是部队一员,但还是比这里任何人都清楚要怎么组织舰队和部队。
不过此时此刻,他坐在卡莉丝床边。刚看到她浑身是血时,他还以为她会终身残废。接着,在医生诊疗回报后,庆幸她奇迹地没受重伤。现在他明白殴打她的都是专家,就是要让她伤到这个地步。他们故意让她看起来很惨──却不会永久残废。对方这么做是要警告加文,而不是向他宣战。
他父亲不知道他多火大。
他没有证据证明是他父亲所为。很多人都有嫌疑,但在这个时刻,下手如此谨慎,算计如此精准?根本不用证据。
看着她躺在床上,全身裹满绷带,陷入昏迷,加文终于发现她有多娇小,这是在她清醒说话时不会看到的一面。但是此时此刻,她看起来很脆弱,像朵娇贵的花,遍体鳞伤。
「我要折断他们的手臂。我发誓。」加文轻声说道。
「你在自言自语,还是我真的很不会装睡?」卡莉丝睁开一只眼睛问道。另一只眼睛在肿大的黑眼圈下睁开一条缝。
「妳醒了。」加文说,彷佛放下心中大石。
「我有……说什么……」她越说越小声。
「妳是问在罂粟药效影响下有没有说什么尴尬的话?像是想看我脱光之类的?没有。」
她闭起双眼。「你运气好,我现在一动就会痛,不然我会把你打得满地找牙,加文.盖尔。」
「达山。」加文轻声说道。这名字就是他来这里等待卡莉丝醒转过来的原因。但是尽管已经酝酿很久,说出这个名字还是让他有点惊讶。
要从瘀青肿胀的脸和两个黑眼圈、一张裂开的嘴中判断对方表情,并不容易,加文什么也看不出来。卡莉丝闭上双眼,彷佛没听见这句话。或许她没听见,或许她又昏了过去。
她的眼角冒出一滴眼泪,顺着脸颊流下。
门已经打开,现在除了穿门而过,没有其他选择。加文说:「科凡.达纳维斯和我在裂石山之役前一个月想出了这个计划。我们和太多恶魔谈定太多交易,我认为就算师出有名,打胜那场仗也只会为七总督辖地带来灾难。科凡在我身上刻下与加文相同的伤疤,间谍让我们得知他在战场上做何打扮。」加文深吸了口气。「我母亲当然一眼就看出是我,但她不想失去最后一个儿子,于是教我该怎么假扮加文。我本来打算只要假扮几个月就能阻止七总督辖地面对大部分伤害。但我没想到要在妳面前假扮加文会这么困难。我甚至不知道该怎么和妳说话。我以为妳爱加文。和妳结婚──以他的身分?──我没办法这样背叛妳,卡莉丝。我办不到。我就是办不到。但或许我所做的决定更糟糕。」
解除婚约把场面弄得很难看。她消失了,身受屈辱,家族破产,他以为自己永远不会再见到她。他心里有一部分,想要活下去的那一部分感到高兴。卡莉丝肯定会看穿他的伪装,而她销声匿迹一年,让他有机会强化他的面具,变成加文.盖尔。
「告诉我,」她说,没有直视他的双眼,也没有伸手擦拭泪水。「把一切都告诉我。」
她的语气没有透露任何情绪。她很冷酷、平淡、阴郁。
她此刻得知的事已足以让他送命,所以他也不知道继续说下去为什么这么困难。说一半是死,全盘托出也是死,对吧?但是他肚子里那股不舒服的感觉并不是在考虑生死。就某种程度而言,生死根本微不足道。他说不出口是因为不想让这个对他而言比全世界还要重要的女人厌恶自己。
他深吸了口气。靠回椅背上,然后又凑上前。七年,七大不可能完成的目标。过去十六年里,他每年都没有达成目标。如果她为此事杀了他,他至少做了一件正确的事。
于是他说出真相。他说了她们家的那场大火,当晚他是怎么发现自己有能力分光,如何气到发疯,认定是她背叛了自己。他提起羞愧逃亡的事。遭人追杀的情况。身边集结了一支连他自己也不确定是否想要率领的大军。接着加文拒绝了他投降的提议。他告诉她自己是怎么决定全心全意投入战场。让科凡.达纳维斯统领他的部队。在阿塔西全境内作战,对好几个帕里亚部落许下承诺。他说起他们迫切需要帕里亚援助,于是一路逃往提利亚去和他们会合──然后他们才发现遭到背叛。帕里亚部族根本没来。
他没有多提最终战役。那天他杀了很多人,其中有些是他敬佩之人的兄弟、姊妹和子女。
然后,他谈起后来这些年里所发生的事。他如何应付假扮加文的挑战,如何努力修正光谱议会其他成员都不太在乎的问题。
他讲了超过一个小时,过程中,他察觉她的态度逐渐软化,同情他的处境,脸上开始浮现情绪。最后,他说到加利斯顿之役及其后的安置工作、她甩他的那巴掌,宣称知道他的秘密,还有他有多害怕被她得知所有真相。他小声说出有考虑过是该告诉她真相,还是杀了她。
刚刚凝聚的暖意立刻如同冬天打开窗户般狂泄而出。他看见她下巴肌肉抽动。你本来打算杀我?你这个浑蛋。那个表情说道。
「妳要听真相。」加文说。「告诉妳真相就表示妳可以杀了我。」
「这种想法很合理,你这个浑蛋,但是别指望我会有什么好的反应。」
他无言以对。他发现手里的小罂粟球已经被自己捏碎。
「我就是我,卡莉丝。」他说。接着,他发现说这句话现在听起来有多可笑。「我是说,我是棱镜法王,所以……」
「我知道你是什么意思。所以。讲完了?」
他迟疑。「不。还没,卡莉丝。我昨晚杀了加文。」
「你是指他在你心里终于死了?」她问。
于是他告诉她,接着又跳回去讲安娜的事,把真相告诉她。
「但是黑卫士……他们说她自己跳楼。」
「他们为了救我而说谎,卡莉丝。我没叫他们这么做。我发誓。安娜讲了妳一些很难听的话,而我以为已永远失去妳。我把她丢出阳台──我,我并不是真的想要杀她,但她撞到栏杆,然后就翻了下去。我跑到塔顶,想要均衡魔法,但是办不到。所以我下楼去释放加文,想让他杀了我。」他不敢看她。即使她的脸被打得那么惨,他还是可以轻易看出恐惧。
最后,说完加文的事,他说:「我不知道当年他对妳做了什么。他是怎么……驯服妳的。我本来应该深入调查,但是我一直都在担心自己,根本没察觉身边的人的问题。我很抱歉,卡莉丝,我知道我的表现看起来不像,但是我爱妳,我想要一辈子和妳在一起,如果妳能原谅我。」
死寂深沉到可以淹死人。
「让人生气。无可救药。冥顽不灵。拖拖拉拉。不敢相信你说得出这种话。但是说到底,你还是不失诚恳,是不是,达山.盖尔?」
「呃?」
「吻我。」卡莉丝说。
「不好意思?」
「我不是在要求你。」
他离开椅子,坐到她的床缘。她在被他的动作晃到时痛得呻吟了一声。
「抱歉,」他说。「或许──」
「不是要求。」
「但是妳的嘴唇破了──」
「不是要求。」
「啊。」
他像是亲吻病患般轻轻吻她。
她身体往后倾,透过肿胀的双眼看他,一副不认同的神色。「太糟糕了,达山.盖尔。我期待十六年的吻可不是这个样子。」
「第二次机会?」他问。
她不容易说服。「哼。你不够格。」
「我是不够格。」他语气严肃。
「你不够格。」她神情认真。「不过话说回来,如果我们不能有第二次机会,我不知道谁有。」她面露微笑。
他又吻了她一下,很温柔,慢慢拉近。不过本来只是想要让她好过一点的举动,却变成了一股强烈的诱惑。他将她娇小的身躯拥入怀中,双手轻轻搂着她。他们接吻,他感觉到心里逐渐放松,在他心中长久到已经成为生命一部分的痛苦终于消失了。
她身体再度往后倾,随即面露警觉,深怕被拒绝。加文也退开。
但卡莉丝轻声说道:「恐怕你让我喘不过气了,盖尔法王──」
「那可多谢妳了。」他的笑容中隐约可见松了口气的感觉。
「──因为我现在没办法用鼻子呼吸。」
她哈哈大笑,他也跟着陪笑。「妳真美。」他说。他觉得自己的心脏胀大到胸口都包不住。
她怀疑。「我现在或许看不清楚,但你的眼睛可没事。我是被人围殴,你又是什么借口?」
他轻笑。「我不是说妳此时此刻很美──知道吗?我认为我的嘴唇不说话比较有说服力。过来。」
他们接吻,接吻,然后在卡莉丝得停下来呼吸,还有加文误把她的哀号当作是情欲娇喘时一起大笑。世界停止了运转,无忧无虑。加文之前都没发现过的心结松脱、解开、消失,突然间觉得自己一辈子都没这么强壮、自由过。秘密的力量破解了,枷锁粉碎了。
「欧霍兰慈悲为怀,我真的好想和你做爱。」她说。
「我很容易说服。」加文立刻说。
她发出沮丧的声音。「如果我的身体承受得起就好了。」
「我可以……温柔一点。」他带着淘气的笑容说道。
她把他拉到身前,在他耳边低语。「我想了你十六年,达山.盖尔,我可不想要你对我温柔。」
他吞咽口水,无言以对。「妳愿意嫁给我吗?卡莉丝.怀特.欧克。」可恶,他应该可以讲得更好,这种问题要有点说服力。
不过,根据他和卡莉丝的过去,或许简单的事实会比巧妙的安排来得好。
「卡莉丝,妳怎么哭了?」
「因为过了我吃止痛药的时间了,你这个大白痴。」
门上传来敲门声。「喔,别开玩笑了。」加文说着,看向门口,一副想用目光把门干掉的模样。他转回去看她。「这表示愿意吗?」
「你让我筋疲力竭,然后趁我动弹不得的时候占便宜,所以……」
「所以妳愿意?」
又是一阵敲门声。
「你这个超蠢超蠢的男人,我当然愿意。」
「我爱妳,卡莉丝.怀特.欧克。」
她顽皮地笑道:「你最好是。」
门开了,一名黑卫士推着白法王进来。加文没办法收起脸上的笑容。
「喔,天啊,我打断了什么?」白法王问。
「不,」加文说。卡莉丝同时说:「对。」
「我懂了。」
「我刚好要找妳。」加文说。「高贵的白法王女士,能请妳好心帮我们证婚吗?」
白法王侧头,透过脸上的校正眼镜看他们。「好哇,加文.盖尔,你也撑够久了。还有卡莉丝.怀特.欧克!史上最慢的勾引男人纪录!凭妳的魅力。」白法王语带不屑。
「这是说好吗?」加文问。
「当然好。」卡莉丝代替她答。她笑得合不拢嘴。
「既然加文要直接赶赴战场,我想你们希望他一回来就结婚?」白法王问。
「不,」加文说。「现在。」
「现在?」卡莉丝问。「你不用多想想吗?我们不知道接下来会是什么情况。」
「我们什么时候知道过了?有些事不涉身其中,永远不会了解。我会和妳一同面对,而那对我来说就足够了。」加文转向白法王。「现在。」
白法王嘟哝道:「早就猜到了。」但她微笑:「加文,你不惜被父亲逐出家门也要和她结婚?」
「我现在觉得什么都阻挡不了我。」加文说。「妳怎么知道那件事,奥莉雅?」
「逐出家门?」卡莉丝问。
「我会解释。晚点再说。」加文说。
「我也晚点再解释。」白法王说。「卡莉丝,妳知道这表示妳不能继续担任黑卫士?」
「知道。」卡莉丝说。
「规则就是要让对的人拿来打破的。」加文说。
「答应我回来之后要举办盛大的婚礼。」卡莉丝说。
「超盛大。」
于是他们结婚了。婚誓很简单。加文身为棱镜法王,正常职责之一就是透过婚誓帮新郎新娘证婚,但今天他忘记了那些婚誓。他才刚说出口,婚誓就变模糊了。他甚至只有隐约察觉白法王的存在,眼里只有卡莉丝。他心里充满对这个狂野、沮丧、美丽、固执、了不起女人的温柔爱意。
他再度亲吻卡莉丝。她一边微笑一边皱眉。
「该吃药了?」他问。
她抱歉地点头。
他找出药水,倒了适当药量。她感激地接过药水,然后躺上枕头。「回到我身边,阁下。尽快回来,听见了吗?」
「是的,女士。」他说,无法止住笑容。
她不到一分钟就睡着了。
加文终于转向白法王。「干得好,棱镜法王阁下。」她说。「或许我真的没看错你。」
「我尽力而为。」
「希望你尽力而为就足以拯救我们。」
就在那宁静的片刻里,他想起自己为什么竭尽所能不和白法王分享宁静的片刻。她会要求他前往塔顶,均衡魔法。她有各式各样这么做的理由。她一定听说过玛莉希雅告诉他的那些传言。她知道那代表什么意思。
「你知道,」她问。「前两天我在塔顶上看到了什么?鹤。上千只鹤群,在迁徙。你有见过吗?」
「没有印象。」
「牠们通常呈V字队形,似乎这种队形有助飞行。」
提这个有点奇怪,好像她在跟小孩解释一样。加文当然见过鸟类迁徙的景象。
「但是今年,牠们不是V字队形,而是直线飞行。数千只都这样。好奇怪。鹤群迁徙时绝不会在海面上飞行太久。没有正常队形的辅助,我看得出来牠们很吃力,有些鸟脱队、坠落、死亡。牠们朝我笔直飞来。接着,突然间,当牠们抵达小杰斯伯时,奇怪的队伍打散了。那天,鹤群在杰斯伯休息,牠们已经很多年没这么做了。离开时,牠们又恢复正常队形。」她没有当真把故事说完,就这么停了下来。「无论如何,牠们都得救了。」
他除掉克星──救了一群鹤。欧霍兰的奶头呀。「那真是太奇妙了。」加文说。
「你回来后去过塔顶了吗?」她问。
「有,我去过了。」面无表情。
她打量他。她相信吗?当然,她说这话就是在告诉他她已经知道了。除非──除非那只是老太婆在胡言乱语。或许像奥莉雅这么聪明的女人,就是这样开始衰老的。或许她察觉许多不对劲的地方,而她试图透过把问题大声说出口来拼凑真相。
或许她是在警告他,因为他们是朋友。他们是朋友?他们真的是朋友吗?但她把一生奉献给克朗梅利亚,给她的职责,给七总督辖地。她接下来要说的──他知道她接下来肯定会说:「加文,我们必须谈谈退休的事。」
「加文,」她说。「将军们都在我房里拟定入侵策略,我想他们会需要你的专长。」
加文深吸了口气,这表示他父亲也在那里。油炸锅,大火。他站起身来,弯腰亲吻卡莉丝的额头,然后左右扭响脖子。「很好,奥莉雅,我们去拯救世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