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一○章
第一道巨浪来自飞掠艇后方。
加文大叫了一句话，不过在大浪来袭下根本听不清楚。然而他的肢体语言倒是非常清楚。他冲到推进杆前，以最强的力道射出卢克辛。黑卫士有样学样，飞掠艇急驰而出。
但是，他们没能快到赶在海面隆起前脱离巨浪，让基普被震倒在地。他双手抓紧船缘，在整个人翻转一圈时看见巨柱从他们后方浮现，高达数百呎，激起巨浪和海水从天洒落。
接着，基普落回船板。他听见卢克辛折断松脱的声音，看见加文在飞掠艇前腾空而起。他喷射卢克辛的力道过猛，把推进杆折断了。他们突然窜入空中。基普放脱船缘，也可能是船缘自行瓦解。他眼中除了海水外，什么都看不到。从海中浮起的东西已经不再上升，海水如同瀑布般疯狂下坠。基普不停下坠、不停下坠，努力想要大口吸气。接着他落入水里，让水流带向一旁。他撞上某样东西，又被别的东西擦过。抵抗毫无用处，他整个人头下脚上，完全搞不清楚方向。
他感觉到身体下方有东西，于是伸手去抓，没抓到，滑开了。大水形成湍急的河流，他知道自己得避开更深的水流。他再度伸手乱抓，抓到感觉像是树枝的东西，然后一手一手将自己扯向水流较弱的地方。他肺部灼烫，海水混浊得只能看见绿色。他压抑惊慌、压抑野性，一手接着一手抓着树根、下一枝树根，一直前进、前进。
一段时间过后，他感觉背后气温改变。空气。他将双脚卡在树根里，然后抬头呼吸。
水流差点把他拉入海底，他身体摇晃，不过还是站稳脚步。他现在站在一座新冒出的岛上，四面八方都是还在流回海中的大河。岛上的土地──如果算是土地的话──十分崎岖。有些地方海水流不到更低处，便变成池塘和湖泊。
绿。各式各样的绿，从地衣的石板绿到红叶呈现出的红绿色。发自内部耀眼夺目的宝石绿和树根的土绿;云杉、鼠尾草、海草、橄榄树、海泡沫和薄荷绿。整座岛屿都是由活生生的植物和绿卢克辛组成。基普站在生气勃勃的树根上。他看见整艘加利安舰毫发无伤地卡在离地五十呎高、看起来像是枯树的树枝上。但是在他赞叹的目光下，树枝如同藤蔓般爬上加利安舰船身。它们包覆加利安舰的船腰，越变越粗，最后挤烂甲板，朝四面八方抛落船员。
整座岛就是活生生的植物，而它还在持续苏醒。
基普四处找寻黑卫士踪迹，结果看到许多穿黑袍的身影在五百步范围内浮出水面。他只看见八个──但是水里还有更多──奋力游泳、挣扎上岸。加文站在一百步外，一边挥手一边指向巨柱。他看起来很急。
基普朝他奔去。
基普来到一道无法跳过的急流前，依照之前铁拳指挥官的手法朝脚下抛出绿卢克辛，搭乘一条板桥通过。这次汲色比他之前汲过的色都来得轻松。绿光彷佛直接挤入双眼;他甚至不用打开阀门，绿卢克辛就轻松出现。他感觉到绿色代表的狂野与自由，毫不恐惧的欢愉、无边无际的欢愉──
基普觉得自己感觉到的并非发自本身的欢愉。
加文没等基普，已经冲向巨柱。一开始让基普有点难过，然后又让他感到恐惧，因为如果可以，加文一定会等他。如果不是情况危急、如果不是分秒必争，加文一定会先聚集战力。不光和基普会合，还要和所有人会合。不管是基于人道或是策略因素，加文都会等所有人到齐再行动。如果他认为没时间这么做──
一个像是千声叹息的声响横扫克星而来──空气释放而出，气泡开启的空荡回音。基普笔直地跑过一颗一边浮起、一边开启的大茧，只见一只翠绿色的手掌撕开茧外薄膜。铁拳指挥官说得没错，数以百计或千计的绿狂法师为了让克星把自己变得更加完美而聚集于此，现在他们即将苏醒。基普跳过从黏黏茧中爬出来的狂法师，然后以这辈子最快的速度狂奔而去。
□
「装填火炮。」铁拳指挥官说。他透过火炮室炮手用来观察目标的长筒望远镜，看着海湾下的那座新岛。提雅从未见他神情这么严肃过。「哈席克!你有经验?」
一个肩膀宽如水牛的黑卫士迎上前去。他只有一只耳朵，左脸上有道长剑留下来的大疤。「是，长官，我母亲在娜若斯指挥过猎杀海盗船的船舰。」
「建议。没时间。」
「不要装填所有火炮。只有这两门可以击中那个可恶的东西，而只有这一门可以瞄准。」他指向一门大铜重炮。「距离六千步，但是从这个高度、这种火药量、上好的火药，第一弹先装麻袋，让我确认距离……」
「你来指挥，哈席克。炸掉最大的那座塔。」
哈席克一言不发，沉思片刻，接着开始指挥其他人。「先确认存量，我要知道我们有多少这种火药，可以搭配什么炮弹。我们有任何长型炮弹吗?你，量量那边那颗炮弹的重量，然后乘以五分之四。你，这里一定有炮手的笔记。找出来。」
□
加文点燃手上的黄色巨剑，左手喷火、右手挥剑，一边杀狂法师，一边奔向巨塔。卡莉丝紧跟在后，趁狂法师把注意力集中在前面的加文身上时，用阿塔干剑砍向敌人脖子和腹部。一如往常，基普殿后，气喘吁吁，不过浑身充斥着绿魔法、几乎无所不能。
在他们抵达巨柱前，几十个狂法师突然冒了出来。他们本来都跪在地上膜拜巨柱，看到入侵者后，立刻跑来拦截。巨柱还在成长，持续拔向天际。狂法师也在成长。绿克星让他们实力大增。每一个狂法师都以不同方式使用力量。有些变成绿魔像，用绿盔甲覆盖自己，体型变成正常的三倍。有些人看起来像小树，树皮剥光，一层薄薄的绿皮肤取代原先的皮肤，覆盖在血肉和骨骼之外，由于依然保有人类外型，看起来反而更加诡异。有些人让自己变高大。有些汲色制作巨爪或弹性绝佳的青蛙脚。剩下一些想象力不够丰富的则做出厚盾、巨棒和头盔。
基普隐约透过地面感觉到一阵晃动，片刻后听见一声炮响。百步之外一个炮坑上的烟迹显示这枚炮弹来自卢易克岬，堡垒外有大片黑烟在逐渐消散。
「来我这里集合，集合!」加文叫道。
基普直觉抗拒接受命令，体内的绿色引发叛逆之心，不过片刻后，他发现自己本来就想过去集合。数秒后，他和五名黑卫士来到加文身边。
「他们在造神。我们要杀神。」加文说，又制作了一把黄剑，交给一个弄丢武器的黑卫士。「不管怎么样，不管怎么做。懂了吗?」他又做了一把黄剑，然后再一把，一把丢给黑卫士，一把给基普。接着，他开始朝狂法师冲去，双手绽放黄光和红光。
当第一把绿矛射向加文时，他矮身闪避，着地滚开，半跪而起，挥出双手。一排黄魔法弹急窜而出，每一枚魔法弹后都拖曳着火焰链条。魔法弹刺穿数十名狂法师，火焰链条缠绕身躯，让一些狂法师起火燃烧，连带伤害他们后方的狂法师。
但加文没有放慢脚步。他跳起身，继续狂奔。
一个基普没注意到的青蛙狂法师从天而降，巨爪猛挥而下。卡莉丝闪向一旁，阿塔干剑插入对方腋窝。
接着，在距离巨柱底端还有五十步的地方，他们遇上了一面名副其实的绿狂法师墙。加文撞翻几个，杀人、转身、杀人──差点和黑卫士走散。一个名叫牛奶的黑卫士，整条手臂和肩膀都被巨爪扯落。一个叫提莎的女人，在汲色喷火时被敌人撞倒，不小心喷了一堆红黏液在自己的肚子和脚上。黏液起火燃烧，她放声惨叫。
但她临危不乱。当一头八呎高的绿魔像挡在加文和其他黑卫士中间时，提莎扑到魔像背上，释放猛烈的大火，与对方同归于尽。
基普前砍后砍，努力跟上其他人。黄卢克辛剑上突然传来扭转的力道，迫使他撒手放剑。
剩下的三名黑卫士再次和加文会合。加文一手挥动火焰剑，一手以不同颜色的卢克辛和敌人作战。他们受困，被数十名狂法师团团围住，去势受阻。
一枚炮弹撼动大地，炸出震耳欲聋的巨响。基普差点被冲击波震倒。三十步外多了个冒烟的大弹坑。弹坑四周的狂法师随即蒸发，稍远的则被炸成碎片。
黑卫士和加文率先恢复。在绿狂法师战线中的弹坑，并不在黑卫士和高塔间的直线位置上，不过还是提供了空档。他们又能移动了。
即使在这种情况下，只要绿法师能够忍受命令──如果他们能够携手合作，他们就绝不可能通过。但是在混乱中，反而让加文和手下杀出一条血路，冲入炮弹打出的缺口，踏着尸体和气化的绿卢克辛前进。基普差点被一个袒胸露背的女人绊倒──她的下半身已经不翼而飞。红色和绿色的汁液并排流动，在弹坑中汇流成一池血汤。
跟着卡莉丝、加文，还有仅存的三名黑卫士，一起闯入还没从爆炸震撼中调适过来的狂法师战线时，基普想起了绑在小腿上的匕首，于是跌跌撞撞地把它拔了出来。他朝一个摀着血淋淋眼睛哭泣的高大狂法师挥刀。基普的匕首轻易刺穿了狂法师的外壳和肾。
他心里立刻涌出一阵愚蠢的罪恶感。对方根本没能力防御自己，而基普竟然把他当作──
「炮弹来袭!」加文大叫，把基普扑倒。
他们听见炮弹落地爆炸的声响，不过这回距离足足有七十步──帮不了他们，不过也没造成危险。
他们站起身来时，一个肩膀上顶着绿牛头的家伙冲了过来。加文向旁跳开，划破对方的背。狂法师摔倒在地，不过牛角撞上没来得及跳开的卡莉丝。她反身回旋，重重落地。
基普跳到狂牛身上，自头顶一刀插入，扭转刀刃，搅烂脑浆。他抓起卡莉丝，扶她起身。她手臂和胸口都有血，不过牛角没有刺穿她，只是擦过腋窝。她喘得上气不接下气，不过没有受伤。幸运。
加文抛出长剑，插入转化为鸟身女妖的女子胸口，然后拔出他的匕首枪。两把枪一边旋转，一边指向基普。两把枪都击发了，而基普继续奔跑，十分肯定他和卡莉丝身后有两个狂法师中枪倒地。
一名黑卫士在阶梯底部切断两头巨人的脚筋时，被其中之一的战锤击中肩膀。他身形一晃，试图站稳脚步，接着又中了另一个巨人的战斧。这一斧直接砍穿他的胸口。
加文朝对方射出黄矛，一、二、三、迅速连发，但是已经来不及解救那个黑卫士。
「上去，」加文叫。「上去!」
他们奔上阶梯，彷佛地狱在背后追赶。基普跑最后。高塔还在不断上升，像树一样越长越高。
「那是什么?」加文问。
什么?基普什么也没看到。他累毙了，而他们才爬到半路。他低头，发现那些狂法师决定追上来。他没有减慢速度。
前方传来兵器交击声，基普知道他们遇上了阻碍，他只能趁这个机会赶上前面的人。不过加文完全没有减速。基普听见惨叫声直坠而下。当他在蜿蜒的阶梯上路过适才打斗的位置时，看见狂法师残破的尸体躺在下方很远的地方。
一道绿光柱射中塔顶，整座高塔开始震动，差点把他们摔下阶梯。
□
「那是什么玩意儿?」铁拳指挥官问。
没人回答。没人知道。绿魔法的感觉突然变了，影响没有之前那么大，彷佛凝聚到其他地方。提雅拿着一副望远镜。透过望远镜，她看得比大部分人清楚。「光线源自大金字塔。」她说。「或是导向它，我看不出来。」
「是武器吗?」
「我不知道!」
黑卫士在火炮室中来回奔走，炮手擦拭滚烫的铜炮管加以冷却，确保炮膛不会点燃炮弹的火药残留。有些人准备着下一发炮弹的火药。负责将大炮推回定位的黑卫士都在享受应得的休息。虽然有装轮子，这门重炮还是超级巨大。哈席克的目光在写下许多数字的羊皮纸和绿岛之间游移，嘴唇无声移动，默默心算。
一切都很混乱，太多事情同时发生。
「那座塔顶上有个绿人。」负责观察长筒望远镜的黑卫士叫道。
不管大金字塔和克星之间是怎么回事，总之都对入侵者有好处。那座高塔的体积越来越大。「阿塔西人为什么要帮助克星?」提雅问。
「长官，」观察员说。「如果我不清楚状况的话──长官，那家伙是阿提瑞特。」
「因为卢城已经沦陷了。」铁拳指挥官冷冷说道，走向观察员，后者往旁边让开。
「什么?!」哈席克对跟他回报的黑卫士吼道。那跟卢城无关。
「我们之前没发现。它堆在最底下。」黑卫士转过一根爆破弹。那侧破了个洞，火药都露光了，它的飞行距离大概和独翼鸟差不了多少。
「指挥官。」哈席克说。「我们只剩下两颗炮弹。一颗爆破弹，一颗圆炮弹。你要我们装填哪一种?」
他们一直在发射爆破弹，现在已可以射中目标四十步以内的位置，而且其中有两枚还射得更近。但加文和剩下的人已经快要抵达塔顶，爆破弹若在这么近的距离爆炸，会把他们通通炸死。
另一方面，圆炮弹重量较重，飞行路线也不同。他们先发射了几枚测量距离，然后才开始对狂法师发射爆破弹，但是练习不足。
铁拳指挥官说：「装圆炮弹。」
哈席克迟疑。「长官，凭我的技术，圆炮弹的误差高达二十步。在现在这种距离下，技巧完全无关紧要，长官，我们得要非常幸运。」
提雅见过他发射圆炮弹的情况，他这么说已经非常乐观了。
铁拳指挥官毫不动摇。「我相信你。用圆炮弹。杀了那个神。」
□
当基普疲惫不堪、喘到快吐地抵达塔顶时，其他人已经开打了。绿色巨柱的顶部看起来像是介于塔顶和树顶之间，十二座小塔围着塔顶，像是城墙上的城齿。每一根城齿里都有个巨人，其中四个已经出来和加文、卡莉丝，还有最后一名黑卫士──巴亚.尼尔──大打出手。
其他巨人都正慢慢苏醒。基普感到身旁的城齿微微震动。里面的巨人都还是人，不过却深受绿法色影响而重新打造自己的人。卢城那道强烈绿光似乎在加速改变的过程。就在基普眼前，他看见巨人手臂肌肉外覆盖上一层带有闪亮鳞片的绿色皮肤。他的胸腔变厚，双脚拉长。
在强烈的厌恶感驱使下，基普一刀插向那头怪物。匕首彷佛刺穿湿纸一样刺穿巨茧。巨人突然睁开绿眼，张大嘴巴，接着浑身软瘫，眼中绿光消逝。
现在已经有六个巨人破茧而出，攻击加文和卡莉丝。其中一个被加文放火烧头，然后又被巴亚.尼尔砍下脑袋。但是还有其他巨人逐渐苏醒。完全处于卢城绿光照射下的巨人似乎都已经醒了，而被自己的茧挡住绿光的苏醒较慢。
一时之间，基普考虑要不要加入战局。加文和卡莉丝想尽办法要闯进高塔中央，那绿光聚焦、反射光线强烈到让基普触眼生疼。其他巨人则阻挡着加文和卡莉丝抵达该处。加文和卡莉丝手忙脚乱。基普也没能力帮助他们──不过可以防止他们的处境进一步恶化。
于是，他沿着塔缘绕行，迎向那些大茧。他一匕首插入另一个巨人胸口。就像之前一样，巨人睁开双眼，眼珠凸起，绿光消逝。基普继续跑。他刺了第三个巨人，巨人一拳打穿大茧，抓向基普，但基普拔出匕首，矮身闪避。巨人骤起，撕裂大茧，然后摔倒在地，化作一滩烂泥。
旁边的大茧已经空了，基普在跑向下一个大茧时看了卢易克岬一眼，看见一道闪光和一团黑烟。一千○一。一千○二……
基普没时间担心那个。在他奔向一个苏醒中的巨人时，另一个巨人从侧面拦截他。对方身高超过八呎，右手臂上冒出一把长剑。绿卢克辛应该无法形成利刃，但要嘛就是这些巨人可以无视绿卢克辛的规则，不然就是有没有利刃都无所谓，因为只要被巨人那条粗手臂打到，基普肯定会粉身碎骨。
基普从腰间的眼镜袋里拿出红眼镜来戴，想要放火烧掉这个大浑蛋──但他戴错眼镜了。橘卢克辛毫无效用地洒在巨人胸口，巨人则举起巨剑，大吼一声，全速冲刺。
基普在地上喷洒橘卢克辛，然后奋力跳向一旁。他感到有东西从耳边呼啸而过。巨人一脚踩在他身旁，在试图转向时溅起湿滑的橘卢克辛。没有长剑的那条手臂大幅甩动，然后脚上一滑，直接摔落高塔。
基普心满意足地看着他旋转下坠。胖小孩最清楚狂奔时要停下来有多困难。
最靠近的大茧是空的。
空茧被炮弹击中，毫无预警地炸成绿卢克辛碎片，如同黄蜂群般插入基普的脸和左手。
一○○六，我猜。
基普站在原地，震惊、困惑、伤口流血，听着远处传来的开炮声。卢易克岬上的那些浑蛋真的想要杀了他们。他要是多跑两步，现在已经死了。
但是没有时间了。加文胸口血迹斑斑，卡莉丝浑身冒烟，好像刚刚被火烧过。巴亚.尼尔的鼻子在喷血。他们身后躺了好几个巨人，塔顶中央的强光逐渐转弱，隐约看见一条人影。这应该算是好事，但基普不这么认为。他跑向下一个大茧，刺死已经完全成形的巨人，然后迎向最后一个。
这个巨人已经醒了，正在爬出大茧辨识方向。
基普直扑而上，挥刀就砍。
女巨人扬起前臂，挡下这一刀，接着用手臂夹住基普的前臂。基普冲势不止，撞向自己的双手，被自己的拳头打个正着。
他摔在她脚下，一下子动弹不得，鲜血涌入眼中。他在女巨人扭曲的五官中看出杀机。
□
「没打中。」观察员叫道。「前十五步、左二十步。打烂东南方一座小塔。差点害死粉碎者。」
不少人出声咒骂，不过没人指责任何人。所有人都知道能从五千步外击中塔顶，就已经很不容易了。有些炮击是靠技巧、有些炮击堪称艺术、有些只能算纯粹好运。他们只能尽量做好前两项，最后的好运就无法掌握了。
但是大家并没有放慢动作。已经有人开始冷却重炮，测量火药了。
「确定没有炮弹了吗?」铁拳指挥官问。
「检查三次了，长官。」哈席克说。「只有一颗爆破弹。如果奇迹出现，击中那座塔的话，它会把我们的人通通炸死。」
铁拳指挥官神情严肃。一秒过去。所有人都看着他。
「装填。」
□
这时候来一发炮弹就好了，基普面对死亡时心想。
但是没有炮弹。没人搭救。就算他们现在开炮，还是要等六秒后才能解救基普──但是六秒后他已经死了。
他奋力挣扎，胡乱挥刀。他的匕首刺穿女巨人的小腿肌肉。
他以为一切都结束了。他刺伤她，但伤势不重，现在她要杀了他。但是女巨人却没有行动，彷佛结冰般站在原地。基普透过眼中鲜血眨眼看她。她身体发白──颜色从头开始越来越淡，彷佛他在她身上插了根吸管，然后吸光她体内所有的色彩。覆盖在她五官上的绿卢克辛分散瓦解，绿发脱落，脸上的完美绿面具枯萎脱落，蒸发为一团弥漫着雪杉香气的烟雾。她的碧眼塌陷、身体萎缩、泄气干瘪。没过多久，眼前这个原本身材高大到撑碎衣衫的女人，已经变得瘦弱不堪。斑晕里的绿色碎片在眼白中闪闪发光，随即消失。虹膜中的绿也闪闪发光，然后消失。她的皮肤褪到原先的鲁斯加苍白色调。
她了无生气，摔向基普，扯开了插在小腿上的匕首。
他半跪起身。她扬起手掌，彷佛想要汲色。
基普划开她的喉咙，她叹气，双眼上翻，躺下死去。
她扬手汲色，要杀基普?还是说扬手是想要讨饶?
卢城的绿光熄灭了。
「够了。」有个声音说道。音量不大，但似乎贯穿一切，撼动基普的骨头。
基普将死去的女人抛到脑后，转向塔顶中央，看着站在该处的新神。
□
阿提瑞特，淫荡女王，绿女神，天堂配偶，月光女士，相传拥有许多特质，有些传说互相抵触。但不管眼前这个女神是什么样的神，都不是女的。和那十二个巨人不同，他不比加文高大，显然认为真正的力量不用透过体型来呈现。虽然阿提瑞特似乎也不打算刻意回避庸俗的呈现方式。
他完全没有人类的血肉。全身都覆盖在一层薄若丝绸的卢克辛底下。巨大结实的肌肉上刻划着盘根纠结的线条，伴随着他手脚的动作改变形状。他的长发是由藤蔓和毒蛇组成。脖子上戴着镶有一颗黑宝石的项链。他移动时肌肉会相互磨擦，露出深红色间隙，看起来像是红桦树的树皮，也可能是卢克辛皮肤没有保护到的血管。他袒胸露背，腰下以活藤蔓组成短裙。胸口长有如同胸毛般的青苔，所有表皮上都有树叶和杂草同时盛开与枯萎。
一切完美到连加文也分辨不出究竟是真实还是幻象。
神的眼睛是燧石，看起来彷佛藉由力量、光、魔法、生命，从内部燃烧。加文认为如果可以看见绿色，这个神看起来应该会更壮观。但是他的体态动作看起来眼熟。喔，欧霍兰慈悲为怀。间谍的情报没错。
「德凡尼.玛拉苟斯。」加文说。「从没想过你也会穿裙子。我本来想问你战后都在忙些什么，不过我大概猜得出来。」一只蟑螂从神的腋窝下爬出，又消失在手臂中。「你养的虫不错。小心白蚁。」
加文脑中心念电转。他曾与德凡尼.玛拉苟斯并肩作战。他──达山，不是加文。他母亲承认派遣杀手刺杀此人，显然那个杀手谎报任务成功。德凡尼是提希丝的父亲。不管怎么样，德凡尼都没有理由喜欢加文──或者，老实说，喜欢达山。
□
德凡尼当年该死是因为他认识达山。他一直跟随达山到裂石山大战结束。他或许有看见真相。如果菲莉雅.盖尔猜得没错，他就有可能揭发──
但是话说回来，或许我应该先担心他会不会现在就宰了我，而不是去担心日后他会不会摧毁我的生活。
阿提瑞特扬起双手，加文感觉到身后的巨人腾空而起，飘向后方。
「加文，」卡莉丝说。「加文!」她再次装填弹药，已经把铅弹塞入枪膛。尽管看不见绿色，加文还是可以看出她的眼睛到双手之间的深色卢克辛丝。「加文，」她说。「我控制不了自己。快跑!」
「妳不会开枪射我的。」加文说。
「可恶!我控制不了自己!」
「你会待着。」阿提瑞特以类似石块交击的声音说道，然后朝加文比出一指，脚下的地面冒出一张卢克辛网。加文拍开它。「怎么回事?」阿提瑞特大笑。「原来这就是我们成功的原因。你失去绿色了。你是不完整的棱镜法王，偏偏还霸占着位子不放。我想我该感谢你固执的自尊，盖尔。谢谢你，再见。」
卡莉丝如同牵线木偶般扬起手枪，朝加文的脑袋扣下扳机。
他在最后关头甩开她的手。子弹在他脖子上划出一道灼痕。藤蔓缠上他的双脚，他挥剑砍断它们，接着一根树枝大小的棒子将他绊倒。加文着地翻滚，随即起身，发现自己站在高塔边缘。他挥动双臂。
高塔冒出长有矛尖的小树，刺向加文。他闪过一根，肩膀中了一矛，然后抓起另一根树矛。树矛向后扯时，连加文也一起被扯了起来。
他落地翻滚，甩开树矛，然后拔腿就跑。
卡莉丝依然受困在原地，装填她的手枪。最后一名黑卫士巴亚.尼尔，也一样被定在地上──他也是绿法师，难以抗拒阿提瑞特的控制，不过幸好他的手枪掉了。高塔试图抓住加文，甚至预估他要逃跑的路线，迅速长出荆棘挡路。剩下的三头巨人全都原地站着，没有收到命令，袖手旁观。高塔对面，基普瞪大眼睛看着一个死女人。加文希望那孩子懂得装死。基普也能汲取绿魔法。
另一根树干扫向加文的脚，他跳起来避过。他朝阿提瑞特喷出火焰，但看不出有没有效果。他落地，在另两根荆棘矛刺过来时再度跃起。他努力回想有没有什么弱点可以用来对付德凡尼.玛拉苟斯。
加文的火焰似乎没有任何效果。德凡尼身后冒出一张王座，而他正举起双手。加文砍向荆棘矛，烧掉试图缠住他的藤蔓。翻身、闪躲、晃向左边，快步踏向右边，发射魔法弹、火焰，以及纯粹的高温，竭尽所能地朝神逼近。
接着，神作弊。地板消失了。撑着加文体重的绿卢克辛，就这么从他落脚的地方消失不见，然后从其四周重新组合。绿卢克辛将他挤回地面，紧紧固定他的四肢。
但加文并非全然无助。驭光法师大多习惯用手汲色，从手腕或指尖释放卢克辛。但其实并不一定要迎合其他驭光法师的习惯。
加文裂开肩膀和手臂上的皮肤，朝困住他的卢克辛喷洒红和次红卢克辛。绿卢克辛冒烟，猛烈燃烧，让他短暂挣脱，但是立刻重组回来。加文用尽浑身解数放声大叫，沿着整条手臂裂开皮肤，一路裂到胸口两侧，向下延伸到双脚，然后朝束缚他的牢笼喷火。
他狼狈脱身，向神举起双手，对准阿提瑞特的脑袋射出一根黄钉，然后将全身的意志力灌注其中──结果却什么也没有。
他低头看着双手。没有卢克辛。搞什么?
没有黄色。
绿卢克辛窜上他的双脚，转眼间已再度困住他。直到此刻，加文才发现哪里出了错。阿提瑞特在塔顶外围制造出一个泡泡，一层半透明的绿色薄膜，隔绝了加文能使用法色的所有透镜。
但是没有透镜是完美的，而加文并不打算放弃。他吸收次红光，却只能让手旁的绿卢克辛冒烟，燃烧的速度赶不上卢克辛回填的速度。透过那面透镜汲色，有点像是透过太长、太细的芦杆呼吸一样困难。
加文太虚弱了。
「感觉如何，加文.盖尔?我是指身为凡人。四周都是光，但却无能为力?」
加文.盖尔。虽然现在这种情况他的身分没什么意义，不过德凡尼并没有认出他。菲莉雅.盖尔下令暗杀一个根本不是威胁的男人──而因为她失败了，现在他真的成为威胁。
加文脸上讽刺的笑容似乎激怒了这个新神。「我以为你死了。」加文说。他刚刚有看到基普在后面。或许只要加文持续吸引阿提瑞特的注意，那个男孩就可以趁机做点什么。
「我差点就死了。当年我们有个小团体──成员全是在战争中存活下来，但是伤势严重到肯定会被你逼去自杀的驭光法师。你已经夺走我们太多东西。我们不愿意听从你的命令去死。所以我们当中有几个人学会利用光来重新打造自己。被火烧伤的、浑身疤痕的、断手断脚的。我们获得新生。因为光是锁不住的，加文.盖尔。」
「你是怎么──」加文开口提问。基普蹑手蹑脚地走到阿提瑞特的王座后方。
「我只有一个问题，加文.盖尔。」阿提瑞特说。「你想死在女人手上，还是那个孩子?」
基普僵住。「父亲，」他说。「我动不了。」
「加文。」卡莉丝说。她咬紧牙关，目光含泪，奋力对抗体内的绿卢克辛。「我不能──我不能……」
□
「我打得中。」哈席克跃跃欲试。
「打中就会把他们通通炸死，白痴!」厚底靴大叫。
哈席克说：「我们救不了他们!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对方是神!」
铁拳指挥官不理会他们两个，嘴里喃喃念诵他以为自己早就忘掉的祷文：「全能的欧霍兰，光之赐与者，看着我，听着我。在我身处黑暗的时刻，我来到你的王座前。」指挥官眼看着自己念诵祷文，彷佛是旁观者。打从十三岁之后，他就没再念过这段恳求祷文。他的胸口空荡荡的。他在口吐祷文的同时，看见母亲在眼前缓缓死去。「光之主，看──」他突然间灵光一现。
「往上一格，往右两格。」他对哈席克说。
「长官，我已经瞄好──」
「立刻!」他叫道。
喀喀喀三响过后，哈席克已经依照指示调整好炮口。铁拳拿起火绳杆，亲自点燃导火线。
整间火炮室充斥着火炮巨响，铁拳听见所有人都在读秒。
□
「我希望你知道那是什么感觉，加文。」神说。「我可以感觉到全世界所有有生命、所有成长中的东西，而我的感觉还在一秒一秒地持续扩张。」
阿提瑞特听起来十分陶醉，不过不管怎样，基普都动弹不得。他的肌肉在自己的意志下伸展收缩，但骨头却锁在定位。他差一点就成功了。他差一点就救了大家。差一点基普。
加文说了句话，但基普没听见。他看见阿提瑞特突然警觉，透过第六感察觉危机。他转身，基普看见卢易克岬堡垒的火炮烟雾。
一千○一。
阿提瑞特转动肩膀。哈哈大笑。「你朋友?」他问。「他们难道不知道炮弹杀死你们的机率比杀死我高?我差点就让炮弹落地了，来看看结果如何。」他扬起双手，瞄准，彷佛他有办法看见飞行中的炮弹。
一千○五。
「差点。」他说。阿提瑞特手中射出一样东西，击中他们头上不到二十步外半的炮弹。
他没想到那是颗爆破弹。
爆破弹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和撼动高塔的震波。笼罩塔顶的绿泡泡粉碎。巨人摔倒在地。基普腾空而起。
基普颜面着地，随即爬向他的匕首。其他人全都立刻采取行动。基普听见卡莉丝的手枪击发，看见加文朝所有巨人和阿提瑞特发射黄钉。加文的手上冒出火焰──
──随即熄灭。
虽然他的巨人都死了，但是阿提瑞特还是信手挥开射向他的黄钉，好像那和烟雾没有两样。左手一挥，右手一挥。加文受困，泡泡重组，转眼恢复原状。加文淹没在绿卢克辛黏液里，卡莉丝摔落，巴亚.尼尔已经躺在地上。
基普感到关节里的钢铁再度回到原位。他扑向阿提瑞特的背部，挥出匕首，然后在空中感到浑身骨骼锁定。
胖小孩很清楚惯性是怎么回事。
基普的匕首刺穿阿提瑞特的后脑。
锁定基普骨骼的卢克辛，如同雾气般消散。他施展擒拿手法，落在阿提瑞特身上。他在神的脑袋里扭转匕首，听见骨头嘎吱作响。
基普跪在地上，看着手里的匕首。刀刃上的绿宝石和蓝宝石瞬间光芒耀眼。基普听见躯体倒地的声响;那些巨人失去了形体和生命。
卡莉丝哈哈大笑，基普这才发现塔顶突然变得有多安静。他收起匕首，站起身来。
「欧霍兰的胡子呀，基普。」加文说。「干得好。」他们脚边躺着一个人──或着说曾经是人的怪物。少了融入体内各处的绿卢克辛，德凡尼.玛拉苟斯变成一团没有皮肤、没有毛发的肉块，残破的头颅中流出脑浆和鲜血。
高塔剧烈震动，突然下沉五步，差点把他们都摔进海里。
「这表示整座岛屿都要塌了吗?」卡莉丝问。
「恐怕是这样。」加文说。
「我认为那样很好。」卡莉丝说。「如果我不会就这么摔死的话。」
加文大笑。「那个我有办法。过来。」
加文汲色的美妙声响传入基普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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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功了!」哈席克大叫。「我们救了他们!我就说我打得中吧!」
黑卫士欢声雷动，毫不紧张地看着高塔倒向海面。加文.盖尔阻止了一个神，以致他们绝不怀疑他有办法逃出一座崩坏的高塔。
但提雅一直注视着铁拳指挥官。铁拳动也不动地站在原地，接着突然像一吨砖头般跪倒在地。
提雅从未见过像铁拳指挥官这么高大、令她望而生畏的人，当然也没见过这样的人低声啜泣。
「伊拉希，伊利沙马，伊利阿达，伊利法雷特。」他一再复诵这几个显然是帕里亚祈祷文的句子。他跪在地上，看到提雅困惑的神情，说道：「祂看见我了。祂听见我了。连我的祷告都听见了。」
接着，帕里亚壮汉不管手下会如何看待自己，整个人伏倒在地，啜泣、啜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