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两名黑卫士来到白法王门前，年轻的那个紧张到不停挤压右拳指节，发出啪啪啪的声响。葛雷林兄弟在门前停步。啪、啪、啪。啪、啪、啪。
兄弟中的哥哥吉尔，看着弟弟，似乎想要模仿指挥官那宛如大锤的目光。加文不喜欢吉尔这么做，但他还是停止挤响指节。
「等待对我们没有好处，」吉尔说。「敲门。」
目前是清晨。白法王通常还要至少两个小时才会离开寝室。因为她的健康状况逐渐恶化，黑卫士都尽一切努力让老太太人生中最后一段日子过得舒服点。
「为什么每次都是我──」加文问。吉尔十九岁，比他大两岁，不过两人阶级相同，晋升黑卫士的时间也一样。
「如果你为了和我争辩而让她错过了……」吉尔出言威胁他。「敲门。」他说。又是命令。
加文‧葛雷林皱起眉头，伸手敲门。依照惯例等待五秒后，他打开房门。葛雷林兄弟走进房。
白法王不在床上。她和卧房奴隶正在祷告，尽管老迈，但仍面对阳台门外的朝阳晨曦蜷伏在地。冷风吹过两个老太太身边。
「高贵的女士，」吉尔说。「请见谅。有样东西妳必须看看。」
她望过来，立刻认出他们。有些贵族和卢克法王不会把这么年轻的黑卫士当成一回事。部分原因在于有些年轻黑卫士的确能力不足。加文知道如果是在一年前，他绝不可能十七岁就晋升为正规黑卫士。但白法王从未让他觉得低人一等。他乐意为她而死，就算有人说她明天就会寿终正寝也一样。
她停下祷告，他们扶她上轮椅，但当老卧房奴隶弯腰驼背地走过去关阳台门时，吉尔阻止她。
「她得从阳台上看，卡林。」加文说。
加文拿起毯子，利落地裹在白法王身上。他们已经学会拿捏在白法王自尊容许范围内能做些什么事，还有她的身体能忍受多少痛楚。他把她推到阳台上。她没有抱怨说她能自己来。不久之前她肯定会抱怨的。
「海湾那里。」吉尔说。
美不胜收的小杰斯伯湾就在他们正下方。今天是光明黑暗庆典日──秋分，秋天清爽宜人的日子即将到来;气温微寒，但天空蔚蓝，大海不再波涛汹涌，转为风平浪静。在海湾内停靠的船只少得出奇。舰队依然在外对抗卢城的法色之王，阻止他继续推进。加文本来应该在那里的，不过他和另三人在开战前夕驾驶飞掠艇回来报告舰队的部署与计划。
战争肯定已经开始，剩下的就是等着看是收到捷报，还是展开一场即将撕裂七总督辖地的战争。加文猜想白法王就是为此祷告。大局抵定后再祷告有用吗?那样祷告能改变任何事吗?
祷告真的曾改变过任何事吗?
白法王默不吭声地凝望海湾。加文深怕她什么都看不到。是他们太晚敲门了吗?但白法王信任他们;她没开口询问，只是静静等候。
接着，某样东西终于从大杰斯伯后转了出来。一开始很难判断那东西究竟有多大。它从环绕整座大杰斯伯的高耸围墙一百步外的海面上浮出水面，围墙上挤满了围观人群。一开始只能看见海恶魔破水而来时身后拖曳出的波痕。
随着海恶魔逐渐逼近，速度也开始变快。它的十字形嘴张开一半，露出环状咽喉吞咽大量海水，然后从遍布全身、完全开启的鳃里喷洒而出。它一口接一口，嘴巴越开越大，身侧和背部每隔五十步左右就会喷出海水，四下散落，然后随着巨大的肌肉收缩，身后海水在掺杂空气的扰动中嘶嘶作响。
海恶魔逼近保护西湾的海墙。一艘桨帆船朝海墙缝隙疾驶而去，试图离开海湾。从海恶魔的速度来看，船长完全不晓得那是绝对错误的航向。
「可怜的笨蛋。」吉尔喃喃说道。
「要看是海恶魔是碰巧路过，还是专程为了攻击而来，」白法王说，语气冷静得诡异。「如果它跑进海墙里，那艘船可能就是唯一逃掉的船。」
划桨奴隶同时从海中举起船桨，尽可能减少海面扰动。海恶魔会保护地盘，但不是猎食者。
海恶魔路过桨帆船，继续前进。加文‧葛雷林松了一大口气，其他人也都是同样反应。但接着海恶魔潜入海中，消失在一团水雾里。
再度浮出水面时，它浑身火热发红。附近的海水沸腾。它转向大海。
他们什么都不能做。海恶魔游向大海，然后回转，开始加速，直接朝桨帆船船头冲去，彷佛打算和这个挑衅者正面冲撞。
有人低声咒骂。
海恶魔以极高速度撞上桨帆船。好几名水手摔下甲板，有些人落海，其中一人飞到恶魔长满肉棘和尖刺的头上惨遭撞扁。
起初，那艘船似乎还撑得住，但接着船头碎了。整艘船身的木头都开始爆裂，船桅折断。
桨帆船──剩下的半艘──整个被推得后退，十步、二十步、三十步，朝四周喷洒出大片水花。海恶魔向前的冲势只些微受阻。接着海恶魔抬起大头，将桨帆船压到下方，继续推进。突然间，强化的木板船壳宛如摔在墙上的陶盆般彻底粉碎。
海恶魔潜入海中，充满尖刺的大头上钩了上百条绳索，带着桨帆船残骸一起下沉。
最后一道甲板在水面下粉碎，百步外的海面上冒出一个大泡泡。但是船身再也没有浮起。海面上只剩下一些漂浮残骸，比想象中少很多。船就这么消失了。数百名船员中约莫只有半打人还在波浪间挣扎。大多不会游泳。加文‧葛雷林在黑卫士训练中学过游泳，他总是觉得大多数水手不会游泳实在很疯狂。
「那边，」吉尔边指边道。「那边有泡沫拖痕。」
海恶魔没有受困在海墙内，感谢欧霍兰。但它的目的地似乎更糟。
「高贵的女士。」他们身后传来一个声音。说话的是卡佛‧黑卢克法王，负责克朗梅利亚所有不归白法王管的世俗事务。他是个高个子，秃头、身穿伊利塔紧身裤和紧身上衣，皮肤是橄榄色。从前的漆黑长发现在只剩下些许白丝。加文没有注意到他。加文是黑卫士，但却没注意到。「请见谅，我敲了门，但是没人回应。那头怪物已经沿着大小杰斯伯绕行五圈了。我下令除非对方展开攻击，火炮岛不要开火。他们想知道这算不算是攻击。」严格说来，小杰斯伯的防御隶属他的权限范围，但黑卢克法王是谨慎的行政官，喜欢尽可能避免承担责任。
炮弹能对这种怪物造成什么伤害?
「暂时不要轻举妄动。」她说。
「你们听见了!」黑法王伸出一只戴满戒指的手掌放在嘴前，大声叫道。白法王的阳台上方屋顶有个手持一步见方明镜的书记，凑在屋顶边缘听他号令。
「是，高贵的法王!」书记立刻拿起明镜打讯号，另一名年轻女子出现在屋顶边，尽可能以不像在偷听的姿态听候来自阳台的命令。
海恶魔现在紧贴海岸游过浅水海域，背部露出水面。它撞烂船务官的码头，彷佛毫无所觉。接着抵达大杰斯伯最北端。
「喔，狗屎。」所有人都这么想，但出声的是白法王。白法王?脏话?加文‧葛雷林以为她根本没听过脏话。
由于怪物距离大杰斯伯太近，站在百合茎上的群众都被挡住了，所以当海恶魔出现在桥附近时，桥上的人都没有时间反应。
这座桥一直以来都是维持在与海面同样的高度。没有任何支撑，透过黄、蓝卢克辛形成绿色的晶格结构。它在汹涌的海浪前屹立不摇数百年，制造这座桥所需要的色谱魔法甚至可能超越加文‧盖尔本人的能力。它曾不只一次在暴风来袭时为受困于海墙外的船只充当防波堤，拯救数百条人命。海恶魔第一次意外撞上这座桥时造成桥身剧烈摇晃。好几百人直接摔倒。
巨大的身躯沿着光滑的卢克辛桥游了十步、二十步，然后放慢速度，似乎不明白撞上了什么。不过它只迷惘了一下子，接着身体四周冒出大量蒸气。海恶魔一头栽入海浪里，加速游向外海，巨大的尾巴拍打百合茎旁的海水，沿着整座桥溅起一道道喷泉。
接着，它从外海再度掉头。
「叫火炮岛开火!」白法王叫道。
火炮岛位于百合茎对面的海湾中。岛上的炮手击中目标的机率很低。
但是有机会扰乱海恶魔心神总比什么都不做好。
第一座重炮立刻开火;炮手肯定早已在等待这个命令，不过目标距离起码一千步，而他们射偏了至少一百步。岛上另五座面对这一侧的火炮轮流开火，炮击的声音在火光闪耀过后才传来，塔上的人差不多是在看见炮弹落水的同时听见炮声。全部落空，最接近目标的水花都差了超过五十步。没有一发阻扰海恶魔的冲势。
火炮队以只有经过严格训练才有可能达到的飞快速度重新装填弹药，但他们不可能及时展开下一波攻势──海恶魔实在太快了。
百合茎上一片混乱。有马车队被撞得人仰马翻，受惊吓的马匹在空间有限的桥上打横马车，挡住试图逃往大杰斯伯的人群。人们爬过或是钻过乱踢乱咬的马背跟脚下。
另外一端的人慌忙逃窜，不少人摔倒在地，惨遭践踏。没几个人能及时逃到岛上。
「卡佛，」白法王口齿清晰地说。「立刻下去准备照料死者和伤员。你动作比我快，我得在这里看这一切怎么结束。」
她话还没说完，黑卢克法王已经离开。
剩下四百步。三百步。
白法王伸出一手，彷佛能单凭意志力挡下海恶魔。她语气迫切地低声祈祷。
两百步。一百步。
第二条黑影突然从桥的反向窜出海底，重重撞上海恶魔，溅起许多高达百呎的大水柱。海恶魔被撞入空中，身躯侧弯。一条黑色身影──本身也很庞大，但是比海恶魔小──从下方击中它。两个庞然大物摔回海面，距百合茎不到二十步。
海恶魔冲势不止，撞上百合茎桥，溅起一道水墙，洒落整条桥。整座桥身都在海浪的冲击下剧烈摇晃──但没有崩塌。
一道呼吸喷出的水柱后方冒出了黑色鱼尾和一双尾鳍。那条尾巴向下击中海恶魔的身体，接着鲸鱼游入小杰斯伯湾。朝外游走，远离百合茎桥。
「鲸鱼，」白法王抽气道。「那是……」
「抹香鲸，高贵的女士，」吉尔说。他超爱这些海中拳击家的故事。「一头黑色巨兽。至少三十步长，头硬得像攻城锤。我没听说有长这么大只的。」
「瑟鲁利恩海已经多久没有抹香鲸──」
「四百年了。自永恒黑暗之门关闭后。不过有些抹香鲸还撑了一百年左右──请见谅。」吉尔说。
她没注意到。他们都全神贯注。海恶魔的火红身躯转蓝，沉入海底，但即使海面已在冲击过后逐渐平静下来，他们还是能看见海底的红光再度点燃。海水开始沸腾。
海面上隆起庞大的身躯，转身移动──追赶鲸鱼而去。
白法王说：「据说那种鲸鱼极具攻击性──」
两条庞然大物于岸边四百步外的海面下再度相撞，溅起大片水花。
抹香鲸是海恶魔在瑟鲁利恩海中唯一的自然天敌。但很久以前海恶魔就杀光牠们了。据说如此。
他们看着，巨兽再度冲撞，这一次撞击点更远。他们看着，沉默不语，下方已经展开救援行动，疏散百合茎桥上的人潮。
「我以为那些鲸鱼通常是……蓝色的?」白法王问吉尔，目光依然放在海面上。
「深蓝或灰色。传说有提过白色鲸鱼，有可能只是误传。」
「这条看起来是黑的，对吧?还是我视力变糟了?」
两兄弟互看一眼。
「黑的。」吉尔说。
「肯定是黑的。」加文说。
「碧儿哈，」白法王用名字称呼她的卧房奴隶，加文印象中她是第一次这么做。「今天是什么日子?」
「光明黑暗庆典日，女士。光明与黑暗争夺天空控制权的日子。」
白法王依然没转头。她轻声说道：「而在此秋分之际，当我们确定光明将死，不可能再有胜算时，我们得救了──拯救我们的不是白鲸，而是黑鲸鱼。」
所有人都若有所悟地点头，加文觉得刚刚彷佛经历了一段改变人生的重大时刻。他一一看向其他人。「然后呢?」他问。「这代表什么?」
吉尔拍他后脑勺。「好啦，问题就在这里，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