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加文‧盖尔的手掌流出温暖浓稠的灰色液体,把手里的船桨弄得湿滑。他原先以为自己手上的茧以一个靠嘴工作的人来说已经够令人尊敬了,但和一天划十小时桨的人比起来根本不算什么。
「史崔普!」七号提高音量呼唤领班。「棱镜法王大人又要绷带了。」
这话在少数人脸上掀起些微笑容,但划桨奴隶都没有放慢动作。大牛皮鼓传出类似鲸鱼心跳的节奏。经验老到的奴隶可以整天维持这种划桨步调,不过有点吃力。每一张长凳上都坐了三个人,光靠两个人可以维持这个步调一段时间,让第三个人喝水、吃东西或是使用排泄桶。
史崔普拿了一捆布过来。她指示加文伸出双手。史崔普是他这辈子见过最魁梧的女人──而他认识过去二十年间所有女性黑卫士。他放开船桨,举起血淋淋的双手。他没办法张开或握起手指,现在甚至还没中午。他们会一直划到天黑──在这个时节里还要再五个小时。她摊开那块布。布似乎很粗硬。
加文认为还有比伤口感染更值得担心的事。但当她动作熟练、毫不温柔地用绷带缠上他的手掌时,闻到一股清新的味道──树脂掺杂丁香──还听见了超紫卢克辛被压碎的细微声响。
一时间,从前的加文回来了,他开始心念电转,思考该如何利用他们愚蠢的错误。要用已经分崩离析的卢克辛汲色非常困难,但加文‧盖尔向来不把困难当作一回事。他是棱镜法王;世上没有任何他办不到的事──
世上没有任何他办得到的事。再也没有了。现在,他已成色盲,无法汲色。在油灯摇曳不定的昏暗光线下,整个世界一片灰茫茫。
史崔普在他手背上打好结,然后低吼一声。加文把这声低吼当作回去工作的命令,提起疲累的手臂放回船桨。
「对……对抗感染。」他的一个桨友──八号──说,不过有些划桨奴隶叫他富克拉特。加文不知道原因。这里的人有自己的一套俚语和笑话,而他还没融入其中。「在船腹里,死于感染的速度就和被人一脚踢死一样快。」
超紫卢克辛可以对抗感染?克朗梅利亚没有教这个,但那并不表示这就是错的。又或许这是开战后的新发现,只是还没有人告诉过他。但他的思绪却跑到他兄弟达山,把自己胸口割开的达山身上。达山在加文为他量身打造的地狱中怎么可能没有死于感染?
加文当初是因为遭囚的兄弟发疯才下定决心痛下杀手,会不会对方根本没疯,纯粹只是发烧?
已经太迟了。他再度想起达山被子弹射中后,从头骨中喷出的鲜血和脑浆染红牢房墙壁的画面。
加文把包扎好的双手放回陈旧的桨上,握桨的地方被许多双手的汗水、鲜血和油脂擦得光滑明亮。
「背挺直,六号。」八号说。「全部都用背部出力,不然光腰痛就能痛死你。」好了,这么多字里面居然不带一个脏字,简直堪称奇迹。
八号可以算是领养了加文。加文知道这个安加人并非完全出于同情才帮助自己的。加文是这柄船桨的第三个划桨奴隶。加文工作量越少,就表示七号和八号的工作量越多,而炮手船长十分看重船速。他可不喜欢一直待在卢城陷落的地点附近。
再过一个礼拜,克朗梅利亚就会派出海盗猎人──持有官方文件的私掠者──专门猎杀在侵略舰队残骸中打捞奴隶、拯救船员后加以奴役的海盗船。他们会针对拥有有权有势亲戚的人勒索赎金,但是大部分会被直接带往伊利塔的大奴隶场,让海盗猎人可以不受惩罚地卸下奴隶货物。其余则会就近在附近的奴隶市场卸货,当地腐败的官员会伪造文书,宣称那些奴隶是从远方港口合法取得的。许多奴隶都会被割掉舌头,以免说出真相。
这就是我带领人民走向的命运,卡莉丝。奴役与死亡。
加文杀了一个神,但还是输了这场仗。克星浮出深海时撞翻了克朗梅利亚的舰队,他们的希望就和所有残骸一样被甩出船外。
如果我有受命成为普罗马可斯,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事实上,加文不该只杀了兄弟;应该连父亲一并杀掉。即使在最后关头,如果他帮基普刺死安德洛斯‧盖尔,而不只是试图分开他们,安德洛斯就会死,而他此刻就会待在妻子的臂弯中。
「你有没有怀疑过自己不够坚强?」加文问七号。
七号摇了三下桨,然后才回答:「你知道他们怎么叫我?」
「我想我听过有人叫你欧霍兰?因为你的座位号码是七号?」六是人类的数字,而七是欧霍兰的数字。
「不是那个原因。」
友善的家伙。「那是什么原因?」
「你得不到问题的答案是因为你不等待答案出现。」欧霍兰说。
「我等够久了,老头。」加文说。
又划了两下桨后,欧霍兰说:「不。重点是所有三的倍数。就是三乘以任何数字。有些人要等到事物出现三的倍数时才会用心倾听。」
我不是那种人。去死吧,欧霍兰。还有以你命名的那个家伙。
加文皱起眉头,忍住熟悉的痛楚,跟上摇桨的节奏,滑动、伸直、贴向脚板,然后拉起。苦棒号有一百五十名桨手,这层甲板有八十人,上层还有七十个。甲板之间有留开口,让鼓声和命令可以在上下层甲板间传递。
但不是只有声音会穿透上下层甲板。几天下来,加文以为自己的味觉已经麻痹了,但还是不停闻到一些新的臭味。安加人喜欢自称卫生习惯良好,或许当真如此──加文还没看到任何划桨奴隶有感染痢疾或皮肤病的症状,而且每天晚上都会传水桶过来,第一桶里是让他们涂抹在身上的肥皂水,第二桶是冲洗用的干净海水。冲下来的脏水当然就会流到下层甲板,然后变得更脏后再流到底舱。地板随时都很滑,空气又热又湿,汗流不止,除非风大,不然舷窗无法提供足够的空气对流,上层甲板滴在加文头上和背上的液体臭得令人怀疑是什么玩意儿。
楼梯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听起来是步伐轻盈的资深水手。有人在加文身边弹指,不过他没有抬头去看。他现在是奴隶了;要表现得像个奴隶,不然就得为傲慢的态度付出代价。但他也没必要畏缩。话说回来,他还是得划桨,而划桨就耗尽了他所有力气。
史崔普把加文的手从桨上拉开,解开镣铐,对二号吹口哨。一号和二号乃是流动奴隶阶级中地位最高的两个,可以坐在最前面休息,帮忙跑腿,不必铐锁链,只有在别的奴隶生病或是累到昏倒时才要划桨。
加文双手被史崔普铐在背后,看向站在划桨舱外楼梯顶端的炮手船长。炮手是伊利塔人,皮肤宛如午夜般漆黑,胡须很卷,上半身穿着敞开的上好锦缎紧身上衣,下半身是宽松的水手裤。他具有令人联想到疯子和先知的强大气势。他会自言自语,会和大海交谈。他认为天堂和凡间都没有人能与自己相提并论──而在使用任何尺寸的火器方面,他确实没有对手。不久前,炮手才从一艘被加文打得满目疮痍、火舌四起的船上跳海。加文一念之仁,饶了炮手。
做好事是会害死你的。
「上来,小盖尔,」炮手船长说。「我已经没有理由留你一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