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卡莉丝‧盖尔，本名卡莉丝‧怀特‧欧克，从棱镜法王塔顶楼爬上天台。她出了码头就直奔这里，中间只到她的新家──加文房间──丢下行李，然后他的卧房奴隶玛莉希雅就一脸严肃地递给她一张纸条。白法王雨天传唤她去天台感觉很不寻常。
探头到门外后，卡莉丝看到白法王身上裹了许多毯子，坐在轮椅里，转头面对着强风大雨。她似乎很享受这种感觉。她左右各站了两个身材魁梧的年轻人，吉尔和加文‧葛雷林。他们和卡莉丝一样是黑卫士，誓言要保护白法王和棱镜法王。不同处在于这两人尽到了责任。他们各持一把蜡布阳伞充当雨伞，遮在白法王头上，为她挡风遮雨。但老女人似乎很享受风在黑卫士的努力下依然将雨水吹到她脸上的感觉。
「守卫队长。」葛雷林兄弟说，因为手里有拿东西，所以用点头代替敬礼。
「你们可以下去了。」白法王对他们说。「请在楼梯间等我。在室内等。守卫的工作交给卡莉丝就行了。」
吉尔把伞拿给卡莉丝，然后两个男人退入室内。卡莉丝双手撑伞，尽可能帮白法王遮雨。老女人脸上倒是带着童稚般的笑容。每个驭光法师眼中都会浮现他们法色的色斑，但是斑点排列的图案则因人而异。卡莉丝的看起来像是绿色的星空中散布红星。奥莉雅‧普拉尔淡灰色的双眼中有着两道弧形，上面蓝色，下面绿色。最近几年，她为了延续生命而不再汲色，蓝绿色的弧线已经变淡褪色了。但是在她卧房中的暗杀事件过后，蓝弧线再度鲜明起来，绷紧在她的视网膜边缘。卡莉丝猜到会有这种情况。但是绿弧线也比从前鲜明，这表示白法王也在汲取色彩。她没有多少时间了。
「我希望这样做可以再度取得平衡。」白法王说。「多年以来，绿魔法的野性往往能平衡我体内随着蓝魔法而来的单调逻辑。暗杀事件过后，我发现我只想坐着静观其变。现在已经过了静观其变的时候了，是吧，孩子?」
「请不要离开我。」卡莉丝说。她腹部抽搐，但她压下哭泣的冲动。她深吸口气，内心讶异。她以为自己的自制力应该更强。
「但是世界就是如此运作的，不是吗?」白法王问。「我们独自前往下一个阶段，不然就孤独地待在世界上。我小时候所有最要好的朋友都已经死了。只剩下一个老敌人还活着。要是少了他，我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办。」
「卡莉丝，只有承担我们以为承担不了的责任才会让我们更加强壮。妳准备好了吗?」
「妳不能放弃，就此死去。」卡莉丝生气地说。「妳是世界上最好的人。没人可以取代妳。」
她没想到白法王会轻笑几声。「所有自大狂都想听人这么说。但是只有真正的坏蛋和顶尖的好人才配得上这种说法。我不是这两种人，卡莉丝。我只能勉强算是及格，我犯过大错，而且常犯。我不是坏人这一点，或许就让我比之前许多白法王还强，但是好人和大人物很少会是同一种人。」
卡莉丝叹气，不确定她能心平气和地提起加文。她转头，无法面对白法王眼中的同情怜悯。「我感觉到一股强烈的背叛。」
「被加文背叛?因为他死了?」克朗梅利亚并没有正式公告──还没有──因为加文对所有人而言都意义重大。而且他们也不肯定他死了。但是白法王在说的是恐惧和愤怒，而这两种情绪都不属于证据和蓝法色的特质管辖。
「第三只眼。她说如果加文能在战役中活下来，他至少能撑到太阳节前夕。我以为……我以为我们撑下来了。战役结束了，不是吗?那天晚上上床的时候，我以为第二天早上能在他的吻中醒来。」结果她是在尖叫和死亡中醒来。他们说，基普试图杀害安德洛斯‧盖尔;加文出手干涉，意外受伤，落海。然后基普跳下去救他。黑暗中他们无法找出基普或加文的尸体。
「尽管我心存怀疑，但就算她的预知准确无误，也没人规定第三只眼一定要把真相全盘托出。」白法王说。「或许对妳撒谎能帮全世界避免一场更大的惨剧。」
「我信任她，」卡莉丝冷冷说道。她觉得很空虚。她受困了，想要保持希望，因为没真的看到他死，也因为放弃他感觉像是背叛。但另一方面，她在所有人脸上都见到放弃的表情。他死了，而她还有工作要做。克朗梅利亚出现可怕的权力真空，多方势力都急着想要补上，还有对抗异教徒的问题，以及、还有、好多。她得等到肯定加文已死后再来哀悼。但她知道自己或许永远无法肯定。
「我听说这里也出现了征兆，」卡莉丝说。「海恶魔大战鲸鱼?」
「那是两周前的事了。就是大战当天。」她没有继续说下去。她知道卡莉丝只是想要改变话题。
大雨打在她们身上。越来越冷了。
「我该带妳进去。」卡莉丝说。回避。拖延。晚点再来面对，独自面对。
「不。」白法王用命令的口吻说道。她说了，而卡莉丝得服从。「让我看看妳的眼睛，孩子。」
卡莉丝与老女人对看。她曾对自己的双眼十分自豪，现在却深感羞愧。自豪是因为她的双眼很美，红宝石般的星辰散布在绿宝石般的天际中，颜色非常鲜明强烈。现在星星都变大了，她的眼睛显示她只剩下几年可活。她是个缺乏自制力的女人，没办法活到四十岁。
「妳得停止汲色。彻底停止，立刻停止。」白法王说。
那感觉就像叫她停止呼吸。
「我知道我在要求什么。」白法王说。她当然知道──她自己就是这么过来的。但那并没有让卡莉丝好过一点。「而且我不是在要求。这是命令。」
「是，高贵的女士，」卡莉丝生硬地说。她以为白法王会同情她失去丈夫。显然这里缺乏同情。卡莉丝闭紧嘴巴，尽量不透露任何情绪。「请容我先行告退。」她说着转过身去。
「不行。」白法王立刻说道。
卡莉丝停下动作。她是黑卫士，很了解服从命令的意义。她依然背对白法王，努力调适自己。
「妳嫁给了加文‧盖尔，棱镜法王。」白法王说。「我现在解除妳所有身为黑卫士的责任。交回妳的委任状，立刻生效。」
卡莉丝无法呼吸。她膝盖酸软。一阵风吹走她手里的伞，在她有机会眨眼前吹落天台。她站在原地，任由大雨刺痛地落在身上。体内体外同样冰冷。自从摆脱了那个享受男孩争夺自己的女孩后，她就全心投入黑卫士生涯。她从勉强挤入菁英部队开始一路爬到守卫队长，而她很满意自己的成就。
有那么两天，她拥有了一切：她深爱的工作和男人、艰难的任务和达成任务的手段、身边都是她敬重──深爱的人，取代死于多年前那场大火里的兄弟的人。然后她失去了加文，以为情况不会更糟了。现在白法王──竟然是白法王!──踢倒了最后一根椅脚。
「我不确定妳为什么这么震惊。」白法王冷冷说道。「黑卫士，嫁给棱镜法王?妳一定知道这是最有可能发生的情况。妳难道被爱情蒙蔽到完全不动脑子了?」
「妳说……妳说我的情况可以当例外处理!」卡莉丝说。
「我的意思是让妳荣誉退伍，去追求爱情，不至于遭受不荣誉的开除。」
「这有什么差别?!」卡莉丝吼道。
吉尔‧葛雷林探头出来，然后和加文一起走到外面，但是白法王指示他们待在原地。他们面无表情地站在雨中，但卡莉丝知道他们就像是用绳索绑住的猎犬，随时都会奉命攻击。
「荣誉和不荣誉的差别，如果妳分不出来，问题可就大了。」白法王说。
「但是，但是，他走了!死了!这样毫无意义。我……我以为……」卡莉丝以为那些规矩管不到加文头上，只要嫁给他，他就会为她挺身而出，而她也可以不守规矩一次。她以为自己或许有权享受这点快乐，或许到最后欧霍兰会同情她。
「他失踪了。和死了不一样。在我看来，他暂时还没死。当然，有些光谱议会的法王会想立刻宣告他死亡，但那样我们就得面对立封新棱镜法王的问题。不过太阳节前至少得要公开一个新准棱镜法王。得在那之前找到他。」她转头面对大雨，享受被雨淋湿脸颊的感觉，彷佛已经遣走卡莉丝了。
「就这样?」卡莉丝问。「我没有利用价值了，就可以一脚踢开?」
「我们这辈子都不是可以洗一洗就再拿出来穿的衣服，卡莉丝。我们是蜡烛，释放光和热，直到燃烧殆尽。妳烧得比大多人更为亮眼。这是要代价的。像我这种平庸之材?黯淡的火苗烧得比较长久。」
「我还没烧完。」卡莉丝气道。
「那或许妳不是自己想象中那种娇贵的花朵。」白法王说。
她不再多说什么，也没转头看卡莉丝。卡莉丝考虑要气冲冲地离开，考虑破口大骂，考虑嚎啕大哭。但结果她只是站在雨中，让雨水浇熄自己的怒火，安抚她的野性，浸湿她的头发、把发丝推挤到她眼前。她开口两次才终于出声。「我本来不想提这件事的，但……妳为什么派我──我──去渗透拉斯克‧加拉杜的部队?」
「去提利亚?」
「那又不是多久以前的事，」卡莉丝说。「拉斯克喜欢我。我完全不知情。妳没警告我就把我送入那种情况。我被俘掳。可能会死。」
白法王双眼直视卡莉丝。「妳可曾在战场上捡起武器?或许是在妳丢失自己的武器后?」
「捡过一把火枪，在加利斯顿。结果要用的时候，却没有击发。」
「嗯。偶尔会有这种事。」白法王没有多说什么。
「我?我就是妳捡起来的武器?在我不知情的情况下?那真是……根本是狗屎。妳认识我!我绝对算不上是妳不熟悉的人!战场上绝非缺我不可。妳随便派个黑卫士去都可以，甚至随便哪个士兵或奴隶。起码有一半人可以表现得和我一样好。」
「我的目的不是要打赢战役，而是要测试武器。」
「什么?」卡莉丝问。
「妳有很多长处，卡莉丝‧盖尔，但妳总是会回归同样的长处。妳害怕发挥自己的长处。我给了妳很多机会达成可以轻易利用奉承或贿赂等方式达成的任务，但妳总是要采取最直接的做法，利用权威和地位。但是话说回来，当我准备要和妳断绝关系时，妳却做了一件很聪明的事情，让我以为妳有能力自我思考。妳就是喜欢接受他人的命令。所以我让妳身陷重要的任务，但却不给妳任何完成任务的指示。我知道妳可能会送命，那我就得用沉重的心情面对妳的死亡。但结果妳成功了，现在我得到了比信任妳更好的东西。」
卡莉丝皱眉。「什么东西?」
「就是妳信任自己。至少比之前更加信任了一点。」
卡莉丝摇头。「那为什么要我离开?我了解安德洛斯‧盖尔想要夺走我深爱的东西，但是妳?妳为什么不帮我争取?」又来了，热泪盈眶、喉咙紧绷。
白法王眨眨眼，脸上短暂浮现一丝年轻的气息。「妳听好了，卡莉丝‧盖尔。我永远不会放弃帮妳争取!」她靠回椅背，突然间又老态毕露。「这样淋雨会冷。带我进去。但是离开前，我有个新任务要交给妳，卡莉丝‧盖尔。适合妳的新身分的职务。」
「我的新身分?寡妇?前任黑卫士?」
「一个没有工作、时间充裕的女人。」
这话就像一巴掌甩在她脸上。卡莉丝勃然大怒。「高贵的女士，妳是要教我编毛衣和天杀的袜子吗?」
「我已经没办法走动了。要监视我和什么人碰面太容易了。妳──卡莉丝──要负责指挥我的间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