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基普利用汲色打发难耐的时光。随着太阳缓缓爬向天顶,汲取不同法色所带来的情绪冲击令他暂时分心。分心几个小时。分心一整天。但饥饿的感觉比卢克辛更加强烈。
意志力是把铅做的匕首。到最后,身体的需求总是会战胜意志。
饿到第二天,他就只在必要时汲色。他已经修补好水袋、修补靴子,在肯定自己不晓得该怎么制造卢克辛衣物后,弄了块遮荫板来遮蔽被太阳晒焦的皮肤。
第三天,他遇上峭壁,没办法继续沿着海滩走。他穿越丛林。爬过隆起的树根、走上山坡,试图补足之前浪费的时间──然后他迷路了,林顶遮蔽了阳光,在愚蠢和疲惫的驱使下,他找到一条小溪,然后躺到溪里。
他在手掌被某样东西碰到时醒来。一只黑橘相间的小青蛙坐在他掌心。牠肚子与掌心接触的地方因为青蛙的酸性黏液而传来阵阵灼烫感。他痛得缩手,牠立刻跳开。接着他低头,视线宛如缓慢的土石流般缓缓向下。
他浑身都是水蛭。几十只。他昏昏沉沉的。他翻过身,四肢撑地,把清水和胃酸吐到两只手上。他站起身来,跌跌撞撞走回丛林,不顾他的装备,脱掉裤子,摔倒在地。世界化为火热的烟雾。他再度呕吐。迷失自我,不是失去意识,而是不晓得自己在干什么,化为动物,化为野兽。
一段时间过后,他又找回了自我,赤身裸体,坐在一块变幻不定的阳光中。他凝视着晴朗无云、残酷无情的天空。他没办法看自己,没办法看黏在自己身上扭动不休的水蛭,把他的血吸进鼓胀的肚子里。吸收他的血来施展血魔法。
咻咻咻,风吹过树枝。咻。
他吸收蓝光,代表创造的蓝血。光就是生命。他轻啜蓝光,盈满全身到自己化为纯粹的思绪。
急促的心跳变慢了。他闭上双眼,让蓝魔法流窜全身。意识返回体内。三十一对大嘴,从水蛭鼓胀的身体前后,附着在他皮肤上。基普的行动让水蛭前面或后面的嘴巴松开。透过体内的蓝卢克辛,基普回想起早已遗忘的拔除水蛭法门。不要用火或酒或柠檬汁,那样会激怒牠们,在松口的同时朝伤口吐出秽物。正确做法是用指甲撑开牠们嘴巴与皮肤接触的地方,前后都要。指甲和耐心。
基普又想吐了,但他再度凝望天空到心如止水。他无法承受。不可能用指甲去抠六十几次。他流失所有蓝法色的自制力,差点再度变成野兽,受困,受困在布满水蛭的皮肤中,就像他受困在挤满老鼠的柜子里──
就像这样。
冷静。放松。他吸收蓝色,然后吸收更多蓝色。他几乎没有足够的意志力放开自己,几乎无法理解旋转不休的法色在他体内做了些什么。蓝色盈满他的身体,找出每一颗牙齿,每一个Y形伤口。
凝聚你的意志。
他没有意志。他在次红光中寻找愤怒,在绿光中寻找野性。
不,你的意志。卢克辛是你的工具;你不是它的工具。站起来。
基普还是无法凝聚任何意志,但他在身受迫害的感觉中站起身来。他知道该怎么做,但是此刻知道该怎么做就像知道想要爬过一座山只需要一直走路就好一样。欧霍兰赐给我力量。
祂已经赐了。善用你的力量。
基普伸长手脚,紧握拳头,低下头去。力量不是透过一阵愤怒与无所不能的力道窜入他的体内,而是透过无声滴落的泪水而来。力量顺着他的血液,找出小小的嘴巴,封闭它们,抗拒它们,隔绝所有染毒的鲜血,然后逼出体外。
一只接着一只,水蛭松口掉落。从他手臂上掉落。从他脚上掉落。从他胸口掉落。从他背上掉落。从他屁股上掉落。从他股间掉落──亲爱的欧霍兰呀。从他脸上掉落。
基普身上有六十二道小伤口在流血。水蛭毒素让伤口血流不止。基普不晓得自己流失了多少血液。好几只水蛭贴上他的脚掌,想找新位置吸血。他走开。没空恶心了,眼前只有问题,他得解决问题。
喔,简单。他汲色制造蓝色盖子,盖住所有伤口。他才跨出一步,就震掉了四分之一的蓝盖子。当然。蓝色太硬了;只要一移动,就会震掉绷带。
他靠着一棵树,坐下,汲色制作一个大蓝茧包覆自己,弥封茧,弥封伤口,然后睡觉。
他醒来吐了两次,也不确定自己有没有记得重新补强绷带──或该说牢笼。
可能是作梦,可能是幻觉,也可能是他在下意识下做了些事。他看到一个女人轻声哭泣,她身处灰色的晨光中,头发盘成一个奇特的大圈圈。「妳在哭什么?」基普听见一个声音问道,然后才发现那是自己的声音。
「我哭是因为你在受苦,只有安姆的次子才有资格毫无热情地心生同情。但即便如此,在世时也依然不行。」她站起身来,外表突然改变,从一个严肃的女子变成另一个模样。「睡吧,」她说,静静地绽放光芒。「你不会在我的看顾下死去。」
一切陷入发烧、噩梦、热得冒汗、冷得发抖、雷电和冰水之中。他听见鸟叫声、猴叫声和类似狗的叫声,但一切都来得太快,快到像是沿着时间表面飞奔,彷佛他在他爸的飞掠艇上,光线闪过他的脸,感觉像只过了几秒,但他知道一定已经好几天了。他依稀记得抱着一大片树叶贴在脸上,清水在撼动天堂与人间的大雨中沿着树叶流入他口中。
再度醒来时,他恢复了意识。
他觉得头脑清晰,但是身体虚弱。他解除了蓝茧,然后在接触到卢克辛时差点又吐了,晕光。茧旁有很多爪印,很大的爪印,不过不是狼,他在提利亚长大,认得狼爪印。但附近没有人类足迹,就连自己的都没有。那个女人是他幻想出来的,发烧时的梦魇。
究竟有多少出于作梦和幻觉?他深吸口气,检查自己,查看四周。没有水蛭、没有青蛙、没有风暴。至少现在没有。
基普双脚虚浮。他不晓得自己在这里多久了。唯一判断时间的依据是伤口,都已经结疤了。所以水蛭是真的。他检查那些伤口。水蛭咬伤通常愈合得比一般伤口慢,但在蓝卢克辛的帮助下,基普猜想自己处于意识不清的状态应该还不到一周。
饥饿不再那么有感了。基普感到一种奇特的纯洁,像是圣徒、苦行者或是疯子的那种宁静境界。或许就是灵魂与肉体分离时的清晰透彻。他走了一个小时,才想到自己没穿衣服。发现这一点时,反应并不是难为情,而是须要保护。他的皮肤在穿越丛林的旅程里无法提供太多保护。
他开始边走边汲色。首先尝试绿魔法。四周绿意盎然,汲取绿法色是最明显的选择。但他很快就放弃了。太重,太粗糙了,不适合穿在身上。当他路过开着喇叭形状花朵的鲜艳黄花丛时,他停下脚步。他尝试用黄卢克辛编织衣服,但他每次都会错过黄卢克辛维持固态的完美点,没办法取得够大的黄卢克辛。变成固态的面积越小,就越容易做出来。
西沉的阳光照亮一张蜘蛛网,美得令基普目不转睛。一只小飞蛾飞入蛛网,受困其中。蜘蛛迎上前去,杀死飞蛾,但是基普的注意力完全被蛛网本身吸引。他朝蛛网释放超紫卢克辛──比他的手指更加细致的手指。锚丝就像钢缆一样坚固,但陷阱丝上布满小黏点,更多蛛丝缠绕于其上。那样很黏,同时也能扯紧蛛丝,但又有足够弹性,不会在猎物挣扎时断裂,而会松弛、扯紧、纠缠。
超紫。超紫就是答案。不是蛛网的答案,但──
他觉得好像有一块一块拼图在头上盘旋,说什么都抓不住。太阳下山了,把基普留在寒冷的黑夜里。他没汲色制作栖身处。他呆坐了一整夜。太阳再度升起时,他想通了。
他把超紫卢克辛编成小环,像是一条锁链,不过不像武器匠那样弥封所有环节,他可以很轻易就把小环制作成完美的循环,让整条锁链没有任何脆弱区块。然后他用黄卢克辛包覆锁链,以意志接触每个小环加以弥封。整个过程花了半个小时。没问题。
第二条锁链就困难多了;每个环节都必须贯穿第一条锁链的两个环节。一小时后,他作出了两条相连的黄卢克辛锁甲炼。两条环环相扣但超短的黄卢克辛炼。他差点就放弃了。但结果他坐下来放空。几乎没在思考。一条小溪的溪水迅速流向大海,基普看着它。开放式卢克辛依然从他指尖冒出,他接触溪水,彷佛那是流过身边的开放式卢克辛,是大地的血液。
一时间,他感应到欧霍兰的存在,比大地这个创造物还要伟大的造物主,但是透过大地行动,彷佛整个宇宙都是祂掌心的开放式卢克辛。是一道光中难以逼视的白光,是生命的化身、光之化身,基普被扯入水里,进入海洋、通往所有与大海接触的水,转眼窜入上千条水脉、血管般的河流,绽放魔光。无所不在,同时出现,不光只是地图上的线条,而且还具有深度。水呼应阳光的召唤,化身雾气,飘入空中,变成云。水,躺在深渊里,淹没沉没的城市。巨大的鲸鱼和海恶魔也仅能接触祂的意识,巨人宛如小鱼般四下流窜,肉眼看不见的微小生物沐浴在欧霍兰的光芒中,没有意识的生命透过本身的存在歌颂祂。
基普失去意识。
当他醒来时,卢克廷布料摊在大腿上,已经有差不多二十个环节宽。他伸展双脚,舒缓盘腿而坐的紧绷感。他凝视着那些炼丝,彷佛它们在嘲弄他一样。多出来的那些不是他做的,对吧?他有点恍神,但以为至少会记得自己做过什么。
基普凝视着溪流,然后再度触摸水面,他的意志开启了。但现在溪水就只是水而已。「我想救我父亲。」他轻声说道。
没有回应。
「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他说。
但光不会容忍一丝谎言。他什么都听不见。
基普很小的时候就隐约觉得自己命中注定要做大事。或许所有人都有这种感觉。他的外表如何不是重点,他母亲是个没脑袋的毒虫也不是重点,他又肥又丑更无所谓。不管有多看轻自己,内心深处,他还是认为有一天──总有一天──他会撼动大地的支柱。他会释放体内某种惊人的力量。他肩负着世界的命运。
他接受别人丢向他的石块,用那些石块建造属于自己的小圣坛。安德洛斯‧盖尔哈哈大笑,向他讲述驭光者的传说。「根据古老传说,他从小就很『伟大』,而伟大在古帕里亚语中是双关语──『伟大』的另一种解释就是『肥胖』。这么说起来……你知道。」
传说驭光者会杀死神和国王。
我都杀过了。
传说驭光者是魔法天才。
万一我是魔法天才呢?
加文说过:「不要为了这种蠢事毁了自己,孩子,世界上根本没有驭光者。」
但基普还是相信他存在。他想要相信,得要相信。
「我一直想要把你画成下一任棱镜法王,但我画不出来,」明镜珍娜丝‧波丽格对他说过。「我现在知道谁是驭光者了。」
她是在说我。一定是说我。
但四周一片死寂。
基普站起身来。他沿着小溪走到岸边,转而向北。日落时分,他发现了一间农舍。屋外有个朴素农家打扮的老太太,以基普听不懂的语言对着夕阳高歌。她远远看见他,面露微笑,然后一边唱歌一边挥手叫他过去。歌声宛如溪流声、风声、深海声,也像怕黑小孩感受到的火光温暖。歌声承诺着清晨的慰藉和母亲的心跳。
在很多天没有听到人声的基普耳中,这抑扬顿挫、不受翻译所恼的的异国歌声,乃是自丛林的原始恐惧并经历千辛万苦来到这座边疆农场后,最完美、温柔的转变。
「原来是你呀,」她说,声音低沉平静,动作也很缓慢,彷佛把他当成什么野兽,在歌声渐歇后轻声细语地说,触碰着基普的内心。她微笑:「我还以为我听错了。『以阳光为衣』?」她指着天空问道。她哈哈大笑,这个属于人类的完美笑声给基普一种如梦初醒的感觉。
不过没有完全醒过来。
他这才发现自己赤身裸体。他拿块布遮到身前,不过并不慌忙,也不觉得丢脸。他心里有个想法,但又觉得这个想法很奇怪:本地人有个习俗,穿衣服的习俗,不过这里没有荆棘可以拔下来抽打你的皮肤;我应该配合他们的习俗。
本地人?你是说「人类」,基普?
啊,他回来了。他本人,贱嘴基普。内心深处,他很高兴基普没有完全消失。
她观察他的双眼,发现他恢复神智,布满雀斑的粗韧皮肤愉快地皱成一团。「祂告诉我说今天会有特别的事情。害我今天洗衣织布的时候都心绪不宁。脑子里一直想到『以阳光为衣』这个句子。」她摇头。「我还以为是『穿得很少』的意思呢。好了,就是你,对吧?幸好善神在这个时候派你过来,年轻的先生。我第一次看到我丈夫裸体时吓得昏倒了呢。不骗你,真的。我被他吓得花容失色,我告诉你,之后几年也没有好到哪里去。光之神就喜欢经常提醒我那件事。来吧。我们先来照料照料你。」
于是她照料他。她带基普进屋,拿早就准备好的汤给他喝,不过只有热汤而已,然后帮他洗澡、处理伤口、送他入眠。他在两天后醒来,她又喂他吃东西。柯琳是寡妇,但她几个儿子和女儿都住在步行可达的距离里,其中还有一个每天都会来探望母亲,所以当基普告诉她说他得前往克朗梅利亚时,她打听到有个商人会在两天后启航,也可以帮基普腾出位子──免费。基普又在床上躺了一天,然后起身。
他们发展出很亲切的友谊,像多年老友般聊天说笑。她让他想起瑞克顿好友山桑的母亲。那个女人总是会多做几块蛋糕、蜜饯或糕饼,然后他们就会心照不宣地玩起趁她不注意时偷吃的游戏。他几乎每次都会被抓到,然后她会问他一些问题,接着他得嘴里塞满食物地回答。
她照顾我,因为她知道我母亲没有照顾我,而且还用这种不会让我羞愧的方法。她为了我而把吃东西变成游戏。基普从前觉得这样很有趣,但直到现在,他才感受到她有多好心。
但是她死了。就像镇上所有人一样。
或许柯琳和他说笑也是一种善意表现。她看得出基普才刚恢复理智;她听过他在梦中尖叫惊醒,而她对待他就像母亲对待儿子一个无可救药的朋友。基普得知她已故的丈夫乃是棱镜法王战争著名的战士,不过她没说是哪个阵营的,基普也没问,这样感觉也很合理。她拥有战士的幽默感:轻描淡写的黑色幽默,不尊敬死亡,因为死亡也不尊敬任何人。
但她也有股非常吸引人的热情,让基普很想永远待在这里。
待在那里的最后一天,穿着寡妇丈夫的衣服──柯琳费心用针线把帮他修改合身的衣服,基普尽力修理她家附近的东西。他汲色制作了几根黄卢克辛火把,又做了几颗火石以便生火,然后尝试用绿卢克辛帮她两个女儿的菜园施肥,接着用固态黄卢克辛包覆的方式修复一辆推车的车轴──这是他在课堂上学来的实用技巧。真难想象。
离开的那天早上,柯琳说:「我不能什么都不说就让你走。我有资格说些话吗?」
「当然。」
她深吸口气。「基普,神不希望你认定自己毫无价值,但祂可能想要你认定自己没有你想象中那么有价值。祂想要你看清所有层面,这样才能精准地审视自己。要有爱才办得到,你懂吗?当你放弃无法控制的东西时,你放弃的不是皇冠,而是控制你的束缚。我告诉过你我年轻时假装矜持的事。我是个美女,尽管我从来没有这么说过,但我自认比欧霍兰更懂美德。我虚假的美德──不是谦逊,而是骄傲──剥夺了婚床上的喜悦。我尽力维持美德,自以为因为这么努力,肯定是高等的良善。放弃鄙视我不认同的那些人的权力有点像失去一只脚。但你知道用三只脚走路是什么感觉吗?」
这段谈话非常接近他不愿触碰的话题,基普很怕她接下来要说的话。「妳看过我的裸体,妳知道我很清楚那是什么感觉。」他说着露出不正经的笑容。
她摇了摇头,一副早就知道他会这么说的样子。她提起汤杓,指着基普的鼻子。「基普,正经点,不然我就针对你的阳具发表一些让你永生难忘的评论。」
基普吞口水。「是的,女士。抱歉,女士。」
「纠正自己的行为就像断脚一样,但很值得。一个好父亲不会让孩子一直受困。而欧霍兰是个好父亲,基普。」
「此时此刻,我只想要努力当个好儿子。」规避、规避,别让她问我应该放弃什么。
「那你的智慧就超越了你的年龄。」她说,他怀疑自己是在穷担心,或是她决定放他一马。接着她眼中突然闪烁调皮的光芒。「喔,还有基普……」
「不要。拜托不要。求求妳?」
「你那不算脚。或许称得上是根壮健的小树苗。我丈夫啊……那才叫脚。这么说吧,或许矜持并不是我昏倒的唯一理由。」
「我说过我很抱歉了。」基普哀号。
她掐他脸颊。「我知道,但是你活该。别担心,你的可以满足女人了。比我儿子都大多了,如果我女儿没有说谎,那也比她们丈夫的还大。」
「啊!我一定要见见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