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卡莉丝在十字路口啜饮咖啡。这种刺激性饮料对她焦虑的心情毫无帮助。她坐在窗口，面对着曾是提利亚大使馆骄傲的华丽彩绘玻璃窗。她不晓得十字路口的老板怎么有办法买下这栋建筑，也不晓得花了多少钱。提利亚没落后的这些年里，十字路口已经变成城里最时尚的咖啡馆、餐厅、酒馆、烟馆及──楼下，道德感重的人看不到的地方──全城最大的妓院。
说到这个，她不禁怀疑这里的老板是谁。
这是间谍大师应该知道的事，不是吗?
她没有等很久。她认为这应该是随着新身分而来的好处之一。她是白法王的左右手，没人敢让白法王等。坐在她对面的人是个伊利塔银行家，某大商业银行家族昂斯托家族的后代。此人二十五岁，很可能才刚开始承担成年人的责任，在某个总督辖地刚学成归乡，现在负责与棱镜法王之妻──或说棱镜法王的寡妇会面的任务。因为他这种人平均还有四十年可活，所以直到二十五岁家族才将他视为成年人。人生际遇真是大不相同。
图加尔‧昂斯托身穿太阳节会穿的上好服装，散发出一股香水味，如果这可恶的十六年里她一直是贵族仕女而不是战士的话，或许就分辨得出这是什么香水。他坐下，吞咽口水。已经很久没人要求回报了。白法王在他很小的时候就把他收为间谍。至于卡莉丝，她也没有好过到哪里去。她上次穿礼服是被加拉杜王那个浑蛋俘掳时强迫穿上的。她很想穿上黑卫士制服，但制服都被收走，不能再穿。卡莉丝至今依然无法肯定那是铁拳指挥官下的命令，还是白法王。他们两个都不肯告诉她，这表示不管是谁干的，总之都有得到另一个人的同意。
于是她出现在此，透过自己选择要穿的服装传达一则公开讯息。因为她的丈夫是棱镜法王，所以得穿着所有总督辖地的服装，藉以显示没有偏袒任何一方。这表示今天她得要穿宽松的阿巴雅长袍，绣着细致的骨螺紫花纹，不过她没罩上吉尔巴罩袍──杰斯伯群岛并不像帕里亚内地和高地那么看重谦逊这种美德。传统上白色代表哀悼，因为帕里亚人相信死亡是通往光明的必经之路，而非通往黑暗，卡莉丝挑选了一些明亮的配色，不是纯粹的葬礼白。她围了色彩鲜艳的围巾，白蓝红紫绿，不过她把头发染白了。
我丈夫失踪了，我为此而心伤，她的服装如此说，但他还没死。华丽的打扮表示她要别人严肃看待自己，表示她打算成为拥有权力和手段的女人。她甚至还带了黑卫士保镳。担任保镳的是队友锦绣，这让她感觉好过一点，但是那个女人非常看重她的职责，站在桌旁，盯着所有人和所有东西，把卡莉丝当成完全看不见、听不见、无法察觉任何危机的保护目标。
「这样才能让妳把全副心神放在手中的任务上。」白法王对她说。
卡莉丝在银行家入座时跷脚坐好。这是长袍，不是礼服，她告诉自己。尽管如此，穿这种衣服还是让她觉得好像赤身裸体，缺乏防护。更糟的是，她甚至无权自己挑衣服。是玛莉希雅昨晚问她对于装扮有没有什么特殊要求，帮她挑的。卡莉丝告诉她了，不过没提自己要执行的任务。奴隶没有进一步提问，只是请卡莉丝上床睡觉;其他交给她处理。
卡莉丝醒来时，这套服装已经在等着她。非常合身。「这是怎么……?」她在玛莉希雅帮她系带子时问。
「裁缝那里还有妳的尺码。」
卡莉丝看着她。「我已经很多年没去过裁缝店了。」
「我发现妳后来又瘦了，所以我请裁缝做了些更动。」玛莉希雅语气平淡地说。
任何细节都不放过的眼光和记忆──超强的办事能力──实在太气人了。所以加文不光只是让这个奴隶帮他暖床而已。或许她不擅长性事，至少。或许他和她只是──
妳到底想在脑子里灌注什么幻想，卡莉丝?她既漂亮，能力又强，担任加文的卧房奴隶又这么多年了。卡莉丝告诉自己不要嫉妒加文在两人分开期间做的事。这样不公平。这样不对……但妒意就是挥之不去。她该庆幸他只和卧房奴隶上床，而且又不是每个女人都会想要他。
但是发现玛莉希雅处理事务的能力这么强，还是在卡莉丝心中激起某种丑陋的情绪。她应该要赏识这个女人。看在欧霍兰的份上，她竟然把个奴隶当作情敌?太荒谬了!她随时都可以除掉这个女人。但那样做也不公平，是吧?玛莉希雅只是在做份内的工作──她甚至努力掩饰自己的能力，尽可能不吸引卡莉丝注意。或许就是怕卡莉丝小心眼……就像她现在这么小心眼。
我要摧毁一个女人的生计、剥夺她的人生，为了什么?因为她尽心尽力服侍加文?
肯定是彻夜不眠服侍加文。
那又怎样?那是她的人生、她的职责。如果她和其他奴隶一样不好好服侍主人，参与叛变，难道她就会比较开心吗?加文曾说过帕拉姆和奈洛斯──妳为了唾弃他而带上床的男人──的坏话吗?她逼帕拉姆在一片漆黑中和她做爱，好让她幻想他是达山。但至少他们两个现在都不在了。
再说，我又不是不知道玛莉希雅的事情?
他不在了，卡莉丝。他不在了。
悲伤突然袭来。卡莉丝喉咙紧缩;她眼眶湿润。
她轻吐口气，偏过头去，克制自己。图加尔眨了眨眼，重复一次：「我们会有隐私护盾吗?」
「有、有，当然。」卡莉丝指向接待他们的美丽女子。图加尔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对银行家而言，这种反应有点招摇。一时间，卡莉丝觉得自己老了，美貌不再。图加尔用那种目光打量接待员，却不看──
她暗骂自己。她故意打扮保守，刻意建立自己的威严，而这下……返回正题，卡莉丝。
她指示接待员帮他们施展隐私护盾。卡莉丝支付女人酬劳。「女士，要再来一杯咖啡吗?这位大人，想要点什么吗?」
卡莉丝同意再来一杯咖啡，银行家点了麦酒。接待员消失在厨房里，然后几乎立刻再次出现。她放下图加尔的麦酒、卡莉丝的咖啡，还有浅盘，汲色制作隐形的超紫泡泡，不让其他人听见他们交谈，然后制作风扇让空气流通。她对年轻银行家露出完美微笑，朝两人深深鞠躬，露出乳沟，然后回到接待岗位上。
她晚上可能有在楼下兼差。
我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爱装淑女了?难道我那些黑卫士弟兄都和天堂之雨一样纯洁?
图加尔‧昂斯托喝了一口麦酒后，卡莉丝说：「我要取用我丈夫的账户。」
「妳肯定听说过，昂斯托家族绝对不会透露账户存在与否及其现况。妳想取用哪些账户?」他露出不太真诚的笑容。
「你说哪些账户是什么意思?全部。」卡莉丝说。她知道此事绝不可能顺利。这次会面的主要目的当然是控制加文的银行账户。和银行家会面难道还会有其他理由吗?图加尔‧昂斯托刚好也是白法王的间谍，只是这次会面的附加价值罢了。
「恐怕我们不是用姓名开户的，只有帐户号码。这样做能从敌对贵族、国王、父母和其他人的抢夺中保全私人账户。」图加尔说。他笑容灿烂。或许他是个纨裤子弟，但这段话显然不是第一次说。
更有甚者，他在说谎。卡莉丝很肯定这一点。昂斯托家族绝不可能不追踪账户主人的姓名。
「账户主人过世怎么办?」卡莉丝问。
「不怎么办。昂斯托家族根本不会知道账户主人过世。我们无从得知。就像我说的，我们不用姓名开户。」
「那钱怎么办?」
「当然就继续保留在账户里。」
「嗯哼，保留多久?」
「若账户在一整个世代──照传统定义是四十年──都没有活动，那账户里的钱就会被移作他用。」
这绝对是谎话，而且是很巧妙的谎言。帐户里的钱根本不可能存放在原始位置。钱一存进银行，马上就被贷到其他地方去了。他所谓的移作他用，就是转移到他们家族的私人保险库里。这样不算不公平，卡莉丝心想。如果整个家族灰飞烟灭──打从昂斯托家族涉足银行界以来，这种事肯定在七总督辖地众多战乱中发生过很多次──且没有继承人出面，他们要怎么处理那些钱?送人吗?那算是承担放贷风险的额外补偿。
当然，如果他们没有用心寻找账户继承人的话，这是迅速中饱私囊的好办法。不过太常这样做，会伤害他们的商誉。对银行而言，商誉非常重要。所以维持一丝不苟的外在形象是最重要的事。当然，一代传承一代的昂斯托家族祖先早已建立起极佳的商誉，图加尔和他的同伴很可能认为自己可以利用商誉中饱私囊。
如果他们这么想的话，可能没错。当然，他们的子孙会为此付出代价，而卡莉丝不会有机会到场澄清事实。
「你来之前，」卡莉丝说。「查过我丈夫所有账户，确认我找你有什么事。你把帐户资料带来了吗?」
他眨眼。「我不能透露账户存在与否及其现况──」
「那就是有。你有带来。你写下来了。」据白法王猜测，帐户的号码很长，而图加尔‧昂斯托在数字方面的头脑没有祖先那么好。白法王说写下帐户号码是直接违反家族政策的行为。他们认为应该把一切记在脑中。放在脑子里的东西不可能被偷走，至少无法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偷走。
卡莉丝很难想象白法王会对一个商业家族了解得如此透彻，但白法王认为该尽可能理解所有拥有任何一点权力的人物。她说一百年内，昂斯托家族的声望和头衔，很可能会超越七总督辖地一百家贵族里的八十七家半。
她是在说笑，不过卡莉丝没听出笑点在哪里。百分之十二点五是昂斯托家族惯用的利率。一百中的十二点五……啊。她终于想通了。她还在想七总督辖地里是不是真的刚好有一百个贵族家庭呢。就连讲笑话都让卡莉丝意识到自己还有多少东西要学。
他伸手去拿挂在自己背上的细长卷轴筒。
除了交给卡莉丝充满眼线的情报网，白法王还教了她一些处理事情的手法。有些手法非常细腻。
图加尔‧昂斯托伸手到卷轴筒里，发现里面空无一物。他把筒子倒过来。还是没有。空的。他面无血色，脸色发青。
「请告诉我你至少有用密码撰写。你们家族一定有一打解碼师。」
「当然。当然。小事，不严重。东西就在……」他伸手到他的背包里。摸索。再度脸色发白。
「你把信息和译码器一起带来?」卡莉丝搓揉额头。「你不是在开什么很难笑的玩笑吧?」
图加尔双眼圆睁，答案很明显。
「你祖父一定会很不高兴的。」
「大多数人根本不会知道那是译码器!」图加尔说。「只是一块木头，圆锥体。如果没有相同形状的……」他越说越小声。「妳!是妳干的!」
「图加尔，听我说。」
他脖子上青筋暴露。脾气不好，呃?好呀，让他动手看看，拜托。说不定她终究还是有机会试验看看这件长袍有多妨碍行动。男人被女弓箭手教训已经够糗了，要是被身穿长袍的女人教训，会糗成什么样子?
但是话说回来，黑卫士的制服是能让卡莉丝远离打斗的保护壳。恶霸可不想要打架打输。新服装，新规则。
她开始了解，他一开始不愿意合作，很可能是因为这套帕里亚服装的关系。昂斯托家族祖先来自伊利塔，伊利塔与帕里亚自古以来冲突不断。特别是有钱人，因为他们觉得冬天经过帕里亚陆路运货的税抽得太重了。
很多在大杰斯伯长大的贵族都很乐意抛开从前那些微不足道的争端，但图加尔不是在大杰斯伯长大的。他看起来像是很普通的年轻城市纨裤子弟，心怀家中长辈的偏见。
卡莉丝突然怀疑玛莉希雅是不是故意把她打扮成这样。但卡莉丝没有告诉她自己要和伊利塔人会面，对吧?是她说漏嘴了，所以玛莉希雅故意动手脚，还是没说溜嘴，但如果提了的话，玛莉希雅或许就能帮忙避免这种情况?
「图加尔，现在有十几种不同的处理方式。我可以拖延这场会面，带着所有正确的帐户号码出现在你父亲面前。我可以现在就揭穿你，摧毁你的人生。但我没有那么做，你却这样对我。」卡莉丝从她的袋子里拿出那块圆锥木，还有帐户资料。她把两样东西交还给他，拿出第三张纸，上面是所有译码过后的帐户号码。这一切都是在他走路前来会面时处理完毕的。「我不想毁了你，」卡莉丝说。「但你得尊重我。」
他的骨气荡然无存。「我尊重妳。拜托，我在祖父面前已经快要失宠了。他会和我脱离关系。如果他那么做，我对妳就失去用处了，是不是?是不是?」
「我一点都不想摧毁你，图加尔。我要你把这些账户里的所有钱通通转到一个新账户里──以免还有别人也取得这些账号。今天就给我处理完毕。」
「没问题。」他说。
「高贵的卢克法王安德洛斯‧盖尔或许会来提这笔钱。」
「祖父向来亲自处理他的事。但如果这些钱都在新账户里，就连安德洛斯‧盖尔也提不出去。」
那他祖父还算聪明。图加尔在那个老头面前根本撑不了两分钟。「很好，」卡莉丝说。「现在，为了展现我的善意：你们的宿敌，阿迪尼家族，计划要把家族主要的阿伯尔尼仓库从达克斯迁往伊斯特兰。他们需要更多仓储空间，而伊斯特兰的码头比较合适。他们已经找好需要的地点，一直暗中购买产权。产权持有人不愿意出售时就会骚扰对方。如果你们有心，只要告诉持有人『太阳照耀在顺从之人身上』，就可以收购那些产权。白法王希望你让他们获利，因为他们愿意出售。之后可以把产权卖给阿迪尼家族，藉以大赚一笔──如果高兴，也可以不卖，让他们蒙受损失。告诉你祖父一定要保护出售产权给你们的那些家族，还有不论做何决定，都该派出最快的船只。这件事情已经拖三周了。」
图加尔眼睛一亮。「如果是真的，我在祖父眼中可就大出风头了。这实在……」
「我们的善意。图加尔‧昂斯托，和我们打交道，你会发现我们是很好的合作伙伴。提升你的地位对我们有好处，前提是我们能互助合作。」
「没错，」他说。「这样讲很有道理。」
「请听我把话说清楚，图加尔。有些人会把这种善意之举当作缺乏意志力的表现。如果说克朗梅利亚里有什么多到满出来的东西，肯定就是意志力了。如果你背叛我们……那种情况没有必要发生。我们不会要求你做超出能力范围的事。你了解吗?」
他了解。她从他眼神中看出，他已经在一转眼间从害怕变成得救，然后又变成顺从的仆人。卡莉丝很希望能单靠自己的力量办成这件事。只可惜所有施压点和贿赂都是白法王的建议。
但是话说回来，老师就是这样教导学徒的，不是吗?
卡莉丝比了个手势，告知接待员他们已经谈完，请她撤销隐私护盾。女人立刻走过来。卡莉丝向图加尔‧昂斯托道别，付给接待员一笔优渥的小费。接待员神不知鬼不觉地交给卡莉丝一迭米纸文件──她的报告。
整段与图加尔‧昂斯托的谈话──包括最后让卡莉丝占上风──都是白法王顺便安排的;一来是为了获得未来可能的情报来源，二来是要让卡莉丝开始独立作业。事实上，他漏掉了一个最大的账户，可能是因为他不知道，也可能他记下来了。无所谓，白法王说，让他保有一点小小的胜利。日后如果有必要教训他，可以用此事逼他就范。这里真正的情报来源乃是美丽的接待员兼超紫法师玛希‧罗山，因为她见过所有人、认识所有人，也听说过所有事──不管是直接听到，或是透过这里其他服务生和奴隶听说。她是白法王最顶尖的间谍之一，卡莉丝需要她。
卡莉丝起身，刻意不细看这个理应对她而言只是个普通仆役的女人，然后继续移动。来到门口，她遣走锦绣，锦绣不太高兴地噘嘴，但还是照做。
至少今天接下来有用得到之前黑卫士训练的地方──她得确保在两次会面之间没有被人跟踪。
当她发现有人跟踪的时候，几乎觉得松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