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数周后，他们再度于费斯克训练官面前列队站好。他恶狠狠地环顾克朗梅利亚地底训练场。到处都有黑卫士在训练不是黑卫士的男女。不过他以毫不掩饰的厌恶神情看向其中一区。
传说中的光卫士现在化为现实。所有囊克也和他一样看他们不爽。新任普罗马可斯随手一笔就成立了光卫士，他们等于是安德洛斯‧盖尔的私人部队，成军目的是要防守杰斯伯群岛，他是这么说，但光卫士只听从他的号命。
虽然其他掌权者似乎都看不穿，但黑卫士看穿了他的意图。光卫士是由佣兵、恶棍、上次战争中的老兵，还有其他所有愿意藉由听从安德洛斯‧盖尔号令换取金钱或庇护，不必担心自己所作所为会遭受起诉或报复的人所组成。统领他们的大多是被刷掉的黑卫士和想要赢得安德洛斯‧盖尔宠幸的穷困贵族子嗣。
他们身穿有大铜钮扣的长尾白外套，只因一点小事就获颁勋章。更有甚者，他们拥有部分黑卫士的特权：其中之一就是可以携带武器进出克朗梅利亚。
而且他们还是由──在普罗马可斯的坚持下──黑卫士亲自训练。那感觉就像是被迫拿生锈的刀剖腹自杀。
「今天，特殊训练。」费斯克训练官朝光卫士的方向啐道，然后偏开目光。
现在几乎所有训练都是特殊训练，而且也不再假装只是在训练而已。让表现最好的新进学员宣誓成为正规黑卫士的事情暂时打住。因为铁拳指挥官发现宣誓后，他的手下就会被分派到训练光卫士之类的任务，所以他藉此维持人手。
其他黑卫士被派去执行其他任务：有些去寻找加文，有些会消失数日到数周不等，发誓不能透露自己的任务内容。不过至少在黑卫士的圈子里，消息还是流出来了。他们是去寻找克星。他们说七种法色都有力量中心。在基普耳中，这听起来就是还有更多神要对抗的意思。
有些人回报奇怪的景观，遭遇到奇特的现象。其中一人从阿塔西带回一只叫作沙龙的小蜥蜴。囊克认为牠是有史以来最没力的龙。牠不会喷火或做任何有趣的事，但当他们杀死牠时，不需添加任何燃料就能放火烧牠，整整烧了三天。沙龙不晓得透过什么方式与红卢克辛融为一体，有点像是从前的阿塔西夫斯塔树。这是多年以来第一只被人发现的沙龙。
鲁斯加传出正常这个季节应该已经枯黄的地方，长出大型九芒星形绿地。这有可能是叛变绿法师为了帮法色之王表达要求，替土地施肥制造出来的现象;但有两个黑卫士亲眼见过。他们认为自己看见的绿地大到需要三、四个绿法师连手才弄得出来。
在帕里亚，一组人马找到一个村落，里面有半数水井里都积满了橘卢克辛。村里长老信誓旦旦地说附近没有橘法师。一周内，橘卢克辛不翼而飞。
还有一些更夸张的谣言，像是提利亚的火焰风暴，说是在下雨、下冰雹和下雪时，天上不会闪电，而是降下条状火焰。阿伯尔尼平白无故出现大地洞。培里寇外海出现沸腾海面。动物出现奇怪的行为，就连植物似乎都产生了意识。他们根本没办法分辨哪些是真的，哪些是瞎说;没过多久，本来管制图书馆里一些唾手可得的书籍都借不到了。安德洛斯亲自指派的学者跑进图书馆，拿走一堆书，然后二话不说就跑掉。
这段时间里，战争还是一直在打。敌军持续推进。其他人在遥远的地方代替他们作战。
所有人列队站好后，费斯克训练官说：「今天你们的任务，所有小队都一样，要去东湾码头。任务分派完毕。出动。」
他说完了。
「长官?」名叫克丽雅的弓箭手问。「我们要做什么?」
「听着，命令有什么不清楚的地方吗?出动。」
他们出动。
「那是怎么回事?」弗库帝在他们抵达百合茎桥前问。
关键者神色阴沉。但没有回话。基普学他，也不说话。抢先知道训练内容并不表示你要给其他不知道的人来个当头棒喝。
「我们慢跑过去。」关键者说。
他们在日出照亮大地时跑过封闭的桥。基普心里有两个想法：首先，他已经习惯这两座岛上的魔法景观。跑过一座漂浮在海面上的卢克辛管状桥对他来讲已稀松平常，那个笨手笨脚的乡巴佬消失了。他不确定这是否算好事。杰斯伯群岛上的居民变得有多遗世独立，每天都能看到提利亚果园主人一辈子都看不到的魔法，每天都与驾驭欧霍兰鼻息的男女擦肩而过。全世界都围着杰斯伯群岛转动，但杰斯伯群岛却非全世界。其次，他发现已经没有任何这座桥之前差点毁在海恶魔攻击中的迹象。光明黑暗庆典日后就再也没人见过海恶魔，或是那只黑鲸鱼了。善后工作都结束了，尸体都抬走了──基普不认识任何死者，基普认识的人也都不认识他们。彷佛那天的惨剧根本没发生过。
住在杰斯伯群岛的宇宙里就是这种感觉。世界会在这里改变，但是这里不只一个世界，这里有很多世界，而我们只有在其他世界踩到我们脚趾时才会注意到它们。
他们抵达码头，挤入人潮后开始放慢速度。关键者像是楔子般走在最前面，大里欧走第二个，帮其他人开路。因为他们身穿新进学员的灰袍，没人阻止。
路旁有座高台，宽度刚好可以让传令员站在上面，而此时正有个男人爬楼梯上去站好。他伸手进袋子，取出一卷卷轴。他打碎封印，群众安静下来，然后他摊开卷轴。
看见卷轴长到垂过他脚掌，人们开始窃窃私语。但他们在传令员开始念卷轴后又安静下来，他的声音清晰，音调很高，轻易盖过交头接耳的人声，以及水手卸货与货车旧车轮所发出的声响。「这是卢易克地峡战役到牛津战役之间，自大杰斯伯和克朗梅利亚出征部队的死亡、失踪和推定死亡的名单。七总督辖地联军最高指挥官高尔‧阿兹密斯发誓，这是一份完整而真实的名单。」
然后他开始宣布名单。先从贵族仕女开始，然后是贵族男子。不过这两种人都很少。接着是女驭光法师，然后是男驭光法师。因为身为奴隶──虽然是驭光法师──黑卫士排在他们后面，只比平民百姓前面一点。
「黑卫士：爱莉希雅、拉雅、图泽坦、阿汉尼、杜尔、诺尔‧强伯，以及潘‧哈尔。」
他继续念下去，彷佛那些只是今天要念的数百或数千的名字中其中几个，彷佛这只是工作。不过这当然是没错。
「诺尔‧强伯，欧霍兰诅咒你。强伯。」大里欧低声说道。
小队里最聪明的成员班哈达，说出了最蠢的话。「他们有可能只是失踪，对吧?我是说，这并不表示他们死了。没有全死。这份清单包含死亡和失踪。对吧?」
关键者头都没转。「有的希望会给人动力，有的希望却会令人沮丧。不要弄混了。」
后面有人哽咽一声。弗库帝?基普怀疑自己为什么没有任何感觉，除了因此而略感尴尬外。他到底哪里有问题?万一队上有人看出当大家都在哀悼的时候，他却只是站在那里的话怎么办?
他记得爱莉希雅。她身材娇小，笑容歪歪的，牙齿也是歪的，对黑卫士而言肤色偏淡，经常负责保护白法王。拉雅;红法师，年纪稍长。基普记得他们从加利斯顿回来时，她在船上哭泣的模样。喔，想起来了，她当时被迫杀死在战役中粉碎光晕的搭档。图泽坦是货真价实的弓箭手，黑卫士中弓术最强的人。有人发誓曾见过她射中转角后的目标，而她从未否认过。基普对阿汉尼的印象就只有他随时看起来都像是刚喝了变成醋的酒一样。他的搭档是杜尔，喜欢抛掷两把手枪和匕首逗伙伴开心。基普听说他很喜欢赌博，但是赌技甚差。诺尔‧强伯矮小热情，不太聪明，但是笑口常开。潘‧哈尔是新进学员，就像基普和他的队员一样。他根本不该出现在战场上。
他们不可能就这么没了。不能像这个样子。只是在广场上大声念出来的名字，就这样?他们出了什么事?他们是英勇战死，还是刚好在错误的时间出现在错误的地方?
有人开始恸哭，离他们不到十步。她向前扑倒，彷佛要攻击传令员，接着好几个女人抓住她、拉着她。基普发现他跳过了一些时间。传令员一个名字一个名字念下去，依照忠诚度不同的总督和领主排名。他的名单里肯定有超过上千个名字。
上千个名字，而这还只是从杰斯伯群岛出征的死难者。有人说鲁斯加部队的损失比其他部队惨重许多。
欧霍兰慈悲为怀，究竟死了多少人?
小队成员立正站好，听传令员念了十五分钟。一个名字接着一个名字接着一个名字。每念完一名领主手下的死者后，就会有些人哭泣、尖叫或崩溃，其他人则努力不要表现出松了口气的模样。但是随着名单残酷地持续宣布，气氛转变。情绪阴沉。明亮的阳光彷佛在嘲笑他们，彷佛欧霍兰什么都没看到。
远方的街角，丧失亲友的人大打出手。因为难以面对现实而大发雷霆、惩罚无辜的人。痛苦哀伤之人和松了口气而感到罪恶的人打成一团。
传令员念完之后，现场只剩下死寂和哭泣声，崩溃的人都被震惊的朋友带走了。
基普很想对他们大叫。你们以为这是一场游戏吗?提利亚人死的时候，你们兴高采烈，但是现在，现在就这么严肃了?他痛恨他们一段时间，但那段时间过去后，他看见他们的悲哀，也跟着难受了起来。
他们学会在战争时期哭泣并不是胜利。他们懂得失去并没有让人获得任何东西。
传令员宣布七总督辖地个别的名单会张贴在广场四周，然后就从高台下来。没有其他消息。没有最新战况。
他们没有宣告战役是否获胜，甚至有没有守住敌军。没提这些战报，就和刚刚念了那么多名字一样，让基普知道他们一败涂地。
「这就是为什么，」关键者说。所有队员看向他。「这就是我们得成为顶尖战士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