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提雅没办法不去看她血淋淋的双手。她低声说道：「那样不对。」
「呃?」基普问。
「我们做的事情。那样不对。」她说。她抬头看他，觉得羞愧宛如地狱山上的风雪般覆盖在自己身上。她说：「我杀了一个人。」
他们集合的安全屋根本不是一间屋子。这里之前是沿着修桶铺侧墙建造的一间小鸡舍。他们都不知道黑卫士是什么时候取得这屋子的，不过和修桶铺已经用墙壁分隔开来，在低矮的前门放了些新工具，看起来像间工具间。屋里的地板都挖空，让空间看起来比外面大得多。沿着墙面摆有半打三层床铺。一面墙上有座炉灶，很聪明地规画通风管连接修桶铺的烟囱。仅存的空间大部分都堆着食物、武器和衣物等补给品。
「妳──我们──杀了一个人。」基普说。
「喔，这样讲有什么不同?他死了!我搞砸了!」
「我们是战士，提雅，」基普说得好像她在犯傻一样。「我们受训就是为了这个。」
「我知道!我知道，」她说。她看向其他队员。她摇头。她让他们失望了。她应该直接闭嘴。「无所谓。我没事。你可以丢条天杀的毛巾给我吗，弗库帝?」
「我弄好就会丢给妳，婊子。」弗库帝说。他通常态度都很好，但是当他态度不好的时候，会变成怪物。
基普的速度快到超乎提雅想象。他双手抓起弗库帝上衣正面，把对方抬离地面，推去撞墙。「她是我的搭档，」他说。「是你的队员。我知道你心神不宁。但是。不要。」
弗库帝的脚完全没碰到地──而弗库帝是小队里身材最高大的人之一。见鬼。基普越来越强壮了。
基普放下他。「毛巾。麻烦。」
弗库帝递出毛巾。偏过头去。「抱歉。」他喃喃说道。
「对她说。」
「抱歉，提雅。」他说。「我没想要这么浑蛋。」
「我会在训练时磨练你的个性。」提雅说。她捶了他手臂一拳，力道不算轻。但她很高兴他道歉。她喜欢弗库帝，但他讲话激怒自己，而她没力气教训他。此刻没有。
基普把毛巾给她。「妳刚刚说什么?」
她气冲冲抢过毛巾，她不该那样对他的，而这让她更生气。「别管了，粉碎者。你又不是我爸。」这样讲很不公平。她很感激他出手相助，但她突然怒火中烧，只差一点就要哭了。
「我不是，但我杀过人。把话说出来。」
提雅开始擦手。她冷冷凝望毛巾、她的手、擦手的动作。「万一……万一他们师出有名呢?血袍军，我是说。」
「不管那个，」文森说。「杀光他们，让欧霍兰去决定对错。」
提雅听过类似论调，但那是在自吹自擂。是很幼稚的大话。不过这话从文森口中说出来，听起来像是认真的。
「不，」基普说。「提雅……他们当然师出有名。」
「你在讲什么?」关键者首度开口问道。他本来打算让小队队员自行处理，但提雅看得出来他不希望讨论内容偏向异教言论。
「没人会说克朗梅利亚完美无瑕，提雅。法律是要付出代价的，我们随处可见那些代价。克朗梅利亚拥有权力，在某些地方会滥用那些权力。欢迎来到人类的世界。没有法律也要付出代价。我生长在提利亚，那里是最接近血袍军理想中法外天堂的地方。提利亚具有很多特色，但是天堂?」基普嘲弄地哼了一声。
「想想黑卫士。想想黑卫士的领导人。铁拳指挥官或许是我们所认识最好的人。剑客守卫队长，一个好人。不是很有想象力──」
「粉碎者，你不能──」关键者开口，但基普直接盖过去。
「我当然能!」基普说。「我们是黑卫士!我们不怕真相!记得吗?不是很有想象力，但是看重职责、勤奋努力、忠心不二。很杰出的第二领导人。我们显然失去了怀特‧欧克守卫队长，但她能力也很强。光阴守卫队长?有点愣，但很聪明，适合管事，不适合冲锋陷阵，但是有能力。绿柱石守卫队长?她当军官有点太友善了，不过还是称职的军官。钝器守卫队长?有点太不友善了，但还是很称职。看看排名在我们前面的小队，基本上我很钦佩他们。看看我们自己，我能想到最好的队员。我说得对吗，队长?」
「这就是我放弃升迁的原因。」关键者小声道。「至少是一半的原因。」提雅和其他人都知道另外半个原因。和他们一样。为了驭光者。
「你的重点?」提雅问基普。
基普说：「如果关键者之前没有放弃他的职业生涯，阿朗就会进入我们小队。他是个奸细，尽管我们有这么多好领袖，他还是差点就混进来了。或许他会在成为正规黑卫士前遭人揭穿，但人手如此不足，我怀疑。他很可能会在一年内就进行最终宣誓。那还是在黑卫士几乎没有出错的情况下。老实说，就算有我们在也一样。有些加入黑卫士的人背景并不干净。有些人──甚至我们这些新进学员──都曾被勒索或贿赂过。为什么?因为我们有权力，还会取得更多权力;因为拥有其他人想要的东西。有些人不小心误入歧途，有些人彻底腐败──不管原先占有多少优势，对吧?我是说，我们受人敬重，薪资优渥，拥有所有想要的东西，而且还引人注目，我们拥有克朗梅利亚所能提供最好的一切──但还是有弱点、会接受贿赂，会有人出卖自己人。」
「情况没有那么糟。」弗库帝说。
「就是那么糟。」基普说。「你只是还不愿意面对而已。」
「没人贿赂或勒索过我。」弗库帝说。
「弗克，」基普有点恼怒地说。「那是因为他们认为你太笨了，不能贿赂，太善变了，不能勒索，太爱讲话了，说不动。第一项是他们弄错了。」
弗库帝眨眼眨到像是被人打了鼻子的狗。
但基普继续说。「但那不是重点。如果像黑卫士这种人少、有钱，又有良好领导和各种优势的团体，都可能有成员腐败了，怎么能期望人数众多、权势滔天、散布七总督辖地各地──而且有些地方领导人能力还很差──的团体会比我们更加严守道德分际?」
「你是指克朗梅利亚。」提雅说。
「没错。」
「我对他们有所期待是因为他们在欧霍兰面前宣了誓。」大里欧说，这是他首度开口说话。「因为他们是欧霍兰在人间的手。不该违反那种神圣的信任。」
「不，」基普说。「他们不该。人们永远不该违背誓言。」
「但他们还是会违背。」弗库帝说。祝福他，每次都会把最明显的事实说出来。但是话说回来，有时候把最明显的事实摊在阳光下也是有好处的。
「血袍军是由骗子领导的天真之人。」基普说。「他们不遵守曾经发过的誓言，不愿意在自己变成危险时结束性命。他们心里害怕、不忠实，于是宣称誓言没有效力。他们想用力量统治其他人，所以声称克朗梅利亚不该用力量去统治他们。克朗梅利亚说所有人在欧霍兰眼中都是平等的，我们的力量和特权让我们成为更强大的奴隶。我不喜欢卡塔尔老师，但这部分她没说错。另一方面，法色之王说驭光法师天生就比常人高等──但他同时又说要废除奴隶制度。告诉我，如果驭光法师天生就比常人高等，为什么要废除奴隶制度?」
所有人沉默了一段时间。
「因为他需要部队，」关键者说。「而要离开提利亚，就必须通过洛利安的矿场和当地数以万计的奴隶。」
「要分化你的敌人，」戴罗斯说。「害怕奴隶反叛的军队不会离开家园太远。」
「只要记住法色之王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掌权，你就能了解他做那些事的理由。」基普说。
「不会那么单纯吧?」提雅问。「如果那么单纯，为什么你看得出来，其他人都看不出来?」
「因为我是个坏人，所以了解坏人的想法。」
他这么说是什么意思?想要别人恭维他吗?
但基普还在说话。「不要从一个人宣称的理念去评判他，要从行为去评判。看看法色之王做过什么。他们的做法是错的，提雅。他们是骗子，是杀人凶手。那并不表示我们做的一切都是对的。那并不表示我们家不用彻底打扫。我只是不认为得把房子烧掉重新开始。」
弗库帝点头。「我们家乡有句谚语：你家的狗身上有跳蚤，并不表示你要开门放狼进来。」
「我爸也说过那句话。不过他是说放老婆、皮疹、床和妓女进门。」文森说。
高斯说：「毫无疑问，他靠亲身经验学会这个教训。」
弗库帝和大家一起笑，然后说：「我没听懂。」
「这就是那种笑话，弗克。」高斯说。
「就是你解释了就不好笑的那种?」弗库帝问。他很熟悉那种笑话。「肉瘤呀!」
这是他骂过最脏的脏话。前一阵子他都是骂：「象鼻。」
「你认为那么简单，粉碎者?」提雅问，不管其他男孩。
「在伪棱镜法王战争期间，加文手下的将领下令焚烧加利斯顿。那很愚蠢。错误。可怕。火势扩散，烧死了好几千人。那并非策略;那是为了报复卢城屠杀事件，但手段残暴多了。可是加文赢了那场战争。而在战胜后，他又不能惩罚做这件事的人，虽然我很肯定他想这么做。他们说──或许他们甚至相信──自己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胜仗而非做不可的事情。于是他颁赠勋章，然后请他们离开。现在杰斯伯群岛上没有半个参与焚烧加利斯顿的人。你们认为那是巧合吗?那些人现在的身分地位都没办法再做类似的事情了。加文在事发后所作的处理算是好事吗?不。但那已经是最好的处理方式了。」
「那这个呢?」提雅问，伸出依然沾有血迹的手和擦血擦不干净的血巾。「这就是最好的处理方式?」
基普冷冷凝视她的双眼。他伸出干净的手接过毛巾，在自己的手掌上抹血。「不是最好的处理方式，提雅。办得到的处理方式里最好的?一点也没错。」
凝视他的双眼后，她相信他。战争是邪恶的东西，但她并不会因为打仗而变邪恶。这种说法让她卸下一点重担──不多，但够了。
二十分钟后，小队成员都清理完毕，所有人轮流向关键者报告任务状况后，他们在安全屋门口列队，准备回克朗梅利亚回报。关键者显然不喜欢做任务回报。
「提雅，」关键者说。「出列。」
「呃?」
「妳是我的副手了。副队长。」
提雅看向原先的副队长弗库帝。他看起来并没有不高兴。「晋升是我提出的，提雅。」他说。「我们刚刚都吓僵了。我吓僵了。这是妳应得的。」
应得的?她刚刚根本发狂了。她怕自己开口会乱说话，所以干脆地接受新职务。
「粉碎者呢?」她问。
「粉碎者是粉碎者，」关键者说。「他，呃，不属于我们的指挥链。该听他的话时，我们就听。剩下的时间，他听我们的。可以吗，粉碎者?」
基普看起来有点沮丧，但又很坚定。「所以开始了?」他低声问关键者。
提雅不晓得他们在讲什么。「很久以前就开始了，粉碎者，」关键者说。「唯一的问题在于你要对抗命运，还是操纵命运。」
「命运?」基普问。「粉碎者这个绰号是你取的。」
「哎呀。」关键者说。面露讽刺的笑容。
「没问题，队长。我就先走出半步吧。不过这也算是我最想做的事情。你知道，对吧?」
「我知道想要……达成不可能的目标是什么感觉。」他嘴角抽动，提雅知道他想起了露希雅。
基普说：「你是我们里面最强的人，关键者。从各方面来看都一样。你别给我死了，听懂了吗?」
「去，我所向无敌。」关键者说。「回去吧，加快脚步。看看我们能不能再把这里弄小一点。」他戳戳基普的肚子，两人一起微笑。
男孩子。提雅真爱他们两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