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我弄懂了一件非常有趣的事情。」昆丁说。他站在管制图书馆的桌子上。头发凌乱，胡碴已经几天没刮了。「不幸的是，只是很无聊的小事，一点帮助都没有!」他笑了笑，听起来像是快要崩溃的人会发出的嘶哑笑声。
基普说：「昆丁，你的牙齿为什么是红的?告诉我那不是血。」
「嘿嘿嘿。」他的声音有点疯狂。「不是。不是血。卡特。你知道什么是卡特吗?那是一种兴奋剂。我今天第一次用──呃，其实是三天前。咖啡加上卡特，还有……」他低头看着桌上的几个碗。
「请告诉我你没拿卢克主教的花瓶当尿壶。」基普说。
「基普，虽然我看起来很兴奋，但我觉得快崩溃了。」
「看来很有可能。」基普说。「你有──你有先把花瓶里的水喝掉吗?」
「我又不能尿了再喝。那就太恶心了。再说，不喝就没空间尿了。」
基普摇头。他伸手抓住昆丁，把年轻人拉下桌。他怕昆恩跳下来会弄伤自己。这个骨瘦如柴的学者不比提雅重多少。
「呃，谢谢?」昆丁说。「请不要再碰我了。我不……我不喜欢被人碰。谢谢。」
基普耸肩。所以昆恩是怪人。没比他们其他人怪到哪里去。「所以……」
「黑牌和驭光者有关!」
「那真……令人兴奋。我猜。有什么关系?」
「关系就是我们对两者都一无所知!哈!」
基普说：「没那么兴奋。」
「我、我、我说过我弄懂了分类方式，对吧?」
「那是将近三周前的事了。」
「没错，没错。我、我找出所有与驭光者有关的记载──我待、待会儿就拿给你看──那些记载都有个问题──」
「问题?」基普插嘴。「什么问题?」
「等一等，等一等!我有个想法，于是去找了所有和黑牌有关的书。一开始找不到，然后我就不找黑牌的书──那些不是被烧掉就是被偷走或什么的，但是在黑牌之前所写的书都被列为黑书，也就是异教书籍，懂了吗?」
「聪明。」基普没听懂，但是感觉无所谓。
「我找到了一样的东西!」
「跟什么一样?」基普问。
「和刚刚说的驭光者一样!」
「但你没告诉我驭光者是──」
「喔，对、对。看。」昆丁指著书上一本小书。
书页陈旧到又破又脏。「这是?」基普问。
「卢克教士的祷告书。把卷轴装订成册，方便翻阅，也好收进口袋。这样比较持久耐用，最后有很多空白页，留给卢克教士抄写笔记、祷文或来自欧霍兰和先知的梦境。这本祷告书归达江所有。」
「那个战士—祭司?」
「阿达加西斯寡德江的领袖。一名绿祭司守护者。」
「看起来很有趣。」基普说。
「内文?我也觉得很有趣。我看不懂这里面所有语言。我拿所有不是用帕里亚语或古帕里亚语写成的古老典籍来对照译文。译文也被搬到这座图书馆里还挺方便的。」
基普指的并非内文语言，他当然看不懂。他是指内文中有些留白的地方。刻意留白彷佛是有人用隐形墨水书写，但是里面又没写东西。「那些空隙是怎么回事?」
「看译文，就、就在下面。」
翻译过的书上也有留白。和原文的留白没有对齐，或至少位置不同。但基普猜在文法上是有对齐的。
「所有、所有书都一样。」昆丁说。「有人删除了很多记载。」
「删除墨水?」
「不、不、不……他们可能是用隐形墨水写的。你是多色谱法师。你告诉我。」
基普用手遮住提灯的光，把瞳孔放大到看见次红光谱。什么都没看到。他用手指沾了点提灯里的次红卢克辛……
「基普，图书馆内严禁汲取次红!」昆丁说。「他们会把你退学!」他显然是想小声说「退学」这两个字，但实际就和吼的没两样。
但是基普已经汲完色了。书上没有会对热产生反应的墨水。他瞇起眼睛，进入超紫光谱──超紫经常会被用来撰写秘密。也没有。他轻轻在纸上抹一层超紫卢克辛，但是没有发出任何荧光。接着他轮流戴上所有法色的眼镜，盯着书页看。没有，什么法色都没有。
但当他拿出超紫眼镜时，他发现其中一个镜片破了。
「喔，见鬼。」他说。
「喔，班哈达没告诉过你──哎呀!」昆丁说。
「没告诉过我什么?」
「所以!什么法色都看不出来?」昆丁问。
「没告诉我什么?」
「他们全都以为你死了。他要做点实验。出了点事。我想他一直想找正确的时机告诉你。他、他觉得很难过。」
「那为什么会是你告诉我?」
他有点不知所措。「说溜嘴了。」
「我不是说为什么是你，我是在问为什么不是他。无所谓。给我看这个。」
「全都一样。我全誊了一份。每一本书，每一份译文，提到驭光者预言的部分都残缺不全。一开始我以为是墨水不好。这点从古老的手稿就可以看出：有些墨水会随时间褪色，最后难以辨识。但是译文不会在同样地方留白。」
「为什么不会?我是说，如果他们翻译的时候，原文就已经是空白的，他们为什么不会也留白?」
「因为我研究过很多有留白的译文，有不同抄写员会注记，这在内文中是难以辨识，还是缺少内文。这些留白处都没有这种注记，而翻译方式也都不会用到留白部分，这是没有充分利用纸张，而纸张通常很昂贵。所以、所以有人删除了抄写本和译文中相关的部分。我们没有遗失所有存在世间的驭光者预言，当然。但在这些书里，只有断简残篇。并非所有内文都有译文，所以有些是我自己翻的。」
「等、等、等，」基普说。「他们怎么删除墨水?」
「用毛皮就能擦掉了。通常还会再刷白一次。如果是用纸草──」
「但是我没在内文里看到任何涂改的迹象。看起来并没有被人动过手脚。」
「手脚可能是很久之前动的，现在已经看不出来。」
「这表示这些内容都是很久以前就被删除了?」
「好吧，这可以解释古代译文，但是不能解释所有译文。如果历史上有段时间有人同时删除了很多文献──」
「比方说教义部?克朗梅利亚指派卢克裁决官的年代?」
昆丁点头，一脸懊恼。「他们一定是想出办法调配出能羁绊墨水并加以抹除的卢克辛。在与异教徒作战时，他们就会想要研究出这种东西。并且使用。」
「那些浑蛋。」基普说。「死了那么久还能制造麻烦。」如果提雅出生在那个年代，卢克裁决官就会把她当作异教徒在欧霍兰注视下烧死。
「总之，我查到的预言就是这样，而我还有件事情要告诉你。」
基普读道：
死亡在握，他的牌，他的签
他预见战斗/挣扎/杀戮
「他战斗/挣扎/杀戮?」基普问。
「我翻起来就是如此。抱歉。这里很难翻。可能表示很冲动?或许他会想也不想就动手杀人?」
「全都翻得这么烂吗?」基普问。
他看得出来这话伤了昆丁。「有些文字没有上下文很难翻，但相关部分又被刻意抹除。这么做的人目的就是要让后人难以重组这些句子。」
在黄昏的年代里，精灵将会崛起
血流成河，蓝月当空
两百之中会出九神
带来时间的终结
基普抬头看昆丁。「听起来不妙。精灵?」
「灵体?不过力量强大。半神半人?」
「你确定这是驭光者的预言?」
「对。不是什么唱诗班或狮子玩弄羔羊的那种预言。」
叛军崛起，古老之道失去
异教、伪善──
「这就算一段?完全没意义。」基普说。
回到纺车轮
以血相拒
普罗梅西人后裔的受害者
「普罗梅西人?」基普问。听起来像是古鲁斯加文。
「通常是指怀抱善意进行暴行的人。感觉意思不是很好。但你还没看到最棒的段落呢。」
基普看下去。最后一句是个标题。以光之礼。「嗯，很好，昆丁。诗在哪里?」
「不，没有诗，就这一句。但是看!」他拿出两本书放在一起。「译文错了，所以这里没被删除。他们漏掉了。这句话的离格通常表示『以光之礼』，但也可能是『赐光者』的意思。」
「你一直用那种我应该要恍然大悟的表情看我。」基普说。
「在原文里，一般这个词的说法是『唐尼尔卢克西』。但是在屈折语的语系里，除了用以强调外，文字排列顺序并没有一定的规则，而这里是用『卢克西唐尼尔』。」
「还是不──」
「数百年前，帕里亚的腔调开始影响鲁斯加人，『卢克西』开始被转录为『卢西』。」
「还是……」
「卢西唐尼尔。用在主格上就是……拜托。我感觉像是在解释黄色笑话的笑点。」
「喔!卢西唐尼尔斯!所以一首诗名叫『以卢西唐尼尔斯』?那又是什么意思?」
昆丁彷佛泄气般。「这个，我不知道。但那肯定表示驭光者与卢西唐尼尔斯间存在某种关联。赐光者和驭光者?万一他们是同一人呢?万一驭光者已经降临过了呢?」
「都没人注意到?」
「所有人都注意到卢西唐尼尔斯。他带来改变──他改变了世界。」
「但是他们没注意到他和预言中的那个人?」
他的手为了持剑打造，
他的肤色为战争而生。
他遭受父亲的父亲铲除
他将解救所有憎恶。
基普已经有点懒得去解了。但是昆丁说：「不、不，看着，这段翻得和原文差异很大──你以为它是刚好和我们的语言押韵吗?就连格律都错了。我们的语言适合抑扬格，但这篇是用抑扬六步格。」
「抑扬──什么?」
「别管了。」
「这对我们有什么帮助?」
「好啦、好啦、好啦，大概没有帮助。但这些东西够我研究好几年了!还有这一段，这一段里提到的『他』应该就是驭光者，然后至少这边也被删掉了。最后这段预言有争议，但我不知道是因为他们不确定这段预言与驭光者有关，还是因为不可能发生所以在后来造成争议。」
……他会拔下不朽之神的胡须，在大图书馆里偷走他头上的遮阴。
昆丁耸肩。「拔胡须是形容激怒人的谚语，偷走男人头上的遮阴──对沙漠民族?难以体会。因为太烦人，太气人了?为什么要重复同样的形容?我不知道。确认两句谚语在相关文化中出现的年代或许能够提供一些解答，但它反正是不被承认的预言，所以我不急着去研究。」
基普问：「但是为什么要质疑那则预言?细节都很清楚明白呀。」
「是没错。不幸的是，我们知道卢西唐尼尔斯从来没有去过大图书馆，而大图书馆已经沦为废墟三百年了。被塔拉利分离主义分子烧掉了。让他们活命，结果他们却夺走我们深爱、能让我们更好的东西。愿欧霍兰诅咒他们。」
「那些都很有趣，但没什么帮助。」
「我知道，我还没告诉你另一件事，更有趣但也更没帮助的事情。」昆丁突然在兴奋感消失时显得疲态毕露，基普伸手扶稳他的手臂。接着在昆丁皱眉时缩手。
「什么事?」基普问。
「这些图书馆里有好东西。我是说我发现了光明黑暗庆典日会和秋分差到一个月的原因，就和今年一样。因为──别管了。无所谓。这些图书馆里也有一些很糟的东西。糟到不象话，我想。尽管主题局限，我还是查到了一些……无所谓。那些可怕的记载都没有被删除。据我所知，其他我认为卢克裁决官会想要删除的记载都没有被删除──除了和黑牌有关的部分。包括黑牌的名字。一切都消失了，基普。别的记载都安然无恙：只有驭光者的部分预言，还有所有黑牌的记载。这两者之间有关联。有股力量不要我们得知真相。但真相消失了。就连笔在纸上压出的痕迹都没有留下。他们要保守秘密，而他们成功了。他们已经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