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我将你母亲视为偶像,」伊莲说。「我母亲死时,她照顾我。她知道我没有女性亲戚可以当作榜样。身为一个成年人,我看得出她这么做还有什么原因,当然。让玛拉苟斯与盖尔家族和平共处并不需要婚约,只要两家交情够深就行。但后来发生了一件事情。你知道是什么事吗?」
加文坐在牢房里,透过明显的眼袋看着囚禁自己的人。这是过去几个月来她们第三次来访。他在前两次来访时失去了两根手指。再少一根的话,他的左手就没办法抓东西了。「请说。」他说。他的声音很沙哑。这几周里他很少有机会开口说话。她把他丢在这里腐烂。
「这不是个反诘问句。你知道出了什么事吗?菲莉雅‧盖尔经常来拜访我,有一天,她请我去找她,然后……就没有了。她从此拒绝与我交谈。出了什么事?」
那种奇特的强烈情绪突然间又回来了。最糟的部分在于,加文慢慢开始相信伊莲‧玛拉苟斯并没有发疯。她只是个被环境逼向极端的正常女人。而她的环境有很大部分是盖尔家族造成的。
「我不知道。」加文说,揉着眼睛,几乎算是在用手上的绷带抓痒。「但我敢肯定一切都是我的错。让妳堂弟不要乱说话的事情怎么样了?」
「那是十五年前的事情。想一想。当时菲莉雅‧盖尔为什么要和我断绝往来?」
加文换上胡涂的表情,开始思考这件事。他很快就想到了。一开始他以为是因为战争或他的骗局,但那是十六年前。十五年前是菲莉雅得知德凡尼‧玛拉苟斯没有死于战争,在荒野中游荡数年,正要带着加文的秘密返回家园的时候。她在解放仪式时忏悔,说她一开始尝试收买他,然后派海盗去拦截他的船、谋杀他,至少她以为如此。
菲莉雅‧盖尔为了保护最后一个儿子不惜下令杀人,但却没办法笑着面对父亲死在自己手上的女人。听起来正是他母亲的作风。必要时十分强硬,但内心很温柔。她和安德洛斯‧盖尔不同,他父亲根本不会想要与玛拉苟斯家的人交朋友。但如果他这么做了,一定会彻底利用对方。
这个世界只有两种人──坏人,和笑里藏刀的坏人。
加文说:「我当然知道为什么。因为我连对她都没有坦承发生在裂石山里的事情。整整两年,我没有告诉任何人,然后她听说妳父亲尚在人间的传言。她质问我这件事,因为我之前说过他已经死了。她问我有没有可能弄错。」他闭上双眼,长叹一声,彷佛那是段痛苦的回忆。
「那你怎么和她说?」伊莲问。
蠢女人,我会享受杀妳的乐趣。妳根本不晓得我是什么人,是不是?我要用锁链扯掉妳的手指,逼妳吃下去。「我告诉她那家伙是冒牌货。他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带着满身伤疤和鬼话返回富裕家族、试图取得桌上空位的人。」
「他不是冒牌货。」伊莲说。
「不,他是。」
「不,他不是。」
「妳怎么知道?」加文问。他现在知道目标了。那家伙有和伊莲通信。不过他们很可能一直没有碰面。他会送来能证明身分的信物,但可能是可伪造的东西,也可能是与他亲近之人知道的事实。
「问问题的是我。」
那就不必客气了。他的说词不需完美,只要能让对方产生疑惑就行。
我是谎言之父。见识我的实力。「我知道是因为我在场,伊莲女士。战争的尾声。德凡尼和达山很亲近。」这是事实。「他是好战士。」事实。「不是最天赋异禀的驭光法师,但很能善用绿卢克辛。」事实,不过有点狗腿。添加点对方想听的甜言蜜语可以帮助苦涩的谎言下咽。「我弟弟和我的最后一战中死了很多人,但他始终屹立不摇。」第二部分是真的,第一部分不是。「他参加了裂石山之役。撑过了最后那场大火。」事实,他活下来了,也有参与那场战役。但能活下来是因为最后他没有身处战场中央。除了达山和加文外,没人在那阵魔法沼气中存活下来。「最后德凡尼为了解救达山对我展开攻击。他……英勇战死。」彻头彻尾的谎言。
「你撒谎!」她说。
加文偏开头去。然后又转回来看她。他噘起嘴。「他奋战到底。他……冲过来,撞倒我。他掏出手枪对准我,但是子弹没有击发。我起身后击落他的枪,然后……他就跑了。我抛出一把标枪,刺穿他的背。之后我没有见到他的尸体,但我上过很多战场。他不可能活下来,我可以保证。然后我捡起那把手枪。很小巧。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上面有小麻雀的花纹。一定是备用手枪。这是手枪在战役尾声还有上膛的唯一理由。那把枪不比我的手掌大。和整个战场格格不入。附近除了那把手枪和标枪外没有其他武器。我当时已经无力汲色,而我弟弟几乎失去意识。我拿起那把小手枪,指着我弟弟的眉心。枪没有让我失望。」
我不用假装脸上那个死气沉沉的表情。我让这些接近事实的回忆再度浮出脑海。描述德凡尼那把手枪的细节堪称神来一笔。加文怎么可能知道达山手下随身携带的备用小手枪?
「不,」伊莲低声道。「不。」
「我母亲不了解。她从未上过战场。她认为逃跑让妳父亲成为懦夫。事实上,所有人一天之中都只有这么多勇气可用,妳父亲已经比大多数人勇敢。他冲向两个在决斗的神,要不是燧石背叛他的话,就能够扭转战局。他冲过来时,并不晓得我已经无力汲色,而在他见识过我的能耐后,那真是非常勇敢的行为……更重要的是,我母亲不能容许自己为了我杀死我弟而痛恨我。她就只剩下我这个儿子了。于是她怪罪妳父亲。如果他没有把那把枪送到我手里,她另一个儿子就不会死……我想她的理性知道责怪他不公平,责怪你们家族不公平。但是她就是责怪了。她知道能克制自己,不把对妳的恨表现出来──其实是为了我──但她没办法在这么做的同时挂着愉快的面具。搞不好她的想法还是对的。有时候我会想,如果当时我手边只有那把标枪,我是会把我弟弟活捉起来,还是一枪刺穿他的喉咙?手枪让我可以轻易杀他,但……我只是在胡思乱想而已。当时我杀红了眼。我母亲怪罪妳父亲,八成还相信妳如果发现我当时的所作所为的话,会为此而怪罪她。」
「你……你这个恶魔。」伊莲说。
「如果这样讲让妳好过一点,我很遗憾我弟弟的战争让妳失去良师益友,还有其他一切。欧霍兰的胡子呀,我愿意用两根手指换回妳的父亲。」他朝她摇摇他残缺的手掌。
卡莉丝,妳曾说过我心里有股自我毁灭的欲望。我否认。我真傻。
「操你妈!下地狱去!」
「据我对德凡尼的了解:他不会折磨无助之人。固执,他们说,但很可敬。这点他就比妳强。」
这样做似乎很蠢:在对她撒了这种谎后又挑衅她。但是想要钓鱼就得让鱼先吞下钩子。如果他愤怒到胆敢当面对她说出这么蠢的话,当然不可能同时又冷静到能想出如此完美的谎言,对吧?
但加文得提高赌注。真正的考验是此刻发生在台面下的事情。伊莲是鲁斯加真正掌权的人。总督优特培‧普托洛斯被她玩弄在股掌之中。伊莲的父亲德凡尼加入了法色之王的阵营。不管他过去十六年来还干了些什么──那家伙肯定是德凡尼,虽然当时没有立刻认出,但加文毕竟还是认出他了。不管这十六年来德凡尼干了什么,最后都加入了异教徒的阵营。在伊莲和她父亲间造成嫌隙等于是帮了七总督辖地一个忙,因为如果伊莲让仇恨蒙蔽一切,她有可能带领鲁斯加投入法色之王的阵营。
这会是蠢到难以置信的做法。权力顶端的人不可能在法色之王的革命中获得好处。邀请饱受迫害的部队进入妳的城市?妳连友军的部队都不该邀请。
但是仇恨和嫉妒会在所有愿意孕育它们的温床中产生自毁倾向。为了对付盖尔家族,这个没有子嗣的女人或许会愿意牺牲他们家族所拥有的一切。
于是我为了大局着想说谎。一如往常。
但她还是在瞪我。
现在轻举妄动没有好处。如果她觉得自己是被迫做出决定,未来就会质疑这决定。不管她采取什么行动,都得觉得那是自己的决定,是在她所得知的事实下必定会产生的结果,然后她不得不与他形成牢不可破的同盟。
那两根手指?她可能永远不会付出代价。至少很长一段时间内不会。加文得压抑自己的怒气,让它们在台面下慢慢燃烧。有朝一日。或许。可能不是今天。不是最近。
他没有直视她的目光。他看着她,偏开头去,又看回来,放松肩膀,垂头丧气,一副毫无防备的模样。他不是威胁。现在最重要的是让她想清楚。
最后,她说:「战后,我们家族在各地都有地产,但是很多都被战火波及。我需要很多钱才能修复它们。几万几万的丹纳,帮葡萄园进口葡萄树、帮棉花田买新奴隶、帮驭光法师缴学费、支付契约金、租用后购买河运驳船运送货物。砍柴要新斧头,新水车架需要铁,采用当地硬度不足的石头切割的磨石价钱不到进口的一半,但是使用时间只有三分之一。每一次我都会用父亲的账本来计算这些帐务──事实上,是我父亲的管家梅兰西斯的账本,不过他死于血战争期间──而每一次,我都会在账本上看到这些项目:『雇用守卫』,有时候有『血林康恩的贿赂』,还有『海盗造成的损失』。每年年终,会有『掠夺事件的修补』和『替补掠夺事件中丧生的驭光法师』。」
「当然,最后我写满了那些账本,改用新账本,但我还是会留下那些字段。我研究那些花费的数目。老梅兰西斯在我们家当了四十五年管家,他来了没几年就能精准预测那些花费。当你知道去提利亚运橘子的船只十艘就会损失一艘,就会知道明年继续这门生意要花掉多少盈余。长期来看,这些数字很重要。我父亲从来没想过,我们家族能在失去那么多成员的伪棱镜法王战争和血战争期间保有那么多地产都是因为梅兰西斯。」她深吸口气。「但每当我拿起那些账本,决定要运送任何货物时,我都会看到那些开销。我一直没有付过那些钱。」
「我很擅长计算,我拿自己的数字去与梅兰西斯的做比较。从那些结果来看,从面对那些项目时无法否认的事实来看,我欠你很多,加文‧盖尔。至于欠了多少,就要看我赚多少而定。尽管无法避免一定程度的货物损失──我终究还是会在抢劫、谋杀、海盗等事件中损失人员和货物──最重要的关键在于遇上这些损失的时机。如果你在拥有一百匹马的时候损失了一匹价值不菲的种马和母马,你会觉得痛。但如果你在还没配种之前就失去牠们,那你就玩完了。于是,我用各种不同方式运用算盘,尽我所能地计算得失。我选择不要量化失去家族成员、值得信任的仆人和奴隶的情绪代价。我也选择不要量化如果太多近亲死亡,导致我得结婚生子时大量损失的时间。我们家族的女人通常都能在生产后很快复元,但不可能预测我自己会怀孕几次,或是在怀孕晚期和产后早期能做多少工作。当然,我没有把不结婚生子当作获利──因为我此刻没有结婚。以我此刻的财富来看,如果当初情况不同,享受结婚生子的好处就会让我付出很大的代价。你现在了解你给我带来多大的难题了吗?」
「我听得有点不太明白。」加文说。他认为自己听懂了,但是让敌人觉得他们比较聪明,向来不是坏事。
「因为你阻止了战争,加文。然后铲除了海盗。好几次。还不算你因为不需筹备战争经费而降低税率。无论如何,加文‧盖尔,你们家族都害我失去了我父亲、最后一个叔叔,还有四个远房表亲。」
「但根据我的计算,我欠你的介于四年二十三天到二十七年十六天之间。那是我应该要劳动的岁月。我人生中的岁月。你帮我省下了约莫一百万丹纳;你让我重建家族,而结束血战争,你肯定也解救了很多我所深爱的人。我想杀你到肚子会痛,光是想到你就让我头痛足以重创帝国。众所皆知,远近驰名,我是处事公道之人。虽然我有权力这么做很久了,但我从未占过任何人便宜。但是人要怎么偿还血仇?」
「我在这方面留下很复杂的遗产。」加文冷冷说道。
「人要用血仇来偿还血仇。」
「喔,刚刚那是反诘提问。」加文说。「但妳看起来太冷酷、也太得意了,不像要说:『加文,你救了我深爱的人,所以我要救你深爱的人。』」
「不管你有什么缺点──你有很多缺点,加文‧盖尔──总之你不蠢。你听说牛津之役的事了吗?」
「我太忙了……感觉好像我一直在划船绕圈圈。我错过了。」
「克朗梅利亚一日之内损失了五万五千人。其中有三万五千人是鲁斯加人。我的同胞。」
加文觉得被人踢了一脚。「出了什么事?」
「阿兹密斯将军想要在奥河击败法色之王。」
「奥河?那条河不深,对吧?」加文问。
「雨季的时候就够深。」
加文只有在夏天见过奥河。
「将军想要在血袍军渡过浅滩时攻击他们。他们的狂法师在半小时内汲色制作出很多新桥,围住我们的部队,在河里击败我们。血林人讨厌这个计划,宣称要撤兵,但阿兹密斯将军不肯。他执意要执行这个计划。于是法色之王入侵血林,血林人毫无损失,我的子民却遭受到或许无力复元的打击。」
我的子民。她的语气不像是当地人民,而是领袖。她肯定已经完全控制了普托洛斯女总督。但那还是不是最糟糕的部分。卢城之役加上牛津之役,七总督辖地已经连续承受两次军事灾难。即使鲁斯加非常有钱,一个总督辖地还是只能损失一定数目的人民。
「之后情况也没有好转。牛津之役后,他分散兵力,半数部队绕过奥河上游,试图截断敌军的补给线。」
那是一段很漫长的旅程,也缺少半数兵力很长一段时间。如果是加文,就会派遣小型部队过河掠夺,而不是半数兵力。
「阿兹密斯将军恳请渡鸦岩持续抵抗,宣称会解救他们。他们抵抗了,但他没有及时赶到。他仓皇脱逃,丢下火炮和火药,还有一车又一车的粮草和火枪。」
「很明显,妳只有一件事可做。」加文说。
「什么事?」
「放了我。」
「我为什么要那么做?」
「因为我能打胜仗。因为如果妳要记录血债的话,法色之王欠妳的最多。」
「这我不知道。我认为血债都是你的。」
「我的?」加文真的不懂了。「那些人命怎么可能算到我头上?」
「你任由这场战争发生。你本来在加利斯顿就可以阻止它了,甚至更早。」
「什么?什么?!我所做的一切努力都是为了阻止这场战争!妳的间谍是有多无能才让妳做出其他结论?」
「你是个骗子,加文‧盖尔。这是我的间谍的共识。」
因为自己所犯的罪被杀是一回事,而他犯过很多罪。但是为了他竭尽一切努力想阻止的事情被杀又是另一回事。他尝试其他策略。「妳还记得彩券抽奖的号码吗?」
「一百五十七。所有人都记得他们天杀的欧霍兰号码。我把那个号码握在手里整整两天,不知道那是否代表我的死亡。」
那场抽奖是年轻气盛的加文为了解决漫长血战争而提出的做法。只有双方的领导家族成员才会收到号码。两千个血林和鲁斯加最有权有势的人在加文的命令下齐聚一堂。他的黑卫士为了这件事快气炸了。但那并没有阻止他。
加文邀请他们全部前往竞技场去为了和平祷告。出席者都不是自愿的。除了那些家族的成员外,没有驭光法师可以参加,而加文的黑卫士没收了所有人身上的大型武器,不过允许保留匕首和其他防身武器,藉以减少他们的疑虑。所有家族领袖都了解在与敌对家族会面时不要携带长剑、阿塔干剑或长矛之类的武器。
每个家族都依照各自的人数排成一列。随机的数目,至少他们如此认为。菲莉雅‧盖尔帮忙加文决定哪些人要站在前排。她还帮他执行他的诡计:加文用超紫数字标示了每个人投入的那张折起来的纸。菲莉雅脖子上挂着卢西唐尼尔斯的超紫眼镜,虽然没人知道那副眼镜有何功用。每当她在低头假装祷告伸手去抽签时,就会透过眼镜去拿该拿的号码。
这招对所有家族都有效,除了偷换签纸的那家。当年加文比较年轻,比较冲动,而他只是耸肩说:「他们想要欺骗棱镜法王?在风中播种 。」他母亲知道那句话是怎么收尾的。她默默同意。
各家族列队整齐,面对他们围成一圈,所有家族地位最低的成员站在最内圈,面对加文,而他朝一座高台上放的大木圆桌比了比。他带领大家为和平祷告,说了些他不记得的废话。在所有人都同意他对欧霍兰说的那些模棱两可、毫无强制力的鬼话,然后纷纷点头,做出七神的手势后,他指向身旁那张做工不精细的圆桌。「我的朋友,」他说。「这张就是和平之桌。在欧霍兰祝福的光芒下,谁愿意同我入席?」
其中一个布鲁‧贝尔家族,派出他们母亲。布鲁‧贝尔家族曾经人多势众,但现在他们只是从前的影子。两个女儿,两个远亲,没多少土地,没有财产。只差一点就会变成平民,或是灭族。
其他人都看向他们的男女领主──班康恩或康恩。
加文说:「我想你们全都不懂。战争导致土地荒芜。所有田野都染上不洁之血,每一个行为都比之前更加卑劣、不人道。你们的战争对欧霍兰是一种侮辱。你们全都很清楚,但是嗜血天性远比羞耻心强大。你们不敢为了自己的暴行祈求宽恕,因为这样做就等于让宽恕扩及到敌人身上。你们的悲痛宛如脸上的疮,遮蔽了视线。所以每年都派遣儿女当作死亡的贡品,好让你们继续愚蠢和骄傲。还每一年都让所有无端涉入你们不敬、亵渎、自大的人们成为更多贡品。你们不光只是侮辱欧霍兰;还侮辱了我。不光是洗劫了自己家族、敌对家族、无辜者的家,还洗劫了七总督辖地。迫使总督及──没错──甚至还迫使棱镜法王跑来你们和你们祖先面前阻止这些战争。你们用短暂的休战协议和谎言响应我们的努力。利用那些时间重新备战、配种,基于谁能成为最强大的驭光法师、谁有最多法色,来挑选儿女。」
「我知道。没错。我自己就是这种配种行为下的产物。但现在我是棱镜法王,而今天的所作所为不是为了自己家族;而是为了七总督辖地。现在我再问一次,有人愿意和我同席和平之桌吗?」他伸手一挥,彷佛在邀请他们。
没人入座。加文,以一己的欲望改变世界之人;加文,失败者兼领导者、欺骗驭光法师之人、放逐之人刽子手;没人理会加文。
他凝望太阳,彷佛在祷告。当天烈日当空,三角洲的空气比血还闷,城市的喧嚣声远远传入竞技场中央。他祷告,但不是真的在祷告。他是在自己体内累积力量。
「那就这样吧。」加文说。他再度挥手,这一次,蓝卢克辛刺顺着他黏在前排第一圈男女喉咙上的超紫导线疾窜而出,贯穿所有喉咙的中央,插入每个人的脊椎中心。
站在所有家族最前排的人当场死亡。
事情发生得太快、太赤裸、太残暴、太安静,完全没人开口说话。不少人甚至连那些人为何倒地都不知道。
「战争似乎很随机,」加文大叫。「是不是?谁生,谁死?就和彩券抽奖一样。但是在我的抽奖里,只有你们这些得为这场战争负责的人要死。我认为平民百姓比较乐见这种情况。现在!有谁要随我入座和平之桌?」
一时间,所有人震惊不已,看着死去的家族成员。「欧霍兰」挑选的每一名死者都是该家族中最好勇斗狠、最暴躁、最可恨、最罪大恶极的人。有些家族肯定很想要除掉家里最麻烦的麻烦人物,看到其他家族的麻烦人物死掉就更开心了。
但这些都是为了战争而生的家族,许多人真的是专门为了战争配种而出的。
「你疯了吗?」一个威勒家的人问。
「你杀了我父亲!」一个约莫十六岁、头发火红的葛林‧艾波家族的人大叫。可恶的血林人脾气超差的。那个年轻人拔出随身匕首,脸上露出狂野的神情。
「你父亲是个笨蛋,胆敢攻击我,你就会变成死掉的笨蛋。」加文对他说。
「啊!」年轻人冲上平台。
有些人就是没办法好好应付出奇不意的情况。
加文在所有人惊讶的神情下转身背对他。「不用再死人了。」他叫道。逐渐崭露头角的黑卫士守卫队长铁拳凭空出现,在年轻人碰到加文之前砍了他。
毫无意义的死亡让加文突然怒火中烧。「坐上这张天杀的桌子,就不会再死人!」他吼道。
又是一阵魔法波动,又是一圈人倒地死去。他几乎已经忘记飞刺插入人体内的声响。
所有人拔腿就跑。他就知道会这样。一群天杀的懦夫。好像他在棱镜法王战争期间没有安排过伏击一样。他依然用战败方的观点称呼那场战争,不过就算嘴里称之为伪棱镜法王战争,他也从来没有战败的感觉。
他气到极点,考虑等他们跑到巨牙上再采取行动。不。不。已经死够多人了。重点是要吓到他们顺从,不是让少数幸存者永远视他为敌。
他接触在圈子外围埋下的超紫卢克辛,然后大量灌注卢克辛。一整圈巨牙死亡圈喷出沙地,在所有贵族之前形成巨型围栏。绿、蓝、黄卢克辛交错抖动,等着贵族自己跑过去被刺穿。
贵族纷纷绊倒,摔倒在地,撞成一团。
他们在死亡光墙之后、所有竞技场出口看见目光冷酷的黑卫士,手持武器摆出轻松自在的杀手姿态,卢克辛蓄势待发。
「不用死更多人!」加文大叫。「给我归队。」
他的黑卫士和随行而来的驭光法师复述他的命令,在光墙外绕圈,对着墙内的人大叫:「归队。立刻!移动!」
有些人比较温和,但结果都一样。几分钟内,队伍重新排好。接着加文放轻音量道:「你们难道宁死也不愿和平共处吗?你们的家族和领土上没有必要再死任何人了。」
「如果我接受你的提议,」一个老太太说,「就等于是与他们所有人为敌。我们这种小家族怎么可能同时对抗威勒家族和玛拉苟斯家族?」
「接受我的和平条约就能获得保护。」加文说。「违背我的和平条约就会惨死现场。」他慢慢朝队伍挥手,这一次标记出下一轮飞刺瞄准的黄色目标。不少队伍最前面都是小孩,或是受人喜爱的阿姨、受人喜爱的儿子。如果这些家族到了这个地步依然执迷不悟,那就只能指望欧霍兰原谅他们。愿欧霍兰原谅他们。
现场维持在一股凝重的沉默中,直到有人张口欲言,他才突然往桌上迅速挥手,吓得所有人面露惧色,以为他又要动手。他释放一波次红卢克辛,身边空气闪闪发光,这是他在战时练出来的把戏,让自己看起来魔力四射,接着他指着桌子吼道:「这里就是你们战争的结尾。谁、要、坐、下?」
他们就在顽固、骄傲和杀人犯的尸体前取得和平。过程并不容易,但很迅速。不是所有人都能讨回公道;审判一个人的罪要回溯多少年,要发生多少息息相关的可怕事件后才会有人说:「这之前的一切都获得宽恕?」但他们打造出了和平。双方交换人质,然后把人质送往克朗梅利亚,由加文亲自监管。接下来的几年内,有人开始测试棱镜法王的和平协议,当然。动手的是盖尔家的表亲,马可仕—塞瓦斯丁‧盖尔,他用类似手段报复战争时期发生的强暴事件,显然认为自己因为与加文的关系可以享有特权。如果他有一点点盖尔家的智慧,就该知道情况完全相反。
马可仕—塞瓦斯丁被砍断手脚放在城中广场里示众,四肢整整齐齐摆在旁边,血淋淋的下巴下卡着一个牌子,写道:「违反棱镜法王和平协议的人就是这个下场。」
接着,加文得派遣使节去处理一个当天早上利用经济实力摧毁一个叛变的鲁斯加领主。
这件事只用一段严厉的谈话就解决了。鲜血和言语。用剑和意志达成的和平。
伊莲‧玛拉苟斯是最有权势的家族领袖中第一个签署和平协议的人。
现在加文对她说:「妳以为那些彩券是随机抽的吗?妳叔叔佩拉可斯是个懦弱的战士。乐于接受羞辱,乐于派人赴死,但从来不敢亲自上阵。而他的妻子瑟拉?妳以为那头恶毒的母牛有能力领导这种大家族出门野餐?更别说是达成和平协议了。想想那天死的人:他们──除了葛林‧艾波家拿刀的那个可怜年轻人──全都是不可能支持和平协议的人,或做过罪大恶极之事,只要还活着,其他家族就不会支持和平协议的人。如果那是欧霍兰的旨意,那就是祂透过我的手来达成旨意。还有我母亲的手。是她帮我筛选贵族、康恩和班康恩的。只有她才对那些人了如指掌。她挑选了妳,伊莲。妳记得在和平桌上,他们因为提希丝太年轻了,打算把妳送去克朗梅利亚当人质吗?我母亲选择由妳来领导家族。妳的彩券号码是她选的。所以妳可以决定妳欠我一切,还是什么都不欠,但妳的命和妳的地位,都是欠我母亲的。」
伊莲神色沮丧,加文不晓得她是在想死在当天的人,还是在那之前死去的父亲,或是领导家族期间失去的一切,也可能想是菲莉雅‧盖尔及与这个伟大的女人逝去的友情。「她有……她有提起我吗?临终时?」
最诱人的谎言最好都别说出口。那可以证明你的诚实。加文缓缓摇头。「很抱歉。我们的时间……非常有限。当时法色之王几乎已经兵临城下,我们要防守一座城市。那充其量只是场很简短的解放仪式。」
他搞定她了。欧霍兰的胡子呀,他搞定她了。他即将爬出这座囚室,离开这个国度,爬上天堂。他将会感受阳光。加文‧盖尔无所不能。他的魔法并非一切。他与从古至今所有人都不一样。他可以和卢西唐尼尔斯相映争辉。他是神。
「玛拉苟斯女士,释放我。我会打赢这场战争,我会偿清所有欠妳的债务,我会让法色之王血债血偿。」
但接着门打开了,在全世界这么多人里,在真正的加文那许许多多的老朋友、老情人、老敌人,还有集三者于一身的人里,走进来的偏偏是努夸巴。她打扮随兴,身穿帕里亚贵族女士通常只会在家里穿的服饰,只在女仆和阉人面前穿,而这种穿着打扮让加文知道她是伊莲‧玛拉苟斯尊贵的宾客兼亲密友人。她穿着镶有珠宝的凉鞋,长及小腿的宽松女裤,长流苏的多褶锦缎腰带,胸口开很低的轻便上衣,胸前还有件伏贴的小背心,上面有许多宝石装饰,搭配脖子上挂着的几条项链,头发裹着一条宽松的头巾。
她身上有代表努夸巴身分的刺青,在黝黑的皮肤上几乎看不出来:下唇下方有一个,两眼下方各有一个用古帕里亚文陪衬的刺青。左眼下写得是「受诅咒的控告者」,右眼下则是「受祝福的救助者。」
「你好,加文,」帕里亚领导人说。「你知道这是什么吗?」她拿出一条金属项链,上面镶着一颗宛如活生生火焰受困在琥珀中的大宝石。「这是橘克星的种子水晶。它有很多功能,其中之一就是侦测谎言,而你,你这个自命不凡的浑蛋,你是个大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