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死亡和基普想象得不太一样。他还是自己,所以不是在任何牌里,至少可以肯定这一点。他触发了珍娜丝‧波丽格装在牌上的陷阱。她真的很喜欢这种「既致命又很容易就会被朋友触发」的陷阱。
这里一片漆黑。宛如墓穴般漆黑──黑到好像他闭着眼睛一样。他确实闭着眼睛。小基普,不算光谱中最明亮的色彩。他脸朝下趴在光滑的硬木地板上。他站起身来──这是好事。能动是好事,对吧?──然后发现自己身处一间图书馆。
不,或许不是普通图书馆,而是「那间」图书馆。用奇特明亮的红木制成的书柜一排一排朝地平线延伸。长达数里格的书柜,每一座都有常人五、六倍高。基普的目光顺着附近书柜上新迭起的书往上看,再往上看。旁边有让人拿取高处书柜的滚轮梯子,不过没有屋顶。夜空在天上绽放星光,没有失真,星星没有闪动,比基普印象所及更为清晰。
基普不是占星学家,而他认不出天上任何星座。他突然感到一阵头晕目眩,彷佛自己将会飞离地面,进入空中的虚无。他立刻将目光向下移回书柜上。
阿塔西夫斯塔木。就是那种木头。永远烧不完的木头。除了在这里,这里只把这种木头擦到晶亮,为整座图书馆提供温暖的微光。很厉害的把戏。基普往前踏出一步,看向两座书柜间的走道,确定距离有多远。
看不到尽头。
他退回原先的位置,这样似乎比较安全。
他深吸口气。等等,这是他出现于此后所吸的第一口气吗?他都已经死了,还需要呼吸吗?喔,他有在呼吸。奇怪的是他竟然不害怕。困惑,当然。好奇,当然,但是他一点怯懦的碎屑都没有。
或许有一点碎屑。
碎屑是丈量怯懦的单位吗?
他再度尝试步入走道。啊,并非没有尽头,只是宽敞到彷佛没有尽头。在宛如大海般的距离外,他隐约看见类似高墙的东西,另外一边也一样。看出这么远的距离,了解自己身处在多宽敞的空间中,再度掀起一股头晕目眩的感觉。基普转身看向距离自己较近的东西。
四周突然出现各式各样的活动,创造的时刻彷佛因为他的出现而突然展开,手边书柜爆出大量文字,思想宛如喇叭枪开火般穿越所有语言空间而来,与所有符合年代的媒介产生冲击──巨大的双管卷轴摊开,以隐形的羽毛笔填入文字,透过莫名其妙的照明,开始前进;一下子摊开整页文字,宛如士兵般排列整齐,然后切割开来,装订成册,飞到书柜上它们的位置;纸莎草纸摊平的同时,复杂的象形文字已跃然纸上;黏土板压扁成相同厚度,小小的楔形文字才刚填满其上,阳光或烧窑已将其烤硬;竹子被压扁,排列整齐,用线穿好,文字宛如雨滴般滴落在上面;上千种不同的书写方式,皮革、石头、木头、纸,还有他叫不出名字的材质上;由左至右、由右至左、由上至下,或是以完全无法理解的顺序,一次全部写好。有些飞上附近书柜,但有些──比如楔形文字──则飞向好几排外的远方书柜。
基普在他脚边看见潦草的字迹──写在看起来像是克朗梅利亚演讲厅桌子的桌面上。透过看不见的手,写下孩童般的丑陋字迹,文字突然出现:
金棘老师是婊子
她身体痒,去看医生
医生说妳生梅毒
唯一的治法就是很多
打油诗还没写完就往某处的书柜飞去。喔,可怜的浑蛋。基普认为金棘老师看到这首讽刺诗后一定会大发雷霆。
已经没人使用的古老书写方式飞向远方,过去十年内写的打油诗肯定都在附近。所以……万一这地方保存了所有曾写过的文字?每一字每一句。所有文字一写出就被送到这里来。
这表示基普站在现在,面对过去,看着历史缓缓朝左右两侧摊开。
他转身向后,期待自己站在悬崖或一片空白的边缘。
但他猜错了。未来耸立在他面前,一里格一里格的书柜,一本一本密密麻麻的书──卷轴慢慢消失在拥挤的书本间,逐渐被远方某些基普认不出来的明亮金属或水晶所取代。他看到了,在那些东西之外,很远很远的地方,不过依然位于视线范围内,他看见了图书馆的墙。
未来的尽头。
基普再度看向侧面,有了,隐约可以看见墙壁。看向过去,什么都没有。过去或许有极限,但是远远超过基普视线可及的范围,过去比未来更加深远。
我死了,然后跑到图书馆?当然,情况本来可能更糟,但我今年在图书馆里待了很久。够久了,真的。我得永远待在这里吗?我要去哪里尿尿?
我想死人不用尿尿。
就像他们不用呼吸一样?
他正要开始探索书柜时,一个男人从天而降。他落地的声音宛如山崩,降落在基普前面。不晓得为什么,他给人一种已经坠落很久很久的感觉,而这种落地方式完全不会伤到膝盖,有点类似关键者跳起落地。就算基普活得够久,能和黑卫士训练一千年,他还是很肯定自己永远没办法学会让落地看起来轻松自在的技巧。
男人优雅起身,理了理上衣袖口,上衣外还有件三颗钮扣的夹克,造型和闪亮的材质基普前所未见。夹克外面还有一件大皮外套,表面是黑色的,内里是白色的,造型修长,一路垂到他的尖头皮靴上。他取下宽边帽,甩甩还没长到衣领的银白色头发。他的肤色比基普一辈子见过的所有人都来得白皙,很奇特,不食人间烟火,完美。他微笑,笑容真诚,触动那双宛如镜像般的七彩眼珠,他的牙齿不是很白,带有珍珠光泽,微笑时显露的犬齿看起来比常人更长更尖一点。
基普认定这个男人不是人。此人展露明显的善意和美貌,基普还是感到恐惧沿着脊椎而上,接着他心想,我都已经死了。他还能把我怎么样?
幸亏恐惧是属于理性的范围。幸亏有办法说服自己不要害怕。
「哈啰,屠神者。」陌生人说。因为他相貌英俊、胡须整齐、发型完美,基普以为他的声音偏向男高音,但结果这个家伙的声音却很低沉──清脆悦耳、完美动听,不算粗哑,也不会低到难以辨识,而是低沉浑厚到不像是发自这个人类体型生灵口中。
「哈啰,从天而降的恐怖人。」
陌生人眼睛抽动,彷佛有点不高兴。他立刻用微笑掩饰,不过还是有一道皱纹从眼角一路延伸到耳朵。皱纹一出现立刻抚平,只留下笑容在脸上。「哈啰,屠神者。」他又说一次,彷佛在展现耐性。
「哈啰……先生。」语气困惑。基普觉得像是在赌博,但是没人告诉他赌注是什么,更别说是规则。过去一年间,基普经常遇上这种情况,所以早就应该习以为常了。但这并非能习以为常的那种事。眼前的人在基普心里掀起无声莫名的恐惧。
我已经死了,你不能把我怎么样。喔,看看这个。人死后或许不用尿尿,但仍会强烈感觉想尿尿。
这个事实本身就有点恐怖了。
对方没有离开降落地点,只伸出一手,微微朝上。看来不像是要握手或是击腕,基普一脸谨慎地看着他的手。一样东西从宁静的天空坠落,落在对方摊开的掌心里。一把明亮的黑木手杖。
「我希望你不介意我用手杖。」男人的声音好像巨大齿轮相互摩擦的感觉。他上前一步,基普看出他脚踝都受伤了,愈合的状况不好。或许这就是他穿硬皮靴的原因。「你是用什么名字来这里的?」
基普左顾右盼。「呃,这个问题有陷阱吗?」
男人在离基普十呎外站定,对于正在交谈双方而言算是很奇怪的距离。他把手杖抵在身前正中央的位置,像个三脚板凳般身体前倾,靠着手杖。他等他回答。
「我是谁就是谁。我是说,我一直以来就是我。基普。基普,」基普说。「这里有厕所吗?」
「基普?基普。不是你的本名,对吧?基普,微不足道,无关紧要。根本配不上三个字母。『别看我,』这个名字大叫。『我只是个私生子。』基普‧迪劳莉雅。基普‧盖尔。猪油‧盖尔。粉碎者。屠神者。或许迪亚克普特斯?如果你要开始收集在其他语言和宗教中的名号,这个话题真的就会变得非常无聊。在这些名号之下,你究竟是什么?在名号的斗篷下,你是谁?」
「我完全不晓得你在讲什么。」
「我本身也是个拥有许多名号的人物,你知道。他们叫我……好吧,何必破坏乐趣呢?我的名号后来变成了第一批黑牌之一,沦为禁忌,因为窥视那张牌的人都会发疯。小盖尔,那只是来自我力量中能塞到一张牌里一小部分而已。此刻你快死了。喔,别担心,这里的时间不太一样。我们位于时间之外,有很多很多时间可以聊天,但你的肉体快要死了。我可以救你。」
「好吧,问题解决了。」基普说。「我本来还不晓得你究竟是英雄还是坏蛋。坏蛋。」
「真的吗?对你来说就这么简单?」不朽之人问。
「并不复杂。」基普说。这里有数不清的书,却没有地方尿尿。「有时候要推理,有时候只凭感觉。这一次是感觉胜出。」推理?我是从哪里听来这个词的?在管制图书馆里待太久了。
「如果头脑和内心地位相等,你是用脑,还是内心决定谁要听从谁的意见?」对方微笑道。他用左手支撑手杖,右手扠腰。这个动作推开了他的大皮外套,露出右腰上特殊枪套里插的手枪。这其实是种聪明的做法。大部分人会把手枪放在袋子或口袋里。这种设计能轻易拔枪。枪套底端还有系绳可以把枪套绑在腿上,不会乱甩。佩戴枪套的人随时都可以确认枪在哪里。基普一定要记下这玩意儿。
基普说:「你见到快死的人,而你有能力救他──偏偏你不救。这是坏人会做的事情。」
很有趣。只有一圈超小的黑色瞳孔扰乱他那两颗一模一样的完美眼珠,透露看的方向。「啊,但是你还没死。所以或许你太急着批判我了。」
基普皱眉。他隐约觉得听这个男人说得越久──男人?神?介于两者间的东西?──他就会越相信对方的话。就这方面而言,基普和加文‧盖尔相处的时光提供了很宝贵的经验。加文也喜欢这么做。
「所以我还没救你。还没。但是我的敌人也还没救你,是吧?」
敌人?「你是谁?」基普问。那件长外套的皮感觉怪怪的。内外两层,柔软,但是太薄了。
「当然,他救不了你。他不看。他不在乎。他不知道。他不救。他死了,这个世界是我们的了。」
「你是谁?」基普轻声问。他看出那件外套的问题所在了。内里是安加人皮肤的白色,表面是帕里亚人皮肤的黑色。欧霍兰慈悲为怀,那件外套是人皮所制。
「我是持火者;我是开眼界者;有人说我是神,有人说我是怪物;有人说我是天使,有人说我是恶魔,还有神圣奴隶,破锁者。有人说我是精灵、野兽,还有人。痛恨我的人叫我『渎神者』、『诱惑者』、『腐化者』──还有大师,以及国王。『流浪者』、『放逐者』、『无亲者』、『不洁者』。我是『黑暗的右手』,是『墓穴之音』。我杀过国王和诸神。我为了将真正的信仰带给七总督辖地而来,摧毁人类打造而成的错误。卢克教士帮助我隐身黑暗,但有些东西没办法永远不露形迹。你知道我是谁。」
基普形而上的内心和他肉体上的内心完全同步,然后一起静止。不。
「说出来。」
「你……你是驭光者。」
「我是。」驭光者转动颈部,然后是肩膀,接着听到一声撕裂声响,他的长外套背后破了一条大缝,冒出一对荣耀非凡的洁白羽翼。他的上衣粉碎,露出洁白无瑕的身躯,彷佛用充满生命力的大理石雕刻而成。他比生命更伟大,比任何女人更美丽。不能单纯用美丽来形容。那是一种赤裸裸的存在,彷佛将完美夕阳所带来的忧郁思念与痛苦放大一千倍,混入想要强夺与被侵犯的动物肉欲,然后添加夏日阳光通过透镜而来的猛烈光束,烧烤着如同蝼蚁般的基普。
这就是猫头鹰要在夜里打猎的原因──眼睛会被太阳烧掉。这就是人类只能看见一小部分光谱的原因。看见更多就会瞎掉。要看见心灵无法承受的景象就会痴呆。
基普直接跪倒,蜷伏在地。他没办法克制自己。没有力气。没有意志。
他双手贴在尘土中,摆出崇拜的姿势,只差一点点脸就会贴在金黄地板上。尘土──尘土?这里?在这洁净无瑕的图书馆里?──在他有机会眨眼前卷起来渗入他的双眼。转眼间,他泪流满面,泪水将谦卑的尘土染成泥浆。泥浆令他双眼灼痛,但并非眼里有异物的灼痛,而是肌肉疲劳的灼痛,肌肉变得更加强壮。灼痛逐渐减弱为刺痛。
他抬头往上,看穿了幻象,他的双眼重生,瞬间变得更强壮。在荣耀的外表──一袭光明的斗篷──下,羽翼腐烂了;恶心的血肉散发出恶臭雾气;皮肤漆黑卷缩,被火焰烧开,下方隐藏着什么,肯定不是人──但迅速掩盖起来。不朽之人朝天空露出獠牙,用基普的耳朵无法解析为音节且舌头也不可能发出的语言吼叫。眼前确实是光之天使,光也可以让人眼花撩乱、目不视物、误导、欺瞒。眼前的景象乃是将光扭曲而成的幻象和谎言。
面具全部返回定位后,不朽之人说:「我是阿巴唐,国王,离开暴君宫殿,在此荒野中,及一千个类似的世界里,走出自己的道路的两百精灵之一。我是女王的爱人,诸神的父亲。我是白昼之星,在荣耀中步出天堂。」
起身。
基普不确定这个声音发自他脑中还是外面,但他的倔强认为这是好主意。他在心中找回力气,至少找回了一点点,然后缓缓起身。「离开?还是被赶出来?所以在两百个废物里面,只有我有资格和你见面?身为一个婊子的胖儿子,到底要做到什么地步才能赢得一点尊重?」
不朽之人大笑。「拯救你自己,基普。他不会救你。不过如果你自救,他会居功。就跟往常一样,抢走好人和伟人的成就,让你质疑自己的价值。如果你今天坚强到能拯救自己,改天我会再回来。等你准备好的时候。我会永远存在。而你……只剩下几分钟,或十五年,或最多七十年。对我而言,毫无差别。我会在你需要帮助的时候、无法自救的时候再度返回。如果你活得了那么久的话。」
不晓得为什么,这话听起来比「与汝道别,改日再见」更有威胁性一点点。基普清清喉咙。「我不确定有听懂。如果我活得了那么久?」
「你们这些人类。你以为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个储存你们种族五个时代所有知识的大图书馆?」
这点我也很想知道。
阿巴唐似乎很难相信基普到现在还没搞懂,他觉得自己给的暗示已经够明显了。他摇头。「听好了,喔基普,你出现于此是基于妥协。你的心灵缺乏理解脱离时间概念的架构。所以你没办法跳脱时间,只能带着一颗因果泡泡到处跑。」
「锤拳半人马花岗岩。」基普严肃地说。
古老的眼睛皱起,神色不耐。「什么?」
「我只是,呃,我只是想要示范一下,了解三个词组成的词组里每个个别词汇的意义,并不表示我就了解三个词放在一起是什么意思。」基普笑得有点无力。
怪物双眼发光,开口说话时散发出一股非常恐怖的感觉。「这座图书馆位于时间之外,但你的心灵无法理解脱离时间的概念。所以当你在这里时,因果就会错乱。这表示你没有完全脱离时间。你的肉体此刻正在死亡。你没有呼吸,没有心跳。如果可以立刻回去,你还会是你自己。如果稍微拖久一点,你还能活下来,但会变成白痴,或许没办法控制肢体或肠胃,或许白痴到根本不在乎那些。再多等个几秒钟,你回去的时候就真的死了。」
喔。
喔,狗屎!
「你觉得我这个坏蛋还真是很有帮助,是不是?」
事实上,基普还没想到那个。他依然还在思索因果泡泡的部分。但既然他提起了……
阿巴唐收回羽翼。羽翼轻易缩回他的人皮外套侧面的裂缝里。除了令人作恶的质料外,大外套还有个吸引他注意的地方。它微微发光。这个神的一切都散发一股华丽非凡的感觉,从袖口上的象牙白系带到直筒裤上的细致蓝丝线条。他恢复先前的姿势,左手抵着手杖,右手扠腰。他注意到基普的目光停留在自己的手枪上。
「这里有些规则。」阿巴唐说。「这些衣服来自你的未来数百年的时代。我不能让凡人看见超越他时代的东西。我向来不太看重规则。」
「你到底是什么?」基普问。
「这个形体?孤独的流浪者、一种象征、还没出现的牌组里的一张牌。你的后代,像你一样,将会相信所有杰出的能力都值得歌颂。这个形象非常擅长杀人。没有其他长处。杀人,然后离开,不受惩罚,彷佛不受他们微不足道的法律约束,彷佛是神。他们将会崇拜他。没错,他们会崇拜你,喔……基普。」他说,把基普的名字说得好像破掉的泡泡一样,彷佛很享受这个音有多脆弱。「现在你已经杀了一个神和一个国王,还和一头海恶魔在──喔,天呀,不,那个还没发生。」
他微笑,基普认为那是陷阱,有可能会害死自己的假预言。如果基普能活到那个时候。
「你想看看吗?」阿巴唐以肉眼难察的速度拔出手枪。「我亲手打造的,在永恒中牺牲宝贵时间创造。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做过这种事了,我想下次再做这种事起码要等一千年。我叫她『慰藉』。你以为你们的色谱魔法算魔法吗?手枪最烦人的问题是什么?」
感觉不对劲。这件事没有基普想象中那么简单。「我不知道。打不准。开火后让你看不清楚还会烧伤的黑火药。」
「那些问题我也解决了,再想想。」
基普对这个问题很感兴趣,但是……这只是烟幕,只是黑火药。「我不在乎。」他说谎。「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重新装填弹药。装填弹药就是手枪最烦人的问题。约莫两百年后,人类会发明一种可靠的旋转装置,可以连续发射好几发子弹后才要装填弹药。我采用那种外型,以免太过显眼,但是这把手枪……不用装填弹药。永远不用。它会自行装填。这个,才是魔法。你想知道我是怎么做到的吗?我差点违反了宇宙的基本法则。在没有生命的物体里加装魔法引擎?」
「所以你将意志灌注到物品里,那又怎样?」这显然是陷阱,但基普看不出陷阱的用途。还有引擎是什么?他听说过攻城发动机,当然,但阿巴唐的语气听起来不是那个意思。
「把意志灌注到箭羽上去追踪锁定的目标是一回事。让一样物品自动使用魔法又截然不同了。有人会说那是一种形式的创造。」
基普不理会他的回答,寻找,寻找。如果能够逃出生天,他可以回想这段对话,在其中找出重要的线索。但此时此刻,必须四下搜寻,指出陷阱的尖牙。「你说在永恒中牺牲宝贵时间是什么意思?如果你位于时间之外,花了多久时间对你又有什么意义?」
「就像你们带着严格的因果秩序来到此地得妥协一样,我们要去你们的世界也要妥协。包括我在内。我们永生不死,并非无所不在。」
基普突然希望自己没有那么常跷神学课。「欧霍兰的特质」似乎对他的人生不会有多大帮助。如果事先知道会遇上这种情况就好了。「我听不懂。」他说。
「我们可以从任何时间、任何地点进入你们的年代。」
「但不能同一时间出现在两个地点。」
「原来你的凡人心智还是可以慢慢了解明显的事实。」
基普突然懂了。「所以如果你今年在安加群岛待了两周,制作手枪,你离开后就不能再度回到那两周的时间。你可以离开后又在那两周前后跑去其他地方,但是不能占据同一段时间。你可以随意造访任何时段,但是只能造访一次。这就是你说『在永恒中牺牲宝贵时间』的意思。永恒是没有限制的,但我们的时间有其限制,所以当你们造访这个世界时,你们的时间也会受限。这表示如果你在特定时间跑去错误的地点,就没办法弥补你在那里所做的事。这表示你们有可能受骗!」基普哈哈大笑,心情愉快。「这样一定让你很不爽,呃?能造访任何时间,除了你得到场的那个时段。你创造了一把枪,但你永远都要担心自己花在我们的世界造枪的那段时间,会是你得出现在其他地方的时间。哈哈哈!」
人脸面具上短暂冒出愤怒的涟漪,扰乱弄裂了面具,然后又立刻修补,就和之前一样,不过这次基普看见了面具下方的东西,绿绿黑黑,嘴巴完全不对,眼睛又大又怪。
「苍蝇跑来呛蜘蛛说没有时间修补问题?在我自己的网子里?」
喔,不。出现了。陷阱的尖牙。
阿巴唐说:「真相就是,待在这里听我说越久,你就越接近死亡。真相就是,你已经死了。你──」
「真相就是,你还在说话,这表示你在撒谎,这表示我依然构成威胁。不管出于什么原因。这一定让你很不耐烦。我──瑞克顿的小肥基普──构成威胁。」基普不由自主轻笑出声。真是愚蠢的想法,但话说回来,若非如此,这种力量强大的生灵怎么会来理他?但现在那已经不是重点了,只是让他分心的问题。背上插了刀的时候,就不要再拍背。
基普转身面对隐形的手写字、绘画、刻蚀、敲打的方向。那就是关键,那是现在,是答案所在。
他听见非人的吼叫声,伪装成男人的怪物发出的声音。阿巴唐不喜欢遭人冷落。
基普畏缩,尽管脱离肉体、脱离时间、脱离自己所代表的一切,他还是不敢相信自己没被那个声音吓得尿裤子。但他没有转身。如果那家伙想要杀他,如果此地昏暗不清的规则容许他这么做,基普显然没有办法阻止他。
「听清楚了,迪亚克普特斯,我或许不能在这里杀你,但我的手可不会受到限制──」他住嘴。「如果你离开,我会随你而去,世界上没有任何敌人可以与我相提并论。」
「闭嘴。我在思考。」喔,朗米尔,我从没想过会有感谢你的理由,但我谢谢你,你这个小灵魂、小心眼的小镇恶棍──我知道如何刺激对我束手无策的恶霸。为此,我感谢你。
现在,我会什么会出现在大图书馆?
这里是一切知识的宝库。那代表什么──
基普再度看向隐形的手。它们当时正在描绘象形符号。当作文字的图画。图画就是知识。在所有语言、所有媒介上的知识。
或许包括了粗心大意的年轻笨蛋体内的九王牌知识。
我出现在这里是因为这地方是所有知识的宝库,而在取走我体内所有知识前,我都会留在这里。
基普首度低头打量自己。他浑身布满纹身。所有暴露在外的皮肤,所有刚刚被牌盖住的部位,通通留下了牌上的图案。或许留下的不只图案,或许它们也留下了自己的本质。他不完全了解这种想法。这些牌为什么不一创造出来就跑来此地?但或许他问了个与时间──他快要用光的时间相关的问题。
他翻过自己的左腕。
炮手。
这个伊莉塔疯子身穿大外套,没扣扣子,露出上半身,下半身穿着水手的宽松裤子,没穿鞋,脸上带着大笑容。他坐在冒烟的大炮上,一副在骑大炮的样子。这门炮比基普见过的所有炮都来得大。炮手左手拿着一把喇叭枪,右手拿着有好几根长枪管的手枪。就和基普第一次看到他时一样,这家伙在杂乱的长发和胡须及外套里塞入在燃烧的导火线,让他看起来彷佛来自地狱。炮手?我可以体验身为炮手的感觉?
好吧,炮手,来玩玩吧。
基普将手指握成熟悉的手势,触碰五颗珠宝:一个角落一个,中指放在牌中央上方。一根接着一根,他手指压在炮手的图案上,满心以为不会有事发生──
──炮手──
叩。超紫色和蓝色。拇指接触时,感觉像是有人吹熄了蜡烛。四周变得一片漆黑。眼睛失去作用。不过片刻后,太阳出来了,海浪打在他身上,忽明忽灭、上下摆动。在浑身动弹不得的情况下看着眼前景象改变,让他恶心想吐。
叩。突然出现的绿色解决了这个问题,触觉恢复了。他开始游泳。强壮的躯体,筋骨结实,上身赤裸。海水很温暖,到处都是船骸。
叩。黄色。听觉恢复了,水手大声呼唤彼此,还有人发出痛苦和恐惧的叫声。但黄色不仅如此;黄代表了人和地点的逻辑。可是这种黄色不大对劲。难以置信。棱镜法王凭空出现。闪开所有他发出的炮弹。就连炮手开始双管齐射后也一样。棱镜法王那艘小船的速度快得如果是听别人说起,他肯定不会相信。瑟莉丝会把气出在他身上。可恶的加文.盖尔。
但这个心灵跳来跳去。有点不对──
叩。橘色。大海和火药击发的味道,他可以感应到其他人漂在海上,而水里,四周──喔,看在地狱的份上。鲨鱼。很多鲨鱼。
他的手指已经开始下沉。叩。红和次红、嘴里的血腥味,实在太──
对付鲨鱼的重点就在于鼻子。这跟对付人没有多大不同。打烂恶霸的鼻子,他就会立刻转移目标。简单,对吧?简单。
炮手可不是坐以待毙的美食。大海就是我的明镜。和我一样变幻无常。和我一样疯狂。深海洋流中,怪物亦自海中涌出。别人口中的浪花,在我眼中就是她在对我吐口水,友善的──
基普在所有手指碰到宝石点时立刻缩手──立刻──但那一刻在牌里就已经经历了好几分钟。一直到他──炮手因为船桨在对方手上,杀死了一个名叫骗徒的水手。基普目睹了炮手自封为船长,还征召了第一名船员。那个愚昧的狂人。
发现自己返回大图书馆后,基普低头看着手腕。图案变淡了,但没有消失。就在他面前,一只手在空中画出半张牌。此刻暂停动作。
他得回到同一张牌。炮手地位重要。他要找出正确的时刻。他不晓得自己在做什么,但必须学。
基普的手指沉入掠夺一艘安加船的画面,谋杀男人、砍断肢体,然后有人唱歌。「林基、辛基、丁基,还是豆?」他再度缩手,看不下去。
但是图案还是没有消失。
他又沉入那块皮肤两次,然后在喘气哭泣中返回。但他面前的牌画好,分开了;一份飞到他手中,另一份飞向书柜。
时间彷佛凝止了,基普凝视自己的手腕。炮手的图案在隐形手完成绘图的同时消失。但接着他身上的图案移动,重新排列,珊蜜拉‧沙耶──棱镜法王战争的女英雄──的牌来到他的手腕。
「你赶不上的。」阿巴唐说。不知为什么,他的外套不见了,但手里握着一袭黑白皮革所制的斗篷。「就算你能一张张体验牌里人生,就算有任何人类能承受那么多苦难,你还是没有足够时间。」
基普没有回答。他没有答案。他也不会放弃。
「珊蜜拉,来玩吧。」他放下手。
但是珊蜜拉不是最后一张牌。海兰‧特洛斯不是最后一张牌。薇薇‧灰皮不是最后一张牌。阿黑亚德‧明水或狂野巫山或斑晕粉碎者或堕落预言家或普列德‧波洛斯或初学者或奥罗浮‧库纳或新绿狂法师或异教徒都不是。
他隐约察觉每当看完一个图案,那张牌就会飞向图书馆,而他至少看见一次阿巴唐把斗篷当网子抛出,试图在牌消失前拦截下来,但所有牌似乎都直接穿透斗篷,没有放慢速度。他有太多要担心了。基普一张牌接着一张牌沉入其中,沙漏的沙已经快漏完了。
每一次,当他基于某种理由认为看够了时,就会移开手。他几乎忘记了自己的存在,毫无感觉,或许,直到要缩回手的那一刻到来为止。牌里的景象也不会勾起回忆。他不认识大多数人或东西;甚至在把手放到下一张牌前,他都没把微光斗篷牌与渥克斯或珍娜丝‧波丽格家联想到一起。
基普与牌的结合完成了,但是和牌分开后却仍然无法彻底隔绝牌里的景象:这并不单纯只是把心灵融合在一起,而是一种整合。心灵上的整合,情绪上的整合,肯定也是生理上的整合。当他离开失去一条手臂的男人的牌时,会感觉到剧痛,下一张牌时不会盖过前一张牌的体验,再下一张牌也还是能感觉到。伤痛越累积越多,就算没有肉体上的伤痛,他也会体验男男女女人生中的关键创伤:最常见的是恐惧,肉体格斗也稀松平常,仇恨与懦弱,还有英勇事迹全部迭成一团。
刚开始,他每体验一张牌就重新整理思绪,提醒自己是谁,抹除鼻孔中留下的鼻血,深吸口气,然后体验下一张牌。接着他只是吸一口气,看阿巴唐一眼,感觉耳朵里流出液体。他英勇战死。他背叛最亲密的朋友。他自杀,击发抵住下巴的喇叭枪,爆出一大堆牙齿。
他发现自己跪在地上,哭泣,手腕上布满鲜血和泪水。但他没有停止。他收手擦拭额头,让自己吸一口气。他的手臂血淋淋的。他在流血汗。这肯定不是好现象。
「不。」阿巴唐语气惊愕。
放下手。科技师。搞什么?他是班哈达。他是个天才。真是想不到。
「我──」
放下手。指挥官。他是关键者,不是现在的关键者,而是未来的关键者,面对──但是当基普扬起手时,他失去了未来的景象。
「──不会──」
放下手。初代狂法师。基普体验他的转化过程,看见做法、看见原因、看见什么有效用、什么狂法师本来以为有效,但是基普内心深处还是知道只是错觉而已。
「──允许──」
放下手。卢克主教。在未来,这个男人的地位仅次于棱镜法王。但首先,年轻时的昆丁正在接受──接受陶雷博弟兄的命令。在熟悉的巷道中举起手枪。没有打中。鲜血喷出一个刚好步入火线的女人颈部。这个失误令他恐惧到了极点。
不太对劲──露希雅?──不,没时间。
「──这种事。」
只剩三张牌。基普会赶上的。
在手腕上沾染的鲜血、泪水和泥泞中,基普看见下一张牌滑至定位──阿格巴鲁屠夫。欧霍兰呀,不。那是震拳的牌。不、不、不。
他不能让自己多想。
压下手。
战斗之怒的完美喜悦,陶醉在力量中,以战技对抗战技,战胜对手,从别人手中夺走他们最珍惜的事物,一次又一次,身为最强之人,万夫莫敌,拥有神的力量,优雅杀戮,令人闻风丧胆,一看到这个复仇之神出现就屁滚尿流、心跳停止。这些痛苦沉入他的内心,与他抛下的痛苦产生共鸣──砍断敌人的手脚,把他们留在地上流血,把其他人开膛剖肚、斩掉下巴、扯出内脏、打烂颜面,杀、杀、杀。他的宫殿沦为藏骸所。他回到被他打残的人身边,有时候会发现他们的女人在安慰他们,他就会在他们面前杀死女人,让他们在面对死亡解脱前感受更大的痛苦。
这样还不够。怒火炙烈,怒火冷却,怒火熄灭,但他还是一直杀,直到太阳升起。他在阳光下发现死在自己手下的不光只有敌人。他自己的奴隶也躺在新主人──提鲁人──之间。他不记得有杀他们,只隐约记得有人惨叫,但他们身上的伤口和其他死在他手中的五百个人一模一样。
他跌跌撞撞地回到上层庭院,回到被入侵者打得不成人形、强暴至死的妻子陈尸处。他上去结束这一切。
他摊开血淋淋的双手,放下两把剑。在太阳升起时将她拥入怀中。擦掉她血肉模糊脸上的血。拉起破烂的血衫,试图遮蔽妻子裸露的残躯。他把她抱在怀里,然后拔出他的匕首。
这个女人脖子上有痣。
这个女人不是泰莎华特。这不是他妻子。而是妻子的侍女──哈妲──身穿女主人的衣服。
他起身,浑身颤抖,脑中闪过一个画面,一名女奴隶冲向他。一种恐怖的直觉。恶心到了极点。宛如喉咙中的石块。
他找到那个房间。泰莎华特。他妻子装扮为奴隶。她本来活着,躲起来,没被提鲁部族的人找到,直到他出现为止。有个女奴隶冲向他。一名女奴隶,当然效忠提鲁部族。他以为她要攻击他,于是在她扑上来时划开她的喉咙,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
她双眼圆睁,充满疑惑,死了。死透了。
他跪倒在地,放声惨叫。他的心撕裂了,与自己分离。他看见一个男人,浑身是血,惨叫。他的叫声和一整夜听到的数百个叫声毫无差别。他的喉咙撑裂,难以承受发自体内的痛苦。
基普提起手掌,浑身颤抖。基于某种理由,全身都在痛,彷佛肌肉全都一起抽筋。他摔倒,目不视物,无法呼吸。这一阵发作过去了,留下他气喘吁吁。他眨眼厘清突然变得混浊的双眼。擦拭它们。看着红色的手指。摸摸额头。不,头皮和额头上都没有伤口。眼睛在流血。
这就弗库帝所谓的真血瘤。
「太迟了。你要死了。」阿巴唐说着将斗篷甩回肩上。「承受这么多苦难,一点意义都没有。」
基普的嘴唇发出一个声音,尽管他经常对身体背叛自己感到厌恶,让他难堪,但这一次他觉得很骄傲:他发出的声音比较像是吼叫,而不是呻吟。不肯认输的假象为基普带来勇气,他翻身撑起膝盖。
「你错了。」他说,声音很刺耳,呼吸很急促。「看吧,我有一种天赋。」
「有一些。」
「不,只有一种。」
「请说。」
「我很胖。所以我喘不过气。搞不好快死了。见鬼了,我爬个楼梯都喘得比现在厉害。」我很胖,他气不够,说不出口,但当世间的一切对你来说都很困难时,就不太会因为一件事情很困难而不去做。我很胖,此地只有一个人可以拿这个事实来取笑我。
但是阿巴唐在笑。「你已经输了,猪油‧盖尔。现在根本不是我跑来大图书馆拜访你。我是来抢东西的。你来这里就在我们敌人的防御中打开了一条缺口。你实在太好猜了。我利用拖延你来加快你的速度。我绝不可能单靠自己的力量找出那么多新牌。是你把牌带来给我的。」他扬起斗篷,基普在白色的内里中看见类似刺青的图案,每一张牌都有。他们没有逃出阿巴唐的魔爪──他不知道透过什么手法把它们全部复制了一份。
基普不晓得那代表什么意义,但是科凡之前说过的一句话让他本能反应:「敌人要的东西,你就不要给。」
安德洛斯‧盖尔,你这大浑蛋,告诉我我体内拥有继承自你的特质。你的每场胜利、每次嘲弄、每当你将失败转化为另一种胜利,将我嘴中胜利的美酒弄酸弄臭时所呈现的特质。说话,喔盖尔家的血脉。让我体内那个擅长各种形式斗争的男人发威吧。让怪物和神的血脉发威吧──
血。
基普抹抹手腕上的血,觉得有点头昏。只剩下两张。他大笑,因为最后两张牌是驭光者和龟熊。但这两张贴齐排在他的手腕上。
这是一种选择。基普毫不怀疑。他只有时间摸一张牌。驭光者的图案看起来很神圣,来自天堂的光线照亮他的脸,刷白他的五官,没办法看清长相。珍娜丝‧波丽格死前想要她的画笔。她要画笔,因为她知道驭光者是谁。会不会她开始画了那张牌,却一直没有画脸?
不。这张并非没有完成。
这张牌是,或有可能是,一道陷阱。针对基普的陷阱──现在变成基普的陷阱。
基普举起手,弯曲手指,透过眼角偷看阿巴唐的反应。他深怕基普会摸驭光者。很好。基普动手。
「不!」阿巴唐大叫。「不!」他扭转手杖,杖底冒出刀刃。他刺向基普绘有驭光者图案的手臂。能量的弧线顺着阿巴唐手杖而来,图案如同肥皂泡泡般爆开。太简单了,彷佛它就等着他这样做。
基普顺着这一击的力道跳向旁边,另一只手掌在自己落地时拍中阿巴唐的脸。
他抬头看,阿巴唐神色困惑。掩饰他脸孔的幻象上多了一个洞,他的下巴和胡子完全消失,剩下的面具闪烁微光──逐渐瓦解。
身处那个美丽外表下的根本不是人。头是蝗虫。嘴看似下颚骨,但却往两旁张开咬合。他的眼睛怪异恐怖,毫无人性。背上微微隆起的翅膀是一双昆虫般啪啦作响的翅膀。他一碰到基普,大图书馆里的气氛就变了。就连疲惫不堪的基普也感觉得到力量凝聚,一种超越凡尘的魔法。
碰到基普让他进入了基普的时间,基普的因果泡泡。如果世界上有什么胖小孩在被打得血肉模糊、受尽羞辱能体会出的事,肯定就是遭人冷落和漠不关心。
但是肥油是会反弹的。
阿巴唐看了一眼基普看不见的东西,然后吼道:「我管你什么规则?!我是我!我是白昼之星!我是第一代人,我、不、会、被迫离开!」他转身时带动斗篷下襬甩向基普,差点刷过他。
如果有什么是胖小孩很了解的事情,肯定就是惯性动能了。
基普大吼一声,扑向阿巴唐背部。把所有黑卫士训练抛到脑后,化身为动物,撕裂猎物。他是天杀的龟熊,准备承受伤害,只能给对方造成更严重的伤害。他的体重差点撞倒脚踝受伤的阿巴唐,阿巴唐勉强靠手杖站稳身形。基普一边尖叫,一边抓向他的眼睛,伸向喉咙,抓那把宝贵的手枪。
但那只是在佯攻。阿巴唐在只有一手可用的情况下保护宝贵的手枪。但基普把斗篷扯下他的脖子,然后踢他一脚。阿巴唐倒地。
幻象消失了,阿巴唐变成一只大吼大叫的昆虫。他顺势从枪套拔出手枪,两颗球茎般的大眼睛完全看不出意图。
就在那一刻里,整间大图书馆中传出回音,强大的脉动,巨大的重量──阿巴唐转眼间就被赶出去。尽管他立刻消失,基普还是非常清楚地感应到他不光是身体消失,心灵也遭到很大冲击。
那感觉就像是小孩对海啸说「我不会被迫离开」──话还没说完,他就被海洋吞没,什么都没留下来;不光是没有小孩的踪迹,就连他的挑衅也无影无踪,没有任何曾经对抗过大海的迹象,没有漩涡,没有打转,没有碎石,只有简单、明白、毫无商量余地的不存在。
基普躺在地上,筋疲力竭,无法动弹,浑身是血,看着懒洋洋的奇特星空。「所以妳真的存在,」他说。「做法也太微妙了点,是不是?」
斗篷在基普手中微微发光。他坐在地上,握着斗篷,想着如果阿巴唐在这里开枪打他会发生什么事。如果他基本上已经死了,那又有什么差别?还是说那家伙什么真正的肉身已经快死了的说法根本都是在骗自己?基普的胸口感觉很不对劲,所以他觉得应该不是谎言。
「微妙?他在利用你。」
说话的是莉雅‧希鲁斯。她身穿绿黑相间的贾拉碧雅袍,兜帽垂在脖子旁,盘成光圈般的黑发微微发光。但或许只是她的笑容产生的效果。基普想了一想她说的话,然后微笑。「莉雅。所以,妳真的是图书馆员?」他奋力站起身来。
她再度微笑,摇了摇头。「只有在……时间允许的时候。」
「妳和他现在一样……还是从前一样,还是……别的东西?」
「我跟他差得远了,我比他强多了。你也一样。邪恶是黑暗。黑暗是碎眼,永远盲目,视而不见。黑暗比烟雾还要虚幻,就连黯淡的镜子也比虚无明亮。」
这话听起来很深奥,基普当然就说:「妳不像他那么浮夸。」
她笑:「基普,你知道你有多美吗?你透过心眼去了解世事。有时候我们会沉迷在得到与付出的荣耀中。但是虚荣只是表现在外的行为。事实上,众所皆知,我热爱奇观。这可能就是我深深被你吸引的原因。」
「我?我只是面黯淡的镜子。而且我,我想我快死了。」他突然想到,如果是在与某位不朽神灵讲话,而她还真的会回你的话,那可能应该问点很棒的问题:像是他手里的斗篷啦,或是见鬼了,世界上到底有没有驭光者,如果有的话,谁……
他倒下了。太迟了。他以为只要看完所有牌,他就应该有路……离开?他错过了吗?他努力想要睁眼找路。睁不开。或许本来就是睁开的。啊好吧。他终于死了,但他不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