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
卡莉丝跑下竞技场的座位台阶，完全不顾贵族仕女的仪态。
由于台阶太宽，她得专注在落脚处，没有时间留意加文是否还活着。但是观众似乎依然专心看戏，所以她猜他肯定还活着。或许他们只是在折磨他。
越接近下层，观众越挤，最后她得推开一堆站在高达胸口的赛道围栏前的人群。赛道位于他们下方十五呎。那件礼服让卡莉丝必须推开人群，没办法用闪的。但是没人可以阻止她。
一个男人被她推得不爽。「你他妈的以为自己是──」
有时候身材矮小也是好处。她一手勾上他的股间，抓住一把布料和他的睪丸，然后用力一扭。他立刻倒地，她顺手抢走他的高特拉。
她听见斯宾纳的方向传来男人惨叫声。她认得那个声音。不、不、不。
她一边移动一边解开高特拉。来到最前排，她跳过老旧石围栏。她把高特拉在围栏上打结，然后跳下去，一路滑到包巾末端。
她姿态优雅地落在竞技场的沙地上，在任何人有机会阻止她前跑上赛道。
竞技场上半数看见她的人立刻开始交头接耳。一名贵族仕女为什么要跑上赛道?
但是斯宾纳上的人──驭光法师和一名看起来像医生的人──没有立刻看见她。他们在看加文，绑在桌上的加文。他惨叫，奋力挣扎，显然剧痛难当，但动弹不得。医生戴手套的双手握着一根火红铁棒。卡莉丝从未见他如此痛苦过。加文，承认脆弱、承认痛楚?加文?!
他们要弄瞎他。亲爱的欧霍兰呀，他们已经烧掉了一颗眼球了。
站在斯宾纳周围的士兵看见了她。他们都是努夸巴的菁英驭光法师士兵──塔弗克‧阿玛吉斯。运气不好。但是话说回来，铁拳曾说过卡莉丝是他这辈子见过动作最快的驭光法师，而铁拳可不是在奉承。卡莉丝的白皮肤在战场上是个缺点。她在汲取大量卢克辛时绝不可能不显露在手臂上。但她也学会了一两样把戏，明显的缺点也能转化为优势。
火热的铁棒戳向加文的脸。
绿卢克辛顺着卡莉丝手臂内侧向下，在她掌心形成大小适中的圆球。她的双脚踏出类似时钟的精确步伐，宛如投射标枪般扭动腰身，增加张力和向前拉扯的力道，将绿球转化为投射武器。她的动作快到塔弗克‧阿玛吉斯来不及反应。绿球飞向医生的头。击中。
她转向一旁，松手时铁棒没有落在加文脸上。
卡莉丝将她奇怪的步伐转成摇摇晃晃的尴尬舞步，努力清除皮肤上的绿卢克辛痕迹。那颗绿卢克辛球又小又快，近乎隐形。加上卡莉丝古怪的行为，观众很可能会感到迷惑。更重要的是，努夸巴很可能会感到迷惑。
做戏做到足，卡莉丝。假装妳有加文那种自信。
她扬起一手，食指向上。「不好意思!」她叫道。
往前走的同时，她想起要变回贵族仕女走路的姿势。刚刚侧身跨步启动了班哈达另一个装置。她在吸引了五万名观众的目光后，尽可能以最微妙的手法伸手去摸那大到不象话的蝴蝶结，让结再度紧贴在臀上。蝴蝶结上传来喀啦一声。等等，她刚刚是哪一侧的臀部先着地吗?机械装置被撞坏了吗?
不，是另一侧臀部着地。对吧?
她在检查蝴蝶结的同时扬起另一手。「不好意思?」她再度大叫。她微笑，彷佛在邀请男人上床。
所有人都感到困惑，而这正是她这么做的目的。
斯宾纳高台上传来一阵骚动。医生跪倒在地，疼痛异常，但她什么都没说。一名阿玛吉斯伸手捡铁棒。他够聪明，没有去抓热到发亮的那一端，但还没聪明到知道滚烫的铁未必会发亮。
他抛开铁棒，大声咒骂，让情况更加混乱。
卡莉丝在阿玛吉斯开始拦截她前抵达台阶。她不理会他们，扬起下巴，神色傲慢──一路走到高台上，他们才开始挥舞火枪和卢克辛，让她知道他们是认真的。一群业余人士。
她停步，进入整座竞技场的视线范围，一副难以置信那些士兵竟然敢威胁她的模样。一名年轻士兵迎上前来，开始搜身。
关键时刻。大舞台，大动作，让所有人看见。
他得奋力推开一层一层的衬裙，才能摸到她双脚的内侧。一时间，她摆出震惊莫名、深受侵犯的模样任他摸，但她总得要让他搜一阵子才能让他罢手。
她后退，彷佛深深受辱，大幅度挥动双手。她用战场上最高的音量叫道：「你够了，小子!我两腿中间和你一样没有武器!」
然后她甩他一巴掌。不用力，没有以正确施力方式打趴那个可怜的浑蛋，而是胡乱出手，像个傻瓜般甩动她的头发。
观众哈哈大笑，还没弄清楚究竟出了什么事。这也是表演的一部分吗?
她再度扬手，转向努夸巴的包厢。她坐在包厢前排，伊莲‧玛拉苟斯旁边。
年轻士兵再度怒气冲冲地走向卡莉丝，但她朝努夸巴高声道：「阁下!」接着低声说：「让开，年轻人。地位比你高的人在说话。」
光是这话就足以令这个年轻的塔弗克‧阿玛吉斯僵在原地。他习惯毫不质疑地听命于专擅跋扈的女人，突然觉得自己完全丧失权威。
暴君就是这样垮台的。摧毁他们的人民，就等于摧毁了自己。
黑卫士非常清楚他们有权做些什么事情，而他们可以对任何侵犯自己职责范围的人做哪些事情。或许有领主会抱怨，但就连卢克法王也不能在进入禁止携带武器的区域时拒绝搜身。不管是棱镜法王、白法王或黑法王，都不会喝斥彻底执行勤务的黑卫士。努夸巴显然没有这么理性。
她站在她的包厢里，指示那个年轻的阿玛吉斯退开。
「妳是谁?」努夸巴问。「这是在干嘛?」
「这个人，」卡莉丝大声说道，不光只是说给位于近处的努夸巴听，同时也让全竞技场的人都听见。「是我丈夫。」卡莉丝转身，朝另一个方向大叫：「这个人是我丈夫!」
她没料到转身时会看见他的模样。他被绑在台上，无法转头。但他听见了她的声音。「卡莉丝?」他叫道。「亲爱的欧霍兰呀，卡莉丝，快点离开!」
他左半身对着她，眼中流出鲜血，从尚未完全烧灼的伤口、沿着脸颊留下血红的眼泪。
她心里一阵激动，努力压抑啜泣的冲动。她微微弯腰，但是神色坚决。哭着跑去他身边会害死他们两个。
等等再说，卡莉丝。
「阁下!」卡莉丝叫道，转身面对对加文做出这种事情的邪恶婊子。她的恐惧消失了，怒火还没转红。「我主张我丈夫不管被指控任何罪刑都是无辜的。依照你们的古老传统，我要求比武审判。」
「我要求比武审判!」她对另一半竞技场的人说。如果她拥有能盖过五万个交头接耳群众的演说家嗓音就好了。但是大部分演说家也都无法忍受这套礼服。
她转向努夸巴，压低音量，努力只让那个女人和前排少数人能够听见她的声音。「不然我就告诉所有人我们姓什么，然后召集所有不是叛徒的人。」
努夸巴脸上浮现一层阴霾。伊莲‧玛拉苟斯提出问题。她们迅速交谈，听不见内容。两个人都很激动，两个人都很坚持。
帕里亚根本没有比武审判的传统，完全是她瞎扯的鬼话。
但竞技场里五万名嗜血的观众并不晓得这一点。他们超爱这个点子。战车竞赛可能会很暴力──经常撞车、经常受伤──但是过去四百年间，真正血腥的运动一直被禁后恢复，被禁，然后又恢复。在过去九十年左右都是不合法的。一个能合法欣赏非法活动的机会?在可以把野蛮的罪名推到帕里亚人头上的情况下浅尝这种暴行?观众完全无法抗拒。
但是光靠压力不够。努夸巴并不介意激怒其他总督辖地的五万名群众。但是压力并不是诱饵。
卡莉丝仔细观察努夸巴和伊莲‧玛拉苟斯争吵。她从唇语读出「妻子」和很多脏话。努夸巴点头，对坐在旁边一个高大英俊的帕里亚男人说了几句话。接着她上前几步，举起双手。伊莲伸手搭上她的手，但努夸巴甩开她，恶毒地瞪她一眼。伊莲放弃，尽量避免引人侧目，不过显然很火大。
玛莉希雅向卡莉丝提出这个计划时说：「我留意哈露露十五年了。她心中充满仇恨、小心眼、嫉妒心重、报复心强──而且她曾和加文在一起过。只要有机会能伤害他，绝对不会放过。」
现在就来看看玛莉希雅分析情报的能力究竟有多强。
接着卡莉丝心里浮现一个病态想法──玛莉希雅可不是没有叫我来送死的动机。
卡莉丝背上突然一阵发毛。
她的宿敌。
喔，欧霍兰呀，我做了什么?我以为自己终于赢得她的心了。以为我们对加文的爱能够盖过其他的情绪。以为她和我合作。我夺有了她所拥有的一切，虽然抢不回她很清楚已经永远失去的男人，但这是她唯一能抢回工作的机会。
这就是信任奴隶的下场。
这是非常明显的错误。要不是时间紧迫，卡莉丝绝对会发现。为了确保卡莉丝时间紧迫，玛莉希雅知情不报多久了?玛莉希雅很可能已经知道加文遭囚好几周，只是一直不说，好让卡莉丝冲动行事，害死自己。就连比武审判都是玛莉希雅的主意。
但白法王信任她。而她爱加文。不可能隐瞒会让加文身处险境的情报，对吧?
但加文当时想都不想就弃她不顾，和卡莉丝结婚。如果有男人这样对卡莉丝，她会如何反应?
欧霍兰慈悲为怀。
群众安静下来，卡莉丝等候响应。她会被控同谋，立刻拖走。孤身一人，没人可以帮她说话，只要努夸巴宣称卡莉丝是个疯子，帕里亚历史上根本没有比武审判这种事。这么多观众里肯定有人知道这是事实。
情况急转直下。
「已经很多很多年没有人提出比武审判的要求了。」努夸巴说。卡莉丝的心脏好像飞起来，她有机会了。「根据我们古老的法规，比武审判只能提出一次，而且一定要提出的人亲自比武。没有同伴!」
饵，吞下了。
在观众有机会为了即将看到一个身穿礼服的娇小女孩亲自上阵参加比武审判而兴奋地吼叫前，努夸巴继续道：「比武审判不能汲色，至死方休。」
群众欢声雷动。
玛莉希雅没有背叛我。
但眼前的情况只能算更糟。卡莉丝大费周章掩饰自己会汲色的准备全部白费。努夸巴或伊莲‧玛拉苟斯早就知道卡莉丝的身分，也知道她会汲色。努夸巴很恶毒，但不笨。
狗屎。
努夸巴再度让群众安静下来，然后指示坐在她左边的男人。他起身时，努夸巴说：「妳，一个普通女子，可愿意面对我们的公义之手──帕里亚军队总司令安奇‧汉默?」
听到他的名字时，这个显然是努夸巴配偶的男人走出包厢的遮荫，进入正午的阳光下。他很高，非常高，纤瘦的腰和肩膀和细长的手臂让卡莉丝这种战士知道，在他华丽的帕里亚斗篷──他的奔诺斯──和黄金锦缎上衣底下是不折不扣的战士。他也缠着高特拉遮住头顶，但却没透露任何虔诚的谦逊之情。就连他的高特拉都滚有金边。
他抖落白黑线条的奔诺斯，拉开上衣系带，露出壮观的肌肉。卡莉丝很想讨厌他这种故意炫耀的表现，但她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
奇怪，她心想。不久前这种想法还会让我加倍讨厌他。
喔，她应该要有所回应。说点听起来很勇敢，但又不会让观众以为她是战士的话。「我宁愿死，」她叫，「也不要让妳继续伤害我丈夫。」
观众欢呼。努夸巴想要和安奇低声交谈，但他摇头。她又说一次，但是观众实在太吵，太不耐烦了。他挥手打发她。晚点再说。
安奇慢跑下台阶，恼怒地穿越通往斯宾纳的沙地。努夸巴等到欢呼声渐歇，扬声叫道：「愿妳的血洒在妳自己头上!」
斯宾纳上弥漫着一股困惑的气息，士兵们都想弄清楚在这种听都没听过，当然也没受过训练的审判里，他们该扮演什么角色，而且还有五万名观众在看。卡莉丝心中的专业士兵觉得有点同情，但没说什么。只要露出她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的迹象就有可能害死她。这就是要尽快进攻的理由──敌军某些单位或许会有足以摧毁妳的情报，但如果他们不能及时联络，那就无关紧要。
她低下头去，神色抗拒地擦拭脸颊，彷佛她没有办法阻止自己哭泣，但又对此感到愤怒。一个穿着荒谬礼服的蠢女孩，那就是她的身分，绝对不是黑卫士。
她很想看看加文。她很想跑到他身边。但如果这么做，她会无法克制自己。
终于，在安奇本人迅速指示之下，塔弗克‧阿玛吉斯在他上台阶时于斯宾纳上架设格斗圈。一名阿玛吉斯离开队伍，上前提供武器。他约莫三十五岁左右，以战士法师而言年龄算很大了。他提起插在剑鞘中的长剑递向卡莉丝。接着另一名阿玛吉斯走过来提供刺矛。第三个拿出蝎尾钩。安奇身上挂了把薄刃大刀，插在刀鞘里，刀柄上镶满珍珠母和红宝石。
卡莉丝看着那些武器，摇了摇头，挥手拒绝，还故意让动作大到就连坐在最高层的农夫都看得清楚。「喔，不，我想我不需要这些东西。但是谢谢你。」
她在观众再度开始交头接耳时望向加文。没有武器?她到底在发什么疯?她只是来自杀的吗?
加文还在抽搐，显然还在承受剧痛，但他没有说话，没有在剧痛下惨叫，没有叫唤卡莉丝。他看不见现场情况，而看不见情况会把他逼疯，但他依然保持沉默。她立刻知道那是因为他信任她。知道她有备而来，知道她孤注一掷，而他不打算让她分心。
这个一直掌控一切，推动过去二十年间七总督辖地一切变动的人竟然如此信任她，让她感动得说不出话来。
没时间感动了，可恶!她擦掉眼中一滴泪水，货真价实的泪水。
安奇不想让她成为目光焦点，于是迎上前去，高举双手。「欧霍兰!」他叫道。「看看我们打造的成果!愿祢的公义惩罚所有叛徒!」
他放下双手，脱掉高特拉，彷佛这样做可以吸引欧霍兰注意。他的头发用金丝绑结成几条辫子，垂落在肩膀上。根据帕里亚传统，头发是他的荣耀，而他引以为傲。
鲁斯加人熟知这项传统，他们不戴高特拉，但是很清楚他们的邻居对此抱持的信念。他们也很欣赏这个身高六呎六吋、外表英俊健美的男人。
他看起来就像是比较矮小又爱炫耀的铁拳。这么想来，卡莉丝有点不安。谁会挑选这么像哥哥的男人当爱人?
卡莉丝走到安奇身旁，面对努夸巴的包厢，等着他。
他脸上浮现一丝怀疑之情。卡莉丝自信坚决的表现让这个大块头以为这些仪式真的是他们的传统。他站在她身旁，但是没有很接近。
塔弗克‧阿玛吉斯在斯宾纳外围成一圈，做好汲色准备。比武双方只要有人汲色，就是死路一条。
卡莉丝小心谨慎地朝努夸巴及神色严肃的伊莲‧玛拉苟斯行屈膝礼。安奇在她身边深深鞠躬。
观众安静下来。
努夸巴挥手表示比武开始，但卡莉丝不加理会。她转向安奇，屈膝行礼，这回更加讲究，采用古宫廷礼节，挥动手臂摊开裙襬，双脚交叉。安奇也向他鞠躬，但是小心翼翼，注意她的一举一动。
然后……没事发生。
班哈达!不该这样的!
安奇举起剑，准备动手，卡莉丝单脚站立，右脚踝贴在左小腿上。
「等一等，」卡莉丝说。她伸出一根手指。「我有点痒。」她用右脚在左腿上来回搔痒。
安奇看着他，难以置信。她疯了吗?然后他大笑。
那感觉就像是班哈达设定扣环启动的条件是透过笑声，而不是透过原先说好的脚踝交叉一样。卡莉丝感觉到扣环释放，右臀上大得荒谬的缎带弹开，固定层层衬裙的卢克辛松脱，宛如在她大腿上突然开了一扇门般，让她可以触及安装在大腿内侧的剑鞘。
裙子弹开的同时，剑鞘从刚刚搜身没有搜到的大腿内侧转向外侧。
大部分剑鞘都需要有一支剑插在里面，然后和插剑时一样笔直拔出，才能使用──这样要两个动作。这是弹性剑鞘，宛如拥抱剑刃般扣住，让剑可以平行拔出，使剑者能在拔剑的同时挥剑。
这只比普通拔剑的动作快上一瞬间，但卡莉丝只要那一瞬间就够了。她趁安奇瞇眼大笑时冲了过去。一、二、三步，左手背拍开他的剑──
他刚察觉她展开进攻时，她的剑已经插入他的下巴。这一剑直没入柄，剑尖破脑而出，在荣耀的辫子上闪闪发光。她用力扭转剑刃，绞碎头盖骨，绝不让对方有活命的机会。敌人在了解自己已经死去前还是有办法杀死你。
然后她向后跳开，拔出匕首，远离对手攻击范围。
安奇双脚跪倒，正面瘫平。塔弗克‧阿玛吉斯的包围圈里有人大叫，但卡莉丝几乎没听见。
确认他不会攻击后，她再度迎上前去，跪倒在他尸体旁。她拉开他的辫子，从还在抽搐的指尖取走那把大刀。她抓起一把辫子，站起身来，提起尸体，露出脖子，然后用死者的大刀砍落。一刀、两刀，锯断最后一点皮肤，拔下安奇的脑袋。
卡莉丝一手高举断头，一手高举大刀，突然间，她又听见了观众的声音，混杂了困惑、恐惧、敬畏、难以置信、欢呼的吼叫声。「欧霍兰看见了!欧霍兰的公义得以伸张!」她叫道。但她的声音八成淹没在群众的吼叫声中。
「我是卡莉丝‧盖尔，这个男人是加文‧盖尔，你们的棱镜法王。他是加文‧盖尔!」她使尽吃奶的力气大叫，但完全被五万名群众震耳欲聋的吼叫声盖过。只有最接近的人听得见她。她只能希望这样就够了。
她换手拿东西，来回甩动断头，趁机透过附近的旗帜汲色。她抛出头颅，利用卢克辛增加推力。
卡莉丝就算试丢一百次也没办法丢这么准。断头飞入伊莲‧玛拉苟斯的包厢，落在努夸巴的大腿上。
努夸巴开始尖叫，许多观众哈哈大笑，愿欧霍兰原谅他们。
卡莉丝不在乎。她立刻跑向加文，砍断绳索，而塔弗克‧阿玛吉斯则目瞪口呆地站在旁边。
喔，欧霍兰呀。加文的脸。他的脸!
「加文，」她说。「我们得跑。你可以──」
「我不会让妳失望。」他说，但是站起来时，他差点软倒。他左手伸到脸上，少了两根手指。那些天杀的禽兽。
但此刻最重要的是加文有办法作战。
卡莉丝扶稳他。四周的塔弗克‧阿玛吉斯全都不清楚该怎么办的模样。她打赢了努夸巴批准的比武，所以他们该放她走，但是话说回来，她还把他们一名领袖的头丢到努夸巴大腿上，所以，应该要逮捕她吗?见识过她的身手后，他们有能力逮捕她吗?
他们没理由留下来等他们决定。
但就在此时，一名竞技场守卫跑上斯宾纳的台阶。「他是加文‧盖尔!」他大叫。「我以前见过他!他们染黑了他的头发，弄脏他的脸，但他是加文‧盖尔!」
卡莉丝奋力把加文拖下台阶，该名士兵迎了上去，一脸迫切地指示其他盖尔家族部队加入他们。
「杀了他们!」努夸巴突然吼道。「两个都杀了!」卡莉丝转头看她一眼。她浑身是血。很难想象一颗人头可以流这么多血。她不知道怎么把血抹到脸上了。
「不!别管那个命令!」伊莲‧玛拉苟斯大叫。「妳神智不清了，哈露露!」
「杀了他们!」努夸巴叫。「封住出口!这是命令!」
「那是宣战行为!我不准!」伊莲‧玛拉苟斯叫。
混乱。
「这里走!」盖尔家的士兵说。
他打开一扇沙地层的门。他们穿门而过，他关门上锁。
「尤西欧斯队长，你这狗娘养的，」加文说。「我以为命令你离开这里了。」
「我在血脊之役的时候就不太听命行事，大人。」
两人共同的回忆让加文轻笑一声，但是笑声立刻哑了，彷佛任何会动到脸部肌肉的动作都令他剧痛难耐。
「我可以带你们前往出口，但是他们一定比我们更快。」士兵说。
「这里一定有仆役用的出口。」卡莉丝说。
「他们首先就会想到要守住那些出口。」加文说。他说得对。可恶。
「你能带我们去西侧最顶阶吗?」卡莉丝问。
「当然可以。」
于是他带领他们过去。穿越只有仆人和奴隶会走的走廊，走过挤满急着离开的观众的大厅──眼看守卫拔剑、拔枪、汲色、准备杀害任何反抗者会对观众造成疯狂的效果。其他人，在竞技场外听说里面发生奇事的人还想要挤进来，造成混乱至极的场面。只要有人开枪，现场就会一发不可收拾。
看守出口的盖尔家士兵在吼叫，试图维持秩序，但他们自己也搞不清楚状况。塔弗克‧阿玛吉斯现在是敌人了吗?还是依然该帮忙的朋友?里面究竟出了什么事?
加文摔倒好几次，每一次都不忘道歉。卡莉丝和尤西欧斯一人扶他一边肩膀──又是一件矮子不适合做的事情。他的身体轻得出奇。
但是几分钟后，他们抵达卡莉丝闯入的拱门。她探头出去看向下面。
喔，天呀。
但铁拳在外面。他一看到她就面露微笑。
当加文探头出来时，铁拳的笑容僵掉。加文的眼睛还在流血。但加文微笑，很高兴看到这个大个子。
「棱镜法王阁下，你要自己想办法下来吗?」铁拳问。
加文缩回转身。「有人来了。」他说。
卡莉丝看见五个塔弗克‧阿玛吉斯跑上她不到十五分钟前跑下去的台阶。这些上层观众席的人都跑光了。肯定看见他们了。
「恐怕不行，」加文说着又探头出去。「有什么计划?快点。」他看向大河。距离很远，在很下面。「喔，不，告诉我不是那个计划。」
「就是那个计划。」卡莉丝说。「队长，谢谢你。离开这里。数到五，加文。指挥官，我晚加文五下下去。」
加文已经退回来。他步伐虚浮，但还是奋力站稳。尤西欧斯扶好他。「去吧，队长，祝福你。」
卡莉丝站在墙边，让他们两个看见。「一、二、三、四、五。」加文从她面前跳下去。
她没有去看。没办法在看了之后又及时赶到定位。塔弗克‧阿玛吉斯冲上台阶。喔，可恶，数到五太久了。她数到四就会没命。
她在对方开始挥动武器时冲向墙缘。「五、五、五!」她大叫。然后跃入空中。
一时间，她急坠而下。她努力保持姿势，没时间祷告或咒骂。
接着铁拳的开放式卢克辛雾接住了她片刻，然后迅速把她弹开。
时间算错了，弹出的方位也不完美──她没有以胸口和腰部落在卢克辛上后身体打平弹出去，而是落在较后面的位置。从那个位置弹出去让她身体转圈，头下脚上，翻个筋斗。她会背部摊平落水。
以这种高度来讲，这样落水会摔断背脊。
卡莉丝奋力转身。格斗第一课，如何摔倒。
但她同时也转向侧面──结果在她准备好前双脚突然落水──一片漆黑。
恢复意识后，她身在水里，四周满是纠缠不清的裙子，完全弄不清楚哪里是上方，而且空气都没了。她双手乱挥，最后一口气在剧痛来袭时离体而去。她的左手感觉像是有人试图扯断它一样，她的肋骨和左胸都遭受重击。
一只不自然的手掌──比较像是钩子而非手掌──抓住了她众多衬裙，头下脚上地把她拖出水面。
河面的水窜入她鼻孔，当她吸入宝贵的空气时，她边咳边吐，努力推开遮蔽视线又令她窒息的层层布料。
班哈达抛开勾她上来的开放式绿卢克辛爪，伸手去拉她。卡莉丝不小心伸出左手，然后在他拉她上船时立刻后悔。剧痛赶跑了她刚刚吸入体内的空气。
「班!」伊塞儿叫。「需要你!立刻过来!」她站在也被他们拉上船的加文身前。他浑身湿透，不断呻吟，一手摀住在还流血的眼睛。他帮不上忙。
原先就已经十分拥挤的市场，因为竞技场内的事件及两个疯子直接从竞技场跳入河里的奇观而挤得水泄不通。士兵奋力想要挤过人群，赶往飞掠艇停泊的河岸边。
卡莉丝看不出他们是谁的士兵，只能看见人群中有冲突，还有晃来晃去的火枪口。
她奋力起身，看见哈席克穿越群众，冲向台阶。他第一段阶梯跑一半就直接跳下来。「铁拳说走!走!」哈席克叫道。
一声火枪响。哈席克左手臂上喷出血肉和布块。他已经跑到第二段台阶了，这一枪打得他重心失衡。他摔倒，滚落剩下的台阶。
群众四下逃窜，尽管火枪的硝烟清楚标示出开枪者位置，没有战斗经验的群众还是会做出最疯狂的举动。他们同时冲向四面八方。有些人被推落墙壁，摔落码头，尖叫、惨叫，摔断腿、背和脖子，抓向为了自保而推落他们的人。
其他人朝向士兵推挤，他们倒转枪身，开始用枪柄殴打任何接近的人。其中一名士兵的火枪肯定是被人抓住了，因为那把枪朝天开了一枪。
卡莉丝站起身来。「点火!」她对吓呆了的班哈达叫道。
「什么?我，我不──我不会汲──」
红镜片不知道什么时候弹出了她的眼睛。她翻找他的背包。找到燧石、铁块，还有她的红眼镜，她的手痛到眼前冒出黑点。她拿出眼镜戴上，在左手臂里灌注红卢克辛。
她转过头去，刚好看见哈席克吃力站起──应该是从上方掉下来的人撞到他了。一名拿火枪的士兵出现在墙壁边缘，开枪。
哈席克倒地，头上喷出一团红雾。
「不!」卡莉丝大叫。六个月来第一次汲取红魔法，她以行动反应，而非静心思考。就像从前的卡莉丝，彷佛这些日子以来什么都没学会。她持续往左手灌注红卢克辛，维持一团不灭的火苗，然后在右手中制作红卢克辛球，抛过左手的火苗，投向得意洋洋的年轻士兵。火球击中他的胸口，点燃他的胡须，在他身上溅洒开来，液态红卢克辛转眼将他淹没，整个人起火燃烧。
他一边惨叫一边转向同伴。其中一人在惊慌下挥出已经举起的火枪柄。着火的男人坠落墙壁，差点压在一个小孩身上。
「我们的命令是离开!」伊塞儿说。她把一条绳索丢回码头上的夹板，然后将飞掠艇推离码头。
「我们等!」卡莉丝说。「别挡着我。」
她站稳脚步，举起左掌上的燃烧卢克辛，彷佛当作火枪瞄准。
「杀了他们!」一个熟悉的声音叫道。欧霍兰诅咒她，是努夸巴本人。
卡莉丝发射一条薄如缎带的红卢克辛出去。点燃之后变成一片大火。她用火去烧墙壁前方和那里的士兵。所有卢克辛都在烧到士兵前就烧光了，但是任谁也不想接近一道翻滚不休的火墙。光是高温就令他们却步。
「她的射程范围烧不到你们!」努夸巴在卡莉丝熄灭第一团火墙后叫道。
傻瓜就是不懂仁慈与缺乏意志之间的差别。
但是事实上，卡莉丝杀死一名士兵还可以忽略不管，说是意外。杀死十几个士兵就会变成外交事件，引发战争。在战争期间引发战争。对抗帕里亚──他们的盟友，克朗梅利亚需要的盟友。
但他们更需要加文。
卡莉丝住手，首度难以抉择。
「指挥官说走!」伊塞儿叫。「我们连他是不是往这里来都不晓得!」
「操纵推进杆，调转船头。」卡莉丝命令伊塞儿和班哈达。「但是等我下令。我负责防守。我们等铁拳!」
接着一枚火球破空飞向来，落水后滋滋作响，喷洒蒸气。驭光法师。努夸巴的阿玛吉斯驭光法师已经挤过群众赶来了。
在一条手臂几乎报废，而驭光法师和士兵逐渐逼近、火枪朝他们开火的情况下，卡莉丝唯一想到的，就是她真正的问题在于自己已经不是黑卫士的守卫队长，根本无权发号司令，一旦伊塞儿了解这一点，她马上就会接手任务。
卡莉丝使劲抛出另一道火流。距离不断改变时计算所需力道十分困难，但是运气对她微笑。红卢克辛大多在恐怖的景象中烧光，但还是有少数火焰烧到人数众多的火枪手的枪和胸口。
码头上立刻传来不少惨叫声，不过是惊慌和恐惧的叫声，不是痛苦。在大部分释放烈焰的红卢克辛耗尽之后，那些男人没被火焰吞没。有些人烧伤了手，丢掉了枪，匆忙脱掉上衣，许多人撞成一团，就连第二排和第三排的枪兵也急忙后退，避免被火烧伤。
「我们必须立刻离开!」伊塞儿说。
卡莉丝再度迟疑。
「他会来。」加文躺在甲板上喃喃说道。听起来有点神智不清。「你们没看见他吗?他的天使在人群中往这里挤来。」
伊塞儿说：「他神智不清。卡莉丝，我们要──」
「我们等!」卡莉丝吼道，但即使在这话穿越她的嘴唇时，她也知道它们是出于左手保持火苗的红卢克辛，还有拒绝听命于人的绿卢克辛，以及在看见加文完好的那只眼睛时内心所产生的恐惧。
一只不是棱镜眼的蓝眼。
在火枪手退开的缺口上的浓烟消失前，卡莉丝看见一道宛如火炬的光芒，从缓缓消散的浓烟中照射而出。片刻过后，四名努夸巴的塔弗克‧阿玛吉斯现身。战士法师。其中一人双手包覆已经点燃的红卢克辛。他投出火球，左右开弓。
右手的火球比较松散。他是左撇子，不然就是右手是佯攻。这让卡莉丝有时间投出绿魔法弹拦截另一枚火球，将其打偏。
「走、走、走!」卡莉丝叫道。等铁拳是一回事;自杀又是另一回事。
三名塔弗克‧阿玛吉斯展开攻击，发射会炸成碎片的蓝魔法弹、绿矛，还有红火。第四个试图发射长柄火枪，但是没有击发，于是他努力排除问题。塔弗克‧阿玛吉斯乃是暴力法师──如果攻击没有造成效果，他们会进行更强力的攻击。
在没办法近身肉搏，只能尽快以最猛的力道投掷卢克辛，而且还不能利用人海战术包围的情况下，他们一直重复同样的攻击。但卡莉丝不光需要保护自己而已，还必须保护飞掠艇上所有人，还有飞掠艇本身。偏偏她还左手无力。
她施展卢克搏击术──一套改良过的武术，专门用来补偿投掷卢克辛导致重心转移的法门──的招式，让她得以不断以左手投出盾牌和投掷弹，右手吸收并转移攻击。
长期没有使用卢克辛为她带来不寻常的优势。就像好一阵子没喝咖啡，突然喝了好几杯一样，卢克辛对她产生了很大的影响。狂野的绿卢克辛盖过她的伤势，而红卢克辛的高温也烧掉了她的疼痛。但她长久以来的汲色经验将那股能量与激情转化为伤敌的利刃。
她动作很快，从来没有这么快过。她凭借本能以难以想象的速度和准头凭空发射卢克辛。左、左、左──等他们发现她的弱点后──右边高处，打偏红法师朝他们当头淋下的一片火帘。
战斗只持续了数秒，但是对方猛烈的攻势让这一切近乎永恒。伊塞儿和班哈达透过推进杆喷发卢克辛，但飞掠艇很重──除了船本身的重量，甲板上还有四个人，而伊塞儿和班哈达不管是体能或汲色能力，都没有特别强。
只要失手一次就完蛋了。
更多塔弗克‧阿玛吉斯赶来，他们只要一点时间看清楚状况。又来了六个。
太多了，飞掠艇还是离他们太近了。
接着第四名阿玛吉斯站起身来，排除了火枪问题，重新装好弹药。卡莉丝看见了他，心中充满恐惧。不祥的预感彷佛喝下焦油般破空而来。
魔法弹和火焰太密集了，她没办法反击。他举起火枪，瞄准。
但卡莉丝听见熟悉的吼叫声，一个男人的叫声。
一面蓝色的楔形物体，和人一样高的V字盾牌出现在四个塔弗克‧阿玛吉斯身后。他们完全没有发现。接着一个高大的身影出现，彷佛提攻城锤般抓着那面V字盾牌全速冲刺。楔形物体在铁拳撞开塔弗克‧阿玛吉斯的同时分开。
铁拳挥动粗壮的手臂，发出令七总督辖地所有敌人闻风丧胆的战呼，抓住卢克辛盾牌分向两旁，冲过十几名塔弗克‧阿玛吉斯之间，然后跳下墙壁，用盾牌狠狠撞击阿玛吉斯，让自己以难以想象的速度飞身而出。
他在空中翻个筋斗，有一瞬间彷佛能直接落入水中，结果却从那么高的位置摔在码头边缘。铁拳在落地时喷出一团未凝聚的蓝卢克辛，但是坠落力道依然令他身体摇晃，撞碎木板。
他的上衣被扯开，脑侧有道伤口在流血，但他还是打起精神，重新补充蓝卢克辛。
卡莉丝曾看过铁拳在海面上奔跑。他制作一条狭窄的蓝卢克辛平台，半漂在河面上。他可以跑出五十呎左右，而飞掠艇还没离那么远。她心跳加速。
塔弗克‧阿玛吉斯在他身后乱成一团。好几个人被挤下墙。但当铁拳汲色，胸口因为天知道刚刚耗费多少力气挤过群众而起伏的同时，卡莉丝看见了拿长柄火枪的阿玛吉斯。他站在最旁边，最快站稳脚步，举起火枪的动作流畅而又精准，卡莉丝知道他可以轻易射中目标。
他距离太远，卡莉丝的投掷弹不可能击中他。卡莉丝动作很快。卡莉丝瞄得很准。但没有那么快、那么准。她听见枪声，看见枪身抖动，硝烟喷洒──但他在最后关头偏开枪口。
卡莉丝发现那声枪响发自她身后。几乎是发自她脚下。墙上的年轻火枪手放开长枪，摔下码头，死了。
接着飞掠艇开始加速，铁拳也跳上船来，一分钟不到，他们已经沿着大河驶达安全距离，速度远远超过所有交代任何人来拦截他们的命令。
卡莉丝看向浑身是血躺在甲板上的加文，手里依然握着救了铁拳一命的火枪。
加文咧嘴而笑。报废的左眼里冒出的鲜血流进他嘴里，染红了牙齿。「算不上毫无用处。还不算。」他说。
然后他昏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