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章
医生诊所没人应门，于是铁拳破门而入。里面没人。没有医生、没有黑卫士、没有加文‧盖尔。没有字条。没有挣扎的痕迹。
「他们走了。」他身后门外有人说道。「我一直在等你。」接着葛林伍迪步入诊所。
「葛林伍迪。」铁拳说。
葛林伍迪挥手。「没必要那样，这里不用，今天不用。」
「舅舅。」铁拳说着露出笑容。两人相互拥抱。
「你了解我没办法阻止此事。」葛林伍迪说。他指向空荡荡的诊所。
「他还活着吗?」铁拳问。
「加文还活着。但在这里保护他的黑卫士和医生都死了。安德洛斯会……不，即使过了这么多年，我还是不晓得安德洛斯会如何处置加文。囚禁到他崩溃?在加文羞辱自己时杀了他?而他终究是会羞辱安德洛斯的。基于某种目的拱他上位?我不知道。尽管如此。」他的语气沮丧中带有敬佩，彷佛是两个棋逢对手的敌人在长久交手后几乎成为朋友。
铁拳说：「我当时在场，离那只老蝎子不到几步。我本来可以……我让你失望了吗，舅舅?我辜负了我的乌尔塔吗?在我花了这么多时间，爬到这么高的地位之后?」他长长吁出一口气。
「到手了吗?」
「白法王把它藏在你说的地方。」铁拳交出一个表面光滑的黑柿木盒，不比他手掌宽，只有几拇指深。「没有钥匙。」
「你的指挥官别针。」葛林伍迪说。铁拳交给他，葛林伍迪折断别针。铁拳皱眉，但葛林伍迪还没弄完。两段别针并非随机折断的。他拿出半支别针，插入锁孔。符合。
盒子上有一条线开始发光。
葛林伍迪说：「你的乌尔塔从来都不是牺牲性命去杀一个贵族。有人……质疑你的忠诚。现在已经没有疑虑了。」他把盒盖打开一条缝，虔诚地吐了口气，然后盖上盒盖。「他们说我们是秘密大师，但是在透过谎言之光迷惑人眼的事情上，克朗梅利亚可说无人能出其右。他们说你是黑卫士，是因为你皮肤黝黑、因为制服是黑的、因为没有穿着任何法色，你不会对任何法色法王效忠。他们说你是黑卫士，是因为你交出本身的理性之光，自愿成为奴隶，就像黑袍卢克教士一样看中没有法色的谦卑。他们说你在黑暗中执勤。他们说了上百种事实——但那些都是为了掩饰最重要的事实：你们叫黑卫士，是因为你们守卫黑法色。黑种子水晶。只有白法王和黑卫士指挥官合作才能使用。这是用以杀害棱镜法王、压制卢克辛的武器。这就是重建秩序的工具。这是重写历史的笔。这个，外甥，才是你的乌尔塔。你成功了。你达成了碎眼杀手会三百年来都没人达成的成就。」
那为什么铁拳会感到羞愧?为了葛林伍迪不信任自己而羞愧。为了有几个月的时间，他以为自己没有必要选边站而羞愧，以为他两个誓言可以在不用背叛另一边的情况下圆满达成，古老的敌人可以在对抗共同敌人时成为盟友，他的乌尔塔就是要杀死法色之王。他取下高特拉。现在这么做太迟了。欧霍兰曾感召铁拳，但铁拳对祂的脸吐口水。「我们现在要怎么做?」铁拳语气平稳地问。
「我们如何安排组织的资源完全取决于你对一个问题的答案，我的外甥和左右手——根据你的所见所闻，基普‧盖尔究竟是什么人?」
铁拳看着他舅舅——奴隶——幕后主使的沙漠老人、碎眼杀手会首脑，几乎可以在挑选用字遣词时看见命运一字一字地写出来。「据我所知，他不是基普‧迪劳莉雅，私生子。他也不是基普‧盖尔。他是粉碎者，他是驭光者，他是重返人间的迪亚克普特斯。」
「那就走吧，外甥。你已经达成了你的乌尔塔，所以下一个使命不会发自誓言，而会发自你的内心。去改变粉碎者的想法，不要让他像前任迪亚克普特斯一样摧毁我们。去帮他，去救他，或去杀他，杀了他，全世界就毁了。」
尾声一
远方的爆炸声贯穿大杰斯伯上宽敞的街道和光井，越过千星塔拱道、白色住宅和反光的圆顶。太阳节游行路线上的欢乐喧嚣突然安静下来，所有人都望向地平线，最先转头的就是铁拳。
铁拳的悔恨和自省随着爆炸声最后一丝回音消失殆尽，接着他看见码头附近冒出一阵黑云。巨大的黑云散发出猛烈高温，顶端往下迭在本身上，看起来像是蘑菇头。大杰斯伯那一侧只有一个地方储藏了能够引发那种爆炸的黑火药。他拔腿就跑。
透过他的高度、严格的训练，还有对岛上所有街道的熟悉程度，半里格的距离转眼就到了。抵达狭长半岛时，来来去去的人潮拖慢了他的速度。安德洛斯‧盖尔普罗马可斯的光卫士正在设置管制区域，不过就和预料中一样弄得乱七八糟。
当铁拳来到管制线时──那些白痴不准医生进去吗?──他忍不住凝视着那片逐渐消散的黑云和下方的废墟。爆炸发自守卫海湾的火炮塔。该塔的火药库位于岩床深处，就算是入侵部队的炮火都不可能击中它们。负责该岛防御的卡佛‧黑非常重视储存这么多火药处工作者的纪律。
当然，光卫士接管后，那些笨手笨脚的家伙很可能会把火药存放在地面上。只要弄倒一盏灯、一只钉了铁钉的靴子──只要纪律稍加松懈，就有可能发生这种意外。
但铁拳心里清楚，这并不是意外。
光卫士试图阻止他踏入半岛，但他说：「我是铁拳指挥官，让我进去。」
这话说出口后，他才想起自己已经不是指挥官了。他担任指挥官太久，实在很难把自己当成其他身分。
他们立刻让路。所以他们还没听说。
火炮塔依然耸立。外墙有用铁和天知道哪种卢克辛强化过，只有一些地方出现裂缝，但基本上还算完整。这让爆炸的冲击受到控制，从地窖一路贯穿五层楼，把所有东西喷出塔顶，把火炮塔变成一根瞄准天空的大火炮──组成地板的石块、碎木头、破布、几乎包括塔身，就连大炮也全部喷出。
塔门被炸入海湾，此刻尚有黑烟不断冒出。平民和光卫士围在塔外寻找幸存者，检视损伤、计算死亡人数。铁拳看见一具尸体，没有脚，全身焦黑、衣服全被炸光。其他尸体在海面上沉浮。但是死者大多尸骨无存。这里一只靴子，那里一块不晓得哪里的肉。处处染血。
铁拳找到一具尸体，不是死于爆炸，而是割喉而亡。有可能是飞过来的碎屑造成的，但此人身上没有烧痕或是爆炸震波的伤痕。爆炸发生时，他已经死在这里了。
这表示有人蓄意破坏。铁拳看向海平面。有舰队在外海吗?不。如果有，他们会收到警告。那为什么要攻击这里?法色之王肯定不会毫无由来耗费人力物力炸掉一座塔。
海边一队光卫士有人大叫。铁拳在他们从水里捞出一个男人时赶了过去。帕里亚人，很高，很壮，身上只有黑裤子，上衣没了，头巾没了。是他弟弟。
震拳。亲爱的欧霍兰呀，不。铁拳心跳停止。不可能──不可能……但是那个高大的身材，稍微小一号铁拳的身形是绝对不会认错的。
「他还活着!」有人叫。
铁拳闯过几个呆呆围观的光卫士。「让开!」他吼道。「他是我弟弟!让开!」
就这样，转眼之间，他把弟弟搂在怀里。他必定很有说服力，因为所有人都退开至少十步。
他立刻看出事情不对劲。震拳身上没有伤口，但当他睁开双眼时，他的眼白几乎充血到全红的地步。如果他的脑部受到那种伤害……
不。铁拳不愿相信经验告诉自己的事实。
「哈尔丹。」他弟弟说着抬头看他。
「哈尼苏。」自从开始使用黑卫士名号后，他们几乎没有用本名称呼彼此，后来的名字充满了荣耀，从前的名字却充满痛楚。
「你应该看看我作战的英姿。」哈尼苏说。「二十七个人，不到一分钟。我完全没受伤。他们甚至用……嗯，用了火枪。愿欧霍兰原谅我，哈尔丹。为了阿格巴鲁。这场战斗里，他的圣息站在我这边。我打遍了整座塔。」
铁拳还是没有回过神来，这些话宛如锅碗瓢盆撞在一起的噪音。「这是你干的?」他低声问道，语气紧张。「我以为是法色之王……」
「我救了驭光者。他们要击沉他的船。」他找出铁拳的手，和铁拳击掌。「我闯到地窖。点燃导火线，然后开跑。但是他们把塔门锁住了。于是我往上爬，一路打上去，在爆炸的同时从塔顶跳下去。落海。值得纪念的一刻。浮出水面，正要游回岸边，一块天杀的巨石从天而降。我真想不到它们可以在空中停留那么久……我五脏六腑都碎了。」
从他双眼看来，那一下跳水也没有他想象中那么利落。但是头部受创是会把人弄胡涂的。而且此刻也无所谓了，是吧?
「我时间不多了，」哈尼苏说。「有个问题，大哥。」
「随便问。」铁拳说。
「不是我要问的。是帮你问的。你得过些时候才能回答。」
「什么问题?」
「你离家来此之前，曾与某些人碰面。你对他们宣誓效忠。」
「什么人?」其实铁拳很清楚，但得知震拳知道此事令他心里一沉。
「我本来不想来克朗梅利亚的，你知道，在发生了阿格巴鲁的事情后。但我是为了你而来。眼看你对碎眼杀手会宣誓效忠，我──我难以释怀。我本来很想自杀的，但不能放着你面对危险不管。有趣的是，来此拯救你最后拯救了我自己。我来是为了有朝一日，当你的灵魂悬于一线，得决定要遵从哪个誓言时，我可以在旁边陪伴你。我活不了了，大哥。那一切努力，这一段日子……」他开始哭泣。「我让你失望了。」
好像让人失望的是他一样。
铁拳无话可说，没办法对抗沿着脸颊流落的泪水。
震拳说：「卢城沦陷后，我听人说起你祷告的事情。那是母亲去世后你第一次祷告，呃?」
铁拳僵硬地点头。
「而祂回应了。」
「祂回应了。」奇迹的一炮，命中五千步外的目标，拯救他可能会奉命杀害的朋友。
「你向誓不两立的敌对势力发下无法违逆的誓言。一边是持光者，一边是光的创造者。而你得在没有我的情况下做决定，哥哥。你是哪个人?」
铁拳没有答案。他须要从他理应安慰的弟弟身上寻求慰藉。就如同他的人生，震拳死得并不轻松。
尾声二
加文醒来，面朝下，寒冷，赤身裸体地躺在硬地板上。他失去的眼睛经过专业手法包扎，但身上到处都有新瘀伤。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来到这里的。不管这里是哪里。他翻过身来，痛苦地感受所有宛如太阳节圣歌欢唱的痛楚，然后睁开眼。
小房间，圆形，状似压扁的球。上方有个丢面包下来的洞，下面有个装排泄物的洞。他看不见颜色，但反光的水晶琢面让他知道自己身处于当初囚禁哥哥的蓝囚室。
囚室已经修好了。
在这个毫无热情的宁静监牢里，加文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恐惧和恶心。他的心阵阵刺痛。紧绷。呼吸困难。奋力喘息。他的秘密泄露了，一次全部泄露，摊在最后一个他深爱又肯定不可能了解的人面前。
修复过的牢房表示囚禁他的是父亲。如果他找到了这间牢房，就等于找到了所有牢房。这表示他知道了一切──裂石山的假胜利、达山假冒加文还有他在黄囚室杀害安德洛斯‧盖尔最宠爱的大儿子。
这表示安德洛斯打算要他付出代价。
衣物、头衔、特权、力量、视觉，和自由，甚至连假名都遭受剥夺，达山凝视着光滑墙面上的阴森倒影。它看起来像个死人。
《驭光者3 破碎眼》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