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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边缘 第六章

五月十一日星期三,她们回到家,把蕾甘放在床上,锁好百叶窗,撤去她卧室和卫生间里所有的镜子。
“……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少,神智正常的时间段之间现在出现了完全的意识中断,我们也很抱歉。这是新症状,看起来可以排除普通的癔症了。与此同时,有一两种我们归为超心理学[1]现象的症状……”
克莱因医生上门拜访,克丽丝和莎伦看他演示在蕾甘昏迷期间喂饲舒泰健[2]的正确步骤。他插入鼻饲管。“首先……”
克丽丝强迫自己观看,但还是不看自己女儿的面容;医生说的话她一个字也不漏过,借此暂时忘记医院的诊断。那些字眼在她的意识中飘来荡去,仿佛雾气穿过柳树的枝条。
“你填了‘无宗教信仰’,麦克尼尔夫人,对吗?完全没有宗教教育?”
“呃,我想想,应该只提过‘神’吧。你知道,泛指的。为什么问这个?”
“呃,原因很简单,她狂躁时叫喊的内容,只要不是在胡言乱语,那么内容就都和宗教有关。你认为她是从哪儿知道这些的?”
“呃,能举个例子吗?”
“好,比方说,‘耶稣和马利亚,在搞六九式。’”
克莱因将鼻饲管滑入蕾甘的胃部。“首先,必须确定液体没有进入肺部,”他说,手指捏紧导管,止住舒泰健的流淌,“如果……”
“……现在极难见到的一类精神错乱的症候群,只有在原始文化中才能见到。我们称之为外魔附体梦游症[3]。老实说,我们的了解并不太多,只知道它源自内心冲突或负罪感,最终导致患者出现错觉,认为身体遭到外部智慧的侵入;要是你愿意,可以管它叫灵体。过去,大众还非常相信魔鬼的时代,附入的实体往往是个恶魔。但在当代病例之中,往往是死者的灵魂,通常是患者认识或者见过的人,是他在无意识中想模仿的人,比方说想模仿对方说话的声音或是外表风格,有时甚至是长相。”
克莱因医生阴沉着脸离开,克丽丝打电话给她在比佛利山的经纪人,无精打采地通知他说没法导演那段电影了。她打给佩林夫人,佩林夫人出去了。克丽丝挂断电话,恐惧感越积越厚。她绝望地想,谁能帮助我呢?有人能帮助我吗?有什么能帮助我吗?随便什么都行。
“……病例中,如果附体的是死者灵魂则比较容易治疗;这些病例中基本不会遇到愤怒的感情,或者多动症和运动兴奋。可是,在外魔附体梦游症的另一个主要类型中,新生的人格带着恶意,对原初人格充满敌视。事实上,它的首要目的是毁坏、折磨、有时甚至是杀死原初人格。”
一组拘束带送到家里,卡尔将拘束带连到蕾甘的床上,然后绑住她的腰部。克丽丝站在旁边看着,面色苍白,心力交瘁。克丽丝拿过枕头,垫起蕾甘的头部,瑞士管家直起腰,怜悯地看着女孩扭曲的面容。“她会好起来吧?”他问。
克丽丝没有回答他。卡尔说话时,她从蕾甘的枕头底下摸出一个东西,拿起来困惑地端详着。她望向卡尔,凶巴巴地喝问道:“卡尔,十字架是谁放的?”
“症状是内心冲突或负罪感的外部表征,因此我们要尽力挖掘,找出底下的原因。告诉你,在这种病例中,最好的手段是催眠疗法;可是,我们无法催眠她。我们也尝试了麻醉精神疗法[4],但似乎还是碰壁。”
“那接下来呢?”
“只能等着看了。我们会不停尝试,希望能看到变化。另一方面,她必须入院接受看护。”
克丽丝在厨房里找到莎伦,莎伦正在桌上支起打字机,她刚从地下室把打字机搬上来。薇莉在水槽前削胡萝卜准备做炖菜。
“小莎,是你在她枕头底下放十字架的吗?”克丽丝的声音里带着几分紧张和敌意。
“什么意思?”莎伦满脸困惑。
“不是你?”
“克丽丝,我都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跟你说过,克丽丝,在飞机上和你说过,我只给小蕾讲过‘上帝造了世界’,也许还有点什么——”
“好了,莎伦,好了。我相信你,但——”
“不,不是我放的。”薇莉连忙为自己辩白。
“该死,总归是什么人放的吧!”克丽丝突然爆发,卡尔恰好走进厨房,拉开冰箱门,她将矛头对准了卡尔。“卡尔!”她吼道。
“什么,夫人?”卡尔冷静地答道,没有转过身,用擦脸毛巾包裹冰块。
“再问你一次,”克丽丝咬牙道,嗓音嘶哑,几近尖叫,“你有没有往她的枕头底下塞十字架?”
“没有,夫人。不是我。”卡尔答道,将又一块冰放在毛巾上。
“他妈的十字架总不会是自己走上去的吧,该死的!”克丽丝尖叫道,转身面对薇莉和莎伦,“到底是谁在撒谎?快说!”
卡尔停下手里的事情,转身看着克丽丝。她突如其来的怒火让所有人愣住了,她忽然跌坐在椅子上,用颤抖的双手捂住脸,泣不成声。“天哪,对不起,我都在干什么啊!”她边哭边说,“上帝啊,我都在干什么!”
薇莉和卡尔默默地看着莎伦走到她身旁,按摩她的肩颈,安慰道:“唉,好了,没事的。”
克丽丝用袖筒背面擦擦脸。“唉,不管是谁,”——她在口袋里找到手帕,擤了擤鼻子,然后说——“肯定只是想帮忙。”
“该死,我再和你说一遍,你最好相信我,我绝对不会送她进精神病院!”
“夫人,那不是——”
“我管你叫它什么!我不会让她离开我的视线!”
“我很抱歉,我们都很抱歉。”
“对,抱歉。天哪,八十八个医生,你们只会跟我胡扯……”
克丽丝撕开一包蓝色高卢香烟,点燃一根,使劲吸了几口,使劲在烟灰缸里揿熄,然后上楼去看蕾甘。她推开门,在昏暗的卧室里分辨出蕾甘的床边有个男人,男人坐在一把直背木椅上。克丽丝走近了几步。卡尔。克丽丝走到床边,他没有抬头也没有说话,只是盯着女孩的脸。他拿着什么东西放在蕾甘的额头上。是什么?克丽丝看清了:卡尔做的那个应急冰袋。
克丽丝既惊讶又感动,望着健壮的瑞士人,她胸中涌起了遗忘多时的爱意。卡尔没有挪动身体,也没有和她打招呼。她转过身,静静地离开房间。她下楼回到厨房,在早餐角坐下,喝着咖啡,视线涣散,陷入沉思。她一时心血来潮,起身走向书房。
“……附魔同癔症有一定的松散联系,这个症候群的起源往往是自我暗示。你的女儿或许对附魔有所了解,相信附魔,很可能知道它的各种症状,于是潜意识制造出了她的症候群。明白吗?假如这个判断成立,如果你仍旧不同意入院治疗,那么也许可以试试我打算推荐你的疗法。治愈的机会并不大,但毕竟是个机会。”
“唉,老天在上,你就直说吧!到底是什么?!”
“你有没有听说过驱魔,麦克尼尔夫人?”
克丽丝并不熟悉书房的藏书,它们只是原有装潢的一部分。她扫视着书名,寻找……
“由拉比和神父驱除灵体的仪式已经过时。只有天主教还没有废弃驱魔仪式,但他们基本上也早就把驱魔塞进了壁橱,当那是见了光会惹来尴尬的东西。但是,对于坚信自己真正附魔的人,我不得不说这种仪式的效果相当惊人。它曾经起过效用,尽管其原因和施术者的理念不同,这是理所当然的;那只是自我暗示的力量而已。患者坚信附魔,因此引发了疾病,原理相同,他相信驱魔力量,也会使病症消失。这是——啊,你在皱眉头了。对,我知道听起来很勉强。听我给你说件类似的事情吧,这个是可以查证的事实。澳大利亚土著相信,假如有巫师在脑中从远处向他们发射‘死光’,他们就一定会死,明白吧?而事实是,他们真的会死!他们就那么躺下去,慢慢死掉!唯一能够拯救他们的手段是类似的暗示:另一名巫师发出的反‘死光’。”
“你难道建议我带她去看巫医?”
“这是万不得已的法子。我想说的其实是,带她去找天主教的神职人员吧。这个建议确实非常奇怪,我知道,甚至有点危险。说实话,在开始之前,我们首先要百分之百地确认蕾甘十分了解附魔——尤其是驱魔。你认为她会不会在哪儿读到过?”
“不可能。”
“看过类似题材的电影?听广播说过?电视?”
“没有。”
“读过福音书吗?《新约》?”
“为什么问这个?”
“那里头有很多附魔的故事,和由基督完成的驱魔。其中关于症状的描述,说实话,和今天的附魔一模一样。如果你——”
“我说,这实在不是好主意。别说了,忘了吧!要是让女儿的父亲知道我叫了一群……”
克丽丝的指尖从一本书移向又一本书,但什么也没找到,可是——等一等!她的视线猛然落在底层书架的一本书上。玛丽·乔·佩林拿给她的巫术著作。克丽丝抽出那本书,翻开目录,用大拇指比着慢慢向下拉,最后突然停下,心想:对!就是这个!这个猜想带来的激动在全身掀起涟漪。巴林杰的医生难道说对了?真的是这个?蕾甘看了这本书,因为自我暗示而产生了失调症和症候群?
这一章的标题是:“附魔状态”。
克丽丝走到厨房,莎伦对着支起的笔记本,看着速记文字打字。克丽丝举起书。“小莎,你读过这本吗?”
莎伦没有停下打字,问:“读过哪本?”
“关于巫术的那本。”
莎伦停止打字,抬头看着克丽丝和那本书,说:“不,没有。”然后低头继续打字。
“见都没见过?不是你把它放进书房的?”
“不是我。”
“薇莉在哪儿?”
“去超市了。”
克丽丝点点头,沉吟片刻,然后转身上楼,走进蕾甘的卧室。卡尔仍旧守在她女儿的床边。
“卡尔!”
“是,夫人。”
她举起那本书。“你有没有可能在什么地方发现了这本书,然后把它拿进书房放好?”
管家转身面对克丽丝,面无表情,扫了一眼那本书,然后又看着她。“没有,夫人,”他答道,“不是我。”然后转身继续看护蕾甘。
那好,也许是薇莉。
克丽丝回到厨房,在桌前坐下,翻到有关附魔的章节,寻找或许有关的内容,巴林杰的医生认为可能唤起蕾甘那些症状的内容……
找到了。
对恶魔的广泛相信,其直接衍生物乃是所谓的“附魔”现象,处于此状态的许多人认为他们的肉体和精神机能受到恶魔(在本文讨论的范围内最为常见)或死亡生物的灵魂的入侵和操控。在每一个历史时期、世界上的每一个地点,这种现象都有记录,用以描述的语汇也相似;但迄今为止尚无合理解释。自特劳戈特·奥斯特里茨[5]在一九二一年发表权威性研究之后,尽管精神病学得到了长足发展,但知识体在此方面的增长极少。
没有合理的解释?克丽丝皱起眉头。巴林杰的医生给她的感觉可不是这样。
已知的事实如下:某些不同的人,在某些不同的时候,会经历巨大的转变,这种彻底得令周围亲友感觉他们在和另一个人打交道。不止是说话声音、举止风格、面部表情和特征运动发生改变,连患者本人都认为自己是与原初人格迥然不同的另外一个人,有另外的名字——无论是人类还是恶魔——有不同的人生经历。在马来群岛,直至今日,附魔依然是一种常见的事,附入的死者灵魂往往导致被附者模仿其动作手势、说话声音、举止风格,模仿的效果惊人,会让死者亲属见之泪流。除去所谓的“类附魔”现象——这些病例往往可归因欺骗、偏执或癔症——问题总是和诠释现象有关,最古老的诠释事关亡人,入侵的人格与原初人格之间的陌生使得这种认知深入人心。在恶魔类型的附体中,举例来说,“恶魔”会逐渐使用原初人格不懂的语言,或者……
有了!这不是吗!蕾甘的胡言乱语!试图模仿另外一种语言?她飞快地读下去。
……或者制造出各种超心理学现象,比方说心灵遥感:不加外力使得物体移动。
敲击声?床铺的上下摆动?
……在死者附体的病例中,有奥斯特里茨讲述过的这种显形案例:一名僧侣,忽然在附魔后变成了极有天赋的高明舞蹈家,但是在附魔前,他连跳一个舞步的机会都没有过。有时候,这些表现形式委实令人惊叹,让精神病学家荣格在亲自研究了一个案例之后,所能给出的解释不过“非是欺骗”区区几字……
克丽丝皱起眉头。这段话的语气令人不安。
……威廉·詹姆斯[6],美国本土培养出的最伟大的心理学家,在细致研究了“瓦茨卡奇迹”后,不得不承认“此现象的唯灵论诠释有其合理性”,所谓的“瓦茨卡奇迹”是指一名住在伊利诺伊州瓦茨卡的一名十多岁的少女,她的人格同附魔前十二年亡故于州立精神病院的女孩玛丽·罗孚变得无法区分……
正苦读书本的克丽丝没有听见门铃响,也没有听见莎伦停下打字的活,起身去开门。
附魔的恶魔形式通常被认为其根源可追溯至早期基督教;不过必须说明,附魔和驱魔两者出现的时代均要早于基督诞生。底格里斯河和幼发拉底河流域的早期文明,以及古埃及人,均认为身体和精神的失衡是由于恶魔侵入身体所致。举例来说,下述文字是古埃及对于儿童患病的驱魔词:“速去!尔暗中蹑行,生鼻向后,有面错颠。欲近此子乎?吾誓……”
“克丽丝?”
“小莎,我很忙。”
“有位凶案组的警探要见你。”
“唉,我的天,莎伦,告诉他——”她突然停下,抬起头说,“啊,好。莎伦,叫他进来。让他进来。”莎伦离开,克丽丝看着书,但读不进去了,无形但油然而生的恐惧先兆占据了心灵。开门关门的声音。向这里走来的脚步声。等待的感觉。等待?等待什么?就像永远记不住的清晰梦境,这种有所期待的感觉似乎熟悉却又说不清楚。
警探和莎伦一起走进房间,还是捏着皱巴巴的帽檐,气喘吁吁,神情讨好而恭敬。“真是太抱歉了,”金德曼走向她,“您很忙,是很忙,但我又来打扰您了。”
“世界还好吗?”克丽丝问。
“非常不好。您女儿呢?”
“没有变化。”
“啊,真抱歉,我抱歉极了。”他笨拙地走到桌边,低垂的眼睑中渗出关切的眼神。“说实话,我真不想打扰你。你的女儿,你够操心了。上帝知道,我家朱莉生病——什么病来着?叫什么?记不清了,总之——”
“你还是请坐下吧。”克丽丝打断道。
“啊,好的,非常感谢。”警探感激地吐了口长气,将肥硕的身躯塞进莎伦对面的椅子里。莎伦只当没看见他,继续打字。
“对不起,你刚才说到哪儿了?”克丽丝问。
“呃,我的女儿,她——啊,算了,不说了。别在意。我这话匣子一打开,就非得给你讲完整个人生故事不可,你都能拿去拍电影了。哈,不骗你!很惊人的!你要是知道我家里发生的一半疯狂事,你就会——不,我不说了。好吧,就一件!就让我说一个故事吧!比方说我岳母,每周五给我们做鱼丸冻,挺好吧?可是,整个星期——整整一个星期——谁也不能洗澡,因为她总把鲤鱼养在浴缸里,鱼儿游来游去,游来游去,我岳母说这样能清除鱼体内的毒素。谁知道那条鱼一个星期都在转什么邪恶恐怖的报复念头啊!哈,我说够了。唉,有时候笑只是为了免得哭出来。”
克丽丝打量着他,等他开口。
“啊哈,你在读书!”警探看着那本巫术著作,“为了拍电影?”
“不,消磨时间而已。”
“书怎么样?”
“才刚开始读。”
“巫术。”金德曼喃喃道,歪着头,想看清封面的书名。
“好吧,这次有什么事情?”克丽丝问。
“噢,抱歉,您很忙的。我很快就好。我说过的,我不想打扰你,只是……”
“只是什么?”
警探突然表情沉重,双手合在光亮的松木桌面上。“唔,看起来丹宁斯先生——”
“该死!”莎伦突然气冲冲地叫道,扯掉打字机滚筒上的信纸,揉成一团,扔向金德曼脚边的废纸篓。克丽丝和金德曼扭头看着她,她注意到两人的视线,说:“天,对不起!我没注意到你们也在!”
“芬斯特小姐?”金德曼问。
“斯潘塞,”莎伦更正道,推开椅子,起身去捡地上的那团信纸,嘴里嘟囔道,“我可没说我是朱利叶斯·欧文[7]。”
“没关系,放着我来。”警探说,弯腰从脚边捡起纸团。
“谢谢。”莎伦回去坐下。
“对不起——你是秘书对吧?”金德曼问。
“莎伦,这位是……”克丽丝转向金德曼,“对不起,”她说,“您叫什么来着?”
“金德曼。威廉·F. 金德曼。”
“这位是莎伦,莎伦·斯潘塞。”
金德曼庄重地点点头,对莎伦说:“幸会。”莎伦将下巴搁在交叠的双臂上,俯身好奇地打量警探。“也许你能帮我一个忙。”警探又说。
莎伦还是叠着胳膊,直起腰问:“我?”
“对。丹宁斯过世的那天晚上,你出门去药房,留下他独自一人在家,对吗?”
“呃,不完全对,还有蕾甘。”
“蕾甘是我女儿。”克丽丝在旁说明。
“怎么写?”
“花蕾的蕾,甘甜的甘。”
“多么美的名字。”金德曼说。
“谢谢。”
金德曼转向莎伦。“丹宁斯那晚是来找麦克尼尔夫人的吗?”
“是啊。”
“他知道她很快会回来?”
“对,我告诉他说克丽丝很快就回来。”
“非常好。你是什么时候离开的,还记得吗?”
“让我想想。当时我在看新闻,所以我猜——哦,不,等等——是的,没错。我记得我很郁闷,因为药剂师说送货小弟回家了,而我说,‘啊,别扯了,’还有什么现在才六点半啊。再过了十分钟还是二十分钟,博克就来了。”
“那就取中间值好了,”警探决定道,“就当他是六点三刻来的,可以吗?”
“你到底想问什么?”克丽丝问,心里的紧张感越来越强烈。
“唔,那么这就有个问题了,麦克尼尔夫人。他七点差一刻到了你家,但仅仅二十分钟以后就离开了……”
克丽丝耸耸肩。“呃,是啊,这就是博克。他就是这么一个人。”
“那么,丹宁斯先生,”金德曼问,“他经常出入M街的酒吧吗?”
“不。根本不去。至少我不知道。”
“对,我想也是。我大概查了查。另外,那天晚上离开这儿之后,他为什么会站在那段楼梯的顶端呢?还有,他习惯坐出租车对吧?他离开时为什么没有叫出租车呢?”
“呃,他应该会叫。他每次总是叫车的。”
“那我就不得不琢磨了——对吧?——那天晚上他为什么要来这里,又是怎么来的?还有,除了六点四十七分来接斯潘塞小姐的那辆车之外,当晚为什么所有出租车公司都没有接到这个门牌号的叫车电话?”
克丽丝的声音没有了任何神采,她轻声说:“我不知道。”
“不,我想你恐怕知道,”警探说,“另一方面,情况现在严重起来了。”
克丽丝的呼吸变得急促。“如何严重?”
“法医报告认为,”金德曼说,“丹宁斯确实有可能死于事故,但是……”
“你难道想说他是被谋杀的?”
“唔,考虑到位置……”金德曼犹豫道,“对不起,听了会很难受。”
“你说吧。”
“丹宁斯头部的位置,还有颈部肌肉的严重撕裂,能够——”
克丽丝闭上眼睛,皱眉道:“噢,上帝啊!”
“对,我说过了,听了会很难受。我很抱歉,真的很抱歉。但你要明白,他的情况——细节不说也罢——实在不太可能发生,除非丹宁斯先生在撞上台阶前先坠落了一定的距离;比方说二三十英尺,然后才一路滚到台阶底。所以,有一个明显的可能性,我就直说了吧,有没有可能……呃,首先请容我问一句……”他转向莎伦。莎伦抱着双臂,听他说话听得非常诧异。“好,斯潘塞小姐,让我先问你一个问题。你离开时丹宁斯先生在哪儿?陪在女孩身边?”
“不,他在楼下书房倒酒。”
他转向克丽丝。“你的女儿会不会记得当晚丹宁斯先生进没进过她的房间?”
“为什么问这个?”
“你女儿有可能记得吗?”
“怎么可能记得?我说过了,她注射了大量镇静剂,而且——”
“是的,是的,你告诉过我。千真万确。我记得。但她也许醒来过?”
“不,不可能。”克丽丝说。
“上次我们说话的时候,她是不是也注射了镇静剂?”
“对,是的。”
“我认为那天我看见她站在窗口。”
“呃,你看错了。”
“有可能,也许。我并不确定。”
“我说,你问这些究竟要干什么?”
“呃,有一个非常明显的可能性,如我所说,死者也许醉得太厉害,绊了一跤,从你女儿的窗口跌了出去。”
克丽丝摇着头说:“不可能。首先,窗户永远是关着的,其次,博克总是醉醺醺的,但绝对不会烂醉如泥。博克喝醉了照样能执导拍戏,怎么可能绊一跤从窗口跌出去?”
“也许那晚你还有其他朋友来?”他问。
“其他朋友?不,不可能。”
“你的熟人会不会不打电话直接登门拜访?”
“只有博克会这么做。”
警探低下脑袋,慢慢摇头。“真是奇怪,”他疲倦地叹息道,“太费解了。”他抬头看向克丽丝。“死者来拜访你,但只待了二十分钟,根本没有见到你,就丢下一个病重的女孩扬长而去?实话实说,麦克尼尔夫人,如你所说,他从窗口跌落的可能性确实不大。除此以外,他被发现时脖子的状况,由跌跤导致的可能性顶多百分之一。”他朝那本巫术著作点点头,“你读到过仪式性的杀人吗?”
不详的感觉让她遍体生寒,克丽丝静静地说:“没有。”
“这本书里也许没有,”金德曼说,“但——请原谅我,麦克尼尔夫人,我提起这个只是希望你能多帮我想一想——可怜的丹宁斯先生被发现时,脖颈被扭了个一百八十度,也就是所谓恶魔杀人的仪式性风格。”
克丽丝的脸色顿时变白。
“某个疯子杀了丹宁斯先生,而——”警探停顿片刻,“有什么问题吗?”他注意到克丽丝眼睛里的紧张和苍白的脸色。
“不,没事。你继续说。”
“我有我的义务。刚开始,我没有告诉你这些,是为了减少你的痛苦。而且当时从原则上说,他仍旧有可能死于事故。但我不这么认为。因为直觉?因为主观判断?我认为他是被一名强壮的男人杀死的:这是第一点。他头骨的碎裂情况——这是第二点——加上我提过的另外几件事情,使得有可能——可能性很大,但不是百分之百——死者是先被谋杀,然后被推出你女儿房间的窗口。怎么做到的呢?好,有一种可能性:斯潘塞小姐出门和你回家之间,还有其他人来过。对吧?那么,请让我再问你一次:还有谁会来拜访?”
克丽丝低下头。“我的天哪,让我静一静!”
“好,真抱歉。确实不好受。也许是我弄错了。但您能帮我想一想吗?会有谁?还有谁会来拜访?”
克丽丝低着头,皱眉沉思,过了一会儿,她抬起头。“不,对不起。我实在想不出会有谁。”
金德曼转向莎伦。“那么你呢,斯潘塞小姐?会不会有人来找你?”
“不,没有,真的没有。”
克丽丝问莎伦:“养马的那位知道你是做什么的吗?”
“养马的那位?”金德曼挑起眉毛。
“莎伦的男朋友。”克丽丝解释道。
莎伦摇摇头。“他没来过这儿。再说那晚他在波士顿参加什么大会。”
“他是销售员?”金德曼问。
“律师。”
“啊哈,”警探转向克丽丝,“仆人呢?他们有客人吗?”
“不,没有,从来没有过。”
“那天会有包裹送上门吗?送货的?”
“为什么?”
“丹宁斯先生这人——我不想说死者坏话,希望他能安息——可是正如你所说,他这人喝了酒就有点儿——呃,怎么说呢,脾气乖戾吧。有能力,毫无疑问,他有能力激起争吵,引起愤怒;这次惹恼的也许是送货人员。因此,你在等送货吗?比方说干洗的衣服?日用百货?酒?包裹?”
“我真的不清楚,这些都是卡尔处理的。”
“啊,这是当然。”
“想和他谈谈吗?没问题。”
警探愁眉苦脸地叹了口气。他从桌前向后靠,双手插进外套口袋,阴沉地瞥了一眼那本巫术著作。“没关系,别多想,可能性本来就很小。你女儿病得厉害,而——没事,别多想了。”他做个手势,表示到此为止。“咱们就谈到这里吧。”他站起身,“谢谢你抽时间见我,”然后转向莎伦,“斯潘塞小姐,很高兴认识你。”
“我也是。”莎伦目光涣散,冷冷点头。
“真是费解,”金德曼摇头道,“奇怪,真是奇怪。”他陷入沉思。克丽丝站起身,他望着克丽丝说:“唉,太对不起了。为了这么没边儿的事情打扰你。”
“来吧,我送你出门。”克丽丝说。
她的表情和声音都分外虚弱。
“哎呀,不麻烦你了!”
“没什么麻烦的。”
“那就有劳了。”警探和克丽丝走出厨房,“说起来,我知道只有百万分之一的可能性,但你女儿——你有没有可能问她一声,那晚她有没有见到丹宁斯先生进她的房间?”
“你看,他根本没理由上楼去她的房间啊。”
“对,这个我知道。我明白的,一点儿不错。可是,想当年假如那些英国医生没问过‘这是什么菌?’,今天我们就不可能有青霉素了。没错吧?你能问问吧,能问问吗?”
“等她好起来,我会问一声的。”
“反正不会错。”
两人走到了门口。
“还有件事……”警探又说,他突然结巴起来,用两根手指挡住嘴唇,一本正经地对克丽丝说,“啊,实在不想麻烦你的,请原谅我。”
克丽丝准备好接受新一轮震惊,不祥的预感在血液中扎得她阵阵刺痛。她问:“什么事?”
“是给我女儿的……能不能帮我签个名?”警探涨红了脸。克丽丝诧异片刻,随即松了口气,险些笑出声来,笑的是自己,她的绝望和人类的天性。
“哈,当然可以!有笔吗?”
“给你!”他立刻答道,一只手从外套口袋里抽出钢笔,另一只手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她会爱死的。”他说,把两样东西递给克丽丝。
“她叫什么?”克丽丝将名片按在门上,举起钢笔准备写字。她等来的却是一阵难挨的迟疑。她只听见他的喘息声。她回头望去,在金德曼的眼睛和涨红的面颊里看见了巨大的挣扎。
“我撒谎了,”他最后说,眼神变得急切而挑衅,“是给我的。就写‘致威廉——威廉·金德曼’吧——背后印着呢。”
克丽丝看着他,出乎意料地对他有了几分好感,她看了看名字的拼法,然后写道,“威廉·F. 金德曼,我爱你!克丽丝·麦克尼尔。”她把名片给他,金德曼连读也没读就塞进了口袋。
“你真是一位好女士。”他羞怯地说。
“谢谢,你真是一位好先生。”
他的脸似乎更红了。“不,我不是,我是个烦人精。”他推开大门,“别把我今天说的话往心里去。忘了吧。好好照顾你的女儿。你的女儿!”
克丽丝点点头,金德曼走出大门,背对铸铁大门站在宽敞低矮的门廊上,绝望又回到了克丽丝身上。他转过身,在阳光下看清了电影明星的黑眼圈。他戴上帽子。“你会问她的对吧?”他提醒她。“会的,”克丽丝小声说,“我保证。”
“那好,再见。好好保重。”
“你也是。”
她关好门,靠着门闭上眼睛;门铃立刻响了,她马上拉开门,金德曼出现在门口,抱歉地做个怪相。
“真是讨厌。我实在让人讨厌。我忘了我的钢笔。”
克丽丝低头看见钢笔还握在手里,无力地笑了笑,把钢笔还给金德曼。
“还有一点——”他犹豫着,“对,挺没边儿的,我知道。但我知道,要是我觉得也许有个疯子或者毒虫在外面犯事,我却有事情没做到位的话,我会连觉也睡不着的。你认为我能不能——不,不,很傻,很——唉,请你原谅我,但还是应该试一试。我能和安格斯特隆先生聊两句吗?问问送货人的事情。”
克丽丝拉开门。“当然可以,请进,你去书房跟他谈吧。”
“不用了,你那么忙。你已经很给我面子了。我和他在这儿聊几句就行。真的。这儿就很好。”
他靠在门廊的铸铁栏杆上。
“随你便,”克丽丝无力地笑了笑,“他应该在楼上陪蕾甘。我去叫他下来。”
“感激万分。”
克丽丝随手关上门。没过多久,卡尔重新打开门。他走到门廊上,手抓着门把,留着一条门缝。他站得笔直,用清澈而冷静的眼睛看着金德曼。“什么事情?”他面无表情地问。
“你有权保持沉默。”金德曼迎上他,眼神变得冷硬,与卡尔对视,“如果你放弃保持沉默的权利,”他用缺乏抑扬顿挫的平板声音说,“你说的一切将在法庭上用做对你不利的供词。你有权和律师交流,以及在询问时要求有律师在场。如果你希望有律师,但没钱请律师,警方在讯问开始前可以为你指定一名律师。你明白我向你解释的这些权利吗?”
鸟儿在屋旁老树的枝杈间啁啾,M街的车声飘到这里,轻柔得仿佛远方牧场的嗡嗡蜂鸣。卡尔答话的时候视线毫不动摇。“明白。”
“你愿意放弃保持沉默的权利吗?”
“愿意。”
“你愿意放弃和律师交流,以及在询问时有律师在场的权利吗?”
“愿意。”
“之前你说四月二十八日晚间,也就是丹宁斯先生死亡的那天,你在双子宫剧院看电影?”
“是的。”
“你进电影院是什么时候?”
“不记得了。”
“之前你说你看的是六点那场。我这么说能让你想起来吗?”
“对,六点钟那场。我想起来了。”
“那部片子——那部电影——你是从头开始看的?”
“是的。”
“电影结束后才离开?”
“是的。”
“而不是在结束前?”
“不,我看完了全片。”
“离开剧院,你在剧院门口搭特区运输的公共汽车,于九点二十分左右在威斯康星大道和M街路口下车,对吗?”
“没错。”
“然后步行回家?”
“步行回家。”
“大约晚上九点半回到住处?”
“我到家的时候恰好九点三十分。”卡尔答道。
“你确定?”
“对,我看过表。我很肯定。”
“你看完了整场电影直到结束?”
“是的,我说过。”
“安格斯特隆先生,你的回答被电子录音了。我希望你能够百分之百地肯定。”
“我肯定。”
“你记不记得在电影快要结束的时候,一名引座员和一名喝醉酒的观众发生了口角?”
“记得。”
“你能告诉我原因吗?”
“那个男人喝醉了,打扰到大家。”
“结果怎么处理他的?”
“赶了出去。他们把他赶了出去。”
“根本不存在这样的骚乱。另外你知道吗?六点那场遇到了技术故障,持续大约十五分钟,电影因此中断。”
“我不知道。”
“你记得观众一起嘘剧院吗?”
“不,没有。没有中断。”
“你确定?”
“什么也没有。”
“事实上确实有,根据放映员的记录,那天晚上电影不是在八点四十结束,而是大约在八点五十五,这意味着如果你在剧院门口搭公共汽车,最早一班在威斯康星大道和M街路口停车的时间不是九点二十,而是九点四十五,因此你到家的最早时间应该是十点零五,而不是九点三十,但根据麦克尼尔夫人所述,你确实在九点三十分到家。这个矛盾让人迷惑,你不想解释一下吗?”
卡尔一秒钟也没有失态,答话时依然面不改色。“不,我不想。”
警探默默地瞪着他看了好一会儿,叹口气,低下头,关掉外套内袋里的监听器。他低着头等了几秒钟,然后抬头看着卡尔。“安格斯特隆先生……”他的声音很疲惫,透着几分理解。“有可能发生了一起严重罪案。你有嫌疑。丹宁斯先生羞辱过你,这是我从其他途径得知的。现在,你显然对他死亡时自己的所在地撒了谎。这种事时有发生——我们只是凡人;对吧?——结过婚的男人有时候说自己在哪儿,其实并不在那儿。你该注意到我特地安排咱们说话时只有你和我。周围没别人对吧?你妻子也不在对吧?我连录音都关掉了。你可以信任我。假如当晚你和妻子之外的女人在一起,你可以告诉我,等我去查清楚,你就洗清嫌疑了,而你的妻子,她什么也不会知道。现在,请告诉我,丹宁斯死亡的时候,你在哪里?”
卡尔的眼睛深处有火花一闪,但随即熄灭。他抿紧嘴唇说:“我在看电影!”
警探一言不发地打量着他,一时间只能听见他的喘息声,时间一秒一秒慢慢过去……
“你要逮捕我吗?”卡尔问,声音略略有些动摇。
警探没有回答,只是继续打量他,眼睛眨也不眨,卡尔似乎正要开口,警探从栏杆上直起身,走向警车。他双手插在口袋里,走得不慌不忙,左顾右盼像个好奇的观光客。卡尔在门廊上目送金德曼远去,表情冷淡而漠然。金德曼拉开警车的门,从仪表板上的纸巾盒里抽出一张纸巾,擤了擤鼻涕,无可无不可地望着河对岸,仿佛在考虑去哪儿吃饭。最后,他坐进车里,一次也没有回头。
警车启动,拐上三十五街。卡尔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手早就松开了门把,正在不停颤抖。
 
克丽丝站在书房的吧台前思考,给自己斟了一杯伏特加浇冰块,她听见前门关上。听见脚步声。卡尔在上楼。她拿起酒杯,茫然地走回厨房,用食指轻轻搅拌烈酒。有什么事情非常不对劲。仿佛是光线从门缝透进时光之外某处的黑暗走廊,恐怖将近的预感渐渐渗进她的意识。那扇门背后是什么?
她不敢开门去看。
她走进厨房,在桌边坐下,喝着伏特加,想起了警探的话:“我相信他死于一名强壮男人之手……”她的视线落在巫术书上。书本身或书里有什么蹊跷。是什么呢?她听见有人轻轻下楼。莎伦从蕾甘的房间回来。她走进厨房,坐在打字机前,拿起一张信纸卷进IBM打字机的滚筒。“真吓人。”莎伦喃喃自语,指尖搁在按键上不动,眼睛看着旁边的速记本。
克丽丝望着虚空,心不在焉地喝着酒,她放下酒杯,视线重新落在书的封面上。
不安的气氛笼罩了房间。
莎伦盯着速记本,用紧张而低沉的声音打破沉默。“威斯康星大道和M街路口有很多嬉皮酒吧,聚着好多吃迷幻药的和玩神秘玄学的人。警察叫他们‘地狱猎犬’。我猜博克会不会——”
“啊,老天在上,小莎!”克丽丝突然爆发,“你就省省吧!我光是想蕾甘就够了!不介意吧!”
片刻沉默,莎伦开始拼命敲打按键,克丽丝用胳膊肘撑着桌子,脸埋在双手里。莎伦忽然推开椅子,猛地站起来,大踏步走出厨房。“克丽丝,我出去走走!”她冷冰冰地说。
“很好!千万离M街远点!”克丽丝隔着双手叫道。
“知道了!”
“还有N街!”
克丽丝听见前门打开又关上。她叹了口气,放下双手,抬起头。她觉得一阵后悔。不过这场小风波吸走了些许紧张,但并没有完全打扫干净。在她的意识边缘,凶险的光芒虽然微弱,但还在继续闪烁。给我关上!克丽丝深深吸气,集中精神读书。她找到刚才停下的地方,但怎么也耐不下性子,她随意向后乱翻,跳过章节,寻找符合蕾甘症状的描述。“……恶魔附体症候群……一个八岁女孩的病例……异乎寻常……四个强壮的男人才拉开他……”
再翻过一页,克丽丝愣住了。
声音。薇莉拎着日常百货走进厨房。
“薇莉?”克丽丝的声音变了调子,视线被粘在书上。
“是的,夫人,我在。”薇莉答道。她将装满百货的两个口袋放在白色瓷砖厨台上。克丽丝两眼无神,声音单调,用微微颤抖的手指充当书签,举起半合上的巫术著作。“是你把这本书收进书房的吧。薇莉?”
薇莉走近几步,眯起眼睛打量封面,点点头,转身走向装百货的口袋。“对,夫人。对,是我收的。”
“薇莉,你是在哪儿发现这书的?”克丽丝的声音透着死气。
“楼上卧室。”薇莉答道,将百货从口袋里倒在厨台上。
克丽丝把书放回桌上,重新打开,盯着纸页。“谁的卧室,薇莉?”
“蕾甘小姐的卧室,夫人。我打扫卫生,在床底下发现的。”
克丽丝嗓音发木,瞪大眼睛盯着书,她抬起头。“什么时候?”
“你们去医院以后,夫人。我在蕾甘的卧室吸尘的时候。”
“薇莉,你非常确定吗?”
“完全确定。”
克丽丝低头看着书,一时间无法动弹、无法眨眼、无法呼吸。丹宁斯出事那天晚上,蕾甘卧室敞开的窗户,这幅画面闯进脑海,仿佛知道她名字的猛禽张开了钩爪。她回忆起当时的场景,熟悉得令人麻木;她盯着摊开的书,右手边那一页被撕掉了一窄条。
克丽丝猛地抬头。蕾甘的卧室突然闹腾起来:敲击声,迅速而响亮,噩梦般的共鸣,巨大的响声却有些发闷,仿佛长柄重锤砸向古墓深处的石墙。
蕾甘痛苦地嘶喊,带着恐惧,在恳求。
卡尔在怒吼,带着惊恐,对着蕾甘!
克丽丝冲出厨房。
全能的上帝啊!怎么了?发生什么了?
克丽丝狂奔上楼,跑向蕾甘的卧室,她听见一声巨响,有人大叫,有人重重倒地。女儿哭喊着:“不!天哪,不,不要!不,请不要!”卡尔在怒吼——不!不,不是卡尔!是别人!雷鸣般的低沉声音,在威胁,在怒号!
克丽丝跑过走廊,撞进卧室,她惊呼一声,吓得无法动弹,两脚生根似的扎在地上,隆隆的敲打声带着墙壁一同颤抖。卡尔不省人事地躺在衣橱旁。蕾甘支起分开的双腿躺在床上,床在疯狂地摇晃和跳动,蕾甘惊恐地盯着一个骨白色的十字架。十字架握在她的手里,悬空对准自己的阴部,她眼珠凸出,鼻血不停流淌,鲜血涂满了整张脸,鼻饲管被撕掉扔在一旁。
“不,求求你!不,求求你!”她尖叫道,双手一方面将十字架拉近身体,另一方面又像是在拼命推开它。
“我说什么你就做什么,烂婊子!你就做什么!”
这个凶恶的吼叫声,这些字句,这把嘶哑粗野、毒液四溅的嗓音,竟然来自蕾甘自己,只是一个瞬间,她的表情和五官恐怖地幻化成了那个在催眠时现身的恶魔人格的面容。克丽丝吓得无法动弹,就在她的注视下,女儿的面容和声音交替转换:
“不!”
“你就这么做!”
“不!求求你了,不!”
“你给我做,小婊子,否则就杀了你!”
下一瞬间切回了蕾甘,她瞪大眼睛,知道恐怖的命运即将降临,她蜷缩起身体,张嘴尖叫,直到——恶魔人格再次占据她,完全控制住她,房间顿时充满了恶臭,彻骨的寒冷似乎从墙壁向外渗透,敲打声突然停止,蕾甘能刺破耳膜的尖叫变成了犬吠般的粗嘎狂笑,笑声带着恶意、愤怒和得意。她将十字架插进阴户,一次又一次地疯狂抽插,用那个低沉、嘶哑、震耳欲聋的声音嚎叫道:“现在你属于我了,现在你属于我了,臭母牛!贱母狗!对,让耶稣操你,操你操你!”
克丽丝惊恐地站在那里无法动弹,双手紧紧捂住面颊,听着恶魔雷鸣般的欢快笑声,鲜血从蕾甘的阴户喷到亚麻床单上。一声尖叫像是从克丽丝的喉咙深处爬了出来,她扑到床上,盲目地去抓十字架。蕾甘面容扭曲,胡乱踢打,突然伸手抓住克丽丝的头发,用极大的力气按住她的头部,将克丽丝的脸按在自己的阴部,扭动髋部,鲜血涂在克丽丝的脸上。
“啊——小猪的母亲!”蕾甘哼哼唧唧地说,喉音饱含性欲,“舔我,舔我,舔我!啊——!”抓住克丽丝头发的手使劲向上一提,另一只手狠狠击中她的胸口,打得克丽丝跌跌撞撞地退过整个房间,撞在墙上。蕾甘轻蔑地狂笑不已。
克丽丝瘫倒在地,恐惧得天旋地转,画面和声音在晃动,视野内的一切都在旋转,她眼前一片模糊,什么也看不清,耳中隆隆轰鸣,所有声音都失真了。她用双手按着地板,虚弱地勉强起身,摇摇晃晃地望向那张床。她看见蕾甘背对着自己,轻柔而淫荡地将十字架插进阴户,一次次拔出插进,用低沉的声音呻吟道:“啊,我的母猪,好啊,我甜蜜的小猪,我的小猪,我的——”
克丽丝满脸是血,痛苦地爬向那张床,双眼无法聚焦,四肢酸痛。她突然退缩,在无法言喻的恐惧之中尖叫,因为她模糊地看见——像是隔着涌动的浓雾——看见女儿的头部缓慢而无情地向后旋转,但身体却一动不动,直到克丽丝直视到博克·丹宁斯那双狡黠而愤怒的眼睛为止。
“知道她做了什么吗,你这个骚货女儿?”
克丽丝拼命尖叫,直到失去知觉。
 
[1]超心理学(Parapsychic),是一种对心理现象证据研究的学科,包括心灵感应、千里眼及心灵致动等已知科学无法解释的现象。此学科争议很大,许多人将之归为伪科学。
[2]舒泰健(Sustagen),一种营养补充品。
[3]原文为Somnambuliform Possession。
[4]麻醉精神疗法(Narcosynthesis),在心理学中,指通过麻醉手段让患者进入催眠状态的数种手段。
[5]特劳戈特·奥斯特里茨(Traugott Oesterreich,1880—1949),德国宗教心理学家、哲学家。

[6]威廉·詹姆斯(William James,1842—1910),美国心理学家和哲学家。作为机能心理学的创始人和实用主义创始人,他提出的思想指导行为观点极大地影响了美国人的思想。

[7]朱利叶斯·欧文(Julius Erving,1950—),美国著名篮球运动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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