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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乌云笼罩在群山上,使科拉尔·瑞贝卡家的院子也跟着暗淡下来。繁茂的松林底下,一间蓝色的箱式房屋紧挨在岩岭旁。位置相当不错。这地方看起来干净整洁,只是对一个四口之家而言小了一些。旁边的菜园因为冬季将至已经荒芜,只剩最后一拨秋洋葱等待着收割。晾衣绳上挂着好几张白色床单,风为它们灌注了活力,一个劲地啪啪作响。
我看出来了,科拉尔·瑞贝卡寄来的圣诞节照片里,有一些就是在她家门前拍的。
院子那头,两个小女孩咯咯笑着在晾衣绳后面玩耍,四只小脚丫踩在草地上蹦来蹦去,听见我关车门的声音,便立即停了下来。一个像极了科拉尔·瑞贝卡的小淘气,躲在床单后面偷偷瞧了一眼,接着,另一个女孩,年纪稍微大一点的,快步走出几步,而后停下来,歪着头看着我。她长得也很像科拉尔·瑞贝卡。浅金色头发,亮闪闪的蓝眼睛,四肢瘦弱,皮肤白皙,因为容易晒伤平日都不怎么晒太阳。
“迪迪?”我猜测应该是她,根据我最新收到的那组照片,就是向我请求资金支援的那封信之前。这孩子名叫黛安·莲娜,是以我妹妹和祖母的名字命名的,不过他们平时都叫她迪迪。 
她的小妹妹此时也走了出来,迪迪立马伸出手来阻止她继续靠近。这动作看起来如此熟悉,就好像已经印在了我骨子里的—这是一种迅速的保护本能,存在于缺乏安全感,对任何事都没有确切把握的兄弟姐妹之间。我有些措手不及,没想到这两个小姑娘竟会与我们小时候如此相像。看着她们我不禁神伤。她们身上穿着酒红色棉布质地的旧衣服,是手工缝制而成,但并不合身,拖到了小腿下方。不用怀疑,这已是她们最好的一套装扮。一头鬈发编成两股法式麻花辫搭在脑后。 
“我是你们的姨妈,珍妮·贝丝。”即便这几天已经听人叫过好几回,自己这么说出来却还是觉得怪怪的。我一直顶着简这个名字过了这么多年,只有在保险单和法律文件上才会看到珍妮·贝丝几个字,而且就连那时,也让我觉得十分讨厌,“你们的妈妈在家吗?” 
迪迪飞快地瞄了房子一眼,思量着是否要从我面前跑过去,心里暗暗权衡着把妹妹和陌生人单独留在院子里的风险。不过,她的心思非常明显,一眼就能看穿。 
“没关系。你们俩一起去吧,告诉你妈妈,珍妮·贝丝来了。我就在这里等着。”我后退几步,让她们放心,我没打算伸手去抓面前经过的人。我知道,圣徒兄弟会的孩子从小就被教导对陌生人要时刻保持警惕。迪迪拉住妹妹向屋里跑去,努力让三岁的妹妹跟上六岁的她。
她们走了以后,我站在那儿看着树林,让自己重新去适应眼前的情景,为多年以后突然出现在妹妹家的院子做好思想准备。她肯定会好奇我为什么来到这里。她所盼望的是一张支票,而不是一次突然造访。要是她觉得我是在兴师问罪怎么办?要是,像这样擅自前来,我从一开始就做错了怎么办?
不过,无论开场究竟怎样,这次谈话注定不会有什么好的结果。因为我根本没办法说出科拉尔·瑞贝卡想听的话。
寒意钻进我的短夹克里,我抱紧双臂,在暴风雨来临前的寒风中瑟瑟发抖。萨拉溪的那个妇人果然说对了,一场冰冷的大雨过不了几个小时就会降临。就在我等待的当口,远处山峰上空那翻涌的乌云便印证了我此刻的想法。
我希望是科拉尔·瑞贝卡一个人从屋里走出来。在我的印象中,她的丈夫似乎是个很好的人,但我们实际上还从来没见过面。拉维是在图瓦什长大的。他在科拉尔·瑞贝卡高中最后一年时,为迎娶她而加入了本地教会。我一直很好奇,这些婚后入教的人,能在多大程度上接受莱恩山丘的生活方式。我的母亲似乎曾为此做过一番努力。但我至今仍无法理解,当初她为什么会觉得我的父亲,他的家庭,以及整个圣徒兄弟会意味着安定,为什么会被生命可以在此延续的错觉所吸引而留下。我的母亲从小就被亲戚和吸毒成瘾的父母当成累赘踢来踢去,大概是比起被我父亲从祖父母家赶到路边的小拖车房里,她从前忍受的处境还要更加糟糕。
尽管我痛恨母亲的出走,痛恨她不够强大没能带上我们一起,但我一直希望,在离开我们之后,她能过上更好的生活。我想象她住在一栋院子里种满鲜花的房子里,那些闲话就像科拉尔·瑞贝卡花园里那些被霜打过发黄的花一样。但事实究竟如何,我永远也无从得知。
这时,我妹妹从前门走了出来,尽管午后的天色已然有些昏暗,她还是抬起手挡在了眼睛上方。她来到门廊边上,迟疑了一下,然后走一步,停一下,走一步,又停一下。
“珍妮·贝丝?”她到了门前那条走道上便停了下来,而所谓的走道不过是人来人往所踏出来的一条土路,“我的天哪!珍妮·贝丝!真是你!”
科拉尔·瑞贝卡在枯黄的草地上奔跑起来,带动裙摆在她脚踝周围旋转,她光着两只脚,张开的手臂回答了在这里见到我是否开心这个问题。
她一把将我拥入怀里,我首先注意到的是,她身上还是从前那个味道,感觉也还同从前一样。她抱我的动作十分轻柔,似乎总担心如果用力过重,会弄坏她手里的东西。我闻到她身上带着一股羊奶皂的味道,就是我们在跳蚤市场上售卖的那种。这味道似乎一直残存在她的发丝里。她的脸颊还同她小时候一样那么柔软。细细的发丝,从辫子里散落出来,蹭到我脸上痒痒的,好像她刚学会走路那会儿,妈妈为了帮乔伊准备婴儿床,将她抱到我床上睡时一样。
那天,玛拉·黛安发了好大一顿脾气,她不想被换到铺在地面的床垫上自己一个人睡觉。
“你怎么来了?” 科拉尔·瑞贝卡松开怀抱,又仍然用十指紧扣着我的手,似乎担心我会被拍打床单的风给吹跑了。
我告诉她自己正在出差,院子里的床单被风吹得噼啪作响,科拉尔·瑞贝卡忧心地朝那边望了一眼,“快去把床单收了吧,”我说,“我来帮你。”
两个小姑娘此时来到了门廊上,小的那个含着大拇指注视着我们。科拉尔·瑞贝卡差迪迪去屋里帮她拿洗衣篮和鞋子,然后我们俩一起朝床单那边赶去,待我们收回床单进屋之后,两个小姑娘便偷偷地打量起我来了。
有那么一会儿,对话进行得相当愉快,光聊了些不痛不痒的话题。屋子里十分安静,只有科拉尔·瑞贝卡和孩子们在家里。至于男人们—拉维、我的父亲,还有玛拉·黛安的丈夫—则都去了隔壁村子同一个男人谈生意了,那个人打算用一辆四轮摩托,交换父亲的一条猎浣熊犬。
“他们自然都不愿在安息日这天进行交易,” 科拉尔·瑞贝卡马上向我保证,将甜茶倒进我们面前那并不相衬的塑料杯里,“但他们需要拉维当司机,开我们的卡车把他们送过去,而今天是他唯一不用去木材公司的日子。其他时间他都要工作。”
我看了看站在邋遢沙发旁边,羞怯地注视着科拉尔·瑞贝卡和我的两个小女孩,心里思索着,她们能否经常见到她们的爸爸。伐木是一份劳动时间长而且相当危险的工作,每周得工作六天,脑子里能盼望的只有回家了—这一直是我父亲不愿去干伐木工作的理由。
“要是父亲真能把猎犬卖出去,那可就帮上大忙了。已经有个邻居同他说过,想用现金买下那辆四轮摩托。”妹妹开始将话题往钱上面引了。她深水蓝的大眼睛不时往两个女儿身上瞟。内心的紧张、焦虑和担心的她看上去像只不安的小鸟。我明白她会这样的原因。尽管她的丈夫干着每周六天、超长时间的工作,这个小家庭却还是一点富余也没有。屋里的家具相当破旧,都是二手甚至第三手的。科拉尔·瑞贝卡身上这件连衣裙因为穿了多年,早已经褪色,而她收床单时穿的那双网球鞋,似乎也已用胶水粘上过好多回了。
全家人都倚靠着她和拉维,一点点榨取着这个小家庭的生命力。对于这一点,科拉尔·瑞贝卡永远也不会承认,即便是对她自己。她太过慈悲,过于体谅别人。即便是我们坐在这里喝茶的工夫,她大概也在盘算着,她和拉维要如何才能负担,因为今天开车送我父亲和姐夫去商讨交易事宜所产生的额外油费。假设这笔交易最后真能谈妥,也没人会提出要对他们进行补偿。
负罪感如同雪崩塌落的冰雪,沉重且冰冷地压上我的胸膛,使我逐渐感到无法呼吸。这些人正在摧毁我妹妹的生活。如果不是被压得实在喘不过气,她根本不会写信来向我求助。
我怎么忍心拒绝她?然而……我又如何能答应她呢?我不能再为了寄钱回家,而让自己跌入信用卡卡债里越陷越深。
“埃维·克里丝汀和莉莉·克拉瑞特好吗?”对于最小的两个妹妹,我几乎是一无所知。我回来参加乔伊的葬礼时,她们都还只是小姑娘,只比科拉尔·瑞贝卡的小女儿稍长几岁。
“她们还好……挺好的。”妹妹拉长腔调说话,听起来竟像是在唱歌。科拉尔·瑞贝卡一直有副好嗓子,可只要知道有人在场,她就羞怯地不敢开口,“埃维·克里丝汀和玛拉·黛安两个人都怀孕了—玛拉·黛安前不久才刚刚发现。她们非常激动,全家人都很激动。这是一件好事。我要把所有宝宝衣服、高脚椅和其他东西都洗洗干净。”
然而,从科拉尔·瑞贝卡的表情上,却看不出什么好事的痕迹,反倒还写满了忧虑。又要多两张嘴吃饭。还要准备更多鞋子、尿布和空间。需求将会越变越多,而这个家却连当前的需求都无法满足了。
“我可能已经在信里都告诉过你了吧。”她抬眼飞快地看了我一眼,又把视线聚焦在她的茶杯上,用指尖把冰块戳了下去,“如果真是那样,请原谅我又重复了一遍。我大概是,有点紧张了。”
“紧张?为什么?”
她不好意思和我直说,“可能,我这人就这样吧。你知道我向来不擅长跟人说话……”
“妈妈,小狗们都朝外面那辆车跑过去了。”迪迪突然说,两个小女孩紧贴着窗户朝外张望。
“糟糕!‘星期五’!”我急忙起身,快走几步出了前门。我刚到的时候,“星期五”还睡得正香,之后我便完全把它忘了。此时,它和院里的狗大概要把我租来的车给抓花了吧。
女孩们从我身后的门跑了出来,迪迪撩起裙子,光着脚飞快地冲过我身边,两条细腿像小鹿一般轻快。她跑起来像在飞似的,和她母亲一模一样。曾经有教练恳切邀请科拉尔·瑞贝卡参加学校的田径队,认为她甚至能够借此赢得奖学金,但是我父亲不肯答应。
我赶到车子旁,看见迪迪将一只瘦高的布鲁特克猎犬从车上拽下来,踢走了一只混种狗,又去大声呵斥另外一只。她的妹妹只落后我几步,在我打开车门解救“星期五”的同时,也从车底下救出了一只小狗。
“你养了只小狗呀!”小姑娘咯咯地笑了。
“哎呀,它可不是小狗,它已经成年了。它天生就长不大的。”“星期五”亮出它的满嘴尖牙,或者为了证明它的年龄,或者为了冲那只把迪迪拖近的猎犬虚张声势一下。
“它是什么狗呀?”迪迪慢声慢气地说着,斜着眼睛看了 “星期五”一眼。
“吉娃娃。它是只比较胖的吉娃娃。”
“它看起来好像不太友好。”
“没错。”据我所知,除了对门那几个年纪大些的姑娘,“星期五”应该从来没和别的小孩子接触过,“它脾气可坏了。”
“你是在哪儿找到它的?”
“它是我捡回来的。”
“我们家有两只狗也是这样的。”迪迪指了指正在我们脚边嗅来嗅去的野狗,“外公说他可以帮我们把它们处理掉,不过爸爸没有答应,说就让它们随便待着。它们从来不搞破坏。那边那只还刚生了小宝宝呢。不过只有这一只活了下来。茜茜可喜欢它了。”
茜茜把小狗举高给我看,“星期五”意外地没有试图把它吃掉。
“它真可爱。”我嘴上说,心里却觉得,又多了张嘴吃饭,这大概是科拉尔·瑞贝卡最不希望看到的事情吧。
我被几只狗和孩子们簇拥着朝屋里走去,“星期五”在我怀里扭来扭去,冲着周围又是威吓地吠叫,又是好奇地嗅着。刚走到门口,一只混种狗踩到了系在“星期五”身上的绳子,姑娘们和我只好在纱门外边停了一会儿,把缠住大家的绳子都解了开来。
科拉尔·瑞贝卡正在厨房里讲电话,手指绕在橄榄绿的电话线上,背对大门站在那里。她的声音透过纱门飘了过来:“……我不知道。她说她是来这里工作的,我不知道,玛拉·黛安。我觉得你得过来一趟,你们两个该好好见上一面,对,她收到我的信了。她是这么说的。我们还没怎么谈到这个,不过,嗯,好吧,总之,你先把孩子们带过来吧,他们可以同迪迪和茜茜一起玩。”
我走进屋里,纱门在身后砰地关了起来。
科拉尔·瑞贝卡肩膀一震,她此时穿一件厚重的白色毛衣,应该是在我出去的时候才换上的。她转过来看我,挤出个笑脸,又对电话里说:“那你准备好就过来吧,玛拉·黛安。我们就在这儿等你。”
她放下听筒,回到桌边,皱着眉头看着“星期五”,我把它放在了进门那一小块已开裂的油毡上。
“那是个什么玩意呀?”
“它是只‘吉娃她’。”迪迪模仿发音的样子非常可爱。她跪到“星期五”身边,然后眯起眼睛看了我一眼,“不对呀,这是一只小公狗。难道你不知道吗?所以它应该是只‘吉娃他’。”
科拉尔·瑞贝卡抬手捂住嘴巴,暗自窃笑起来。我也觉得好笑,喉咙里直发痒。突然间,妹妹和我就同时笑了起来,这还是我们长大以来的头一次。我在“星期五”身边站了一会儿,确保它不会有什么异常举动,姑娘们正好奇地研究着它的耳朵,惊叹于它那小小的脚指甲。事实上,它看起来似乎还挺享受。也许在被丢进垃圾桶以前,它原先的主人是个小女孩。
“好吧,我不太想这么说,不过,它长得实在不太好看。”科拉尔·瑞贝卡边笑边说,笑声响亮而又甜美。
“妈—妈!”迪迪立即抗议,“我觉得它挺好看的。”
“它长得很好看的,妈妈。”茜茜认真地补充道。
“你这么说它会伤心的。”迪迪抱了“星期五”一下,以鼓励它饱受非议的自我形象。“星期五”摇了摇尾巴,居然为了回应人类的接触而迅速地左右摆动。我都不知道它原来还会这么一招。
“你不介意我把它带进来吧。”我回到了桌旁,“我担心那只猎犬会把它给吃掉。”
“确实有可能。”科拉尔·瑞贝卡看向那只布鲁特克猎犬,此时它正一脸不快地在纱门外边徘徊。
“放心,‘星期五’身上没有跳蚤什么的。”我向妹妹保证。
“没什么,反正我们屋里总有跳蚤。”科拉尔·瑞贝卡在我们重新落座时毫不在意地表示。我再次感受到了一种强烈的冲击。是啊,在纽约,要是你的狗坐在遛狗公园里随便乱挠,人们都会很嫌弃地看着你。
科拉尔·瑞贝卡和我各自端起杯子喝了口茶,笑声逐渐散去,我们陷入了尴尬的沉默当中。妹妹出言打破了僵局,摆出一副愉快的表情说道:“玛拉·黛安很快就会过来。我知道她会想要见你。”
我闭上眼睛,咽了咽口水,感觉冰冷严酷的现实已经堵住了我的后路,“我没办法寄钱给你,科拉尔·瑞贝卡。我刚换了工作,新公司的薪水还没发下来……我真的没钱可寄了。”
她飞快地眨了眨眼睛,眼眶变得粉粉的、水汪汪的,露出快要哭的迹象。她把脸转过去,不让我看见,“可你不是赚了很多钱吗,珍妮·贝丝。你有份了不起的工作,什么东西都不缺。”
我心里很难受。我应该怎么做才对?我怎么能做出这种事情?
然而我又有什么别的办法?“听我说,实际上,我现在已经是负债累累了,这太荒唐了,我不能再这样下去。纽约的生活成本非常高,即便只是住在像我那样的小公寓里。现实就是这个样子。各种开支几乎花光了我所有薪水,再加上……”我怎么能这么说?我怎么能对我妹妹说出这种话?她和我的处境完全相同,甚至比我还要糟糕,她还得操心自己的孩子。
我不由自主地用手揉搓着额头,试图用指尖厘清脑中的思绪,从而找到更合适的表达方法,然而这种方法根本就不存在。最后,我只好一股脑全说了。“每当我准备开始还卡债的时候,就会有信寄过来,告诉我谁谁谁又将遭遇什么灾祸。”实际上,除了问我要钱的时候,从来就没人写信给我。这话我没说出口,我也不会说出来。但我们俩心里都明白。
她把手从茶杯上拿开,搭在塑料贴纸的桌面上,互相揉搓起来,“我明白了。”潜台词就是:但是玛拉·黛安不会明白,爸爸也不会明白。
“我很抱歉。”
“我知道。”她慢慢地深呼了口气,瘦削的肩膀突出来,像衣架似的撑着毛衣,“我知道你是爱我们的,珍妮·贝丝。我真的明白。”她垂下浅色的睫毛,眼泪从眼角溢出,顺着嘴边长长的木偶纹直往下流。妹妹今年才二十七岁,可看起来已像是奔四十的人。这个地方、这种生活方式,正在逐渐压垮她的身体,耗尽她的精力。
我有好多话想要对她说,趁着玛拉·黛安暂时还没出现,“我觉得,你和拉维也应该这么做。我知道这话听着十分刺耳,可是你不能继续这样,任由他们榨干你们的血汗。你们要照料自己的家庭,还有两个孩子需要操心。”
她拿起餐巾擦了擦鼻子,“家人之间就应该互相照料,你知道的,这里从来就是如此。”
“我知道,你的家人也应该像关心他们自己一样,关心关心你的生活。”我厉声说道,尽管我其实不该如此。这并不是科拉尔·瑞贝卡的过错。同往常一样,她又充当了沉默的受害者。她体贴、善良、积极向前,总想方设法让大家和平共处,“我还知道,如果他们爱你,就应该设法帮扶你,而不是在你拼死拼活地帮助他们的时候,坐在那里为自己不去工作找借口。你丈夫一周就休息一天,科拉尔·瑞贝卡,就一天。而爸爸和玛拉·黛安的丈夫呢,他们又有几天会早早起床打包午饭出去工作,或者无论是去干点什么?而且我刚刚听说,埃维·克里丝汀的丈夫也把工作给辞了是吧。”
“他的卡车坏了,没办法再到工作的地方去了。”
“反正总有各种事由。”我的声音听起来像个吃人的魔鬼。我也觉得自己根本就是个魔鬼。可我实在烦透了这一切,厌倦了总被困在这个恶性循环里,即便我早已逃到了距离此地千里之外的地方。
妹妹侧了侧身子拉远了与我之间的距离,并把手从桌上拿了起来,仿佛这焦虑的情绪是意外泄漏的有毒物质,她生怕自己会被感染。罪恶正在逐渐渗入这个房间里。任何人,要是胆敢批判莱恩山丘的生活方式,就都是有罪的。
“罗伊和韦伦都在农场帮爸爸干活……他们还会帮他照料那些猎犬和骡子。自从那场意外之后,爸爸就干不了什么活了。”
“农场根本就不是什么谋生的法子,科拉尔·瑞贝卡,尤其没法养活三大家子人。”这一点从来未曾改变。我们小时候,也是好不容易才能勉强度日,就靠着干农活、做买卖、赢取猎浣熊犬比赛以及出售狗和骡子。我从没见我父亲干过任何一项固定工作。
“而且,爸爸最近一直在忙教堂的事情,他现在已经当上执事了。”科拉尔·瑞贝卡又说,言语间全是维护。
“别跟我提圣徒兄弟会。”
科拉尔·瑞贝卡深吸一口气,瞪大眼睛,椅子都往后挪了好几英寸,“珍妮·贝丝!”
我这才注意到我的两个外甥女正怔怔地站在门边。
“姑娘们,到外面去等着玛拉·黛安和她的孩子们吧。他们来了以后,你们就在院子里一块儿玩。把小狗留在屋里。它在这里待着就行。”
“可是妈妈,我可以把家里的狗锁到—”
“马上出去!”科拉尔·瑞贝卡尖声叫道,女孩们赶紧跑出门去。妹妹转身看我,眼里燃烧着怒火。
“我不许你在孩子们面前用那种方式说话。你怎么能做出这种事情?”
我把更狠的话咽了回去,像吞下一团火焰似的灼得生疼。我有太多话想要告诉她,我离开莱恩山丘以后学到的教训,以及我直到现在才开始明白的道理。兰德与萨拉的故事已经和我自身的经历交织在一起,编织出了新的领悟。
“我并不想激怒你,科拉尔·瑞贝卡。只是……我看待事物的方式不同了。我不再相信圣徒兄弟会告诉人们的那套说辞了。”
“为此我将为你祈福。真的。”她嘴唇凝住,身体僵直地坐在椅子上,“我但愿你从来没有离开过我们,珍妮·贝丝。”
“我庆幸自己离开了这里。”泪水如泉涌般夺眶而出。妹妹们和我大概永远只能这样,站在山的两端,彼此大声呼喊,结果却只能听见林间传来的缥缈回音。我们永远无法了解对方,“那是我做过最明智的事情。”
“你不是认真的吧。”
“不,我是说真的。”我已经不敢看她。她的声音听起来那么伤心,沉浸在悲痛之中。她是否也和我产生了同感—意识到我们永远也无法像正常的姐妹那样?
她把手伸到桌子这边,搭在我手上,两只颤抖的手交叠在一起,“你还可以回来,珍妮·贝丝。如果你能悔过,并离开当前所行的道路,爸爸和长老们或许会—”
“就是那些人把妈妈给害惨了。难道你一点也不记得了?无论她怎么努力,都无法得到他们的认同。他们从不对她施予任何怜悯,或是一丝善意。对他们而言,她永远不够虔诚,不够纯粹。”
“珍妮·贝丝!”她抬起手来,原想捂住嘴巴,却在半空中停下来,转而抚平散落的发丝重新编进辫子里。
“再说,要是我回来了,我们大家都只好饿死了,而且—”我闭紧嘴巴,截住后面的话,再次提醒自己,科拉尔·瑞贝卡正同过去的我一样,被困在这处境中无法逃脱。然而,我内心中那部分对这个家庭尚存一丝温情的自己,一直以来被一个事实搅得非常痛苦—为什么这个只会指责我、为我定罪的家庭,在问我要钱时却一点也不含糊?
“那样说太不公平了。爸爸只是希望你能与上帝建立正确的关系。”
“那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上帝的旨意都是爸爸和圣徒兄弟会说了算呢?难道上帝连为自己做决定的权力都没有吗?”
“全能上帝的想法不是女人所能明白的。”
“难道爸爸就能明白?难道只有他和长老们才是对的,而这世上其他人全做错了?”
“我没有这么说。”
“不,你说了。”这样的教导我们已经听过无数次了。圣徒兄弟会的认可便等同于上帝的认可。这世上其他人通通有罪,注定会落入炽热火坑焚烧致死,“你刚刚说过,要由爸爸和教会来决定,上帝是否愿意重新接纳我。”
“我不想再说这些了。”
一辆铁锈色的旧卡车嘎吱嘎吱地开进了院子里,使我们无须再就这个话题继续谈论下去,不过从目前的情形来看,似乎也再没什么商讨的空间了。
我认出是玛拉·黛安正穿过院子走来,有四个孩子相继从前排座位挤了下来,他们直接奔向了迪迪、茜茜和那只迷路的小狗那里。
“你不要和玛拉·黛安说这些。”科拉尔·瑞贝卡紧张地告诫我。
不过,从玛拉·黛安僵直的手臂和坚决的步态来看,她显然已经做好了前来作战的准备。
“我同她说这些根本就没有用。”如果我说黑,玛拉·黛安就会说白,总要和我对着干,“她根本就不会听。”
“她是听不懂。”科拉尔·瑞贝卡忧伤地看了我一眼,那一瞬间,我突然觉得,她其实是知道的。她知道这样的生活有多么扭曲。
没过一会儿,玛拉·黛安已到了门口,她顶风关上已有些弯曲的防风门,脚下有些不稳。“星期五”已从油毡上起身,挪到一张茶几底下,似乎感应到了导弹即将来袭的风险,要找个不会受到波及的掩蔽处藏身。
看到她的脸令我感到大为震惊。在科拉尔·瑞贝卡寄来的那些相片里,大人们几乎从来不曾露面。只有孩子们,全员排排站好,站在倒地的粗壮树枝上,或是前门台阶,或是后门门廊,或猎取浣熊途中的野餐布上,或节日里老农舍的晚饭餐桌前。相片背景经过细心管控,使场面显得十分安宁。
玛拉·黛安衰老得十分厉害,要不是她那双蜂蜜似的浅褐色眼睛,我大概都认不出她来了。原来的棕色头发变暗了,几乎成了黑色,紧紧地拢起来扎成了一根辫子,如同她那下垂的嘴角一般严肃。她的脸好像有些肿,重重的黑眼圈挂在眼睛下边。总体而言,她看起来疲累不堪。她原本就长得很像祖母,如今的相似度简直就到了吓人的程度。我仿佛看到了祖母常年摆在脸上的那副表情—愤怒、厌倦、极不耐烦。
她一边喘着粗气,一边跨进门里。她已经生了四个孩子,如今又怀上了一个,体重也因此增加了不少。
“还真是你。”她接连眨了几下眼睛,要么表示她差点没认出我来,要么表示她完全没想到科拉尔·瑞贝卡在电话里所说的话是真的—简回来了。
也有可能,她只是想看看我会做出怎样的回应—让我率先迈出这第一步。
“真的是我。”
科拉尔·瑞贝卡站了起来,我也跟着站了起来。玛拉·黛安只走到能关住身后那扇门时就停了下来。她瞥了科拉尔·瑞贝卡一眼,我从眼角的余光看见我们的小妹妹摇了摇脑袋,“珍妮·贝丝刚换了工作,现在实在帮不了我们。”房间里传来她近乎耳语的声音。求和的愿望如此恳切,仿佛奋力挥舞着一面破了洞的白旗。
玛拉·黛安双唇紧闭,唇边现出许多道细纹。我脑海里回想起无数次姐妹相争的场景。玛拉·黛安与我之间,很少会有好言相对的时候。
“你拒绝了她。”她转过来面向我,“你跑到这儿来,让她开口求你,就只是为了好玩,能够当面拒绝她是吧。真是的,亏科拉尔·瑞贝卡还一直对你那么亲切,总是事无巨细地把近况全告诉你,尽管你对这个家其实一点也不关心。看到你到这儿来,她肯定还勾住脖子紧紧抱住你了吧。你可以省省工夫了,科拉尔·瑞贝卡。她根本就不在乎她的家人。她到这儿来不是为了帮忙,只是想来尽情地嘲笑我们。”
我紧咬着牙关,感觉牙根都要开始松动了,“我到这儿来是为了工作。我在镜面湖调查一份出现在我桌上的书稿。”
她脑袋一偏,脸颊绷紧,仿佛被我掴了一巴掌,“听听,你听听,了不起的傲慢小姐。这么说,你还同谷里那群疯子玩到一块儿去了。你应当为自己的行为感到羞耻。莫茂·莲娜就是在九泉之下也会不得安宁的。你一直和妈妈很像,在她离开之前,就已经沾染上了她的种种恶习。”
我紧紧抓着椅背,感觉眼珠鼓得都要掉出来了。我想,某种程度上而言,玛拉·黛安反而帮了我一把。她每说出一个字,都像是铺下了一颗垫脚石,使转身离开变得不那么困难。
“你这个自私鬼,简直和她一模一样。”
“玛拉·黛安,你说得太过分了!”科拉尔·瑞贝卡抬高音量尖声叫喊,把天花板那生锈的风扇震得响动起来。我们俩一下子安静了下来。我急忙趁此机会镇定心神。我之前并没做好应对玛拉·黛安发动的全面正面进攻的准备。也许,是我没有料到,在我们时隔多年久别重逢的时刻,她会这样对我。
“好吧,至少我知道你们都是怎样看待我的了。”这话听起来慎重而且明确,意外地十分平静。而我的体内,此刻像涌起了一场情感旋风,肆虐地搅动着我以为早已在多年前消解的记忆碎片。
有个温暖的东西搭在了我的肩上。我意识到是科拉尔·瑞贝卡的手揽在了上头,“我们不是那样想的,珍妮·贝丝。我们很感激你为了帮助我们所做的一切。真的。”
“呸!”玛拉·黛安愤恨地说,“别再费劲安抚她了。她不过是担心自己没有闲钱注射肉毒素,或者不能多买一件像她身上穿的那样的花哨衣服。她本就应该感到内疚。亲人之间相互帮扶,这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那要帮到什么时候?!”我朝她逼近一步,这动作过于突然,吓得“星期五”马上行动起来。它冲到房间正中,像职业拳赛的裁判一样站在那里,“我还要为你们的生活埋单多久?还有爸爸,现在连埃维·克里丝汀和她丈夫也到农场去了是吧?为什么就没有一个人能去找份工作?”
“我们务农啊!”
“农场那点收入从来就不足以谋生。你明明知道,你们通通知道。这根本只是一个借口。”
玛拉·黛安鼻子气鼓鼓的,皮肤变得潮红起来,“我们家在那块地里已经干了一百五十年。我们赚的都是辛苦钱,可不像你似的,跟随罪恶本性的指引,就和妈妈一个样子。行啊,只管把我们抛下,像她当年所做的那样。门就在那边,你走吧,然后再也不要回来。”她站到一旁,让出一条畅通的外出路线。
“星期五”坚守着阵地,屋里回荡起它威吓的怒吼声。
“别说了!”科拉尔·瑞贝卡痛哭起来,哭得声音都沙哑了,“这里是我的家,我不允许你们在我家里大吵大闹!你们都是我的姐姐,我爱你们,不想看到大家总是争执不停!”
我深吸一口气。玛拉·黛安和我都在试图让自己冷静。一时间,战火仿佛已被科拉尔·瑞贝卡控制下来。然而,玛拉·黛安却又挑起了一点余烬,“这样吧,在你潇洒地离开这里,回到你了不起的城市,做你了不起的工作之前,至少到前边去看上一眼吧,现在正好没人在家,去看看你的爸爸正在过着什么样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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