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PISODE Ⅳ 翡若捷
要说这是一座湖，实在难以置信。
从港结市出航之后已经过了数小时，山姆仍无法顺利消化这股惊讶。
站在横渡原爆点的运输船甲板上，除了水平线外什么也看不见。这是象征隔绝的龟裂，是凿穿北美大陆的巨大坑洞。终究很难相信这会是一座湖，由死亡搁浅最初期引发的大爆炸所一举形成的这点也是。究竟有多少人因此蒸发，又消耗了多么庞大的能量?
漫无边际的巨大裂痕，刻在这片大陆上。
曾经有人跟他说，那其实是海。
是布莉姬以前告诉山姆的(吶，或许是亚美利也说不定吧)。
这片大陆将海包围其中。亡者通过大海底部的冥滩，逐渐搁浅上岸。这片大陆与这个国家，就这样与位于中心的亡者世界相连在一起(曾有人说，那是出现在现实世界中的狄拉克之海)。
如果海位在大陆之外，或许可以建造类似防波堤的东西，用来阻挡来自海中的侵略者。但是啊，山姆。海就存在于这个世界的中心。而与其相连的冥滩，则存在于我们之中。一个不留神，我们就会被自己的海给吞没掉了，所以防波堤是挡不住的。要建造的不是墙壁，而是能够跨越这片海洋的桥。
懂吗?山姆。
为了不溺水，同时能救助溺水的人，我们得手牵着手。
「明天就会抵达西边。」
翡若捷不知何时来到山姆身旁。握住甲板栏杆的她的手，戴着黑色手套。
准备这艘运输船的人就是她。船籍设在港结市的船只，由于激化后的恐怖行动几乎全毁。还能服役的船，就只剩下她的翡若捷快递所拥有的这艘。船员由翡若捷的人马担任，燃料和其他资源则由布桥斯负担，才让这艘船得以出航。双方约定的基础，并非建立在旧时代的经济原理上，国家机能陷入一定程度停摆的当下，就算有钱，也难以使鬼推磨。虽然金钱能当成联系众人的共通语言，前提是要拥有值得信赖的共同体做为骨干。一旦体制消灭，联系众人的方式也会跟着返祖回原始状态。
人与资源。肉眼可见之物，触手可及之物，这些都成了用来交易的物品。只是，就算回到原始的以物易物方式，人仍摆脱不了人性。
「要吃吗?」
翡若捷让山姆看了看隐生虫。像是甲虫幼虫那样的小虫子，因为被手指捏住而蠕动着，就像在洞窟看到时那样。
山姆叹了口气，摇摇头。翡若捷露出微笑，将虫放进嘴里。
避开席格斯那一击而消失后，翡若捷再度出现在港结市码头上，露出相信山姆一定会打倒搁浅体那样的表情。在还无法解读翡若捷的行动与意图的当下，她主动提供了这艘船。可以信任她吗?或者自己只是被利用了?山姆还未能消化眼前的状况。
「妳也看到那家伙了对吧?」
席格斯与翡若捷之间，显然有着某种关联。
「分离主义团体的首脑，自称席格斯。他喜欢人家这样叫他。」
「那家伙能操控BT。」
就山姆所知，以往从不存在那样的异能者。
「没错，他拥有难以想象的力量。」
翡若捷抬头望向山姆，山姆承受不了那恳求般的视线，径自离开护栏。
「以前是同行。」
翡若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不，应该说我们一起送过货。」
「妳和恐怖分子打交道?就为了送货?」
山姆发现自己的声音变得带刺，却无法控制。
「他以前不是这种人。」
「妳的目的到底是什么?拯救世界?还是想毁灭它?」
山姆察觉翡若捷倒抽了一口气。显然说过头了，他暗自后悔。
「我也不想这样。我和我的组织，再这样下去都会完蛋。」
声音细微且强硬，但不是从容的表现，而是一种近似自言自语的口气。她和席格斯之间发生过什么，现在的自己没有继续追究的资格。山姆放下背包，在固定于甲板、锈迹斑斑的长椅上坐下。
被遗忘的疲劳和疼痛——遭到BT的触手攻击的部位，以及脚趾甲剥落的痛楚——又逐渐浮现。他松开靴子上的鞋带，拆下BB圆舱，将紧绷的装备放松，解开扎起的头发，想尽量让身体轻松点。
「我告诉过你了，山姆。过去永远不会消失。」
翡若捷窥视着山姆，拾起一张纸片。
那是一张合照。健康的布莉姬在中间，表情僵硬的山姆与另一名女性则分站左右。不知何时从衣服里掉出来的。又和在那洞窟里的时候一模一样。
谢谢，他对翡若捷露出这样的表情，将照片接过。
因为被时间雨滴到，站在布莉姬身旁的女性脸庞变得模糊不清，她的容貌却仍鲜明地浮现在山姆脑中。但是，目光却无法看向她下腹部的隆起，就连写在角落的签名也是。
『羁绊与共 布莉姬』
为何时间雨没有将这句话抹去?
——我告诉过你了，过去永远不会消失。
「有件事情要拜托你，山姆。」
翡若捷的声音传来，但山姆的目光却无法从照片上移开。
「刚才那个男人——席格斯是——」
一阵强风将山姆的头发吹乱，翡若捷的伞旋转起来。
——山姆，听得见吗?
察觉踩响甲板的坚硬脚步声，山姆睁开眼。他似乎在不知不觉间睡着了。
将不知为何流下的眼泪拭去，抬起头，一抹鲜明的红色映入眼帘。
「山姆。」
长椅前，身穿一袭红色洋装的亚美利伫立。彷佛是要阻止山姆的提问和质疑，她露出微笑凝视着他，手中拿着山姆掉的那张照片。
天空不知何时被黯淡的云层覆盖住，湖面反射着朦胧的光。彷佛在色彩被抽掉的世界中，只剩下一身赤红的亚美利还活着一般。
——山姆。
又是一声低语。山姆在那声音的引导下站起身，走到甲板栏杆前。鲸群在不远处横越过海面，金色的火花四处飞散。
啊啊这是梦。
这艘船正朝岸边驶去。这里也不是原爆点。如果就这样继续前进，船会因此搁浅。
「你还记得吗?」
亚美利指向岸上。一大群鲸鱼和海豚露出腹部，曝尸于潮汐线附近。而在一旁，有个小小的身影侧躺在地上，是个男孩。
那是我。成年的山姆，盯着倒在沙滩上的自己。不，只是想起了小时候的自己和亚美利罢了。
——差不多该走了，山姆。
在亚美利的呼唤下，小山姆醒来。
因为睡在沙滩上，半边脸都沾满了沙子。亚美利牵着山姆的手让他坐起，从旁环抱住他。背上传来亚美利的体温，这才使他意识到自己正冷得发抖，快从小小的身体渗出来的寂寞也更鲜明了。亚美利抱紧不断颤抖的山姆。
妳好温暖。听见无意间发出的呢喃后，亚美利露出微笑，双手更加用力地搂住山姆。
「在你告诉我之前，我都不知道。」
亚美利将脸颊靠在山姆耳边轻声说。感受着她头发上的香味，山姆看向大海。翡若捷的船不知消失在何方，但小山姆并未因此感到不安。
「我还活着。这件事是你告诉我的。因为我一直是孤身一人，连自己究竟是死是活都搞不懂。」
突然间，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下。亚美利的话让山姆忽然害怕起来。活着，或是死了，感觉自己马上就要被划分到其中一边，所以非得离开这里不可。那样的预感袭卷而来。
「我不想回家。」
山姆没有对象地恳求着。泪水与沙子混在一起，将山姆的脸弄得更脏。他甩开亚美利的手擦拭，起身向着大海跑去。
「我不想回家!」
话语被吸入大海。海浪将山姆细小的声音消除了。
亚美利追上山姆，蹲下身盯着他的眼睛。山姆注意到她的右手拿着某样东西。
「这个捕梦网给你。不用再害怕啰。」
亚美利将它戴在山姆的脖子上。编织得像一张蜘蛛网、又或者星形模样的朴素装饰品，只要摸摸它，心情就会不可思议地平静下来。
「睡觉的时候戴着，我会帮你把恶梦赶跑。我会一直和你联系在一起。」
亚美利的手掌，裹住山姆拿着捕梦网的手。手中的捕梦网逐渐变大，扩张出来，网目覆盖山姆的手，接着是亚美利的手，最后将两人的身体完全包覆。两人被茧吞噬了，山姆与亚美利在茧中融化，保护他们不受一切恶意侵袭。处在母亲的子宫中，称不上生，也不算死，满盈着世界与自己合而为一的甜美感觉。
「你忘了怎么回家了吗?」
亚美利的声音拉动一条线，将那美好的世界一分为二。分隔生死之界的声音。
蹲在地上的亚美利站起来，牵起山姆的手。你必须回去才行。从这个介于生死之间的迷宫，返回活人世界。
「我陪你一起走到半路，这样你就能一个人回去了。」
山姆抬头望向亚美利，迈开脚步。
「暖和了吗?」
亚美利握紧对这个问题大大点头的山姆的手。
「我会在冥滩上等你。要来帮我喔。」
两人朝向大海，持续走着。不久后山姆离开亚美利，独自回去了。亚美利孤身一人，留在这片冥滩上。
究竟重复了多少次?就像现实中不存在将海与陆地明确划分开来的海岸线，年幼的山姆与现在的山姆，两者之间的界线也变得暧昧不明。所以他很清楚，这里并非翡若捷的货船，这里是冥滩。
——我们以前常在这地方玩耍。
目送年幼的山姆和亚美利消失在海中，亚美利喃喃说道。
「是妳带我来的，我自己可到不了。」
「也对，只要你还有可返回的肉体，就不能自力往来冥滩……」
相对的，亚美利大半的人生，几乎都在这片冥滩上度过。在这个摆脱现实世界时间桎梏的超空间中。
某种程度上，这片冥滩就是亚美利人格的具象。
「妳没办法借着冥滩，直接从西岸穿越回来吗?」
亚美利摇了摇头。
「若你无法连结到这里，我就不能回去。」
下一秒，亚美利的身体忽然被一道黑影笼罩，她身后的海面被巨大的鲸鱼冲破开来。跃向半空的巨鲸试图将亚美利吞下肚，山姆想帮亚美利，伸出的手却直接从她身上穿过。影子愈来愈沉，四周愈来愈暗，山姆除了亚美利的一袭红衣之外什么也看不见。
「我在冥滩上等你。」
那声音，被鲸鱼的鸣叫掩盖。鲸鱼的庞大躯体落入海中，笼罩着亚美利的阴影也随之消失。海面涌起波浪，水花像大雨一般降下，淋湿了她的头发、衣服以至浑身，湿透的亚美利流下眼泪。
随后海面如山峦般隆起，出现了鲸鱼的头，但那并非鲸鱼。翡若捷的货船即将搁浅在冥滩上，让海面激荡出巨浪的船舰直直朝亚美利辗去。
「来找我吧。」
亚美利!
山姆的嘶吼，传不到亚美利那里。山姆的手臂，也无法构着亚美利。山姆能触碰到的，唯有一片虚无的黑暗。
★// 湖结市
落入黑暗中，这次让山姆醒了过来。
甲板传来震动。因为就这样坐在长椅上睡着，背部变得很僵硬，山姆站起来，肌肉和脊椎因此发出怪声。船已经渡过原爆点并驶入港口，能听见下面传来的人声和重机械运作声，大概正在卸货吧。他擦掉睡着时流下的眼泪，鼻腔深处传来的淡淡异味，令他皱起脸。闻起来像是开若尔物质的臭味。
这让山姆察觉一丝异样感。我现在身在何处?
「你睡得真香呢。」
对了，我是坐翡若捷的船来的。
自己看起来想必像睡傻了吧，翡若捷露出无奈的表情，把隐生虫凑到山姆鼻尖前方。
「吃吗?」
稍微放下心来，山姆摇了摇头。彷佛早有预料的翡若捷，转为将虫子放进自己的嘴里咀嚼。不知已重复过多少次的相处模式，让山姆领悟自己已回到了现实。
「欢迎来到湖结市。」
翡若捷微笑着。终于来到这里了，此处既非梦境，也不是亚美利所在的冥滩。彷佛为了确定这点，山姆用靴子踩响地面。什么时候穿上的?背上可以感觉到背包的硬度。什么时候背上的?
是在半梦半醒间，下意识做完了这些已例行公事化的准备吗?山姆摸索胸口，一直收在那里的照片不见了。那个时候掉在地上，被翡若捷捡起来的照片，无法舍弃的过去，消失了。翻了工作服的收纳袋，视线也在甲板上扫了一圈，依然没有找到。
「怎么了?」
企图抛开过去，却又因为与之断绝而感到不安。山姆自觉这是种幼稚的感伤，所以不想让她察觉到。
小声回了句「没事」，山姆装作若无其事地踏出脚步。
「走吧。」
打开伞，翡若捷带领着山姆。茫然看着她背影的山姆这才注意到，她的背影比想象中还要娇小、纤细。
易碎品F r a g i l e这称呼的由来，就是因为那背影吗?
「堆在那的是从港结市载来的货物。由你负责运送的部分也在里面，可别忘了好好送达。配送中心就在前面。」
从船上卸下的货柜井然有序地排列着。
「我就先走一步啰，还有些事情要办。再会啦。」
伞轻快地旋转起来，翡若捷离开了。送货员山姆为了确认包裹，转身走向货柜。
「谢谢你，山姆。」
配送终端机投射出的亚美利全像投影，正不稳定地晃动着。
穿过原爆点，大幅拉近与西岸的距离后，亚美利的影像却反而变模糊了。
「从现在开始的路程，肯定比过往所经历的都要严苛。和我们第一次通过时不同，当时这一带还很和平。」
爆出的噪声在集货区里回荡。山姆忍不住捂住耳朵、闭上眼，再度睁开时眼前却空无一人，亚美利消失了。
「湖结市、中结市，以及南结市。这三座城市，从以前就一直在支持我们。」
亚美利只剩下声音。取而代之出现的，是一张简略的北美大陆2D地图。地图最右侧，显示出稍早才搭船横渡的原爆点大空洞，左边一点，也就是湖的西岸即是目前所在的湖结市。在那西北方的位置显示了中结市，而南结市就位于中结市的南边。
「如果能在这三座城市，以及部分设施中启动邱比连接器，连上开若尔网络的话，就能确保与中部地区的通讯稳定。本来是这样计划的。」
地图上的地面和图标瞬间反转，出现一幅新的图像。
标记出来的城市之一——中结市已经消失，变成了一个黑点。彷佛新增了一个小规模的原爆点似的。仔细一看，地图其他各处也出现了数个小黑点，那是为了标示出恐怖攻击，又或者是妨害UCA重建的行动发生地。
若不采取作为，那么黑点就会不断增殖，这片大陆总有一天会被涂得一片漆黑。
「分离主义分子开始破坏我们的计划。」
亚美利的声音在颤抖，但也有可能是因为通讯不稳定的缘故。
「最先被消灭的是中结市。他们引爆了旧世代的核武，藏在货物中，巧妙地运进城内。」
亚美利的声音沉了下来。与此同时，噪音也变大了。
「事情并未就此结束，不，是我们没能让它结束。南结市也接着被盯上了。庆幸的是它没有完全被摧毁，但依旧死伤惨重。」
这个区域已经被蚕食得破烂不堪。第一远征队沿途建立的基础设施，若能接上邱比连接器，开若尔网络就得以正常运作，而这个前提已经被破坏了。山姆没有能够将其修复的手段以及资源，在此之前的布桥斯也没有，否则就不会像现在这样视若无睹。散落在地图上的黑点，像是这片大陆上冒出的黑洞群，它们彼此相连，在地面上画出不祥的星座，最后一定会形成将这个世界吞噬殆尽的怪物的模样吧。席格斯的笑声和黄金面具，忽然浮现于脑海。
「这块区域，原本是在翡若捷快递的协助下配送物资。」
随着她的话语，地图上出现了许多白色亮点。
「翡若捷等人在这一带负责送货已经有段时间了。我们双方签订了契约，让布桥斯的货物能够运送到当地。可以说这里的物流系统，是在翡若捷快递的运作下成立的，所以不需要UCA那样的国家也足以生存。怀有这种想法的人很多。他们每个都算是小型的孤立主义者，也被称为末日准备者。」
当然，山姆知道末日准备者是什么。身为一名送货员，这些人对山姆而言再熟悉不过了。对自由送货员而言，委托人是末日准备者，抑或其他组织都无所谓。说到底，这片大陆上还重视国家这一概念的也就只剩下布桥斯而已——而在反对此概念的意义上，分离主义分子与布桥斯可说是一体两面。拘泥于国家兴亡的只剩布桥斯和反对派，准备者们则置身事外地继续过活。
不过，他们并没有完全切断来自他人的援助，而是依靠翡若捷快递这类组织以及送货员维系着生命线，所以并不符合字面意义上的孤立主义者。
「按照目前的情况，只靠布桥斯的设备，无法让开若尔网络涵盖整个区域。」
「那该怎么办?」
地图消失了，山姆抬头望向再次生成的亚美利全像投影。
干脆放弃不就好了。没有强行连结彼此的必要。不久前的自己，恐怕会这么说吧。
虽无法坐视恐怖行动，但对于重建「美国」的想法敬谢不敏的人也所在多有。既然如此抗拒，重新展开通讯的必要性又何在?破坏与建设，向量完全相反、但都想用强大力量改变这个世界现状的双方，却什么也改变不了。这些复杂的思绪，依然困扰着山姆。
——若你无法连结到这里，我就不能回去。
山姆之所以带着邱比连接器前往西岸，全是为了亚美利。
「除了藉助无意加入UCA的末日准备者……那些孤立主义者的力量外，我们别无选择。」
亚美利胸口的金色饰品反射出光芒。只有那光异常鲜明。
「那种事——」
办得到吗?最后之所以没有把话说完，是因为通讯随即中断，亚美利也因此消失了。咽下的话语并没有传到亚美利那里。
「山姆，你没听错。」
取而代之接收到这句话的，是顽人。戴着黑色铁面具的指挥官，全像投影在山姆眼前生成。
「中结市的毁灭，以及频繁的破坏行动，让我们不得不改变原订计划。就像亚美利说的，当前我们没有余力建造新的结点，只能用末日准备者的庇护所来代替通讯站。」
「这行得通吗?」
「他们不会那么轻易地同意加盟UCA吧。大部分的准备者们，都和翡若捷快递签过约，身为布桥斯送货员的你就算直接前往庇护所，也只会被警备系统挡在门外。所以——」
长官的全像投影仿照之前与亚美利对话时那样消失，地图再度出现。白色的亮点和先前一样，标示着末日准备者的庇护所。
「由于我们和翡若捷快递合作已久，无论这些准备者各自怀着什么样的想法，使用的配送系统都大同小异。此外，考虑到日后启用开若尔网络时的需求，为了支持邱比连接器，第一远征队已经把庇护所的配送终端机都更新过了。不管什么身分地位，只要是人就难免一死。无论信奉何种主义或思想，假如不妥善处理这些尸体，最后都会变成BT。虽然无法马上让他们加盟UCA，但至少希望能控管……不，能察觉他们的死讯。这些措施一部分也是为了这点。」
山姆摸了摸右手的铐环，和这东西一样吧。死亡是联系众人的枢纽。除去那些狂人，对死亡的恐惧、对BT的厌恶以及虚爆带来的威胁乃人类共识，而UCA所提供的系统，就是建立在死亡这个基础上。
指挥官和布桥斯(甚至亚美利也是?)的做法，正是利用了这种原始、本能的情感。团结众人或许能称为希望，无疑也是种束缚。
将手铐当成交流的工具，名为UCA的系统，说到底都是为了绑住彼此。
「不管怎样，翡若捷已经承诺与我们合作了。」
指挥官的声音听起来流露出一股自信。
「那她有什么好处?」
「我也不清楚。只不过，她对席格斯的复仇心是千真万确的。席格斯搞垮她的组织、夺走了她的一切，无论时间如何流逝，这股恨意都不会消失。」
复仇心。我有那种东西吗?山姆将视线从顽人身上移开，盯向天花板。宛如枪尖般锋利的情绪，或者像地下的熔岩一样燃烧的情绪，什么都没有。那是一种负面的情感，必须存在想宣泄出来的对象。自己没有那样的东西，虽然有过后悔的念头，却是因为与某人断绝了联系才产生的。
未与任何人连结。所以他成了一个送货员，不是为了和谁建立联系，而是将人们联系起来，这是他的工作。
从反复的思考中回神时，山姆周围已空无一人。指挥官的全像投影消失了，工作人员忙着卸货的喧嚣也是，宛如退潮般再也听不见。
脚底感受得到震动，电梯开始运作，载着山姆的地板缓缓下沉，通往私人间。
海浪声让山姆沉沉睡去，将他引导至海中。
——嘿，山姆。
地球上的每个生物都是从大海诞生，又回到大海中，这就是为什么这个星球的记忆沉睡在海洋里。大海保护着这个星球的生命，而海滩则是分隔生与死的地方。对于生活在海里的居民来说，海浪尽头的另一侧是亡者的国度;而对于陆地上的生物来说，越过海滩的另一侧是亡者的国度。
——嘿，你看，山姆。
一整排尸体密布在海滩上，鲸鱼，海豚，螃蟹，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小鱼。这些都是海里的尸体，而海滩上的沙子遗骸也不例外。它们都是贝壳、珊瑚礁和其他极小的生物的尸体。
这是很久以前亚美利告诉我的。
海浪的声音把山姆惊醒了。他用手拍掉脸上和身上的沙子，站起身来。只见远处有一具尸体，人类小孩的尸体。
尸体被海浪打上岸，反复冲刷着。由此可知，那是过去的记忆。搁浅于现在的过去，在冥滩上，这种现象有可能发生。
死去的孩子醒来了。一段记忆升起，他开口说：
「这个。」
山姆抬头望向亚美利，伸出双手。亚美利瞇起眼，目不转睛地盯着掌心那条金色首饰般的物体。
「送给我的?」
金色链子和金色的吊坠，上头垂挂着许多细细的绳结，是条非常复古、典雅的坠饰。
「这叫奇普，是一个古字，意思是『结』。它可以用来计数。我每交一个朋友，就会在上面多打个结。」
「这样啊，那我以后每次见到你，就多打一个结吧?」
山姆发出了欢呼声，将奇普交给蹲着的亚美利。她的眼眶是湿的。她在哭。山姆现在知道了，不过当时还是孩子的自己并未意识到这点。
「只有重要的东西才有办法带到这个地方来。你知道吗?必须是与你有关的东西。」
「这个很重要!」
山姆跳了起来，指了指奇普。
「谢谢你，山姆。」
亚美利给了山姆一个拥抱。谢谢你，山姆。她把脸贴在孩童山姆脸颊上，随后抬起头，直视着站在冥滩上旁观这一切的山姆。过去射穿了现在，山姆的心脏彷佛被揪住，无法呼吸。他松开了抓着捕梦网的手，按在胸前，但疼痛并没有消失。
这种事在冥滩也很常发生。
「嘿，山姆。」
翡若捷叫醒了山姆。他抓着捕梦网的左手，正以不自然的角度置于左胸前。重重地呼出一口气，山姆抬起上半身，汗水浸湿的内衣紧贴在他的背上。他用手拍拍脸，把梦境赶出脑海。
「要吃吗?」
一如往常的隐生虫就举在山姆鼻子前，山姆也一如往常地摇了摇头。
「妳怎么在这?」
配送中心地下室，给送货员使用的私人间。她显然是在山姆睡着时进来的。
「问你老板呀。」
山姆并非在生翡若捷的气，而是对那个给予入房许可的顽人感到火大。布桥斯果然都是些缺乏隐私概念的家伙。
「我有东西要给你。」
翡若捷察觉这点，用微笑安抚山姆，摊开手掌。
「这会在你接下来的旅程派上用场。」
是条用红白纤维编织而成的信物手环。
「它是用我的血液和开若尔水晶织成的。有了它，就可以通过这附近所有末日准备者庇护所的安全检查。」
来自翡若捷快递的证件。参杂着送货员生物识别信息的通行证。当有货物需要运送，送货员因此展开移动时，混入未预期异物的可能性也会增加。为了尽可能地降低这类风险，证明身分的信物是必不可少的。但借用翡若捷的证件，不就意味着要伪装自己的身分?这让山姆犹豫不决。
「这个地区本来只有我们在送货，是我们的地盘。」
似乎对山姆不愿意伸手拿信物手环的行为感到不满，翡若捷顺势在他身旁坐下，距离近到甚至可以感受到她的体温。
「但那家伙——席格斯一搞，全都变了样。组织，我，至今建立的联系及名声，全都被他拖下水。」
翡若捷的怒火并非针对山姆，而是对不在这里的席格斯。
「所以妳想找他报仇?」
指挥官说过的复仇心这个词浮现脑海。为此她才决定拿翡若捷快递的信用做为担保，与布桥斯合作吗?让山姆借用她的身分，进入末日准备者的设施，这件事与过去的「合作」有着本质上的差异。因为山姆要做的不仅仅是配送包裹，还得游说准备者加入重建行列，如此一来将改写他们的生存机制。而这机制一直都是由翡若捷快递在支撑，这项决定意味着必须放弃他们组织的原则。
若要避免这点，就得让翡若捷以个人的身分完成复仇。无论哪种方式，她都等同背叛了组织，山姆想不透她究竟打算从自己和布桥斯得到什么，才不惜这么做。
「就凭妳一个人?」
翡若捷轻轻摇头，说着「我不是一个人」，并露出微笑。
「那个山洞，港结市，还有这里。你以为我是怎么来到这的?穿过BT们游荡的荒野，不用冒着引发虚爆的危险。」
宛如魔法般，她举在头上的伞打开了。
「我在这里。」
伞轻轻地飘了起来。
下一秒，翡若捷蒸发、消失。只剩失去主人的伞在原地浮游。
「我在这里。」
声音从身后传来。距离虽近，依然是瞬间移动，山姆只知道还有一个存在能做到这点，就是亚美利。能够随意往来自身冥滩、等级截然不同的异能者。
「你懂吧?每个人都有自己独特的冥滩，而我能在自己的冥滩上穿梭。」
彷佛只剩她的笑容还留在原地。
「藉此进行空间瞬移。」
翡若捷手握着伞，再次站回山姆面前。
「我没办法像席格斯一样召唤BT，但我可以一路追踪他，甚至追到冥滩去。」
翡若捷将隐生虫放入口中咀嚼、吞下，不知为何，脸色看起来很苍白。
「要一直瞬移下去很困难，物理空间的距离并不重要，只是每跳一次都会消耗能量。所以我需要吃这个，增加我的血液供应。」
翡若捷的能力，会消耗她的血液或构成血液的养分。山姆在亚美利身上没看过这现象，所以这可能是另一种类型的能力。追究「为什么」本身就没有意义，为什么亚美利出生于冥滩?为什么我是回归者?为什么我的血对BT有效?现今人们所知的世界，是由无数个为什么错综复杂地堆积而成。
对这个世界来说，活下去远比探讨「为什么」重要。面对飞来的球，不是打回去也不是接住，只要彻底避开它们，人类就能继续苟延残喘。结果就是一座又一座被高墙包围的城市。
「你要去缘结市对吧?那地方是恐怖分子的大本营，如果你心意已决，迟早都会对上席格斯。」
「听着，我是送货员，不是铲除怪物或恐怖分子的专家。」
「如果我们合作呢?我能用我的力量帮助你。就算目的不同，我们还是可以结盟，你不觉得吗?」
山姆无法轻易表示肯定，但也难以否认这点。
「我可以『传送』你，让你穿越我的冥滩。不过只能去开若尔浓度够高的地方，也就是开若尔网络已涵盖的地区。」
「妳想要什么回报?」
将雨伞收好，翡若捷在山姆身旁坐下。他们的肩膀几乎碰在一起，山姆反射性想把身体移开，她于是把脸凑近。别跑开，像是这样默默地告诉山姆。
「我要你好好想想我的提议。」
山姆不由得接下了她递来的信物手环。
「这个一定能帮上你。有需要就呼叫我吧，这将是我们之间的纽带。」
翡若捷站起身，走到墙边，将伞挂在墙上。
「下次见。」
只留下声音的回响和笑靥，她就这么消失了。
★
地面层的终端机启动，显示出一张地图。从另一头可以听见输送带和拣货机运作的沉重声响，大大小小的货箱陆续被送到山姆面前。
货量比他想象要多很多。要只用单趟运送这些东西，得耗上不少力气。不过这并不奇怪，因为山姆接下来要从这里启程走访三座庇护所，这些庇护所在地图上被标记为亮点，分别从这座湖结市向西南方分散开来。
每个庇护所上头都标有工程师、匠人和长老等代称。它们并非真正的姓名，只是单纯的记号。不久前，山姆曾帮准备者送过货，所以对他们的生态还算熟悉。为什么会演变成这种形式，有个颇合理的推论。
死亡搁浅发生后，人造物品经年累月地被时间雨侵蚀，地形也不断在变化。随着北美大陆退化成荒野，地址对准备者来说变得毫无意义，虽然地理上相隔的人们之间的交流并未完全中断，面对面沟通却几乎没有了。当人们习惯了之后，描述居民特征、而非直呼本名的象征性称谓逐渐形成主流——大概是这样。有人告诉过他，这算是旧世代网络文化的复兴，但山姆无法体会那个时代的感觉。
一边考虑货箱的大小和重量，一边放上背架以维持配重平衡，最后再奋力背起。背带深深陷入肩膀，所有重量都压在了山姆的腰上，脚趾甲还是剥落的状态，因此传来一阵刺痛。这股疼痛和负重在在提醒他，「山姆」并不是一个记号。然而没有人能明白这点。人们所等待的并非山姆，而是包裹，对那个人而言，山姆不过就是一名送货员的记号。但是这也无所谓，毋宁说这就是山姆自身的期望。
走出湖结市配送中心，举目所及到处都是破坏的痕迹。弃置路边的电动车和摩托车引擎被拆掉了，运输用的卡车翻覆，露出烧焦的底盘。铺设的道路有不少大裂缝，断断续续地延伸到南边的丘陵上。路旁矗立着一座旧世界加油站的遗迹，布满红褐色铁锈的广告牌上画着贝壳。这一带原本的气候就很干燥，不太会受到时间雨影响，所以死亡搁浅初期造成的破坏与几个月前发生的破坏痕迹并存着。虽然破坏摩托车和卡车的是分裂主义分子，但破坏了旧世界的死亡搁浅之真相，至今仍混沌不明。
准备者之所以多半居住在这种地方，主要原因都是不怎么下雨，只要BT们不出现，物资保证送达，生存就不会面临太严苛的挑战。然而，频繁的恐怖行动让他们不得安宁，破坏活动令死亡人数攀升，罹难者变成BT，不断增加时间雨的风险。分裂主义者的偏激行为，改变了这一带的生存环境，纵使如今还保留着公路和加油站等等旧世界的遗物，随着雨水浇灌，最终可能都难逃腐朽一途。
当山姆沿着公路走到丘陵顶端时，视野豁然开朗，可以俯瞰四面八方。
往东北方向，能瞥见巨大的城市废墟，那是中结市，被可携式的小型核弹摧毁了。一团又一团漆黑的云层在它上空盘旋。
『嘿，山姆。』
铐环启动无线通信，对象是心人，只有开启音频模式。由于心人所在的位置只能透过一般线路接通，杂音很大。
『中结市是被核弹瞬间摧毁的，从你那里能看到吧?噢，因为你人还在开若尔网络涵盖范围内，总部能够掌握你的定位信息。我是透过总部得知的。』
不等山姆回答，心人就自顾自开始说。
『在那场核爆中，大多数人的身体都被烧毁了，所以他们的灵魂并没有在冥滩上游荡，而是去了另一边。只不过——虽然这么说不太道德，也有一些人没死透。他们的身体四分五裂，却未被焚烧，于是成了BT。
城市上空的黑云，就是沦为BT的那些市民的象征。废墟中会测出高浓度的开若尔物质，时间雨也因此断断续续地下，最终废墟会消失，化为一片荒野。只要人们不靠近，BT就不会出现，也不会引发虚——』
一阵可怕的噪音，令山姆捂住耳朵。
『山姆，听得到我说话吗?』
就连这句话都变得七零八落，心人传来的音讯几乎听不清了。
『请尽快——五，四，三……』
取而代之的是一道机械语音，心人慌乱的声音打断了它：
『噢，山姆。抱歉。』
随着最后一个字落下，机器发出嘟嘟声，通讯也被单方面挂断。
山姆试图用铐环重新获得心人的联机许可，但没成功。
不管怎样，总之尽量别靠近中结市吧。山姆又看了看废墟和黑云，暗自点头。
随着山姆一步步走下山坡，铺设好的道路逐渐被沙子盖住了。旧世界消失，人类存在的痕迹也消失，前进得越多，原先的沙地就更偏向嶙峋的岩石地形。他不禁有种错觉，自己彷佛正在一点一点地远离人类的世界。
有个像鲸鱼脑髓的东西掉在地上。
那是所谓的大地的珊瑚。就像翡若捷爱吃的隐生虫那样，在死亡搁浅发生之前，这东西并不存在。时间雨，还有带来时间雨的开若尔云和冥滩也是如此。它们都属于新的环境，作用是淘汰掉不能适应环境的生命，结果就是诞生出像山姆这样的异能者。这理论他已经听过很多次了。布桥斯的核心成员多半被要求天赋异禀，并被赋予了重建美国、同时引领全人类的重责大任。
过去，他曾天真地相信这个使命，而现在山姆仍怀念那种天真。人类是时候该功成身退了。异能者不过是濒临灭绝的人类，所开出的最后的花朵。
山姆陷入这种不甘心的情绪泥淖，已有很长一段时间。曾几何时，他试图克服自己的接触恐惧症;曾几何时，他矢志做为布桥斯的一员，为重建美国抛头颅洒热血——但那股年轻的激情已不复存在。如今他只能背负这份不甘，来往在某人与某人之间的路上。这就是他打算做一辈子的事。直到这片大地再无人烟为止，他会一直走下去。如此一来身体将持续磨损，等到把最后一车货物送到最后一个人手里，我就可以死了吧。
所以，这是为了赴死而踏出的一步。
末日准备者的庇护所终于快到了。
★// 美利坚合众国中部
火焰在面前晃动。
一张印有护照和社会保险编号的卡片及信用卡，在烟灰缸上燃烧，像只被点燃的小动物挣扎着。我把脸贴近，点起叼在嘴上的烟。已经两年没抽了，所以头有点晕，就像十四岁第一次尝试抽烟时那样。是时候不用再担心我的健康了，何况，我之后可能再也拿不到新的烟草。
火焰熄灭，只留下灰烬。我把烟灰弹到残骸上，打开窗户，想让烟味散出去，外头却传来了什么东西烧焦的味道。
南方的夜空被染成红色，远处的城市正在燃烧。这场火已经持续了多少天?烟雾从这里也清晰可见，就像飞往空中的黑色龙卷风。这场大火将终结美国。
跨越那道火焰，再越过边境，是我的老父亲和老母亲。
早在这件事发生前，他就明白，自己再也无法与家人团聚了。
美国早已封闭了他回归故乡的所有道路。他的父母怀着对美国的希望，跨越边境来到这个国家，没有取得国籍便生下了他。一个美国孩子和他的非美国父母，就这样被拆散两地。
那火什么时候才会熄灭?他的疑问很快就得到了解答。
天空裂开了，洪荒之雨倾盆而下，雨势迅速扑灭了焚烧城市的大火，却也让城市的残骸迅速腐朽。是时间雨。
这就是后来被称为「死亡搁浅」的灾难性事件的开端。
他抬头看向乌云密布的天空，点了一支烟。
自从那晚烧掉护照和信用卡后，已经好多年没见过蓝天了。虽曾预料过自己可能再也抽不到烟，但会看不到蓝天这点，就连想象都太过困难。从来没想过自己会比父母长寿，也没想过自己会在那场浩劫中存活下来。
庇护所地下室的显示器告知送货员的到来。他嘴里叼着香烟回应，并解开了入口处的锁。一阵下楼的脚步声后，蓄着大胡子的男人走进室内。熟悉的身影，对方是率领着裴若捷快递的送货员。
他唯一可以说到话的人，也可能是他最后一位朋友。
男人皱着张脸，夸张地挥舞手臂，想把二手烟赶出去。这是惯例的仪式。他用双手从地上的背包里拿出一只中型货箱，放到桌子上。
「劝你最好把烟戒了，你已经是这一带最年长的长老啰。」
把这句话当耳边风，长老清点了箱子里的东西。几盒香烟、缓解压力的聪明药以及加热袋包装的防腐食品。数量几乎是平时的两倍。
「跑你这里对我来说也越来越辛苦了。」
送货员点燃了长老递给他的烟，笑了笑。
「真亏你能在这种悬崖上盖个庇护所。大家都嫌麻烦，不太愿意送。」
「所以身为老大的你才亲自上阵吗?」
「要不是住得近，我才不想跑孤僻分子的单咧。」
长老拖着右腿，一拐一拐地走向储藏室，拿来一瓶生命之水伏特加和玻璃杯。
「那么，最近有什么新闻吗?」
「有啊，两件事。」
送货员举起酒杯，一口气喝干。老人也一边往空杯里倒酒，一边啜饮着。马铃薯制成的烈酒芳香，在空气中蔓延。
「看样子，布莉姬･斯特兰说想重建美国是来真的。」
残留在舌尖上的酒液瞬间变得苦涩。大灾难发生后已经过了十几年，她依然不打算放弃吗?现在甚至还自称是美国最后一任总统，多么狂妄的一位领导人。
「听说她正在筹组一个叫布桥斯的组织，核心宗旨就是要重建美国。其实布桥斯原本就存在，前身是由总统直接统辖的一支执行部队，目的是为了镇压死亡搁浅发生后爆发的各种动乱。不过谣传在当时这是个不惜采取暗杀和破坏手段的组织，一段时间后，他们将工作重心转移到了克服灾害的对策和研究上。但截至目前为止，还没听说他们有搞出什么成果。这阵子他们似乎开始研究具有特殊能力的人，也就是所谓的异能者。这些异能者对冥滩和死亡有种异于常人的感受力，甚至能察觉到BT的样子。」
「我们已经建了太多的墙，然而桥还远远不够。」
「那是啥?你个人的名言?」
送货员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酒。
「某个人说的。很久以前美国还真的想修一堵墙，把我这样的移民挡在外面。拜此所赐，我和我的家人此生无缘了，以前和你聊过这个，不是吗?美国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所以布莉姬为了造桥才想组这个布桥斯嘛。」
「只是文字游戏罢了，虽然很高竿。如果不能让所有人都使用，盖了一座桥又有什么意义?再说，我们已经有座属于自己的桥了，你们帮忙建的。」
长老指了指送货员胸前的标志。翡若捷快递。骸骨之手捧着一只小箱子。
「这座桥很脆弱，一旦我们倒下，桥也会跟着塌掉。」
「但是从那时开始，你们就一直在帮助着我们。不管是移民、游客，还是穷人，一视同仁地对那些流离失所之人伸出援手。军队忙着打仗，警察忙着维持治安，但他们的指挥系统当时都乱七八糟了，根本派不上什么用场。」
「我不认为美国是个泛泛之国，所以才允许人民用枪指着自己的国家。做为回报，人们获得了保障自己生存的权利，而不仅仅是依赖它。」
「你在说美国宪法第二修正案吧。多亏这条，很多公民就这样死在其他公民手里。」
送货员拿起挂在腰间的包装用绳，缠在自己的右手腕上，随后再以令人啧啧称奇的速度连接到长老的左手腕。
「我和你连结在一起了。」
长老的手臂被他拉了过去。
「如果你的那条腿恶化、走不动了，我马上就能察觉并出手救助。如果有人想攻击你，我也能藉此保护，但你从今天起必须和我形影不离。」
「人生而自由，但却无往不在枷锁之中。那些自以为是主人的人，其实也无异于奴隶。」
耸耸肩，送货员解开了绳子。
「这又是谁的名言?」
「你听说过鲁索吗?」
长老给他倒了所剩不多的酒。
「没有叫这个名字的准备者吧。」
送货员笑着将杯子凑近嘴边。
「可以提另一件事了吗?」
长老并未回答，而是点燃了一支新的烟。
「之后可能有段时间不能跑你这，其实……我要当爸爸了。」
他又喝了一口，显得有些害臊。
「呃，说来话长，总之我得负责照顾小的。很抱歉。」
「恭喜你啊。不用担心我，这些量够我活上好一阵子了。」
长老将最后的生命之水倒进两只空杯，和送货员干杯。
「谢谢。是个女孩，所以我给她取名叫翡若捷。」
★// 湖结市近郊/长老庇护所
感应杆读取了右手腕上的信物手环的生物识别数据，允许山姆进入。入口已经打开了，设计理念与布桥斯的设施相同，这个物资收受用的入口是唯一可供送货员和其他外人进出的地方，住宅部分则隐藏在地下，无法轻易入侵。居民本身也鲜少上来到地表。
设置于入口处的传感器也通过验证后，集货终端机就会出现。
稍待片刻后，启动的终端机投射出居民的全像投影。外观一如外号「长老」的男子出现在山姆面前。他站着的时候身子微微右倾，腿似乎不太舒服。
「喔喔，你就是翡若捷的代理人吗?布桥斯的送货员——山姆･布桥斯，没错吧。」
长老的表情和声音都显得十分疲惫，更让山姆惊讶的是，他事先已经收到消息，知道翡若捷会派代理人过来，这不就代表他并未孤立吗?
「抱歉，你把东西放好就回去吧。我对你没有任何不满，不如说还很感谢愿意爬上悬崖来我家。如果你只是个单纯的送货员，那就好办多了。」
山姆把背架放在地上，取出货箱，里头都是要寄给长老的物资，也包含他须定期服用的药物。之前中断好几个月没送货，长老手边的存量已经见底，所以这对他而言是生死攸关的大问题。
「你带着邱比连接器，为了重建美国而来，对吧?我知道，你想把这座庇护所当成开若尔网络的转接点是吧。你带来的常备药就是这件事的谈判筹码，如果我拒绝联机，你可以威胁说要把药带回去。」
我不能这么做。如果做了，就等同承认自己是布桥斯的走狗，但我终究只是个送货员。于是，山姆默默地把包裹放到货架上。
「可以吗?我并不打算和你们连接，也没有加盟UCA的意愿。」
山姆对长老听似意外的声音充耳不闻，默默地把背架背回背上。他不可能去强迫一个对美国毫无指望的人。留下货物，山姆转身离开庇护所，甚至没有开口提出连接开若尔网络的请求。恐怕指挥官和总部都已掌握这次接触的对话纪录了吧。以一名送货员来说，山姆尽了义务，但做为布桥斯的成员却相当失职。不过，哪怕是这样，他们想必也不会放我走吧。况且山姆本人也被用开若尔网络连接全大陆的需求给绑住，一切的理由都是为了救出亚美利。
可他依然觉得，现在的自己还没有资格去劝说那位老人，要求他主动纳入UCA这个巨大的枷锁。
★// 湖结市近郊/工程师庇护所
山姆离开长老的庇护所后，爬下悬崖，准备前往另一处庇护所。对方是外号叫「工程师」的末日准备者。
根据任务简报的数据，那个人是从父母亲一代就住在庇护所的第二代。也就是说，他从出生以来就一直生活在以庇护所为中心的极小区域内。山姆进入庇护所入口，等待终端机启动。完成交货后，透过全像投影产生的一名青年身影浮现在山姆面前。
「你看起来并不是翡若捷啊。」
对方的声音冷静温和，但可以听得出来话语背后流露出不信任感，表情也看起来很僵硬。这也是当然的，毕竟上门的送货员身上穿的是布桥斯的制服，却拿着翡若捷快递的辨识ID来送货。
「哦哦，我知道了。你就是翡若捷的代理人吧?」
山姆还没开口说明，对方似乎就意会了这点。虽然这对山姆来说省了不少麻烦，但是在恐怖攻击与破坏行为频传的情势之中，他这样会不会太缺乏危机管理意识了?
「我并没有怀疑你，也没有怀疑翡若捷。毕竟我事前就听说你会来了。翡若捷他们告诉过我关于你的事情，说是布桥斯的送货员会送一套开发中的装置过来。如果能让我使用那个装置，我也会答应布桥斯提出的要求。所以交易成立了，对吧?」
全像投影中的工程师打开山姆送来的货箱。随着层层保护的包装被解开，他脸上逐渐露出喜悦的神色。
「对了，你应该还有一件事情要做吧。」
工程师的声调变得开心高亢。同时，终端机发出低沉的启动声响。
「邱比连接器对吗?你用那东西可以开通开若尔网络，那就是你的目的对不对?」
对方意外轻易地就接受加盟UCA了。
「你的表情看起来难以置信的样子。我有听说长老拒绝加盟的事情。毕竟那个人是个彻头彻尾的末日准备者。不过像我这样的第二代就没有那种坚持了。因为我根本不晓得美国是什么样子。你也是一样吧?」
全像投影消失，变得只传来声音。应该是因为工程师走到了扫描仪的有效范围之外。
「当我听说开若尔网络的构想时，我超兴奋的。大容量无时间网络。那并不只是单纯的网络设施，而是将冥滩当成通讯路径使用对吧?多亏如此，它同时也能连结到过去的各种数据。开若尔打印机、开若尔计算机，这些东西我虽然也无法明白原理，但真的很厉害。我听说你们也有在进行将任意一段过去的情报片断履历互相连结起来重现出整体样貌的研究。那就是你送来的原型装置——演生装置。既然你们愿意让我进行这个装置的验证实验，我也非常乐意连接邱比连接器。来吧，山姆，就拜托你了。」
工程师一口气讲了这么一大串话后，带着兴奋的表情回到全像投影。他刚才大概是去把那个所谓的演生装置装到打印机上。对于从小只知道庇护所中狭小空间的工程师来说，开若尔网络带来的广大时空想必能满足他无限的好奇心。山姆虽然认为那样的好奇心同时也很危险，但没能说出口。而且更重要的是，以布桥斯提供的东西当成交换条件答应加盟UCA的行为也让山姆感到意外。看来这个人并非秉持于个人不可动摇的想法原则而选择孤立的。
山姆从脖子扯下邱比连接器，放到终端机上。
「谢谢你，山姆!如此一来这里也变成美国的一部分了。然后美国肯定会成为连结整个世界的桥头堡。不但能连结过去，也能连结到更宽广的世界。」
那是美国明亮的一面。也是过去的山姆曾经展望过的积极未来。
「可以跟你讲一件事吗?关于翡若捷快递的事情。有谣言说他们与恐怖分子合作，还说中结市的核武恐怖攻击以及南结市的恐怖攻击未遂事件都是翡若捷指挥的。说他们窜改包裹标签或ID，将炸弹混在货物之中，然后自行搬运。但那些都是胡说八道。至少我相信那都是假消息。他们可是和你们布桥斯连手合作，而且愿意协助重建美国。那样的组织怎么可能会是什么恐怖分子?」
工程师的想法应该是正确的。从翡若捷本人以及指挥官说过的话听起来，山姆也不觉得翡若捷他们有染指恐怖攻击行动。然而山姆同样不觉得他们是清白的。而就在接下来造访匠人的庇护所时，山姆听闻了另一个谣言彷佛左证了他这样的直觉。
★// 湖结市近郊/匠人庇护所
「谁都不认为翡若捷是清白的。」
自称非杀伤性武器制造商——外号「匠人」的男人对山姆如此说道。
「翡若捷快递做得太过火了。也有传闻说他们利用了翡若捷的能力。而且你有没有听说过?布桥斯应该早就进行过调查吧?据说把炸弹送到南结市的就是翡若捷快递的老板翡若捷本人。配送中心的摄影机拍到了翡若捷把炸弹带进去的样子。她那张脸被说成是恐怖分子的象征了。而且我还听说自从那起事件之后，这块地区内就再没人看过翡若捷。也就是说那家伙逃亡了。对不对?
说到底，在这样的世界中居然存在有会杀死人的武器，这点本身就是个错误。
确实，谬尔驴人和恐怖分子都是很危险、很棘手的问题。但没有必要因为这样就拿杀伤性的武器与之对抗。只要有足以阻止他们行动的武器，不，应该说工具，不是就够了吗?总之，应该让武器从这世界上消失。我们无法避免人们死于意外或疾病，人总有一天会死。但是遭受暴力而唐突死亡的事情则不应该发生。这就是我要制造非致命自卫工具的理由。」
匠人滔滔不绝地说完这段己见后，接着表示他虽然拒绝加盟UCA，不过同意把庇护所借用为开若尔网络的转接点。
他虽然自称是孤立主义者，却在开发非杀伤性的武器。可见他也很清楚自己是没有办法完全独立、背离世界一个人活下去。或许正因为如此，对于翡若捷的嫌疑也会感到关注吧。
山姆离开匠人庇护所过了一段时间后，铐环发出轻微的电子声响，告知收到新的讯息。是来自湖结市配送中心的联络，内容是长老指名要山姆送货的委托。
★// 湖结市近郊/长老庇护所
山姆再度爬上悬崖，来到长老的庇护所。而对方大概是等不及山姆来访的样子，终端机才刚升起的同时，他就出现在全像投影上了。
「山姆･布桥斯。谢谢你。」
看到背着空背包的山姆，长老破颜一笑。听起来很年轻的笑声让人感到意外。
长老的委托内容是从他的庇护所接收某件东西并搬运到他指定的场所。日期未定，希望能在适当的时机到来时尽速执行。而且这委托还有附加特别条件，要求在接收货物之前先把庇护所启动为开若尔网络的转接点。关于执行日期并没有特别指定，不过是指名由山姆负责的限定委托。
山姆为了拜访各处的末日准备者，从湖结市出发后已经过了一个礼拜以上的时间。途中除了有一晚发现共享藏身所可供过夜之外，其他日子全部都是露宿野外。之前和席格斯叫出来的BT交战时留下的伤口不但尚未痊愈，剥落的脚趾甲也依然保持着原状。唯一值得庆幸的是附近没有搁浅地带，也没遇上谬尔驴人——虽然说在匠人的地方完成交货之后山姆身上便没有货物，因此被谬尔驴人攻击的可能性本来就很低。
只要执行完这项委托，应该就能稍微让身体休息一下了。
「我做了个梦，而且不只一次，是每天晚上，一次又一次。我以前听说过，像你们这样的异能者会做毁灭的梦。当然我梦到的跟你们那种毁灭梦不一样，而是我自己毁灭的梦。」
大概是山姆脸上露出严肃的表情，长老做了一个安抚他情绪的动作。
「我已经活得够久了。从美利坚合众国尚存的时代，到它崩坏得丝毫不留痕迹的时代。我与人世告别的时期即将到来了。不，你别误会。这条命我会活到尽享天年，只不过剩下的时日肯定不长。而我不禁在想，到时候我能够为这个世界留下什么?我说山姆，算我拜托你。可以听听我讲一段往事吗?听完之后，你就把这地方连上开若尔网络吧。」
就这样，长老开始讲述起来。
那是布桥斯的第一远征队来到这个地方时的事情。
★// 湖结市近郊/长老庇护所
「你等一下。」
长老对男人叫了一声，身穿翡若捷快递的制服准备走出庇护所的瘦男人因此停下脚步。他制服背上那幅骸骨手掌捧着包裹的标志已经褪色。自从那个满脸胡子的领队去世后，翡若捷快递彻底变了样。
「呃，我可以问你一件事吗?」
据说几天前，北方发生了大规模的破坏行动。中结市遭受核爆，让整座城市都消失殆尽了。
长老是透过末日准备者之间的通讯网络得知这项情报。布桥斯的远征队来到这个地方，整备了湖结市周边的基础建设。多亏如此，比起以前有更多机会可以获知外界的情报了，向翡若捷快递提出的送货委托也提升了准确度。然而长老却开始感受到过去未曾有过的不安。情报虽然增加，但是都只能知道零碎的片段。另外像假消息、谣言以及缺乏可信度的情报也增加了。
「南结市发生的恐怖攻击，是真的吗?」
长老语带犹豫地如此问道。翡若捷快递的男人依旧背对着他，彷佛全身冻结似地动也不动。这样的反应再明显不过地道出了事实。至少长老是这么感受到的。
「是核弹吗?据说是你们的老板运送进去的传言也是真的吗?」
男人这时转回头。
「那些传言全都是错的。我们和我们的老板是受骗上当、遭人利用。」
「但就是她送进去的没错吧?」
「我们不知道究竟是谁搞的鬼，但绝对是分离主义激进派干的不会错。他们用巧妙的手段把炸弹混入包裹中了。」
长老试着仔细观察屏幕上那个男人的表情。他看起来不像在撒谎。从那表情感受得到的几乎只有愤怒，可是却又不知道该对谁宣泄怒气的样子。长老深深叹一口气，看向眼前的控制台。这个装置同样是布桥斯带到这地区来的。
而长老自己接纳了这个装置。
自从布桥斯那群人浩浩荡荡来到这块土地后，他们与分离主义者之间的小规模冲突就开始频传。起初只是布桥斯的商队物资遭窃的程度，后来演变到送货部队遇袭的地步。刚开始大家还以为犯人是谬尔驴人，然而都市近郊的设施遭人爆破的事件成为契机，让大家认定这一连串的行动其实是分离主义者的恐怖攻击了。
要是继续保持旁观，人与人、都市与都市间的联系就会断绝得更加严重，最终导致自灭。因此有必要尽早互相连结。布桥斯的大部队——远征队提出了这样的声明，呼吁大家对UCA提供协助。
最初表明加盟UCA的，是邻近于原爆点的都市邦纳维尔。他们将那大家熟悉的名字舍弃，接受了「港结市」这样的记号。布桥斯接着进行基础建设，并且将过去经常延迟配送的物资重新配发。利用一种称作「布桥婴」的装备能够回避BT的配送部队肩负了这项任务。而且他们还保证在不久的将来会架构出一种利用开若尔网络的通讯网与配送网。
这意味着「国家」将再次登场于这块土地。大异变之前，对于年轻时代的长老来说绝对称不上好过的美国又要出现了。
但是长老却接受了构成那个美国的片段。这份羞愧的心情至今依然无法挥散。
布桥斯越是在这块土地致力于重建工作，破坏行为也就越加激烈。后来不只是都市或其近郊的设施而已，连末日准备者的庇护所也成为了破坏的目标。
布桥斯于是以保护末日准备者为由，呼吁各个庇护所也要安装开若尔网络的基础系统，并在即将到来的重建之日加盟UCA。而由于翡若捷快递的配送变得经常发生延迟，本来就很贫瘠的情报流通也被彻底断绝，使得长老在不安的心情驱使之下也只好答应接受布桥斯的系统了。
一度萌生的不安是没有办法完全根除的。
「自从布桥斯来了之后，这地方变得很危险啊。」
长老从刻印在控制台上的布桥斯标志别开视线。翡若捷快递的送货员也对他点头回应。
「你说得没错。但那群人说现在的状况是一段过渡期，只要那个叫开若尔网络的玩意接通后，也能够阻止分离主义激进派的行动。只要有那东西，就能事先预防像中结市那样的悲剧再度发生。透过通讯网络就能构筑起一道高墙。」
高墙——从前美国曾经试图建起高墙。而这项计划害得原本是外来移民的长老变得无法回到自己的故乡，因此他才选择成为了一名末日准备者。
「另外，虽然我不是很明白原理，不过据说开若尔网络能够扫描位于远处的物体情报，然后利用3D打印机输出的样子。如此一来就不需要再冒着被谬尔驴人或BT攻击的危险进行送货。虽然说，到时候我们也会失去工作就是了。」
确实，现在或许是一段过渡期。如果开若尔网络的构想是真的，那么想必会诞生出一个史无前例的国家吧。不过要发展到那程度还需要花上一段时间。只要在那之前决定自己是否要重新归属国家就可以了。
「那么，再会啦。只要有今天我送来的这些物资，你应该暂时可以过一段日子吧?要我爬到这种悬崖上的家那么多次我也很累。到我下次拜访之前，咱们互相保重吧。」
然而这是长老最后一次见到那位翡若捷快递的送货员。几个月后，他被卷入南结市近郊发生的一起炸弹恐怖攻击而丧命了。
长老说完话后深深叹了一口气，点燃香烟。
或许是烟造成的影响，全像投影中的长老看起来有如海市蜃楼般缥缈，简直就像浮游于搁浅地带的BT。山姆顿时有种圆舱里的BB哭出来的感觉而看向胸口，不过BB依然闭着眼睛在睡觉。
「当年是翡若捷快递拯救了我。在那个大混乱的时代建造避难场所，并筹备粮食、药品与衣物，让无处可去的人们得以活下来的，是那个领队。对，也就是翡若捷的父亲。才不是什么美国。但是——」
长老这时忽然咳嗽。咳了好一段时间后，又吸起烟草。
「那领队骤逝后，翡若捷继承了他的事业。那女孩也经常造访我这里。那时期，这一带的局势也平静了许多。像我们这样的末日准备者与建设都市的人们，生活圈彼此分离。而居中联系双方的就是翡若捷那帮人。但是那女孩变了。父亲死后，她逼不得已背负起组织、使命与理念等等一切的东西。她被父亲过去见过的美国亡灵所附身。要简单说那是一种压力也可以。
那女孩终究没能独自承受这一切，所以她变得依赖那个男人——席格斯。结果如何?她变得连我的地方都不来了。
席格斯从西边来到这里，表示要在这块土地建立一个取代美国的共生圈。他主张这个时代的问题并不是能源或粮食资源枯竭，而是那些资源没有被适切分配。一切的问题都是出在配送上。他说西边有丰富的资源，因此要把那些资源运送过来，让这块土地重生。
他还说要回避BT也是有可能办到的事情。需要的技术已经存在，甚至也有这方面的异能者。但是布桥斯却把那些异能者招揽到自己麾下，想要独占他们。这些资源没有被适当分配就是个大问题。翡若捷信了他这些讲法，毕竟翡若捷本身就是个等级惊人的异能者，而且深信那个力量可以为所有人类提出贡献。
然而她却没有自己掌控那强大的力量，反而是委交给了席格斯。
刚开始还算顺利。
翡若捷的能力可以将自己的冥滩当成无穷尽的保管仓库使用。
她与席格斯只要将货物大量寄放在冥滩，然后到必要的场所再拿出必要的东西就可以了。虽然这样依然无法避免他们本身必须在这个世界的物理空间中进行移动的限制，不过省去了搬运货物的麻烦。可说是一场配送革命。
但是革命之后，随之而来的往往是新掌权者的恐怖政治。这是历史上的必然。席格斯后来变节了。他不再致力于建设共生圈，反而转向破坏。
也是从那时候开始，他变得会用黄金面具遮住自己的脸了。
他想要有一套足以匹配权力的衣裳。
我不清楚他为什么会倾倒于完全相反的思想。分配转为独占，而且没有告诉我们任何消息。
然后，翡若捷的能力被利用在中结市的那场核武恐怖攻击。另外虽然最终是未遂收场，不过她也差点破坏了南结市。不论她本身的意思如何，她毫无疑问地用自己的能力协助了恐怖行动。」
复仇心。这个词又闪过山姆脑中。
翡若捷的复仇心或许不只是针对席格斯。她自己本身的过错、自己本身的能力会不会也是复仇的对象?她会不会是希望对自己带着能力诞生于这个世界的事情给予惩罚?这和山姆在深层的部分是共通的感情。
正因为如此，山姆没有办法极力主张翡若捷的清白，也没有办法为她护航。自己的能力无关乎本身的意志却对世界造成影响。而且自己不管怎么做都无法阻止这点，只能感到绝望。
「但是山姆，我也是同罪。我同样是核武恐怖攻击的犯人。我自诩独立却又一点都不彻底，自以为通晓一切道理而否定国家，却又在某种程度上依赖国家。因为害怕恐怖攻击或破坏行为而安装了布桥斯的系统，让翡若捷他们的配送系统也随之升级。然而这行为活化了都市与末日准备者之间的物流，造成的结果就是让保全机制出现了破绽。就是我们那样不成熟的态度毁灭了都市。连结并不是因为脆弱所以要强化，而是因为脆弱所以要小心保护。那个人之所以为自己的组织和女儿取了Fragile这样的名字，就是基于这样的想法。虽然说，如今我才明白这点或许也太迟了。
我也许是想要报复美国，报复那个害我失去家族的国家吧。然而那终究只是儿戏般的复仇游戏而已。我始终依赖翡若捷他们，依赖美国已经崩坏的事实。如果真的要否定国家，应该是意味着自己一个人活，自己一个人死才对。
但那种事情是不可能的。至少我办不到。就连死了之后，也同样需要藉助于谁的力量帮我把尸体烧掉才行。死期将近，让我总算注意到这点。
我根本不是什么末日准备者，只是个寄生者罢了。
因此这是我最起码能做到的赎罪。
把这里当成开若尔网络的转接点使用吧。让它成为你们所建立的『新美国』的基础。」
长老又再度剧烈咳嗽起来。全像投影也激起波纹，彷佛被看不见的手拉走般消失。山姆永远不知道自己该对长老说些什么话了。
山姆擦拭泪水，离开长老庇护所。这眼泪不是为了那个老人，是开若尔过敏反应。只要这地方成为开若尔网络的运作区域，成为UCA的领土，老人的生命征象就会随时受到监测。既然成为了系统的一部分，就能享受服务。
相对地，UCA也变得能够管理老人的死了。能够事先察觉坏死的危险性，避免让尸体变成BT。人类是一种会藉由死亡而爆炸的炸弹。UCA就是透过管理死亡，安定这个世界。这应该也是UCA的重大目的之一。
换句话说，我是被死亡管理人们雇用的尖兵。
山姆再次回头，看了庇护所最后一眼。
★// 湖结市
即使在湖结市的私人间如何淋浴，都没办法冲掉双肩与背上累积的疲劳。回到这里之前好几天份的身体老废物质想必都会被淋浴间的回收装置全部收集起来，加工成为对BT武器的资源吧。心人、玛玛还有顽人他们肯定会非常高兴。因为山姆的身体越脏，就能制造越多的武器。
就算躺到床上，山姆也感受不到任何睡意。背部肌肉紧绷，双脚彷佛不属于自己似地毫无感觉。但他还是闭上眼睛，握住捕梦网。这是他每次睡前的入眠仪式。这时，忽然有水滴落在那个手背上。
山姆睁开眼睛，惊讶得停止呼吸。眼前竟是老人般干瘪而皱纹满布的手。
裸露的手臂瘦骨如柴，外面包覆着松弛没有弹性的皮肤。山姆为了捡起掉落的捕梦网而想要从床上起身，双脚却完全使不出力气。因此跌了个倒头栽的他，发现自己倒在一片沙滩上。沙子都跑进了鼻子与口腔。山姆为瘦弱的手臂注入力气，撑起上半身吐出嘴里的沙子。可是被吐到沙滩上的竟是如焦油般漆黑的血液。在那滩血中还混杂了好几根变色的黄牙齿。
就在他接着抬起头环顾四周时，天空骤然下起豪雨。
山姆想要拨开被雨淋湿而黏到脸上的头发，结果脱落的一整束白发缠到他的手指上。忍不住想大叫而吸了一口气的瞬间，喉咙顿时收缩让他咳嗽起来。
山姆接着看到有个人影走在被雨溅起水雾的海岸边。人影拖着右脚走动。是长老。
不对。长老转头看向这里。那张脸竟是变成了老人的山姆。
山姆差点从床铺摔了下去。
赶紧抓住床缘支撑身体的手臂可以顺利使出力气，这感觉让山姆的意识回到现实。以为是雨声的声音，原来是淋浴的声响。隔着淋浴间雾蒙蒙的玻璃门可以看到里面有个人影。紧张感让山姆的手臂又更加用力了。
那人影纤细的轮廓，让人联想到刚才海岸边的长老。
有人趁山姆在睡觉的时候入侵到私人间来了。但山姆想不出对方的目的究竟是什么。莫非自己还在做梦吗?山姆握着捕梦网确认手中的触感，并走近淋浴间。
是个女人。
在雾蒙蒙的玻璃门另一侧，可以看到裸露的背影。从手臂、肩膀到腰部都满是皱纹。然而奇妙的是，那骨架看起来完全不像个老人。没有弯腰也没有驼背，整个身体朝背后呈现一条美丽的弧线。
淋浴间里的女人这时转回头，原来是翡若捷。她注意到山姆的视线，赶紧用手臂遮住自己的胸口。那双手臂同样是皱纹满布。
「很抱歉吓到你了。」
穿上熟悉的胶衣后，翡若捷毫不胆怯地坐到山姆旁边，距离近得几乎能感受到体温。
「我刚刚跳跃到这里来，可是你在睡觉，所以我想说趁你醒来之前把身上的脏污冲掉。今天冥滩的开若尔浓度似乎比往常还要浓的样子。」
刚才见到那个满是皱纹的身体，与现在眼前散发出充沛生命力的脸蛋，两者实在难以联想在一起。
「我有个问题得问妳。我听到一些传闻，跟妳有关。」
对方似乎早已料到山姆这个问题似地响应：
「翡若捷跟恐怖分子同流合污，不要相信她。或者说她也是受害者。对不对?还是说那女人才是真正的英雄?」
翡若捷的脸接近得可以感受到呼吸。山姆看着那张脸，第一次觉得这女人恐怖。在平滑剔透而毫无细纹的肌肤底下，是有如泥泞般混杂黏稠的混沌。包含了愤怒、悲伤、后悔，以及山姆不知该如何言喻的感情。这样可怕的感觉让山姆顿时说不出话来。
「关于我的传闻，全部都是谎言，同时也是事实。」
翡若捷擦拭掉溢出眼眶的泪水。那不是因为经由冥滩跳跃过来的关系。那泪水不是生理反应，而是由于心理作用而流下的。唯独这点，就算是山姆也能知道。
「山姆，告诉我。『美国』对你来说是什么?」
山姆答不上来，只能摇头。
「在我父亲的时代，据说『美利坚合众国』是带有特别的意义、能够连结世界的存在。那不只是个国家，还是自由与希望的象征。而我父亲深信，只要继续送货，团结人民，就能重拾过去那个时代。」
山姆回想起长老说过的话。人与人之间可以建立起桥梁，但那桥梁却是脆弱不堪。
「父亲死后我一蹶不振，后来席格斯找上了我。他提议跟我合作。一开始我们非常顺利，让我不禁相信那个人主张的理想或许真的能够实现。可是就在不知不觉间，我们运送的货物从援助物资变成了炸弹，从药品变成了枪械。我们的配送系统遭到利用。席格斯拿到核弹，把中结市毁灭了。
如果我能及早发现这件事就不会这样了。所以我尽一切所能，阻止南结市被摧毁。我试着把核弹运出南结市，但却被席格斯阻止了。他抓到我、惩罚我，让我留下了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痕。」
翡若捷摘下手套。山姆反射性地看向自己的手掌。
「时间雨夺走了我活在当下的时间。」
她用老妇人般的手擦掉泪水，重新转朝山姆。
「所以我才会找上你的。」
翡若捷悄声如此说道。虽然山姆心中还有几项未解的疑问，但是他没办法转为话语说出口。
「你稍微愿意相信我了吗?我随时待命，当你有需要的时候叫我一声。」
翡若捷的身体霎时溶解消散。
在只剩一个人的私人间中，山姆再也睡不着了。
即将从湖结市出发之前，发生了一点小状况。
就在山姆爬到配送中心的联外坡道顶端时，传感器忽然发出警告声，表示该带的货物不足。山姆忍不住咂舌回头，便看到一名抱着货箱的工作人员站在终端机旁边对山姆低头致歉。
山姆于是准备走下坡道，不过那位身穿配送小组蓝色制服的男人伸手制止后，自己拿着包裹跑上坡道。
「不好意思，似乎是系统出错了。这包裹虽然有登记，但却没有出货的样子。」
喘得上气不接下气的男人制止山姆放下背架。
「我有听说包裹全部都是要送到南结市。虽然有标上『易碎品』的标签，不过请放心交给我吧。」
对方用熟练的动作把货箱追加到山姆背上。
「虽然不如你，但我好歹也是个送货员。打包程度的事情没有问题的。从这里到南结市的路程不管再怎么顺利移动也需要花上几个礼拜的时间。只要还在你开通的开若尔网络运作范围之内，我们都能够为你提供协助。你也可以在途中的藏身所休息，那个BB的维修工作应该也不会有问题。你甚至可以在加入成为UCA人民的末日准备者们居住的庇护所利用开若尔打印机输出需要的装备。
然而问题就在你出了那个范围之后。区域外不但有搁浅地带，也有谬尔驴人和恐怖分子。虽然多亏你送来湖结市的对BT武器与援助物资让状况比以前好了许多，但依然不能轻忽大意。席格斯是个被破坏冲动附身的人，已经不像以前的送货员了。不过山姆，还是有点好消息可以告诉你。加盟UCA的末日准备者们，也就是工程师和长老他们正在帮忙宣传UCA的便利性。尤其是长老主张末日准备者只不过是依赖系统的寄生者，呼吁大家加盟。毕竟他们原本是一群为了生存下去而躲在庇护所的人。如今恐怖行动越来越严重，到了可能威胁生活的程度，因此他们开始认为大家团结合作共度危机是很合理的想法了。这对席格斯来说肯定很讽刺吧。因为那些家伙的行为反而强化了UCA的团结心嘛。在送货到南结市的路途上，也请你顺道拜访各个末日准备者与布桥斯的据点启动网络。这是只有你才能办到的事情。」
对方说着，轻轻拍了一下山姆背上的包裹。
「山姆･波特･布桥斯，路上小心。把这些易碎物送到南结市吧。」
山姆点头回应后，往外踏出一步。这时忽然吹来一阵强风，让他摇晃了一下。
「你没事吧，山姆!」
从坡道下方传来刚才那位工作人员的声音。于是山姆转回头，比了一个没事的手势。
「路上小心，山姆!」
一片昏暗之中只听得到对方的声音了。
从湖结市出发后第十一天，山姆总算找到了一处藏身所。
目前为止都多亏还在开若尔网络的运作区域内，一路没有遇上什么大麻烦就抵达这里了。毕竟山姆可以藉由开若尔网络预测谬尔驴人的活动或是时间雨的动向，事前避开这些问题。
透过亲身体验这些开若尔网络带来的恩惠，山姆明白了自己所达成的事情究竟有何意义。原来如此，这玩意确实不坏。然而就算让它涵盖了整个大陆，BT也不会消失殆尽。谬尔驴人和恐怖分子也不会因此根绝。
——对，所以必须架起桥梁才行。不是筑起高墙忍耐度日，而是需要能够跨越恐怖存在的桥梁。
山姆接近藏身所，终端机辨识出他的身分而启动了。设置于地下的休息室出入口随之打开。这个藏身所就是目前开若尔网络涵盖范围的最边缘。
将大量货物寄放到保管仓库后，山姆进入私人间。
接着将被泥巴与汗水沾得都变黑的蓝色制服与鞋底磨耗的靴子都脱了下来。那些东西在清洗的同时，附着于上面的血液与老废物质也会被回收。右脚拇趾好不容易才长到一半的趾甲又剥落了。照这样下去，恐怕抵达亚美利的地方时都还不会痊愈吧。这个痛简直已经像这趟旅途的伴侣了。
山姆以前听同行的送货员说过，有个送货员觉得经常就趾甲剥落实在太烦，于是自己把全部的脚趾甲都拔掉，而且为了不让它们重新长出来，还在全部的脚趾淋上了酸液。
现在的山姆不被允许做出那种事情。因为他的肉体，从他身上产生的所有废弃物都是降伏BT用的资源。
山姆进入淋浴间，恨不得打在身上的热水都是能够溶解万物的强酸。或是为了平息BT，干脆把自己这特殊的身体整个都拿去当祭品算了。失去了肉体的灵魂，这次会不会真的越过交界、穿过冥滩，抵达亡者的世界安居下来呢?
醒来的同时，铐环上显示出生命征象的分析结果，告知山姆的身体「尚能使用」。BB也状况良好。山姆咬碎止痛剂与聪明药的药锭，混着高机能保水液一起吞了下去。先贴上保护脚尖的贴布后再套上新的靴子，穿起清洗干净的制服。背上背包，抱起BB圆舱，坐在床上把脐带连接起来。
泪水顿时溢出眼眶。是一如往常的过敏反应。
为了避免大脑视觉皮层摇荡导致的平衡感错乱，山姆闭上眼睛。
然而却有人在他的脑内睁开了眼睛。
BB——
原谅爸爸，爸爸现在就把你放出去。
某个人把脸贴近过来。恳求BB原谅的同时朝这里伸出手掌。
幻觉应该只有短短的一瞬间。
是疑似BB记忆的片段。感觉并不是很舒服。不，更重要的是自己彷佛与BB的感情直接连结在一起，让人有种无止尽的强烈不安。
山姆擦掉汗水与泪水，站起身子。BB则是有如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似地依然闭着眼睛。
后续的路途比原本预想的还要顺利。虽然途中被谬尔驴人侦测到几次，不过每次山姆都平安回避了。
『开若尔网络是将冥滩当成通讯路径使用的技术。冥滩连结亡者的领域。那里有灭绝或死亡的生物留下的记忆、情报与痕迹，而开若尔网络应该也会链接到那个领域才对。不过靠现在的「连结」还没有办法连上那么深的领域。』
之前如此对山姆解说的，是心人。
那是山姆在南结市东北方的配送中心私人间休息时，心人透过无线通信告诉他的。
『你所肩负的使命可不只是让美国复活而已。也许你不相信，但如果开若尔网络能够全面运作起来，想必也可以成为搞清楚并克服死亡搁浅现象的契机。』
「你所谓的搞清楚，也包括像我这样的回归者或异能者的谜团吗?」
『对，我想。不——应该说，肯定。所谓的开若尔网络，原本的构想是为了与亡者连结，将因为死亡搁浅而丧失的纪录与情报发掘出来的系统。像你这样的特殊体质，以及像我、顽人、翡若捷或亚美利这样的异能者为何会诞生的谜团应该也能得到答案。我就是因为深信如此，才会窝在这样的雪山之中啊。』
山姆想起心人的研究设施是位于一处与冰河和焦油涌出地带紧邻的严峻场所。
『BIG FIVE——过去地球面临过的五次大量灭绝。如果不只是透过痕迹或纪录，甚至可以获悉当时的状况，你猜会如何?我们也许就能对抗这场有人说搞不好会成为第六次大量灭绝的死亡搁浅现象啰。』
心人的声音被一阵电子声响打断。
『抱歉，山姆。时间到了。后续内容下次再讲吧。』
无线通信突然就被切断。山姆只能呆呆望着终端机屏幕上映出的布桥斯标志。覆盖整块大陆的网子。这网子能够捞起这个世界的真相吗?还是有如那错综复杂的网纹一样，带来一场更严重的混乱?或者就像蜘蛛网，把人抓得无法动弹呢?
这些猜测全部都正确，但也全部都不对。唯独这样的预感在山姆的心中深处茫然萌生了。
★// 南结市
配送管理人欧文･绍斯维盯着眼前的屏幕。从大陆的东海岸一路到中部都被网状的纹路覆盖。那纹路显示开若尔网络的运作区域。自从中结市被核爆恐怖攻击炸毁，又有好几处的中继据点遭到破坏后，员工们的士气不断下滑。重建美国什么的果然只是一场梦。已经不可能实现了。说到底，跟翡若捷快递合作本身就是个错误。就在诸如此类的意见逐渐支配大家的想法时，这座南结市也成为了爆破恐怖攻击的目标。
从事后的调查中知道，这场恐怖攻击的计划是在都市的中央区域以及周边设施放置大量的炸弹，并且让它们同时启动。不过实际上被搬送到中央区域的核弹在引爆之前就被排除。周边设施的炸弹除了一部分之外，也都顺利在事前阻止了。
经过这次的事件，布桥斯的成员们以及市民们的意见变得分歧。
整件事之所以没有酿成大祸，要归功于翡若捷的员工们事前察觉了那项计划。翡若捷原本与席格斯一起拟定计划准备实行，但由于发生内部分裂而终告失败了。证据就是监视摄影机的画面捕捉到翡若捷的身影抱着疑似炸弹的包裹。人们对翡若捷快递的评价从此分裂。
然而唯独有个想法上，大家意见一致。那就是面对日趋严重的恐怖攻击，必须想办法自卫才行。
末日准备者们也不例外。在山姆･布桥斯把邱比连接器带来这里之前，欧文他们这些工作人员也拜访过末日准备者们的庇护所，请求协助建立反恐体制。其中包括在中结市的破坏行动中勉强逃出来而不得不居住在庇护所的家族、针对时间雨造成的环境变化进行调查的民间科学家、遗物回收者、旧货商等等。身世与经历都五花八门的末日准备者们各自的状况以及对于所谓「国家」的价值观也都不同。再说，根本不晓得国家是什么玩意的第二代越来越多了。
将这样的一群人凝聚起来的原因，是对于席格斯那些分离主义激进派的恐惧与憎恨。而欧文他们遇到有人不愿意加盟UCA的时候，就会尝试劝说对方其实不用勉强加入「国家」这样的体制中也没关系，只要愿意把庇护所借用为开若尔网络的转接点就足够了。
现在山姆就走在这条欧文他们事先做好准备的路上。随着他带来的邱比连接器开通一处又一处的开若尔网络，布桥斯的蜘蛛网就会逐渐扩大版图。那模样看起来也有如被破灭与绝望逼迫到世界角落的人类正一步步展开反击。
山姆･波特･布桥斯。这个名字对于欧文来说简直就是救世主的意思了。
欧文･绍斯维收到玛玛寄来的一封文字形式的警告讯息。玛玛是布桥斯的核心成员之一，负责指挥邱比连接器和开若尔网络的研发，而她的生活据点兼实验室就在南结市附近。
她寄来的警告内容表示南结市附近的开若尔浓度变得很不安定。虽然无法判定明确的数值、位置和范围，不过最近这段时间最好小心注意。
这地方还没有进入开若尔网络的运作区域，因此没有办法观测出正确的数据。这点在玛玛的实验室应该也一样才对。不过欧文并不认为玛玛会毫无根据就发出警告。为了保险起见，欧文试着联络已经进入开若尔网络运作区域的配送中心，然而对方却表示开若尔浓度的变化上并没有什么特别异常的数值。
心中涌现一股不安的欧文决定亲自到外面看看。
他虽然不是异能者，但藉由接触空气、呼吸气味，或许可以知道些什么。
于是他搭上电梯，来到地面层。感受到的是干燥的风，混杂些许的腐臭。是从近处的坑洞湖飘来的气味，湖中蓄积的焦油状物质所散发出的腐臭。虽然这点其实一如往常，但就因为玛玛的警告，害得欧文不禁觉得那是某种不祥的预兆。
他爬上联外坡道。头顶上可以看到天空，不过同样一如往常。看不见太阳这点也是跟平常一样。日光只能隔着开若尔云形成的薄纱照到地面上。他接着走出入口大厅望向远处，凝神注视这片只有岩石与沙滩而宛如其他行星般的风景。甚至拿出光学式望远镜看向远方，可以看到刚才联络过的配送中心小小的影子。
从一块有如横躺的鲸鱼尸体般的巨大岩石后方，出现了一个男人的身影。背上背着大包裹，正朝着这里走过来。虽然从这个距离没办法看清楚细部，但欧文可以确定。那就是救世主——山姆･波特･布桥斯。
欧文忍不住挥手大叫，想要呼唤山姆。
可是他接着又惊讶得倒抽一口气，停下挥动的手臂。
在山姆身边突然出现另一个身影。个头比山姆小了一圈的纤细影子。那两人看似在争执什么事情。欧文把望远镜的倍数拉到极限。那人影是翡若捷。山姆拔腿奔出，而翡若捷追在后面。
那女人是在搞什么鬼!她竟然想要阻止山姆。
★
山姆总算看到了目的地的南方都市的一部分，但前方一片红褐色的大地上到处都是奇形怪状的岩石，阻挡直线行进的路径。只能选择攀越岩石或绕路而行了。而且每踏出一步，脚就会埋进沙中。或许是空气极度干燥的缘故，汗水一流出来就立刻蒸发，同时夺走体力。
嘴唇干燥，渗出血液。偶尔吹过的强风刮起砂石，阻挠行进，而且随风飘来的还有一股腐肉发出来的臭味。实在难以想象这里是活人的世界。山姆忍不住嘀咕抱怨，把快要滑落的背包肩带重新系好。一块形状像鲸鱼的岩石占满他的视野，彷佛只可能在神话中登场的巨大鲸鱼。刚才还能看到一部分的南结市也被完全遮住。这岩石实在没办法攀爬，只能拖着脚步顺岩石边缘绕路了。
这里是直肠，这里是胰脏，这里想必是胃，只要往前再走一些就能从食道逆流逃出口中了。山姆一边在脑中想象着内脏之旅一边走着。到达鲸鱼头顶部分的时候视野豁然开朗，可以看到都市的全貌了。他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就在这时，都市忽然像海市蜃楼般消失。
是空间扭曲了。泪水夺眶而出的同时，熟悉的冥滩气味灌入鼻腔。
扭曲现象静止下来后，一名全身漆黑的女人出现在山姆眼前。是翡若捷。
「快!」
翡若捷不容分说地抓住山姆的手臂，让山姆赶紧奋力抵抗。发炎反应从手腕通过上臂一路冲上颈部。翡若捷的手掌烫得让人难以忍受。
「山姆，快回到湖边。那个包裹中……」
山姆甩开翡若捷的手，重整姿势。她毫无血色的脸蛋苍白得有如死人，而且不断喘气。应该是因为瞬间移动的缘故。
「那个包裹中混有炸弹。是核弹。」
山姆不禁以为自己听错了。为什么?在哪里?这些疑问还来不及说出口，翡若捷又再次抓住山姆的手臂。这次山姆没有抵抗，任由对方拉着自己的手臂奔跑。
「我接到来自湖结市的询问，问说翡若捷快递管理的包裹有没有遗失。但是不可能会有那种事情。毕竟我这里的状况根本已经没办法进行什么配送工作。」
翡若捷上气不接下气地断断续续如此说明。
「我马上就知道了，这肯定是席格斯在搞鬼，或是他想传达什么讯息。他故技重施，把核弹混进预定送往南结市的货物中了。」
是那时候的工作人员啊。山姆试着回想起那个人的长相，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他是想说如果运气好一点，甚至可以陷害你们成为核弹恐怖攻击的犯人。那家伙也有预测到，不，是期待我会现身救你。就算炸弹最后没有被送交到都市，只要在我们都在一起的地方爆炸，我们就会成为犯人。如此一来翡若捷快递跟布桥斯都会成为龌龊的核爆恐怖分子了。」
「该怎么做?」
山姆停止脚步，放下货物。当时追加的那个小货箱上彷佛在嘲笑愚蠢的送货人似的，有个像小孩涂鸦的骷髅标志。今天早上出发的时候应该还没有这个图案才对。
「把它丢进坑洞湖。我之前也是这么做的。」
也就是造成这一带弥漫腐臭的气味源头，蓄积焦油状液体的湖。水面就像把各种色彩搅和在一起般漆黑。有如出现在地表的黑洞，会吸收掉所有光线。山姆经过那地方的时候觉得光是靠近都很恐怖，所以刻意绕路了。
「妳把我连同货物一起瞬间移动到那地方去。」
山姆想起翡若捷告诉过他的能力。但翡若捷却露出又哭又笑的表情，对山姆道歉。
「我办不到。之前那次也是一样。当我发现炸弹的时候，本来打算把它丢到冥滩的仓库去。可是却有某种力量阻止我那么做。某个人的能力。能够对我的冥滩进行控制的力量，阻挡了我。现在也是。」
「席格斯吗?」
「不，不对。是别人。搞不好是『别的存在』。那个存在把力量赋予席格斯了。」
翡若捷准备再次抓起山姆的手臂往前跑。但山姆轻轻躲开她的手，并且把胸前的圆舱拆了下来。
「妳帮我顾着这孩子。」
被翡若捷抱住的BB露出感到奇怪的表情抬头看向山姆。山姆则是抱起货箱，独自往前奔跑了。
可以感觉到脚尖在流血。靴子里积满血液。每走一步就有鲜血渗出来，在红色的沙地上留下深红色的足迹。这样BT应该也不会想靠近吧。虽然这地方跟搁浅地带有一段距离，不过对于现在没有BB的状况下，这样还是多少可以让人放心一些。腐臭越来越强烈，空气越来越沉重，代表坑洞湖近了。通往湖边的地形骤然变得陡峭，山姆只能咬紧牙关一步步爬上去。
每当货箱差点掉落，山姆就吓得彷佛全身都会失去血色。如果是席格斯把这玩意混到货物中，如果他在监视山姆，那家伙是不是随时都可以引爆炸弹?他肯定有装上遥控操作或限时装置之类的东西吧。所以要分秒必争，快点把这东西处理掉才行。
总有一种席格斯刺耳的笑声不断在耳边回荡的感觉。目前为止的状况进行，之后的事态发展，会不会其实都被掌握在某人手中?翡若捷所说的，除了席格斯以外的某个人。
但现在不是去思索那种事情的时候。不管究竟是谁的意思介入其中，要是在这里发生爆炸，无论南结市或山姆一路连结过来的各个通讯据点都会化为乌有。到时候不但没办法把亚美利接回来，就连BB也会失去。让那孩子延长寿命也是山姆给自己的一项任务。
不是为了美国，而是为了人。
山姆从腹部深处发出呻吟，挤出力气。
脚下满是鲜血的山姆总算爬上了坑洞的边缘。
接着用两手把炸弹高举起来，掷向漆黑的湖面。货箱划出一道漂亮的抛物线，沉入湖中。激起的剧烈波纹看起来有如蜂拥至尸体边的怪物手臂，争先恐后地想要抢夺炸弹。在大量的手臂拉扯中，炸弹完全沉没了。
湖面霎时反白，紧接着传来低沉的撼动声响。脚底也能感受到震动。一段时间后，湖面又彷佛什么也没发生过似地恢复原状。
「你拯救了世界。」
随后追上来的翡若捷在山姆身边调整呼吸。
「你办到了我没办到的事情。」
山姆接下圆舱，里面的婴孩一脸好奇地看着翡若捷。
「或许妳确实没能拯救中结市。但拯救了南结市的人就是妳。」
翡若捷过去也做过跟山姆一样的事情。抱着炸弹来到这里，把它丢进湖中。要是没有她的建议，实在难以想象现在会变成怎样。
「当我发现席格斯有何打算时，核弹已经快要进到城里了。我一路跟着货运卡车，好不容易才将炸弹送到安全的区域。但是席格斯从一开始就盯上我了。我手中抱着炸弹，在城门外被他抓个正着。」
翡若捷注视着湖面，开口描述起来。
想必我永远也忘不了当时的雨声、雨的气味和天空的颜色。就像留在这个身体上的痕迹永远不会消失那样——
★
她被命令跪下，双手交迭在脑后。穿惯了的制服遭人撕扯开来，翡若捷全身上下只剩一条短裤。
在南结市配送中心的卸货入口，姑且往外盖了一小段的屋檐底下，一场仪式即将开始。祭司是席格斯，祭品是翡若捷，为数不多的见证者则是他的两名手下。除了翡若捷，在场所有人都蒙着面。
「听着，翡若捷，我们来玩个游戏吧。」
祭司席格斯朗声宣言，在他这么说的时候，一名见证者举枪祭祀，枪口对准了祭品——翡若捷。席格斯抬头看天空，云层于是凝结，将此处笼罩在傍晚般的黑暗中。滴答，彷佛有雨滴落在地面，才这么想，时间雨便倾盆而至。
「妳是想活得像个受损的易碎品，还是为了运送易碎品而受损?」
翡若捷面前摆放着存放核弹的箱子，是她把它带到这里来的。
「妳可以逃跑。如果想自保，只要瞬间移动就行了，我没办法阻止妳。但如果无论如何都想拯救他人，就得带上这枚炸弹，把它沉入前方的火口湖里，如此一来这座城市就能得救了。不是很简单吗?」
然后他又抬头看了一次天空，时间雨宛如瀑布般加剧。
「这游戏对妳来说太容易了，只要在时间雨中行走就好。牺牲妳『现在』的时间，替结市居民换取一点点『未来』。怎么样?妳可以自由选择。」
席格斯摘下面具，再取下戴在底下的防毒面具，露出了他的真面目。
「我其实不太喜欢我的脸，所以才把它遮起来。但妳呢?妳爱死了父母给妳的这张脸对吧。」
他抓住翡若捷的头发，把她拉近。也许是被翡若捷撇过头的反应激起了嗜虐心，席格斯脸上带着残忍微笑，伸出舌头舔了舔她的眼球。
「别担心，我不会让妳的脸花掉的。我要用妳的脸来向世人宣示。」
说着，他硬是把自己的防毒面具套在翡若捷头上。露出真面目的席格斯，和隐藏起容貌的翡若捷，两人相比一开始的情况互换了。
「你为什么要背叛我?」
席格斯给了沉声质问的翡若捷一个怜悯的眼神。
「因为我遇见了在妳之上的存在。一个不需要我戴面具的人。」
席格斯命令部下，逼翡若捷站起来。
「听着。就算妳保住了南结市，也会被当成破坏这座城市的始作俑者。妳那张漂亮的脸蛋永远是恐怖分子的象征，走到哪就会被追杀到哪。无论怎么小心地对待『易碎品』，总有一天会弄坏。」
雨还是激烈地下着，能听到远处废墟之中传来一些建筑倒塌的声响。
「妳打算怎么做?要放弃吗?」
席格斯在她耳边低语。他的舌头，这次碰到了翡若捷的耳垂。为了甩开那温热黏稠的触感，为了避免在耳中留下席格斯的诅咒，翡若捷抬起头，大声说道：
「我会带走易碎品。我不会破坏任何事物。我也不会被弄坏。」
她反复诵念，藉以净化诅咒，激励自己。
——我不会被弄坏。我会带走易碎品。我不会破坏任何事物。我没那么脆弱。
抱起脚边的炸弹，翡若捷开始奔跑。
时间雨残忍地落在她裸露的肩膀、背、胸、四肢上，无情地夺走她的时间。她的身体，原本会用独有的步调和感觉来刻下岁月的痕迹，如今却彻底失调、衰老了。带着易碎品F r a g i l e奔走的翡若捷F r a g i l e，正在一点一滴地毁坏。
在席格斯的面具保护下，她的脸没有受损，然而脖子以下已被一名老妪的皮肤覆盖。怀中那颗炸弹的重量，是唯一能够将她千疮百孔、摇摇欲坠的身体知觉勉强留在现实世界的依据。靠着它，一位以「易碎」为名的女性在暴雨中奔跑着。
她那娇小的身体，背负着所有生活在结市的人的性命。
「『她才是真正的英雄』。」
山姆听完翡若捷的故事，不由得喃喃自语。
「原来传闻是真的。」
望着吞下炸弹的火口湖，山姆赞扬翡若捷，但后者却无力地摇了摇头。
「我不是英雄。当时所做的选择，我至今还一直感到后悔。我应该像席格斯说的那样逃跑。我无法爱自己这个身体，甚至忍不住想毁掉它。」
「但妳救了这座城市。」
不——她再次摇头。
「现在我想救的是我自己。这件事只有一个人能办到，就是那家伙。我要让席格斯对我做出的选择感到后悔。」
「妳打算杀了他?」
「我杀不了，他的力量已经比以前强太多了。但如果是你的话，也许就能做到。拜托，山姆，答应我。答应我你会留下他的小命，我还有事想当面问他。我必须知道他为什么背叛我。」
她的侧脸，似乎隐约带着失去所爱之人的空虚感。翡若捷注意到飘浮在他们之间的隐生虫，于是灵巧地抓住了它。
「要吃吗?」
山姆瞬间皱了下眉，不过随即接过来，扔进嘴里。真难吃。
他毫不掩饰自己的表情，翡若捷看了，不由得笑出声来。山姆于是也笑了。
「嘿，山姆。约好啰?」
说完这句话后没多久，翡若捷便消失了。
★// 南结市
在火口湖处里完核弹并告别翡若捷后，山姆扛着货物一路抵达了南结市。
兴匆匆地出来迎接山姆的，是一位名叫欧文･绍斯维的布桥斯员工。原则上应该是要待在地下管理室，用全像投影接待配送员，然而欧文却特地跑到地面上来了。你可是救世主耶!我刚刚收到通知，说分离主义者本来打算偷运进来的核弹，被你跟翡若捷处理掉了。
「等等请务必告诉我详细情形!」在欧文说话的同时，山姆正准备下楼点交货物。
「对了山姆，你应该知道玛玛是谁吧?」
山姆边卸下背包，边点头回应。虽然只有透过无线通信交谈，但山姆知道她过去也是布桥斯的一员，同时也是对BT武器及邱比连接器的发明者。上头甚至还指示山姆在南结市休息完毕后，要前往位在近郊的聚居地去找她。
「玛玛刚刚有发通知来喔，说这附近的开若尔浓度不知为何非常不稳定，要你小心点。」
欧文转告完便下楼去了。
变成独自一人的山姆在整理完货品后，自动自发地取下邱比连接器，启用开若尔网络。头晕目眩的感觉一如既往地袭来，但这次格外严重，像是胃袋被整个翻过来那般难受，简直和从交界回来时没两样，害山姆差点吐了。想必是因为过劳吧。不仅全程徒步从湖结市扛着大量的货物走来，更连续好几天没好好睡上一觉。一度忘却的疼痛悄然复苏，剥落的脚趾甲，以及腰背肩颈因货物长时间压迫造成的痛楚，在这瞬间一口气涌上来。总之先休息一下吧，山姆搭乘电梯，往私人间移动。
下一秒，BB开始啼哭起来。累积的压力可能快引发自体中毒了，毕竟这孩子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跟静母进行同步。
山姆一边压抑着再度升起的反胃感，一边轻抚圆舱。没事的，BB。
「谢谢你山姆，你拯救了整个南结市。」
出声褒奖处理完伤口、正在淋浴中的山姆的，是被囚禁于缘结市内的亚美利。
然而亚美利的动作和声音却搭不太上，投影因此有种不自然的人造感，疑似发生了某种通讯干扰。
「这样大陆终于有一半都连结起来了。谢谢你，山姆。」
影像定格不动，只剩下声音。
「仔细听好，山姆。」
不料，此时一阵宛如金属摩擦造成的刺耳杂音，填满了山姆的耳朵。亚美利应声消失，但山姆依旧凝视着空无一物的空间，盼望与亚美利的通讯能随时恢复。
良久，影像终于复原——但也违背了山姆的期待。
黑色兜帽下的面具闪着金色光芒，出现在眼前的人是席格斯。
「山姆——」
但他听见的却依然是亚美利的声音。是因为通讯干扰才造成影音不同步吗?又或者——
山姆盯着席格斯的胸口，赫然发现自己送给亚美利的黄金奇普出现在他身上。
「亚美利!」
杂音再一次猛然爆出，席格斯也消失无踪，徒留揣着不安与猜忌的山姆。而下一秒——
「山姆!」
全像投影伴随女性的嗓音显现，可是那并非亚美利，而是一道绑着马尾、身穿坦克背心的纤细身影，此人正是玛玛。
「小心点，结市周围的开若尔浓度正在攀升，虽然目视无法观测到异常，单看数据的话，这变化幅度是前所未见的。」
此时宛如在呼应玛玛的话般，BB开始嚎啕大哭，声音听上去十分害怕。圆舱好端端地挂在育儿舱上，正与静母同步中的BB，眼下应该是最感到安心的时刻，却因不明原因吓哭了。这也是开若尔浓度上升害的?早些时候使用邱比连接器时的重度恶心，以及方才的通讯干扰，说不定都跟这脱离不了关系。
「虽然我完全搞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拜托你，万事小心。」
玛玛神色担忧，将单手放在胸前，另一只手的姿势则像抱着某种东西，可是那里什么都没有。这是否也是通讯干扰造成的?
一阵警报声震响整间房间，玛玛的全像投影消失了，BB的哭声也越来越响亮。山姆眼眶盈满泪水，彷佛每个细胞都张开了似地浑身发冷。这是他从未经历过的开若尔过敏症状。
一定是希格斯在主导这些异象。在这里干等下去不是办法，外头发生了什么?希格斯想做什么?为了找出答案，山姆搭乘电梯，上升至地面层。
外头明显发生了异变。
爬上地面层的联外坡道，来到配送中心外，山姆抬头看向天空。
天空正在变形。中心点被拉往地面，扭曲成螺旋状，以此为轴心，周围的云层重重交迭，形成了一个覆盖天顶的巨大圆盘。圆盘像生物一样蠕动，朝此处进逼，违反了地球法则的巨型积雨云。
周围被笼罩在恍如夜晚的黑暗中，开始吹刮的风转眼变成暴风，让人连站都站不稳。
BB的哭声仍无法止息。欧卓德克甫启动，立刻变形成十字架。
山姆用单手护住圆舱，紧紧抓住附近的一根柱子。被风刮起的石头不断撞击山姆，弃置于四周的瓦砾碎片、甚至连修缮城池外墙的作业机都接连被吸上天空。他的手脚已经来到极限，无法再继续承受风压了。一块成人拳头大小的石块无情地砸在山姆身上，麻痹的身体感觉不到疼痛，所以根本没察觉自己已经松开了抓着柱子的手。
一阵天旋地转，山姆被巨型风暴的中心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