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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PISODE Ⅴ 昂格

  某处传来婴儿的哭声。

  BB。含糊说着,我睁开了眼睛。你在哪里,BB,在眩目的白光下我又闭上了眼。在哭泣,那婴儿,我的宝贝。

  我的泪水止不住,怀里那柔弱的生命,在哭泣,未曾停歇。远处传来男人刺耳的嗓音,金属刮擦的野蛮声响,一群人冰冷的脚步声向我靠近。停下来,你们会吓着孩子的,BB的哭声一直止不住。

  门被粗鲁地敲打,一次又一次,接着开始破坏。争吵声、枪声。明明平时就充斥在体内,血的温度仍高过了体温。

  他们揍我,从两侧抓着我,硬把我拉起来。BB已不在这,我听不见他的哭声了。他们拖着我,把我带到了别处。我没有力气也没有体力行走。从腹部流下的血,沿着腿在地上淌出痕迹。若是沿着痕迹,或许什么时候还能回到这个地方,只要我能记住这件事。我闭上眼,但眼前仍映着血痕。

  血一直流,满溢出来。漫过腰际,吞没肩膀,淹到头部。口鼻双耳孔窍,都流进了血。我即将溺死在自己的血液中。

  忽然又被一股不可抵御的力量拖离血海。

  又被拖行了。被缠绕在他身上的绳索拉着,身体稍微恢复了一点力气。黑暗的大海。黏稠的黑色液体一处不漏地沾满全身。受其牵动,被逼着往前走。是要被拖上处刑台吗?曾有过这么一名男子,在各各他山被钉上十字架的救世主。他不明白自己为何知道这些。

  绳索由四具骷髅牵着,骷髅身上破烂的服装,是美国陆军的军服。连自己是谁都不晓得,却知道这些。海水越来越浅,离岸边越来越近。死去的座头鲸裸露着肚皮,不只一只。达哒哒哒,机枪怒吼着。砰的一声,炸弹爆炸了,鲸鱼肚皮如花瓣一般展开,娃娃连同内脏一起喷了出来。那是一只浑身沾满黑血的婴儿娃娃。

  骷髅士兵突然停止前进,导致他一头栽进浅滩。脖子上的金属牌相互碰撞,发出轻微声响。这是我自己的。他试着察看金属牌上的姓名,却看不懂。认不出这些字母。一股深沉的悲哀涌现。

  波浪把娃娃推到他面前,耳中听见婴儿的啼哭声。是BB。我的宝贝。我的孩子。不知为何不在人世了。悲伤转化成愤怒,他整个人熊熊燃烧起来,然而身体并没有被烧焦和炭化,而是被军服和装备包裹住。婴儿娃娃的眼睛眨呀眨,反复开闭着。

  在娃娃的引导下,身体自然移动。这是一种长年经验积累而成的行为。敌人已经出现了。夺走那孩子的敌人。他对着骷髅士兵挥挥手指,下达指令。散开。还以为是捆绑用的绳子,原来是脐带。虽然缠在身上,但不是束缚。他把脐带逐渐收入体内,手里拿着步枪,头上戴着夜视镜。

  他是一名战士。他醒了。

  某样东西落在他身后。装在铸铁容器中的火药产生爆炸,释放出的能量撼动了大地。

  ★

  脑袋里感受到了大地的震动,惊醒了山姆。爆炸和枪声,似乎不属于人类的尖叫声,滔滔不绝地冲击着他。火药味害他胃里一阵翻搅,头痛得厉害,周围的区域一片昏暗,使他无法掌握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山姆不清楚自己在哪。依稀记得离开配送中心时,突然被一场巨型风暴s u p e r c e l l卷入其中,失去知觉,再睁开眼人就已经在这。

  唯一明白的是,现在不是发呆的时候。他擦了擦脸颊上的泥巴,坐起身,BB着急地哭了出来,身体不断发颤,看上去就像在羊水里溺水了似的。嘿,冷静下来。他如此安抚着BB,同时也安抚自己。

  漆黑的天空被爆炸的火光染成红色。下一秒,一声巨响,使山姆浑身一震。这里是哪?唯一似乎可确定的是,这里是彼此敌对的两方无情交火的最前线。

  山姆开始奔跑着离开原地。

  过没多久,欧卓德克应声启动。附近有BT?这里是亡者的世界吗?山姆甩开了这疑问,正当他一边观察着欧卓德克的反应,一边闪避枪林弹雨和爆炸时,突然被什么绊倒了。有东西攀在他腿上。就这样,山姆直接扑倒在泥浆中,吐出嘴里的污泥转过头,才发现一只人手正抓住自己的脚跟——手臂另一端却空无一物。挂在山姆脚边的,是条从躯干上撕扯下来的胳膊。他惊恐地踢了一脚,断臂随即变成无数碎片,再化为更多的颗粒,消失无踪。

  子弹和弹片飞舞的声响又大了起来。欧卓德克的感应叶片全速运作,开始疯狂转圈,BB也像动物般嚎啕大哭。意思是无处可逃吗?还是侦测器被弄坏了?山姆急着寻找屏障,避免成为流弹的猎物,瞥见再往前一点有条壕沟。他再一次起身向它跑去,纵身跳入沟中,发现里头死尸累累,满地都是血和泥。

  他受不了周围飘散的恶臭,用手捂住口鼻,在壕沟避开尸体穿梭时,突然又被东西盖住整个后背。反射性地大手一挥,把那东西推倒——是一名士兵。对方戴的钢盔和手中的枪都掉了,趴在地上,用山姆听不懂的语言不断咆哮。士兵拚命把从裂开的肚子里滑出的内脏捞起,试图塞回原位。

  对方停止动作,抬起头来。他的目光与山姆的目光交会,睁大的双眼同时流出了血泪。士兵说了句话,但山姆听不懂,就算能听懂他的语言,想必也无法理解意思,因为士兵的身体已经如雾气般消失了。

  山姆捡起枪,开始继续前进。他不晓得有没有办法打破这种局面,也不知道这个地方是哪。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战壕里小心翼翼地移动着,一股刺鼻的异味扑面而来,这不是血腥味,而是冥滩的味道。泪水开始从他眼睛扑簌簌流下。原来在这里的都是亡者。这里是亡者彼此杀戮的战场。

  ——BB。

  听见脑海里有个人声,山姆颈部马上传来一股灼热感。下个瞬间,欧卓德克变形成十字架,然后应该要立刻指出近在咫尺的威胁,但它并没有指向任何特定的方向,就只是一直在兜圈子。

  一颗炮弹坠落在眼前。山姆的身体颤抖着,喷飞的石块和石片化为一阵雨,无情地落在他的脸上、肩上、背上。额头流出的血滑入眼中,该处的皮肤被划开了。身体每个部位都因钝痛发出哀号,当覆盖整个视野的爆炸烟尘消散后,出现的是一群畸形的士兵。对方并非一个人,复数枪口早已指向山姆。然而那些盯着山姆的眼睛,每一个都是空荡荡的窟窿,持枪的手也没有皮肉——那是身穿军服的四具骷髅。骨节分明的手指齐齐扣动扳机。

  山姆迅速翻身,避开火线,重整态势后立刻还击。他大声嘶吼,一次次向骷髅士兵开枪。山姆的子弹击碎了士兵的肋骨,打断手臂,弹飞了它们的钢盔,贯穿头骨。喷出的骨头碎片自行点燃,如火星般在空中飞舞,被风吹散。

  ——BB在哪!

  远处传来一声咆哮般的吶喊。这不就是先前那些幻觉中,山姆所听见的那个声音吗?无法确定。声音的主人将他们唤来此地,除非直接面对那个男人,否则永远无法离开——山姆有这种预感。彷佛要印证他的推测,BB开始放声大哭。

  山姆对BB点点头,吐出了积在嘴里的血,昂首迈步。

  听得见一个陌生的声音。一阵细小的震动声,就像昆虫振翅,在耳内深处回荡。紧接着,巨大的声响几乎冲破了山姆的耳膜。有东西爆炸了,这一点是肯定的,但山姆的思考未能继续下去。

  地面开始摇晃,并逐渐变成一种让人怀疑是地震或火山爆发的摆荡,连站都站不稳。

  抬头望去,只见一道巨大的浪花铺天盖地而来,但那不是海浪,而是大地隆起了。无数岩块和碎石如雨点般落下,起伏不定的地浪正向山姆涌来,支撑战壕的柱子瞬间解体,被汹涌的土沙冲走。逃跑已经来不及了。他背对着逼近的地浪蜷缩着身子,把圆舱抱在怀里,深吸一口气。

  地浪在山姆的头上碎开。

  一旦被足够填满壕沟的泥沙吞噬,他自然会动弹不得,窒息而亡。不料,等待山姆的,却是与他预想截然不同的结果。

  地浪将山姆冲走,带着他去找声音的主人。

  ——BB。

  是那个男人。那个在幻觉中寻觅过BB的人。不同的地方在于,眼前这名男子戴着钢盔和护目镜,身穿战斗服。男子低头俯视半埋在土里的山姆,用枪指着他,枪口几乎要碰到山姆的额头了。

  「把BB还给我。」

  他用近似低吼的嗓音喃喃道。山姆摇了摇头,BB也在差不多的时候开始哭泣。男子的脸一阵扭曲,因为被护目镜遮住了,无从判断他的表情,然而不知为何,看起来十分悲伤,像是因BB受惊吓而感到失落。

  他的身体晃了晃。趁着这个机会,山姆猛然抓住枪管,一鼓作气站起。那人脚步一虚,但很快就调整好姿势,用尽全身力气想再次放倒山姆,缠斗之际,他手中的枪被撞飞出去。

  怒吼一声,男子一拳砸向山姆的胸口。肺里的空气一下子被挤出体外,使山姆几乎晕厥,在他即将摔倒时,男子抓住了他的手臂,顺势往下巴挥出拳头。

  山姆以毫厘之差伸手挡下,并抬起膝盖撞向对手的腹部。男子的手于是松开了,两人拉开一段距离,怒目对视着。

  「把BB还给我。」

  黑色的泪水从男人眼中流出。

  为什么——山姆想问话,但问不出口。因为还没等他张嘴,那人就猛力甩了甩头。没办法和这个人交谈,山姆直觉意识到了,有什么东西在控制着这个男人的思绪。也许只是出于山姆自以为是的灵光乍现,不过这个男人拒绝被理解,他如此想道。这念头令山姆不由得难过起来。

  「把BB还给我。」

  说这句话时,男子朝山姆伸出手。就算握住了那只手,对方想必也会大发雷霆吧。我要的不是你的手,是BB——他会这么说。山姆有预感会发生这种情况。山姆的想法无法传达给男子,也不认为男子有意传达给自己。两人永远没有交集的思绪,只是让男子的情绪愈发高涨。

  「把BB还给我!」

  用力挥开山姆的手,男子试图从怀中抢走圆舱。他就像台机器般,只会不断重复「把BB还来」,彷佛这台机器事前仅被输入了这道指令。然而这个男人的表情,理当蕴藏着更复杂的情感,但山姆判读不出来。

  「把BB还给我!」

  男子又叫了一声,手伸向圆舱。

  为了保护圆舱,山姆不得已推向男人的胸口,两股不相交的力量引发了爆炸。

  可是这是一场什么都没产生、导向虚无的爆炸。

  山姆的视野失去一切色彩,所有物体的轮廓都被剥夺了。

  他能感知到的只有BB的哭声。

  随后,山姆被强制甩出战场,回到了原来的地点。

  这里离南结市的配送中心很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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