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PISODE XII 克里夫･昂格
黑夜笼罩四周，天空下着雨。没有风，也感受不到任何动静气息。
沉重的空气包覆全身，死尸的臭味阵阵飘来。
山姆准备起身而把手撑到地面上，却碰到了别的东西。是断掉的人类手臂。用逐渐习惯黑暗的眼睛观察周围，发现到处都是损毁的尸骸。这里不是亚美利的冥滩，是充满死亡的时空。山姆对这点一时感到失望，但很快又转换了想法。虽然不是自己所期待的地方，不过克里夫肯定就在这里。
山姆扯下尸体紧握在手上的步枪。
从某处的天空传来撕裂空气般的爆炸声响。因此产生一阵风，摇荡草木。含有高度湿气与温度的空气拂过脸颊。这地方不同于之前遭遇过充满土石与干冷空气的战场。山姆从没见过的植物茂密丛生，湿滑的泥地阻碍行进。
唯一不变的，是浓厚的尸体臭味。
欧卓德克探找四周后静止下来，十字架绽放橘光指出克里夫潜伏的方向。
那彷佛成为什么暗号似的，前方同时发生一场爆炸。黑夜当场被撕开，出现短暂的白昼。
从地面直达天空，一片绿色的伽蓝占满视野。宛如树枝编织成的牢笼之中，到处可以看到身穿野战服的士兵被刺穿身体，交迭成堆。草丛之中忽然出现好几个男人，身着轻装，说着不是英文的语言。他们对山姆瞧也不瞧一眼，以精熟的动作穿过树木间错综复杂的缝隙。山姆也确认着欧卓德克所指的方向，追随在他们后面。
★
直升机的旋翼扰乱丛林的黑夜。一棵棵树木激烈摇晃，被扯断的树叶飞舞在空中。悬停于半空的机体敞开腹部，吐出带有光泽的内脏。让人联想到直肠的长绳状脏器一面蠕动一面落到森林中。四名士兵手脚灵活地沿着那些绳索降落下来。既没有皮肉也没有内脏，身穿武装的骸骨士兵。虽然没有灵魂却有意念。宛如战场的淤泥般沉积的意念染遍头盖骨内侧的士兵们陆陆续续在丛林中着陆了。
脏器的另一端连着从直升机上俯视睥睨着地面的克里夫的腹部。原来那脏器不是肠子，而是各种负面感情交织而成的脐带。不是为了消化仇恨、悲伤与愤怒，而是为了传达这些感情的器官。
克里夫将甚至垂向地底的脐带拉回来，收回腹部。
接着在直升机的平台上缓缓一蹬，往丛林跳落。
彷佛为了向潜伏于地面的所有存在夸示自己的英姿般，一颗照明弹被射出。划破黑夜，出现白昼。
克里夫着地的同时，惊人的热风吹扫四周。所有树木的树干互相碰撞，发出彷佛丛林本身在哭泣似的声音。
四具骸骨往前奔跑开路，克里夫也随后跟上了。
★
山姆在热风吹刮的丛林中奔驰。踏着泥土的脚底传来丧命于这块土地的人们怨恨的意念。为了不被那些情念捕捉，山姆加快速度奔跑。
眼前看到一处被烧尽的聚落，看到被炸弹轰得坑坑洞洞的水田。干瘪的胎儿遗体被随意丢弃，还有小孩子的尸体抱着与自己身体差不多大小的枪械，也有大人们被烧成黑炭的尸骸交迭成山。在这片谁也不动、谁都没气息的大地上，山姆奔驰着。
河川中除了水牛与狗的尸体外，也混杂着婴儿的尸体漂浮于水面上。
欧卓德克直指着那条河的上游。沿着河岸逆流而上，就能看到热带丛林的深处燃烧着熊熊火焰。克里夫肯定就在那里。
不知不觉间，山姆踏入了战斗地区。
士兵亡灵们展开战斗。其中以专为杀伤目的而精装装备包覆全身的，是美国士兵——装备上刻印有合众国的徽章。另一方个头矮小且没有配备什么象样武器的士兵们不断袭击着美国兵。外观上看起来明明应该是美军拥有压倒性的优势，他们面对这群矮小的士兵们却陷入苦战。逆转战力的攻势一波接着一波。士兵们倒下后又重新站起，反复对抗。永无止境的战斗不断延续。
虽然欧卓德克毫不迷失方向地直指着克里夫的位置。但山姆眼前的一片丛林却有如迷宫，视野极差。就是这样的状况帮助着矮小的士兵们。山姆只能小心别让自己被卷入战斗中，并乖乖照着欧卓德克的指示在树林中行进了。
从树干背后到草丛中，再往另一棵树背后，压抑自己的气息谨慎移动。
前方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动。山姆赶紧压低身子，隔着草丛观察。两具骸骨正朝着这个方向接近。自己似乎还没有被对方发现的样子。有办法撑过去吗?宛如一圈一圈地锁紧螺丝般，紧张感不断增加。要是超过了忍受极限，搞不好身心都会一口气炸开。
等骸骨士兵们离开足够的距离后，山姆才再度开始移动。继续往前进，便来到了树林间的空旷处。是一片沼泽。如果要度过距离又太远，而且不知道有多深，也没有可以遮蔽的东西。看来只能绕路了。
山姆避开沼泽往左方行进。结果才移动了一小段距离就失去方向感，快要搞不清楚刚才的沼泽是在哪个方向了。先前的战斗已经停息，亡灵般的士兵们与枪声都消失，丛林的寂静笼罩四周。
几千年来没有人类介入过的树冠层底下灌木茂密丛生，还有被暴风吹倒的巨木。山姆跨越着这些障碍物行进，又闻到了水的气味，让人不禁怀疑难道自己以为在绕路实际上又回到了刚才那片沼泽吗?我又走回了原本走来的路径吗?该不会是被一再反复的时间所困，重复做着同样的事情?但现在只能相信欧卓德克与小路指引的方向，否则将会无法逃出这片丛林与内心的这些疑惑，永远徘徊其中了。
沼泽对岸的森林正在燃烧。山姆确信克里夫就在那附近。
——把BB还给我。
克里夫的声音在脑中响起。第一次听到这声音的时候，山姆曾感受到难以言喻的恐惧。然而现在已经不会了。虽然不合理又难以理解的状况依然不变，但现在山姆心中逐渐萌生希望理解对方的念头。即便那样的想法是源自于想要拯救亚美利的动机也一样。
枪声骤然响起。山姆虽然躲到倒塌的树木后面，子弹依然毫不留情地袭来。搞不清楚对手在什么地方，而且不只一个人，好几名敌人同时开枪扫射。子弹刨开树皮，或是穿进树干。耳边似乎听到什么东西在哭泣。是在这块土地经历过一场又一场的战斗与死亡的这棵倒塌树木所累积的记忆炸开的声音。
有东西掉落在倒树近处。不用确认也知道，是手榴弹。山姆赶紧转身冲刺，爆炸紧接着从背后袭来。头部用力撞击大地，眼睛顿时变得什么也看不见，耳朵也听不到。在一片黑暗的世界中往下坠落，然而贯穿全身的剧痛又将山姆拉回现实。
想要起身，膝盖以下却无法使力，没能顺利站起来。山姆接着用手撑住一旁的树木，才好不容易支撑住身体。搞不清楚自己的肉体在什么地方，彷佛丧失轮廓，不断往外扩散。唯有心脏激烈的脉动告诉自己还没有失去身体。
小路就在那颗心脏的旁边，她的脉动也阵阵传来。山姆与小路两人的心跳声融合为一，将山姆系留在这个世界。手脚、胸腹与头部都总算找到自己应该所在的位置，彼此收敛成为山姆的身体。
小路，我绝不会把妳交给任何人。一方面也为了激励自己，山姆如此呢喃着，迈步逃窜。
草丛的另一侧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动。是骸骨士兵，背对着山姆，观察四周。应该还没被发现的样子。山姆举起步枪瞄准骸骨的背影。现在自己的武器只有这个，而且剩下的子弹数也有限，绝不能射偏。这样过度的紧张让山姆的手臂不断颤抖，没办法好好控制肌肉。明明刚才还没那么在意的风声，现在却变得莫名吵杂。在这样的状态下，不可能让小小的子弹击中目标的。必须把一切都忘记。忘记外界的杂音，想象笔直连结对手与自己的线。不是去探找远处的东西，而是要一把抓住。让看不见的一条路丝毫没有偏移地直伸向目标。脑中只想着这样的画面。扳机与手指合而为一。
时间的行进被延长。彷佛可以清楚看到子弹被吸进骸骨士兵的背部，击碎敌人的脊椎，让肋骨四分五裂，传来突破对方身体的感觉。通往克里夫的路上，一项阻碍被排除了。
多亏这一枪，让山姆的感官扩张到了另一个次元。可以看到丛林中流动的杀气方向。骸骨士兵在什么地方，正往哪里移动，这些路径都可以感受出来。于是山姆巧妙避开，在不被敌人发现之下顺利行进。乍看之下杂乱无章的丛林，其实也可以从树木生长的方向或是底下草丛的浓密度形成某种秩序。森林中的生物们大概就是依循着那样的秩序在生活。然后明明装备贫乏却能击败干练美军的那些矮小士兵们想必也都明白这个道理。他们是这片丛林的一部分。美国的士兵们是与丛林战斗而落败的。
装在步枪里的子弹不是山姆外部的东西，而是身体的一部分。
对于和丛林的秩序化为一体，与武器互相连结的山姆来说，要突破这地方并不是什么困难的事情。他能够用宛如伸出手臂的感觉举起步枪，从指尖射出弹丸。
就这样，山姆总算抵达了克里夫在等待的场所。
——BB，我现在就把你放出来。
感觉又听到克里夫的声音了。但那声音已经不再让人恐惧。
我要把你击败，然后把应该被你抓住的亚美利救回来。
然而克里夫却有世界的秩序为他撑腰，把充满全能感的山姆拖回地面。
欧卓德克激烈反应着。直到刚才还指着单一方向的侦测器忽然开始胡乱旋转，静不下来。小路则是蜷缩着身体面朝内侧，呈现害怕外来恐惧的姿势。
——BB，我会带你到任何地方去。
克里夫的声音变得更加清晰。但那是在山姆的脑中。对方绝对就在近处没错，可是却看不见身影。
明明应该能够掌握丛林中流向的山姆，竟没办法感受到克里夫的气息。
——这是航天员。人类不管哪儿都能去。就算月亮也一样。
住嘴。山姆如此大叫，但克里夫依然占据在他脑中不肯消失。看不见的存在不可能击败，摸不着的存在不可能殴打，已过世的存在不可能杀死，还未诞生的存在不可能活下去。
脑袋的中心爆出火焰。
火舌转眼间扩大，包覆山姆全身。
同样全身包覆烈火的克里夫出现在山姆眼前。
——把BB还给我。
燃烧的克里夫伸出手，试图夺走小路。山姆反射性地往前一推。克里夫露出惊讶的表情倒下，但他的手却抓住了山姆的手臂。山姆无法踏稳脚步，只能跟着克里夫一起倒下。
两人纠缠着落入沼泽。山姆没办法睁开眼睛，只能胡乱甩开克里夫缠住自己的手臂，好不容易才站了起来。趴着身体的克里夫也把脸抬起。他从头顶到全身都沾满漆黑的液体，唯有睁大的双眼绽放光芒，彷佛一片黑暗之中穿破两道洞穴。那模样简直就像此刻刚从这片沼泽中诞生的原始生命，站起了身子。把身体从沼泽中拖出来，擦掉覆盖脸部的黑色液体，重新恢复身体轮廓的克里夫用吓人的眼神直盯着圆舱中的小路。小路的恐惧连山姆也可以感受到。
山姆虽然站起身子，但深达腰部的沼泽让他无法随意动弹。克里夫接着一把抓住山姆的胸襟。山姆试图抵抗，结果对方发出愤怒的低吼，一拳埋入山姆的腹部。
感受不到痛觉，只有一股热。彷佛某种发烫的团块击入内脏。胃袋痉挛得就像要翻出内里，鲜血随着胃液一起倒灌上来。
身体被折成两半的山姆痛苦呻吟。克里夫抓住他的衣领，让他抬起脸。山姆顺势仰天倒下后，克里夫跨到他身上，试图拆下BB圆舱。于是山姆赶紧抓住他的手臂。
——BB，我的BBB a b y。听得见吗?
克里夫的呢喃声又在山姆脑中响起。但山姆抬头看到克里夫依然紧闭着双唇。
——听得见吗?是爸爸喔。
彷佛要掩盖那声音似的，另外又听到几个人在争执的声音。
——他不在这里。在那边。去找那边。
——不，他就在这里。把门打开。
虽然声音模糊听不太清楚，不过可以知道是除了克里夫以外的男女。克里夫放在圆舱上的手顿时放松力气。
山姆用力推开克里夫，让他往后跌倒。从他的战斗服中掉出一把枪，于是山姆立刻抢了过来。
形势逆转。克里夫抬头望着把枪举向他的山姆。
要开枪就趁现在。可是山姆的手指却彷佛不属于自己般动也不动。只要在这里击败克里夫，我就能回到原本的世界，亚美利也或许可以从克里夫的诅咒中得到解放。山姆如此告诉自己，可是却怎么也无法扣下扳机。
——开枪。
从远处传来这样的命令声。不知是谁在讲话。犹如中间隔了好几层的膜，听不清楚声音。
克里夫伸出手臂。难道他还想得到小路吗?山姆准备把身体往后缩，却发现不是那样。他的手是想堵住枪口。张开的手掌试图包住枪的前端。
——开枪。
声音再度响起。山姆把枪丢下。
克里夫放下手臂，感到耀眼似地望着山姆的脸。他的眼睛接着移向圆舱，但看的不是小路。视线停在垂挂于圆舱下的公仔人偶。
——是航天员喔。
克里夫的脸部扭曲，或许是在笑。对了，这个公仔是从一开始就挂在小路的圆舱上。克里夫撑起身子，把手伸向圆舱。
「BB——听好，我现在就把你放出来。」
山姆赶紧抱住圆舱，要保护小路。
「把我的BBB a b y还给我。」流着泪水的那张脸，毫无虚假地是身为父亲的表情。山姆只有这样的感觉。
「你是克里夫･昂格吗?」
克里夫的眼眸中顿时出现光彩。眨了好几下眼睛，露出像是望着某个远方的眼神。
「你不只是山姆而已。你是——」
克里夫回想着话语，开口说道：
「你是山姆･布桥斯。是通往未来的桥梁。」
他说着，站起身子，解开挂在自己颈部的炼条。炼条上挂着那枚兵籍牌。
「我是断崖c l i f f，一直都在断崖绝壁上望着另一侧——只是窥探着你们努力打造的世界。所以我没办法成为桥梁。」
克里夫感到耀眼似地看着兵籍牌，将它挂到山姆脖子上。
「山姆，你要代替我成为真正的桥梁。」
克里夫的手臂挂到山姆肩上。悬挂在圆舱下的航天员轻轻摇荡，小路发出笑声。山姆拆下圆舱，递向克里夫。然而对方没有收下，只是露出微笑看着小路，用手掌轻抚圆舱的表面。似乎有什么东西解开了。可能是连结着克里夫与小路的存在，也可能是束缚着克里夫与山姆自己的东西。或者搞不好两者都不是。现在的山姆还无法明白。
克里夫接着看向山姆的眼睛，面露微笑。张开双臂抱住山姆。而山姆也接受了对方的拥抱。从克里夫的耳边飘来教人怀念的气味。他似乎呢喃了什么话。
但是那声音却被远处不知何方发出的枪声给掩盖了。
★//港结市
那是微弱的声音。微弱到如果想要伸手抓住、感觉就会当场被捏碎的声音。是克里夫的声音。
为了接触那个记忆的源头，山姆努力尝试往海底沉落。明明想要沉入连光线也无法到达的黑暗深海中，却怎么也无法如愿。
山姆据说是被发现于港结市的外墙附近。当时他把BB圆舱抱在腹部，像个胎儿一样蜷缩着身体，沾满泥巴地沉睡着。是布桥斯的维克多找到山姆，把他搬进私人间的。
他虽然有外伤，但都不到致命的程度。体力消耗得很严重，不过脑部、心脏及其他内脏的生命征象都没有危险的征兆。就只是一直昏睡着。
维克多笑着告诉山姆，当时要把BB圆舱从沉睡的你手中拔出来可费了好一番功夫。你全身僵硬地缩成一团，简直像是不让圆舱被任何人抢走一样。
「伊格的人偶，你还挂在上面啊。」
维克多对于自己弟弟的遗物依然平安无事的事情感到惊讶的同时，也表示了感谢。
「不过圆舱上的污渍就怎么也擦不掉了。有个手印清楚地按在上面。可以确定那绝不是你的手印就是了。」
那是克里夫留下的手印，但维克多不可能知道这点。
「亡人要我把这个交给你。」
维克多打开网络终端机的屏幕，指向一个严格加密的档案。
等到他离开后，山姆在私人间内打开那个档案，结果首先连上了与亡人的通讯。大概是档案有设定好这样的程序吧。
『山姆，你醒啦。』
山姆不禁回想起自己在主结市睁开眼睛的那天。也就是他没能从虚爆中拯救维克多的弟弟伊格他们尸体焚化小组的人员，自己从交界回到这个世界的那天。同时也是小路被托付到自己手上，以及自己和亡人认识的那天。
『这次的状况还是跟之前一样。根据我们的观测，你是被卷入巨型风暴后，不消几十秒的时间就越过了原爆点出现在那里了。你这次是被带到什么地方?亚美利的冥滩吗?还是那片战场?』
亡人的声音些微颤抖，大概是回想起上次的经验吧。
「我没看到亚美利也没看到指挥官。是克里夫的战场。」
『也就是说，你同样还没找到亚美利他们。』
「克里夫不是敌人。我有这样的感觉。他是想要向我们传达什么事情。他说自己是断崖。他本身的存在就中断在那里，没办法从崖上越过峡谷到这边来。」
是个不完整的死者——这句话山姆没能讲出口。因为总觉得这样讲同时也在讽刺自己：你同样不是个完整的活人。
而且对现在的山姆来说，他没办法把克里夫的自白传达给别人知道。
山姆确实有听到那段话，但不晓得那究竟是不是真的。
克里夫生前的记忆想必大半都缺损了。因此他是靠着意念的力量来到这里。将无名死者们的冤屈遗憾化为自己的动力。如果将这些混合起来就是克里夫这个存在——如果战争与破坏的时代本身获得了肉体的存在就是克里夫，那么小路和山姆便命中注定要重返克里夫他们这些先行者走过的路，为上一代所引发的事情进行善后处理。克里夫可能是为了对这件事情道歉而来到这里的。
因此无论小路或山姆，都可以说是某种象征。
山姆透过这样的解读，勉强保持着内心的平衡。
——虽然说山姆本身并没有这样的自觉就是了。
『山姆，你还好吗?』
亡人的声音把陷入沉思的山姆拉回现实。
『我有个东西想给你看看。是我在旧纪录里翻到的，指挥官预录给我们的讯息。』
屏幕上的画面中断，取而代之地有个全像投影出现在山姆背后。
是顽人。
影像丝毫也不动。或许是因为这样，戴着面具身穿黑西装的模样看起来就像个骑士，像个服侍君主的忠诚部下。彷佛随时准备出征前往战地的骑士立像伫立在山姆眼前。
『如果我回不来就打开来看。档案上面是这么写的。』
亡人这么说完后，影像便开始动了。顽人默默不语地像是在窥探四周般转动着脖子。那样子反而不像个骑士，而是有如潜伏敌阵的斥候，谨慎小心又充满警戒心。
——但愿看到这段影片的人是布桥斯的成员。这段讯息是为了保险起见，以防我发生什么万一。
指挥官开始讲述——
这东西被送到了我的地方。很突然，毫无前兆地，它就出现了。从上面可以检测到浓密的开若尔物质。是透过冥滩送过来的。亚美利说，山姆应该有看过这东西。没错，这是亚美利送来的。是恐怖分子们装备的布桥婴。据说也有出现在克里夫･昂格的战场上。
诚如所见，这是人偶娃娃。
形状很像如果是旧时代的人应该都有看过的某个娃娃。一种模仿天使的赤裸婴孩娃娃曾经在全世界造成流行。然而这东西和那娃娃之间有个决定性的不同。这东西没有天使娃娃应该有的翅膀。
它虽然没办法飞上天空，却能成为通往死亡国度的桥梁。因此据说这个娃娃可以带我到冥滩去。
亚美利说，如果我希望，就可以到冥滩。
这搞不好是陷阱，但我还是决定照她所说的去做——
影像忽然静止了一瞬间。指挥官把婴儿娃娃抱在胸前的模样，看起来并不像是什么呵护脆弱存在的父亲，而像个忽然收到异物感到困惑的人。
——我想你们应该早就注意到了，我一直都用这个面具封印自己的过去。看，这就是我真正的长相。根本没有什么烧伤的疤痕。我戴着面具，捏造出虚假的人生，
然而在这点上亚美利也是一样的。她没有过去，没有存在过的痕迹。我从没见过亚美利本人。你们呢?有跟亚美利握过手吗?有跟她拥抱过肩膀吗?有感受过她的体温吗?
第一远征队分成了先遣与后发两组人马。亚美利是先遣，玛玛、勒克妮和心人则是后发。他们有接触过亚美利吗?有见过不是全像投影的她吗?
讯息到这边再次静止不动，亡人的无线通信插了进来。
『没错，山姆。先遣队在缘结市全灭了，活下来的人只有亚美利。如果是跟着她一起行动的先遣队成员，本来或许可以证实她是否存在的。但现在……果然她实际上根本不存在吗?』
「不对。能够证明这点的人不是只有先遣队的人。我就跟亚美利接触过，而且不只一次。」
无线通话另一头的亡人似乎被吓得退缩了一下，然后沉默一小段时间。然而他接着说出的响应却背叛了山姆的期待。
『不，我只有透过全像投影见过亚美利。』
「不，我跟亚美利见过好几次。从我小时候就见过了好多次。」
『但那是在冥滩上。』
亡人冷静地如此说道，让山姆被攻了个不防。山姆在脑中到处寻找有没有话语或证据可以反驳，但却什么也找不到，什么也想不出来。只有焦躁的情绪不断打转，导致连一句话都讲不出来。
取而代之地，指挥官的全像投影再度开始说话了。
——总统曾经说过，亚美利是在冥滩上出生的。你们应该也有听过这件事。她的肉体在这个世界，灵魂Ka则分离在冥滩上。乍听之下，这很类似闭锁症候群的状态。所谓闭锁症候群，是指患者虽然拥有意识，但肉体Ha几乎不能动的症状。而亚美利的状况则是肉体Ha完全不能动。虽然心脏会跳，脑波也都正常，但身体却丝毫无法动弹。据说那是灵魂Ka与肉体Ha之间的连结完全被切断的状态。然而肉体却会持续成长。
总统似乎能够和亚美利的灵魂Ka进行交流的样子。
亚美利打从出生之后就一直被隔离于治疗病房中。总统也没有公开女儿的存在。但是就在过了二十年后，奇迹发生了。她的肉体Ha与灵魂Ka同步了。
灵魂Ka寄宿到肉体Ha上，让亚美利变得也能够在这个世界生活。据说这点让亚美利获得了特殊的能力。对于从出生之后灵魂Ka就一直在冥滩的她来说，那里才是属于自己的世界。她变得能够把自己的肉体Ha带到冥滩。因此后来她大半的时间依然都还是在冥滩上度过的样子。
如果要和生活于冥滩的她联系，就变得必须仰赖以全像投影为接口的通讯手段。因为是总统如此宣告的。
我誓言要将自己的一切奉献于总统以及美国重建，所以对我来说，总统说过的话不容质疑。亚美利是总统的女儿，也是美国下一任的领导人。
从前的我对于这点深信不疑。
旧数据库复活之后，我试着阅览了各种纪录。我有自觉，这是对总统的一种背叛行为。但即便如此，我依然认为自己必须知道才行。
在那之中我查到，布莉姬在二十岁左右的时候罹患子宫癌，变得无法生育了。对，亚美利的诞生是在更久之后的事情，怎么计算都不合。换句话说，亚美利并不是布莉姬生的小孩。
那么亚美利究竟是谁的小孩?
她到底是什么人物?
说到底，她真的存在吗?
身为总统的布莉姬是灭绝体吗?
还是说，身为她女儿的亚美利才是灭绝体?
所谓的灭绝体真的存在吗?
如果那就是死亡搁浅的根源，我必须要去和『她』见面才行。这把枪无论对『她』来说、对我来说还是对『那男人』来说，都是别有意义的一把枪。因此这东西应该也能够带到冥滩去。我要用这把枪结束她，以及从她开始的一切事情——
手中握着一把左轮手枪的指挥官确认了弹匣中装有子弹后，将弹匣装回原处。接着保持姿势陷入沉默，注视着手中的枪。看起来有如影像又再度暂停播放，不过他的嘴唇微微颤抖着。
——各位，抱歉。
指挥官说着，把头抬起。
——其实我并没有任何能力。我既不是像你们这些异能者，也不是像山姆那样的回归者。我根本不是什么不会死的男人D i e - H a r d m a n，只是个运气好、死不了的男人。不管发生什么事，不管在什么样的战场上，我都没死。那只是因为我恐惧死亡而到处逃窜罢了。
时间快到了。她在呼唤我。接下来的事情就拜托你们了，布桥斯。
讯息到这边结束。
『然后指挥官就在亚美利的引导下，到了冥滩。』
现在感觉就像被静止状态的顽人像直盯着瞧，让山姆莫名感到不太自在。他怎么也难以接纳眼前这个摘掉面具后底下露出陌生长相的男人。
「我看到指挥官对布莉姬开枪。可是布莉姬没死，然后他就被忽然现身的克里夫妨碍了。」
山姆为了整理混乱的脑袋，试着回想起在冥滩上发生的事情。
「不，说那人是布莉姬搞不好是我自己认为如此而已。说不定在那里发生的一切，包含克里夫在内都只是我的妄想。是我把自己关在自己的冥滩，虚构出亚美利和克里夫的虚像罢了。」
——露西刚开始也讲过类似的话。但她后来认知到冥滩的存在，也到冥滩去了。
『山姆，你要怎么解读先放到一旁，但我也去过克里夫的战场。除非我本身就是你妄想中的产物，否则克里夫是确实「存在」的。那是我的亲身体验。然后也有另一位伙伴跟你一起体验过亚美利的冥滩，不是吗?』
『——山姆。』声音忽然切换。
「翡若捷?妳没事吗?」
我还好。她如此响应的声音中，还残留着疲惫的感觉。不过至少确定她从昏睡中醒过来了。这点让山姆稍微松了一口气。
『席格斯向我招供了。他说，这一切都是亚美利的计划。』
山姆刚开始只有听到一连串的发音。这宜窃都事雅每立的季化。发音接着化为单字，单字再串联成句子——这一切都是亚美利的计划。
这意思简直莫名其妙。
『全部都是在她的引导下。包括在中央结市、在中结市、在南结市、在缘结市的大量虐杀，全都是席格斯在亚美利的牵引下干的事情。席格斯会变得期望让人类自己尽速灭绝，也是由于亚美利那么教导他的。』
翡若捷之所以看起来很难受，肯定不只是因为她疲劳透支。但山姆现在比她感到更加难受。肺脏缺氧了，大脑缺氧了。在这间没有其他人的房间中，山姆彷佛就要溺毙。指尖开始麻痹，接着失去感觉。两只手臂都发青得有如尸体。
『我不肯相信。我认为席格斯只是在找借口逃避责任。不，应该说我希望如此。可是看过顽人的讯息后，我没办法再那么想了。
彼得･盎格勒以前是个送货员。他对于「送货」这件事可说是上瘾到让人有点害怕的程度。狂热得甚至真心认为藉由送货连结人与人的行为同时也能够延续自己的生命。所以他后来会变成那样或许原本就有潜在的资质吧。他之所以自称「席格斯」也是因为将自己比喻为使得宇宙间基本粒子产生质量的席格斯场。他说过，那是能够连结基本粒子，形成物质，为这个世界带来存在的东西。
因此我也为了把这个都是碎片的毁坏世界连结起来，而和他合作了。我向他提供自己的力量。把一切都交付给他。
可是后来亚美利出现，而我遭到了背叛。
我一直搞不懂，究竟是什么改变了他。
他说亚美利的能力远远凌驾于我之上。说只要仰赖那个力量，即使是把世界都连结起来也不是梦。
我成了没有用处的女人。不只如此，甚至只要有亚美利跟翡若捷快递的系统就一切足够了。可是他后来越是醉心于亚美利，就越是沉迷于灭绝了。他变得不再是为世界带来质量的席格斯，而是破坏世界带来混乱的狂人。
叫出BT的力量，透过冥滩瞬间移动的力量，全都是亚美利给他的。把我的能力封印起来的也是亚美利。
全部都是灭绝体亚美利害的。
可是席格斯就连这件事实都遗忘了，陷入以为自己是按照自己的意志在行动的错觉中。明明全都是亚美利写出来的故事，却让席格斯以为自己才是作者兼主角。』
山姆发现自己紧握着捕梦网，赶紧把手放开。这个将恶梦转变为好梦的道具上，究竟被亚美利注入了什么意念?难道席格斯想要做的梦，其实是一场恶梦吗?
『席格斯有让我看到他的圆舱内部。那里面没有BB，取而代之的是……对，就是那个娃娃。顽人说是亚美利给他的那个娃娃。那就是席格斯的布桥婴。
这东西和你们的BB之间无论在原理上或目的上都完全不同。你们是透过BB与亡者的世界连结，而那个娃娃则是和冥滩上的亚美利——和灭绝体连结。
有人说是西侧的独立派、分离主义者、恐怖分子们透过某种途径让BB技术复活，然后布桥斯才沿用那个技术。但那都是胡说八道，大概是什么人捏造出来的故事。不过席格斯开始装备BB之后，分离主义激进派的行动就变得激烈起来了。正在为远征队进行准备的布桥斯也获得了BB的技术。感觉就像BB的复活让一切都开始动了起来。
这两种完全不同的BB或许都连结着某种存在。你不觉得吗?』
『山姆，这个娃娃我也看过。』
亡人这时插入对话。
『就是之前在克里夫的战场上，我在等待你来的时候。席格斯、指挥官和克里夫，将这些人连结起来的，搞不好就是这个娃娃。难道这个娃娃是附身的对象，让他们能按照灭绝体的意思行动吗?
然而他们的行动实在太缺乏统一性了。搞不清楚究竟是想毁灭人类，想对美国复仇，还是想要重建美国。而且也搞不懂到底想对小路，想对我们的BB做什么。假设亚美利是灭绝体，她本来的意志又是朝着什么方向?说到底，那段脐带的持有人布莉姬才是灭绝体的可能性难道可以忽略吗?
哦哦，山姆，抱歉。到头来还是没个结论。这问题已经超出我的能力了。这是巨大到没办法收入视野的一幅画，必须从遥远的上空俯瞰才能看到整体。可是我们都被开若尔云和时间雨关在地面上了。所以山姆，我们只能拜托你。到亚美利的冥滩去见她，问出所谓的灭绝体真正是什么，还有她究竟想做什么?至少我认为亚美利拥有人类的外观，会讲人类的语言，也有人类的感情。就算那只是幻想也无所谓。虽然也许是我的一厢情愿，但亚美利的存在方式之中肯定具有什么意义。从当中或许就能找到阻止最终搁浅的线索。亚美利想必正在等你。』
亚美利的计划——翡若捷说过的话浮现山姆脑中，带着明确的轮廓刺在山姆的思考上。假设亚美利是灭绝体，不是人类，但自己还是能够和她对话。而她的计划究竟是什么——现在必须去问出这点。
「翡若捷，我很快就会到那边了。到时候请妳把我送过去。」
从终端机的另一头传来微弱的笑声。山姆脑中浮现翡若捷勉强自己露出笑脸的模样。
『知道了，山姆。她在冥滩上等你，对吧?』
★//主结市/布桥斯总部
——约翰。
转回头也看不到任何人。即使知道是幻听，我还是不禁寻找对方。声音只有在我脑中响起，所以来源自然也应该在自己内部才对。即便如此，我依然会忍不住害怕地张望四周。
不，这么说也不对。是我自己想要说服自己那只是幻听。
自从听到山姆被卷入战场的报告之后，我就知道该来的时候还是来了。
克里夫･昂格回来了。为了复仇，回到这个世界来了。我祈祷过好几次，希望这一切都是幻觉。然而那终究只是虚渺的期待而已。
——约翰。
即便现在只是自己的恐惧所产生的幻听，总有一天克里夫真的会来到我耳边呼唤我的名字吧。因此我只能主动前往那根源之处，做出一个了结。我只能鼓起勇气面对恐惧的源头。不会死的男人D i e - H a r d m a n可以变回普通的约翰，接受死亡。只有这个想法一直盘旋在我脑中。
然后，那一刻终于到来。克里夫透过亚美利将我邀到冥滩了。
那天发生的事情，我至今依然记忆犹新。
我全身感受着前所未有的紧张与兴奋。初次上战场的时候我也有过同样的感受，但这次有些不同。当年被经验丰富的老鸟士兵推着背，摇摇晃晃踏上战场的那个男人，还只是个连名字都还没被记住的新兵。
后来过了几年，从战场上生还的他，听到了美军最高司令官呼叫自己的名字。在他眼前，是短短几个月前才刚上任总统的布莉姬･斯特兰。
对方目光笔直地注视着男人说道：约翰･从今天开始，你要为我奉献你的一切。让我们一同重建美国。
她那严厉之中隐约流露出深邃慈爱的表情，深深烙印在约翰的记忆中。可以感受到她的不凡，彷佛经历过好几度的人生。
她面带微笑地走近约翰。这时，挂在她颈部的装饰品反射出光芒。
那是一条Y字型的朴素项链。那道光的轨迹让约翰看到了幻影。那肯定只是自己被光照到眼花了，约翰如此说服自己。
光线切开了布莉姬的身体。从胸口一路到腹部，切成了一个Y字。光芒最后朝她的下腹部收敛，似乎有什么东西从她的肉体中诞生了。约翰的脑中不知为何浮现出这样的想法。
「这个孩子是很特别的。」
形状有如蚕茧的维生装置盈满人工羊水。从脑死状态的母亲体内顺利取出的胎儿正缩起小小的身体在那装置中沉睡着。布莉姬则是隔着装置的透视窗注视着那个胎儿。
他确实是很特别的胎儿。怀胎后约二十八周左右时孕母陷入脑死状态。能够满足这种条件的胎儿不可能那么容易就找得到。
正因为如此，布莉姬非常溺爱那个特别的孩子。有如自己的儿子般关心他的健康状况，又有如自己的儿子般恣意对待他。她既是盖亚也是美狄亚，因此怀抱着无限亲情的同时又能变得残酷。
约翰感觉自己似乎要被布莉姬注视着婴孩的眼眸吞没，赶紧把视线别开。明明靠着维生装置续命的亲生母亲就躺在一旁，此刻也透过人工脐带与胎儿相连，却让人不禁有种布莉姬才是真正母亲的错觉。
「这孩子将会成为把我们相连起来的桥梁。」
布莉姬宛如歌唱似地如此说道。身为BB的雏型，将来可望重建美国，甚至成为人类救世主的婴孩对她的声音产生反应，小声哭了起来。布莉姬于是把脸颊贴到圆舱上，低声呢喃：
不用害怕，你是个特别的孩子喔。
对于约翰来说，那胎儿同样是个特别的孩子。
那是在「他」从孕母怀中被取出来，成为BB装置刚开始进行实验后没过多久的时候，约翰得知了这件事。
「你再等一下。」
当时走在走廊上的约翰听到了这个声音。
「一切结束之后，你想去哪里——什么地方我都带你去。」
那是谁的声音?在挖掘自己的记忆之前，实验室——表面上被称作病房——的房门居然没关起来的事情更让约翰感到在意。就算要进入这个楼层之前必须先通过好几道保全关卡，这样的状态也未免管理得太随便了。虽然说能够进入房内的人物有限，但如果重要的BB发生什么万一，自己可没脸面对布莉姬了。
于是约翰隐藏气息，放轻脚步，窥探房内。可以看到有个男人朝着圆舱弯下身体的背影。即使隔着西装也能知道，那是个身材壮硕的人物。
「BB你看，是航天员。」
对着圆舱讲话的男人无声无息、毫无预兆地忽然转回身子。约翰不禁对那明显受过训练的动作感到佩服的同时，视线也变得无法从那男人脸上移开了。对方想必也是一样。
「你是?」
男人的笑容让约翰的记忆一口气涌了出来。每当自己被死神抓住脚，就快放弃一切，但最终还是平安生还的时候，那个笑容总是会迎接约翰归来。
「你是、约翰?没错，你是约翰对吧?」
「队长，为什么你会在这里?」
两人相拥肩膀。无论从什么样的状况中都能平安归来的顽强男人，以及从死亡的断崖边缘生还的男人克里夫･昂格，此刻重逢了。
「我太太在这里接受治疗。」
克里夫用眼睛示意墙边的医疗病床。设置于维生装置群中央的特殊病床上，躺着一名女性。呈现脑死状态，梦着自己即将生下的孩子。约翰万万没想到克里夫就是她的伴侣，就是BB的父亲。队长究竟知情到什么程度?
「毕竟去年发生过意外。」
克里夫把视线从自己的伴侣身上移开，重新看向约翰。
「去年?哦哦，你是指曼哈顿消灭的那件事。」
但愿自己的声音没有变调，但愿在对方耳中听起来很平静。克里夫的伴侣与小孩的状况，就跟曼哈顿那场意外中的母子条件相符。而这次并没有让意外事故再次发生，让特别的孩子，也就是让布桥婴成功诞生了。
没想到这孩子竟是克里夫的小孩。
对于约翰来说，从此刻起BB也成为具有特别意义的孩子了。
这孩子究竟算谁的小孩?在约翰脑中，这个疑问不断地打转。是克里夫的小孩吗?还是布莉姬与美国的小孩?从脑死状态的孕母怀中救出胎儿的，是布莉姬与美国政府。做为回报，这孩子被要求将来必须成为美国的救世主。他被期待成为所有人类的孩子，做为一个活祭品为所有人类奉献自己。
在各各他山上被钉于十字架的耶稣。他真正的父亲究竟是谁?
「这和讲好的不一样。妳说过最起码BB应该会得救的。」
克里夫逼问着布莉姬。这是约翰与克里夫重逢之后，克里夫第几次来访时发生的事情。
「孩子还不能交给你。」
布莉姬冷静回答，用既不犹豫也没有迷惘的冰冷声音。
「还需要一些时间，相信我。」
「骗人。我已经没办法继续相信妳了。」
克里夫说的话很正确，然而约翰没有办法站到他那边。在场什么话也不能说的自己实在教人心急，也教人感到丢脸。
根据约翰在两人重逢那天之后进行的调查，克里夫并没有完全得知关于布桥婴的所有事情。从怀孕中陷入脑死状态的孕母体内救出了胎儿，但由于胎儿尚未成熟，暂时必须在新生儿加护病房N I C U中观察成长状况。如果过程顺利，也许胎儿能够获救。然而因为母亲的状态和曼哈顿意外的案例相当酷似，所以可能需要接受相对的处理。克里夫是接受这样说明的。对他来说BB并不是布桥婴Bridge Baby，而是自己心爱的Baby。
「我有义务要保卫国家。所以我没办法响应你所有的要求，也不能把一切都告诉你。」
布莉姬无视于想要回嘴的克里夫，转身离开了房间。只能够默默跟在她后面离开的约翰发现克里夫正盯着自己，让他感到难以承受。
「我对系统动了一点手脚。总统有赋予我最高的系统操作权限。」
约翰从终端机的屏幕上抬起头，对克里夫如此说明。这是克里夫的要求遭到总统驳回之后过了几天的事情。
「我可以瞒过这里的保全系统五分钟的时间。我和你之间的对话以及你在这里的事实都将不会留下纪录。」
与克里夫重逢的那天，约翰向总统报告房门没有自动上锁的问题，并获准将自己的管理权限设定到最高层级，也是为了这个目的。
「这孩子明天将会被移送到别的设施。到时候，他就永远不会再回到你身边了。他会成为新通讯网络的活祭品，为美国而牺牲。」
克里夫的表情顿时黯淡。这也是当然的，因为他第一次得知这件事。
「这孩子是很特别的。你的BBBaby是为了美国的BBBaby。」
约翰接着将自己所知关于BB实验的内容说了出来。
「死亡搁浅导致最初的同时爆炸发生之后过了几个月，在某间私人医疗机关进行了一场剖腹生产手术。和一般手术不同的是，当时怀孕七个月的孕母陷入了脑死状态。虽然有施予延命措施，然而却发现母体血压下降，胎儿也出现心动过缓现象，因此决定紧急开刀了。
手术过程相当顺利。从母体中取出的胎儿原本预定要送往新生儿加护病房照护。可是就在最后的阶段发生了异变。
根据纪录，医师似乎大叫着『看见了!我看见他们了!』的样子。
当时手术的过程为了当成给实习医生的观摩数据，有透过内部网络转播。从那个记录影像解析的结果显示，医师是在为了剪断连结母体与胎儿的脐带而用手碰触的瞬间大叫出来。
紧接着便引发了湮灭现象造成的爆炸，使得那一带地方都成为了坑洞。
刚开始对于详细状况并不是非常了解。不过随着对死亡搁浅现象的调查有了进展，研究人员得出结论，认为医师口中所说的『他们』可能就是BT。另外有假说提出，脑死状态的孕母、胎儿以及连结两者的脐带，只要能够还原这些条件就能侦测到BT，并进一步解决死亡搁浅的问题。当时的总统于是亲自掌旗，推动实验与检证。那时候我们都还在军队中。计划并没有被公开，仅有一部分的相关人物知情。不过据说从那时候开始，那胎儿就被称为布桥婴，实验被称为BB实验了。
实验是在曼哈顿的某处政府设施进行。这时的数据与纪录都受到严格保密，因此我也不清楚详细状况。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这个实验最后以失败告终了。
曼哈顿岛遭到消灭，亲临现场观看实验的总统也被卷入其中，酿成一场大悲剧。
后来接任总统职位的，就是当时的副总统布莉姬･斯特兰。
她下令中止实验并销毁资料，更靠着过人的领导能力平息了这桩悲剧所造成的混乱状况与社会不安。BB实验的事情没有被泄漏给外界知道，官方的说明表示整件事是由于陷入脑死状态的患者在偶发的意外之下引起了坏死现象。而你也是因为这样，让你太太到这里来接受诊断了。」
约翰深深吐一口气，感到口渴难耐。然而在克里夫直盯着他的眼神催促之下，只能继续讲下去了。
「可是BB实验其实根本没有中止。当初下令中止的布莉姬･斯特兰总统本人带头指挥，以更少更限定范围的人员继续进行实验了。而你的小孩就是这次的实验对象。
当初总统认为利用BB可以使BT变得能够被人看见。BT的威胁之一就是因为看不见它们。『看不见』会增长内心的不安与恐惧，因此只要使得它能够被看见，就能减轻这些心理，也或许能想出什么对策。然而随着研究进行，后来发现BB还拥有另外的潜力。不只是当成BT侦测器而已，也能成为一种利用冥滩的全新网络系统之中的媒介。然而这代表着不再将BB视为一个人，而是系统的一部分——也就是当成装置来使用的意思。BB将会成为活祭品，为了重建美国而牺牲。」
约翰从衬衫口袋拿出一张纸交给克里夫。限定时间的五分钟即将到了。
「读完后请你将它处分掉。我只能帮你到这里了。」
克里夫默默不语地收下纸张。然而他或许不会细读那个内容吧。约翰心中抱着这样的预感，离开了房间。
隔天。
从背后传来开门声。用不着回头看，对方很准时来了。保全系统已经动完手脚，剩下的事情就只能交给克里夫了。
「你应该有向总统效忠才对，可是为什么还愿意为我做到这地步?」
不发出一点脚步声地来到旁边的克里夫如此询问。
「那是因为你拯救过我。」
两人互不对视，只低头望着靠维生装置沉眠中的BB的母亲。
「我过去无论从多严酷的战场上都有办法生还，也立下了显赫的功绩。多亏如此，让我得以被提拔为总统的随员。还是个菜鸟又傲慢的我，以为那就是我自己的能力。不，应该说是藉由这么想来保持自我吧。然而离开你之后，我才正视到自己的能力根本是虚假的事实。一直以来，都是你在拯救我。我能够活到现在，全都要多亏你。我这个人总是必须依附于谁才有办法活下去。从前是依附于你，现在则是透过将自己奉献给美国，才得以让人生成立。
因此，这是我最起码的回报。请让我也拯救你一次吧。」
约翰递出藏在自己身上的枪。克里夫的眉头微微动了一下。那是从前克里夫交给约翰的手枪。
「在这里没有办法停止维生装置。所以说，请你用这个让你太太获得自由吧。没有必要让她永远被脑死状态束缚，也没有必要让她永远做着小孩的梦。就算生命征象停止，系统也暂时不会发出警告。我会用仿真数据进行伪装。但是就跟昨天一样，能够骗过系统的时间只有五分钟。请你不要犹豫，这是最后的机会了。」
看到克里夫确认了左轮手枪的弹匣后，约翰便默默离开了房间。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地板上飞溅的血迹。
计划失败了。沿着一点一点的血迹移动视线，便看到了前方的克里夫。脑袋还来不及思考，身体就先动了起来，赶到克里夫身边。他把背部靠在墙上，蜷缩着身体。手臂染满鲜血，装有BB的圆舱上也都是血迹。
「队长，我很遗憾。」
约翰蹲下身子如此说道后，克里夫抬起脸露出浅笑。接着听到奔跑过来的脚步声而转回头，就看到身穿重装备的男子们步步逼近。是特种部队的人。警报层级提升了。
「不准开枪!」
约翰反射性地站起来，挺身站到前方制止。男人们手中的枪械全都对准了约翰的胸口。
「谢谢你，约翰。」
颈部忽然有种冰冷的触感，同时飘来鲜血的气味。克里夫从背后架住了约翰。没错，队长，请把我当成肉盾逃跑吧。约翰将双臂继续保持伸向前方，并跟着克里夫一起后退。克里夫接着松开手臂。从背后被推开的约翰踏着摇晃的脚步来到特种部队队员们面前。被挡住去路的男人们纷纷叫骂，约翰则是发出更大的声音支配现场状况：
「不准开枪!这里是死路，他无路可逃!从这里开始，由我跟保全人员接手。」
虽然成功制止了特种部队，但状况依然没有好转。不只如此，甚至往更糟的方向发展，又回到原点了。克里夫能够逃跑的场所，就只有原本那间实验室而已。
实验室前一片骚动。当约翰赶到现场的时候，保全人员们已经拿着圆锯机努力要切开房门了。约翰可不记得自己有下达这样的指示。
「这房间是机密区域，不准进去!」
约翰如此怒吼后，保全人员露出抗议的表情把头转了过来。
「但我们看到他逃进里面了。」
「他不在这里。在那边。你们去找那边!」
男人们顿时面面相觑，很明显地在犹豫该不该接受这道不合理的命令。但是无论用什么方法都必须把他们排除才行。就在约翰把手伸向枪套准备拔出手枪的时候，传来另一个声音。
「不，他就在里面。把门打开。」
是身后带着特种部队的布莉姬。这下约翰也束手无策了。
门被打开后，特种部队队员们纷纷杀向克里夫面前，发出枪声攻击他。变得浑身是血的克里夫不知对着圆舱呢喃了些什么话。
接着大概是体力耗尽的关系，圆舱从他的手臂中掉了出来。特种部队队员立刻将它捡起，交给布莉姬。
布莉姬当场抽了一口气，约翰也同时惊讶得讲不出话来。克里夫看着那两人，露出悲哀的笑容。在面露微笑的他怀中，抱着一个赤裸的小婴孩。
「队长——」
从圆舱中流出来的羊水泼在地板上。克里夫的鲜血混入其中，描绘出漩涡般的纹路。
难道克里夫早已放弃了吗?他打算和小孩一起死在这里吗?不能这样。你从前一次又一次地拯救过我，现在肯定也能拯救那个孩子。拜托你，救救他吧。
「约翰，开枪。」
顿时有种彷佛心脏被一把抓住的剧痛。为什么?为什么是这孩子?为什么我偏偏要对这孩子的父亲开枪才行?
「开枪。」
布莉姬再次下令。颤抖的手臂已经不属于约翰自己了。
克里夫抬头望向约翰。映在那眼眸中的发青表情，让约翰难以相信是自己的脸。握着枪的手，放在扳机上的指头也都不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
「开枪。为了美国。」
两声枪响。美国杀死了克里夫。